第四十六回
  恣歡情忘情媚知己 征俗語諧語引同儕

  話說蓮民留住在柔仙那裡,少頃老媽子送了四個碟,四個菜來,還有一碗蒓菜。柔仙先嘗了一嘗,道:「煮得這個味兒,好東西叫你們一做便走了味。」因問俊官道:「生的可還有麼?」俊官道:「還有半小磁缸,我把清水養著。」柔仙道:「老東西呢?」俊官道:「去到百花樓搖會了。」柔仙道:「你把這生菜送到廚下,我自去煮,這個賞老媽子吃了罷。」蓮民道:「不必再煮了,將就些罷。」柔仙道:「擱在那裡,也是壞了,趁你在這裡報銷了,到放心。」說著便扶著俊官的肩去了,蓮民在房裡看他做的詞稿,其中好的甚多,內有浣溪紗一解詠落花云:
  王慘香埋不計年,韶光如夢夢如煙,銷魂無可奈何天。疑是前因曾歷劫,枉將後果說生天,只留幽怨使人憐。
  看了一回,柔仙已煮好蒓菜,走進房來。蓮民道:「你這落花詞,何其說得沉痛呢?」柔仙道:「言為心聲,不能自己。」說著大家坐下對酌,飲了幾杯,柔仙說笑如常,把方才這件事竟似忘懷了,蓮民、俊官不解其故。柔仙又幾次向蓮民勸飲,自己也陪飲了十餘杯。柔仙酒量向來最多三杯,今番蓮民看他忽然改了常度,心中也不覺詫異,因叫他不要飲了,柔仙道:「人生行樂耳,良會無常。同心罕觀,酒逢知己,何以拘拘?」於是說說笑笑,又飲了兩杯。頗覺有些酒意,因笑向蓮民道:「我已經半年不到戲班子裡去了,也沒唱過,那老貨恨得我牙癢癢的。三日不彈,手生荊棘。所以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你向來愛聽我喬醋一齣,這回子我演你看!」遂命俊官去取出一件戲衣來穿了,便在燈下一節一節的演唱起來,換了幾次衣服,演到說白裡頭念巫彩鳳的詩,說:「不識河中金雀女,可能再會月中人。」便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蓮民也陪他下淚道:「這支莫演了,你換了衣服,請你唱醒妓一齣。」柔仙換了衣服,坐了歎道:「你是月中人,我是金雀女呢。」蓮民道:「請你唱醒妓這曲兒。」柔仙道:「有什麼唱頭?劈頭驚一棒,刺骨冷冰心。」蓮民道:「我最愛他這兩句。」柔仙又唱道:「綺羅叢裡粉骷髏。」蓮民道:「本來我要你知道這個意思。」柔仙道:「你為什麼常替我哭呢?」蓮民笑道:「也不過是泥人勸木人罷了。」柔仙道:「可又來,大家都是無心物。」說著又要飲酒,蓮民把杯子奪了去,說道:「不許喝了。」柔仙道:「再讓我飲一杯,我唱支楚江情你聽。」蓮民道:「好似熟得很,你且說是什麼戲?」柔仙又笑道:「難為你這個也不知道。」蓮民道:「我一時想不起了。」柔仙道:「是於叔夜想莫素輝呢!」蓮民笑道:「不差,請你喝半杯,你唱!」柔仙道:「不許,要飲一杯呢!」蓮民軟懇道:「好妹妹,你有些醉了,身子又不好,少飲些。」柔仙瞅了一眼道:「醉死了不關你事!」蓮民聽了這句話,便不以為然,道:「不關我事,我相識你也多時了。」柔仙雖然微醉,覺得說話造次了,說道:「你不用生這個心,是我說錯了。你一杯總要斟,我喝呢!」蓮民只得斟了一淺杯,送到唇邊,柔仙一飲而盡,便慢整衣冠唱起來,後來唱到楚江情,道:「夢鎖葳蕤,怕逐東風蕩。只見蜂兒鬧紙窗,蝶兒過粉牆。怎解得咱情況?」蓮民笑道:「響遏行雲,音將落月,此曲能移我情矣。可惜妹妹精神不佳,不要唱罷。」柔仙道:「你也難得聽我唱,自今以後,不知何時再唱給你聽!我就勉強唱完了罷。」於是蓮民倒了一杯茶,請他喝了。柔仙把這齣唱完,覺得香汗淫淫,不勝勞倦,便換了衣服,蓮民便催吃了稀飯,命小丫頭撤去。自己同柔仙盥漱了,不敢便睡,並坐在牀上,把故事想出來,講給柔仙聽。又道:「十四日,韻蘭派我們男客花神祠東院,你們在西院,不准混淆。恐又要似延秋榭賞荷的關防呢!」柔仙倦極不理,俊官接口道:「蘇姑娘說在殿上可以大家玩的,不過東西院不能來往,以免煩雜。」蓮民看柔仙雙眼微餳一回子,身子一晃蕩,恰恰倒在蓮民懷裡。柔仙身子瘦弱,輕細玲瓏,蓮民捧了起來,命俊官替他脫衣解帶,伏侍他睡了,俊官歎息而去。蓮民閉了門,也登牀安睡。柔仙到了三四鼓方醒,嚷要喝茶,蓮民倒給他喝了。柔仙覺得骨節疼痛,蓮民給他細細撫摩。這夕的繾綣恩情,或笑或啼,真勝尋常萬倍。次日午後方得起身。俊官道:「韓爺差人來催過了。」蓮民向柔仙安慰一番,急急回到彩蓮船,秋鶴已替他把行李都搬到花神祠東院了。蓮民便又過來,到得東院,看見秋鶴同著蓮因、佩纕,正在掛單條書畫呢。見他來了,笑道:「你好自在,也沒見到這時候方才起身。」蓮民告謝了,笑道:「我是仗著秋鶴的交情,謝你這位女孟嘗,這回子也不能請你們了。」佩纕笑道:「你同我們做的像還沒謝呢!入座這日,我姑娘另備兩席送到你東院,請你坐首位呢。」說著,柔仙也走過來,眾人看了柔仙,覺得總有些形容慘淡。柔仙是不愛打趣的,眾人也不同他說笑,只問他為何這個樣子。蓮民把昨晚被責之事,告訴一遍。眾人都替他不平,秋鶴道:「我看你們兩人,總要成了連理枝方好。」柔仙道:「連理不連理,我們老貨要五千元呢,叫他五百元,也取不出!」蓮因道:「也是同我當初的老東西一樣的。」佩纕道:「他要五千元,斷不能依他五千元的!」蓮民道:「先前曾有三千元之話,最少仍舊,此數也難籌措呢。」秋鶴道:「可惜韻蘭近日因造了花神祠,手頭都枯索了,若無這件工程,他的力量還能幫助。」佩纕道:「你要成全他兩人,我有一法。現在知三、芝仙都去做官了,你可以請燕卿寫封信給知三,請文玉寫封信給芝仙,你也會同了寫去。再去勸勸蘭生幾位朋友,各助若干,便可成功此事了。」蓮因道:「果然是一條計策,但恐不能得到五千。」佩纕道:「且有了若干,再說,就是柔仙嫁了蓮民,即使儉省,也須要千金之利,方可敷衍。這是善後之計,最是要緊的。」秋鶴道:「我想這件事,無論姓馬的肯不肯,我們給他五六百元,不算少了。肯便肯,不肯,只得請子虛之官勢,發堂擇配,抑勒從良,你道如何?」蓮因道:「雖然也是一說,我想若能多籌若干,除了善後之事,就多給他幾個錢,苟其無可如何,只得下此毒手了。」柔仙蓮民聽了這些話,自是感激。佩纕道:「這件事就托秋鶴,得暇先替他去籌款罷。但事宜秘密,不可給老太婆知道。柔仙回去,原是照常,也不好說起。」柔仙點頭稱是,幾個人談妥方各散去。從此蓮民住在東院護翠軒中,另有一個僕人,替他看屋,就是蓮因那裡撥來的香公。蓮因住在西院,因偶動凡心,知道尚有半載孽緣未滿,所以死心塌地守了,也不去坐關參禪,等到了滿期再行用功。終日惟與玉成論論禪理,倒也自在。
  到了初九重陽,大家在此花神祠聚會,演禮一天。過了重陽,初十日,先是浙江開榜。十一日,正是江南發榜,顧府上慇懃望榜,陽府上的雙瓊小姐、綺香園裡的葉佩纕也不免關心,蘭生倒也不在心上。豈知等到天明,了無信息。松風、水月到電報局去聽信了,尚未回來。聽得遠遠裡一片鑼聲乃是別家中式的歡笑聲,賀喜聲,歷歷可辨。這夜蘭生住在衙門中,靜安寺許大人等了好久,不見報來。心也死了,遂上牀安睡,一覺竟到天明。這裡彩虹樓洪素秋也替蘭生、黽士望榜,到十二早,忽然六七個人,鳴著鑼,吹著號記,撞進綺香園,到彩虹樓來。佩纕知道蘭生中了,心中大喜。告訴了韻蘭,韻蘭也替他得意。佩纕先趕到彩虹樓,路上逢著幾個報子,又報到綠芭蕉館、幽貞館去了,佩纕這一喜非小,不但從此終身可托,兼之姊妹姑表門前,也可說得嘴響。因向最後一個報子問道:「顧少老爺中了第幾名?」那人也聽不清楚,只管走說:「是老爺中了,我們園裡報了,還先要到靜安寺。」說著已經走遠,佩纕想道:難道他家裡反沒去報麼?究竟不知中在那裡?我到彩虹樓便知道了。於是從花神祠後側一逕向北,只見還有幾個戴了暖緯帽的,立在那裡,大約是爭賞。碧霄同玉田生及蘭生的母親吉田氏,倚在樓窗中笑著,向佩纕招手,嘴裡不知說什麼。佩纕想道:兒子中了舉,母親自然得意了。這回子我必須同他叩一個頭道喜,才好。又想道:倘然別人替他道喜,也叩頭還好。若別人道喜,並不叩頭?單是我一個人叩頭,倒是無私有弊。碧霄是嘴快的,或加上一聲說笑起來,豈不羞死!仔細一想,倒不如不見二太太也罷。但是已經被他看見了,這時候心中忐忑,欲上不能,欲下又不能,只得上去拌得他們說笑我一場,我便逃開便了,乃信步上來,那報子又得了錢下來了,佩纕又問他少老爺到底中在第幾名,報子看了一看佩纕笑道:「上邊有報條標在那裡,你去看罷!」佩纕不再問,走到門口,見一張紅報條高高揭起,入門立定一看,但見上寫著:「捷報貴府舅老爺洪名■,本科浙江鄉試中式第六十八名舉人。」佩纕心裡頭好似冷水澆了似的,澈骨生寒,一團高興頓時冰消瓦解,只得勉強進去,同素秋道喜,安慰了二太太一番。素秋便要到黽士家裡去,佩纕道:「奶奶去了,十四日怎樣呢?況且我家姑娘說過,這日人數最齊,平常日子,不輕容易有這些人的,奶奶不回來,豈不掃了興麼?」碧霄道:「你放心,我已同他說了,十四必定回來的。他因哥哥尚在浙江未回,所以去望望,現在他中了,恐怕拜老師,畫清供,又須耽擱,十四這日,無論他忙不忙,我們捉也要捉他到花神祠,我不管大奶奶的威勢了。」說得眾人都笑了,佩纕笑道:「奶奶好說話,你二夫人便封了王了。」王田笑道:「素奶奶這等阿彌陀佛,真個十個裡頭揀不出一個的。就是我們吉田太太,那裡的太太啊嚇,實在沒得說了,也並沒聽見言重過一句兒,可見妻妾間也要修的。」此時素秋已梳妝好了,匆匆上轎。一面走,一面向佩纕道:「你不用送我,你問碧丫頭要浙江鄉試題名錄看去,仲蔚也中了極高呢!」說著走了,佩纕向碧霄取了題名錄一看,見第一名解元胡天,仁和縣附生。亞元是程瑞清,仲蔚中在第五名。佩纕因蘭生未中,心裡納悶,敷衍了一回,方才回來。碧霄道:「那裡去?」佩纕道:「我要到花神祠,去看外國戲台。」碧霄道:我同你一起去,回來我要去看秀蘭呢!」說著便同佩纕走了。到了花神祠,見戲台設在正殿後的草地上,把活絡甬道暫時拆去了,留著一個月影園台,四週用竹篷彩綢遮著,高僅二尺許。左右矗著長木桿,四圍十二根木柱,橫著長梁,合成一個圓頂。六盞大電氣燈,間著煤氣燈十餘盞。蓮民前兩日喘症大作,這回子略好,扶著病同玉成、蓮因、萱宜也在那裡看呢。大家相見了,議論起來。玉成道:「沒見過有圓戲台,怎麼演呢?」佩纕笑道:「演的時候,你看就是了。」蓮民道:「可惜此台規模太小。」碧霄道:「又不是馬戲,也玩了。」萱宜笑道:「我也從沒看見外國戲,到底怎樣好玩?」蓮因道:「大約全中國的幻戲兒就是了。」佩纕道:「聞得班裡有日本兄妹二人,善演飛刀,可惜被日本招回去演戲了,否則倒好看呢。」碧霄笑道:「你知道麼?這兩個是玉田姑娘老子的徒弟,我昨兒同玉姑娘說,這回是我們千載一時的大聚義。橫豎左右無局外的人,到這日我們大家獻些技藝出來,就請玉姑娘演飛刀,可惜我現在不能獻術給你們看,否則比前回延秋榭舞的更稀奇呢!」佩纕道:「我們姑娘也說過呢,這日不妨大家獻些技藝,橫豎正殿上是日戲。等他做完了,我們就在戲台上玩。若是各姑娘獻技,我們姑娘也來彈一回瑟。不過我沒有什麼本領,奶奶們不會的,是不必說了。」玉成笑道:「我但能唱鄉下的田歌,扮龍燈裡的彩茶娘子。」眾人聽了,皆笑起來。看了一回,碧霄道:「我們去罷。」玉成道:「昨日聽見幼青姑娘同老娘爭鬧,聞說為一個楊姓客人要娶他的事,現在不知怎樣了,何不去望望他呢?你們去,我也去。」碧霄道:「好,我們就去。」蓮因道:「姊姊早回來吃飯。」玉成答應著,與佩纕一同就走了。到了綠芭蕉館,只見幼青的假母丁氏妝束一新,跟著一個老媽子,正出門呢。見了眾人,笑道:「進去罷,幼丫頭在裡頭陪客呢。」佩纕道:「姆姆,他怎麼同你生氣?」丁氏笑道:「不要說起,昨日鬧了半天。有個客人心心念念的要娶他,你想他雖然不是我自己親生,到底從小梳頭纏腳捧大的,他不肯離這裡,我也捨不得他。若是客人好,還好。我打聽這客人,家中已有兩個如夫人,都是花煙下賤,並非善價娶來的。客人也是窮串,不好便去轉賣他人,所以我討了重價,他也不想了。我現在要到關帝廟去燒香,各位進去罷。各位失陪。」說畢就去了。
  碧霄拉了佩纕的手,向裡便走,一面說道:「理他這老惡貨,口是心非。面上糖蜜似的,心裡比刀箭槍炮還厲害,我一眼也不去看他。」大家走到裡邊,只見幼青陪著一位熟客人呢。佩纕、碧霄卻認得是任十郎,名義,是浙江一位財主,最有義氣。幼青要想從他,他因祖宗的定訓,娶妾即要出族,不准入祠,所以不能娶他。碧霄未曾從良之前,與十郎也最為合機,這番也無所避忌。一同進房,幼青、十郎迎了出來,招呼坐下。雲綃送了茶,十郎稱碧霄為姨太太,碧霄笑道:「你們讀書人,總是朱文公的卵胞,什麼姨太太、二太太,仍舊叫我碧霄不好麼?」任義笑道:「姑娘還是這般爽直,可見性情是改不來的。」又看了玉成,笑道:「這位黑姑娘是誰?」一句話說得玉成面孔紫漲起來,眾人也不禁好笑。看了玉成不好意,便不敢笑出聲來。幼青把任義打了一下,推他坐了,笑罵道:「只有你沒見世面,黑的白的,看得仔細,你家裡奶奶怎麼樣的,粉妝玉琢呢?他是太原來的勞大奶奶,因姑爺死了,來尋蓮因姑娘,要做姑子,也是花神祠的人呢!」任義道:「莫不是所說的餘四寶餘玉成麼?」幼青道:「又來了,餘玉成便是餘玉成,什麼直呼他的名呢?」任義遂走來,向玉成作了一揖,笑道:「奶奶得罪,我實在不知道,不要記在心裡就是了,我的綽號叫直嘴老鴉,大家知道的,奶奶後來叫我綽號就是了。」眾人聽了,又笑起來,佩纕只是笑著指他,說不出話。幼青要撕他的老鴉嘴,玉成這時候,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只得立起身來,福了一福。那任義揖畢,已經回轉身來了,背對著玉成。玉成這福,又是不倫不類的。眾人見了,又笑起來,連門口的小丫頭都笑了。孟雲綃閉著嘴走了出去,玉成臊得什麼似的,還是幼青忍著笑說:「勞奶奶你莫理他們,我有一個西洋的萬花筒,你見過沒有?你同我到縵齋裡去看。」遂拉子玉成,便走到了縵齋,去架上取來,教他看。玉成顛顛倒倒的看果然是千變萬化,各有不同。有六角的,有八角的,每角形式顏色,都是一樣。幼青又把一只長六七寸寬二寸來高的八音匣,開給他聽。玉成道:「聲音還好,終不如蘇姑娘那邊一個,走得長久。」幼青道:「這個每只價錢不過十餘元,那邊要一百幾十元呢!一倍加上十餘倍,自然好了。」兩人敷衍了一回,重到房裡。只聽碧霄、佩纕正在同雲綃、任義談論隔夜客人要娶幼青的事呢。見幼青進來,佩纕便道:「姑娘來了。」碧霄笑道:「你到底嫁不嫁?」幼青道:「無賴小人,要我嫁他,他還做夢呢!我娘見了銀子,便是性命。後來姓楊的嫌伊身價大了,便談不下去。」佩纕道:「他肯出多少呢?」幼青道:「娘要三千元身價,不能再少一個。他也沒有還價,我看他打去了八折六百元,不知道拿得出拿不出。」任義笑道:「他果然張羅了三千元交來,你怎樣?」幼青鼻子裡哼了一哼道:「三千元可料他今生也巴不上了,便是有了三千,強娶我去,我也沒什麼要緊。」碧霄笑道:「沒要緊,便封了姨太太。」幼青道:「我死了還有什麼姨太太?」
  一語未終,只見素雯走進來笑道:「門還未過,已經自己稱起姨太太來了,待我來認一認,怎麼樣一個姨太太?」眾人大家立起讓坐,幼青反坐著,紅了臉,笑罵道:「爛躥子,嚼舌頭,不得好死的,一來便把我打趣兒,恨得我要撕你這窮嘴!」素雯一面坐,一面笑道:「你們看他自己稱的姨太太,我不過順著白說了一句,他便仗著姨太太的勢勁兒,要撕嘴。你們從今可記了,要撕人的嘴,須做姨太太。做了姨太太,便有撕嘴之權呢!」說得眾人皆笑了,幼青便走過來,素雯看見,逃了出去,在房門外笑道:「姨太太我不敢了,饒我這一遭兒罷,我求你,老爺好好的伏侍姨太太。」引得幼青追了出去,碧霄道:「我們也走罷。」任義道:「馮姑娘替你說句話兒,這個園裡還是你肯抱不平,不怕人。幼青這個人,你也知道的,有人要娶他,他情願從良,這是不用說了。若有人要強娶他,或者丁家媽貪重利許給了,幼青心中不願,你住得近知道的,替我出場。什麼事都推在我身上,你速給一個信通知我,我便來料理,不與你相干。我住在南市,路遠,此地信息自不甚靈。若是我回了杭州,你只要打一個電報,到貫橋胡光泰就是了。倘然他們要錢,我這裡盡有。」碧霄連連點頭笑道:「既蒙委任,當不負所托。但弄出禍來,要孫行者當呢!」任義道:「大丈夫言出如山,頭可以斷,言不肯悔負了,人豈是豬狗畜生呢?」佩纕笑道:「言太重了。」碧霄道:「我想著一事,要問你,這裡住的仲蓮民,怪僻脾氣,你雖不善歡他,也是知道的。他的相好柔仙,也是天生的孤僻性情,兩個知己得不可開交。蓮民要想娶他,而腰無半文,馬氏要索身價五千元,這裡又湊不起巨款。蓮民又無朋友的,韻蘭景況,看他場面雖好,他為造這花神祠,把園契已抵借了一萬金,也是力盡筋疲了。這件事雖然別處有些首尾,但所少尚巨。我因你是有肝膽的人,替你說同他梳櫳梳櫳,或一千,或幾百,成全這件美事。」任義道:「你說別人都可以商量,便是不認識的人,亦可以分憂。惟仲蓮民不肯,不但是那天不同我捏像,倒也小事,便是花神祠存案咨部一節,我也是為義氣上費了多少心力。你們的冶秋也知道我的,他倒當面得罪我,說我是功狗,我要見秋鶴,他又霸佔著,說我不是。我難道見於秋鶴,便假仙佛麼?」碧霄道:「這件事也不用提了,他是堅僻自在的人,知道什麼呢?你不要為蓮民,只為柔仙同我面上。」說著便要替任義跪,任義連忙挽住了,道:「我的奶奶,你怎麼為他這等好心?不要受了哄。」碧霄道:「我並不怨。」任義道:「我和柔仙也沒什麼,連應酬都是冷冷的。但是他的景況,也可憐。罷了,我為你二位情份,我就贈五百元。等十月開了莊,你們來領,但是我算送你和柔仙的,並不是為了蓮民,也不要他見情。」碧霄道:「我和柔仙領你情就是了,到談妥有了眉目,我便給你信,你便送來,免得我們來領費周折。」任義道:「也好,但是幼青這件事,我要托你。」碧霄道:「你盡放心,不是誇口。我馮碧霄若在園裡一日,便保護他一日。況且有你助力,我還怕人麼?不過我勸你替他贖了身,也是好事。」任義道:「剛才我和幼青說過了,他的媽最少要三千元,我也不能再少給他,今年歲底必定有以報命。」佩纕笑道:「這個還好。」碧霄遂同佩纕、玉成走了,方才出門,見幼青進來笑道:「為什麼不多坐一回?」碧霄道:「我要去看秀蘭呢,那人等你,你進去罷!」幼青笑了一笑,面紅著進去了。玉成道:「剛才姓任的真個是爽利人,但是這位幼青姑娘,同柔仙姑娘的身價,何以這麼的貴?」碧霄冷笑道:「這理的姑娘,都是貴品。到得綺香園裡的女孩兒,三千元的價,是極賤的了。」玉成道:「吾不信,似韻蘭姑娘身價若干?」碧霄道:「你要問他,他是並沒身價。他若心裡頭肯,一個錢也不要,還把綺香園的產業帶去倒送他。他若不肯,不要說三千元,便是一百萬元,也不肯嫁。」玉成道:「真也是說不定了,姑娘呢?」碧霄笑道:「我是一錢不值的。」玉成笑道:「像佩纕姑娘值幾許呢?」碧霄方要回答,佩纕笑道:「越說越不好了,蓮因姑娘等奶奶去吃飯,奶奶跟著我們走,做什麼?」玉成道:「阿嚇,忘了,停一回再會罷。」說著獨自去了。
  這裡兩人走到華纕仙舍,佩纕向碧霄道:「進去坐一回,好不好?」碧霄道:「我要去問他一部帖呢,不進來了!」佩纕遂自進去,碧霄方過了虹影橋,忽見一個小丫頭飛奔上來叫道:「馮奶奶,秀姑娘在吾們屋裡請你去。」碧霄看是錦兒,便道:「秀蘭姑娘在你們姑娘那裡麼?」錦兒點頭道是,碧霄遂向幽貞館來。只見秀蘭同月仙、韻蘭在幽貞館講什麼呢,燕卿也在那裡,三人見碧霄進來,秀蘭先笑道:「姨太太連日不見,今日鸞風遐臨,有何見諭?」韻蘭笑道:「你看碧丫頭嫁了人,身體愈加發福,面上好似消瘦些。」碧霄一面坐,一面聽他說,只見燕卿未說先笑。韻蘭笑道:「燕丫頭瘋麼?為什麼見了碧丫頭,便傻笑?」燕卿吃吃笑道:「我聽你說的話,我就想著一個典故來了。你可知道馮姨太太身體發福,都是五官四肢的東西並進去的。現在冶秋去了,他的號改了瘦鷓了。」說著又撲嗤的笑起來,秀蘭想了一想,罵燕卿促狹,韻蘭卻是不懂。碧霄道:「我也並沒改這個號,你又編派我什麼呢?」秀蘭笑道:「他說■是食雀者也。」韻蘭遂哈哈大笑起來,說:「燕丫頭真促狹!」引得碧霄要起來打他,燕卿連忙笑著告罪道:「姨太太,我不敢了,饒我這一遭兒罷。」佩纕聽得熱鬧,也走了進來,笑道:「剛才為了姨太太,引得幼姑娘猴急,把素雯姑娘追趕一回,這回燕姑娘又要招碧姑娘了,碧姑娘不似幼姑娘好惹的。」碧霄聽了,向燕卿笑道:「如何?你們再敢無禮否?」燕卿笑道:「小的總也不敢了!」韻蘭因問方才姨太太這件事,碧霄笑道:「一個是別人要他做姨太太,他偏不願做姨太太;一個是別人要他做姨太太,他也情願做姨太太。因為從中有一個人不願他做姨太太,所以不能就做姨太太。如今因有人成全他做姨太太,便幾幾乎將做姨太太。」韻蘭道:「我知道了,你後頭說的,是柔仙欲嫁蓮民,是明公正氣的奶奶呢,不是姨太太子。前頭說的是誰?你到底說明白了,不要姨太太長,姨太太短的,混鬧!」碧霄遂把方才的事,一一告訴了。秀蘭道:「這個客人,也算是野狸兒想吃天鵝了。」月仙道:「他也不到我們溺盆裡來打幾個筋斗。」韻蘭道:「任老十到底是好人,虧你募化得動。前日秋鶴說起過了,這個月要替他去設法起來,大約二三千元,或者總辦得到的。」燕卿笑道:「天下募化勸捐的道兒極多,從未聞捐募了錢娶老婆的。」秀蘭道:「不但娶老婆,並娶妾嫖賭的也很多,你真少見多怪了。」燕卿道:「你說那一個?」秀蘭道:「你不聽見從善堂裡姓謝的麼?紳士借施濟之名,故意開這個堂,因北邊捐助來九個元寶,給了收條,未經落冊,上半年他同事窠裡爭鬧,把這件鬧出來,幸虧彌縫得早,日報上未經登出,就是言國祥九百元娶一個妾,豈非捐募款項裡來的麼?現在辦賬的人,真心為善的固多,但亦不免有幾個保不住自己。」韻蘭道:「秀丫頭也是寓言八九,其實大家要保子孫的,那裡肯傷了天理。況且現今明明說給他娶老婆,與這個也是不同。但蓮民是不知守家的,柔仙又是怪僻。倘然湊了成數,倒要替他管賬,月給若干,不能多支。若一經他的手,便又是銷金鍋子了。」燕卿道:「我們這些人總是要散的,替他操心,倒要一個長久的人才好。」月仙道:「那是不妨,就叫秋鶴替他存在伯琴或仲蔚舖子裡就好了。」說著,只見老媽子送上飯來,四個碟子,四個小碗,四個大碗,一碗是漾花羅卜,清蒸南腿,一碗是京冬菜悶蒸鴨,一碗是麻菇筍尖湯,一碗是雞粉蒸鴿蛋。那小碗呢,一碗是蝦子玉蘭片,一碗是鎮江米醋炒蟹粉,一碗是寧波美人蟶乾干貝湯,一碗是鴨掌冬菇湯。四只碟子,是火腿野雞杏仁秋梨,另有一碗蝦仁煮菜,是韻蘭每餐必要吃菜的。碧霄笑道:「多時不到幽貞館吃飯了,這回盛肴,大約是為吾等設的,倒要請教請教。」只聽見門簾外笑道:「不過是求乞討飯罷了,請教什麼?」眾人一看,原來是珊寶,連忙讓坐,碧霄笑道:「不差,是求乞討飯,又來了一個乞婆。」眾人都笑起來了,珊寶笑道:「我知道他們今日有蝦子玉蘭片,所以來的。」碧霄笑道:「冠冕得很呢,不請自己走來了。」珊寶笑問韻蘭道:「韻丫頭你今兒吃飯,都下請貼邀帖,為什麼我那邊不叫佩纕備送一副來?」侍紅剛送酒來,聽見了笑道:「吃便飯要用什麼帖呢?菜又是家常的,不過添了四個碟子。」珊寶笑道:「這麼說,原來你們也沒請過,就自己走來的。」說得眾人都笑了,此時韻蘭、佩纕先坐好了,說道:「坐罷,不要逗口了。」眾人便隨意坐了,各自斟酒。燕卿笑道:「姊妹們和氣好,也沒這樣的熟不拘禮。這麼看起來,佩纕坐在第二位,韻蘭坐在第三位,真不知誰賓誰主子?」說著只見珊寶狠命的把這碗蝦子筍吃,頃刻剩了無多。韻蘭笑道:「你看來了一個餓鬼,人家不動,他只管受用。」珊寶笑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說得合席大笑起來,佩纕的酒,咽夾了在鼻子裡出來,月仙、秀蘭吃的蟹粉,連忙回過頭來,噴了一地。韻蘭吃的火腿,都吐在桌上。燕卿干貝湯,也噴在桌上。碧霄把牙箸夾著兩塊蟶乾,墜到地上來。一雙手只指著珊寶笑罵:「小妖精!」停了一回,笑定了,丫頭把桌上邊上擦乾淨了,送熱手巾擦臉。韻蘭笑道:「真有趣!劉姥姥說得好,你述得更好。」珊寶笑道:「他也問得好,你也問得好,我吃了你飯,無以為報。等你開心吃下去,容易消化些。」眾人略略飲了酒,便大家吃飯,一時完了。韻蘭只吃一碗,秀蘭也是一碗,月仙吃小半碗,燕卿一碗半。惟碧霄、珊寶每人吃了兩碗牛,佩纕兩碗。大家漱口擦臉畢,散坐吃茶。碧霄方問秀蘭:「顏魯公的中興頌碑,可有原拓?」秀蘭道:「先前有一冊宋拓,被叔獻借去了。現在一冊,是托人在湘省浯溪拓的。尚算拓得好,若要原拓,沒得找處了,你要他幹什麼?」碧霄道:「前日有一個湖南人,拿來懷素帖同中興頌兩種,懷素帖我有在那裡,不用,買了一張,中興頌看字跡糊塗,墨彩也不勻,恐是假的,所以要借去比較比較。」秀蘭道:「中興頌都是墨跡,不甚清勻的。他這個頌刻在崖石上浯溪,共有三崖駢立。中崖刻這個頌,年深月久,一則石質消磨,二則高低不平,最為難拓。大約湖南人帶來是真的,你見的懷素帖,是全套麼?」碧霄道:「也是四紙。」秀蘭道:「不對,永州綠蕉庵的懷素,筆跡全套,共有五張呢。他四張必然少了一張,可見你藏的,也是不全。你同我去看我的,好不好?」碧霄道:「韻丫頭、珊丫頭同去。」韻蘭道:「十四日的事,還未妥當,我不去了。」珊寶道:「我還要去替客人畫扇呢!因為這裡有炒筍,才來吃飯的,我也沒空陪你,先回去了。」月仙道:「我也要回去。」珊寶道:「吾們同走罷。」說畢便走。燕卿笑道:「你請了偏不同你去,你不請我還是我同你去罷。」碧霄笑道:「到底還是我的燕卿姊姊。」說著左手攜了秀蘭,右手攜了燕卿,向外就走。韻蘭笑道:「不送了。」秀蘭笑道:「禮無不送,主人何妄自尊大?」韻蘭也不理他,同佩纕去寫十四日派定的執事單去了。
  卻說燕卿、碧霄、秀蘭三人到寒碧莊,見文玉也在綠冰壺,手中執著一枝三尺來長的細竹竿,竿端縛了尺餘長的細紗繩,繩端繫著一個小皮球,在門口地上拋滾,引兩隻小貓奴頑呢。貓奴見個這個球,跳躍奔走,忙得什麼似的。文玉見了,只是嬉笑。紉芳在桌子上磨墨,文玉見了秀蘭笑道:「等了好久,要請你寫一副琴對呢。有一位客人是京裡下來的,慕你芳名,請你寫對。因知你不見生客了,不敢來。現下在我屋裡立等,我所以請紉姑娘先替你磨墨。」一面說,一面把引貓竹竿放了,把這副泥金對展開。秀蘭笑道:「你的客人,請我寫,潤筆最少五十兩。」一面說,一面去把兩部法帖,取給碧霄、燕卿看。這裡文玉笑向秀蘭道:「多謝你,不要為難,我領你情就是了。」秀蘭笑道:「好重大的情,一送便是五十兩,寫什麼句子呢?」文玉笑道:「有什麼英雄兒女的最好。」秀蘭道:「到也難,最好有現成的。」於是低頭想了一回,道:「有了。」便去筆牀上取一枝中判淨純羊毫,先在清水裡潤浸一回,等他慢慢的化開了,再把水灑去,遂走到桌子邊蘸了墨,一揮而就。上頭寫著:
  乙未重陽後兩日為松泉先生賞正,廣陵女史秀蘭陳敏集句並書。
聯句是:
  太白狂浮客舞劍,小紅低唱我吹蕭。
  就仿的僧懷素體,寫得筆筆飛舞。蓋了圖章,文玉等他乾了,便取了,稱謝一聲去了。燕卿道:「我也要回去,同走罷。」也跟著就出去了,那碧霄把兩種帖看了一回,笑說道:「比我那裡的真個好得多,這樣看起來,我那裡的,真也是真的。不過懷素帖不全,中興頌拓得不好罷了。」秀蘭笑道:「你要考究碑帖總要寫個門生帖兒來。」碧霄笑道:「索性借我攜去對一對。」秀蘭笑道:「借是可以,但不要久假不歸呢。」碧霄道:「我從來不是這等人。」於是又坐了好一回,方攜著兩帖回去。不題。
  光陰易過,到了十四這天,韻蘭、佩纕一早梳洗了,便到花神祠來。打發人四處邀客,各人也甚高興,次第都到。三位太太,十一點鐘先後就來了。舊班男客人,知三、芝仙做了官,仲蔚、黽士新中舉人,在杭州未來。伯琴病,只有喬介侯、舒友梅、胡順唐、顧蘭生、程蕭雲、蓮秋鶴、蓮民七個人,又添了兩席新班男客,有與秋鶴等一面的,有並無一面的,悉令秋鶴代替主人陪客。任義因蓮民在座,把請帖預先璧謝不來,此皆東院之客。那女客除三位太太之外,通是主人,那花神祠恐怕遊人混雜,這日東首並不開門。標著一個字條兒,眾人本欲進來一遊,見於這字,就不進來了。未知紙條所寫何語,且容下章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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