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餘四寶對眾恣詼諧 冷海棠抗言受撻楚

  恰說韻蘭把進來的人細細一認,笑道:「原來是玉成姐姐,請坐。幾時到的?伴馨快倒茶來。」蓮因笑道:「妹妹怎樣認得他?這也奇了。」玉成也是奇異,連忙請安問好,跪下叩頭,嚇得韻蘭還禮不迭。禮畢,請坐,玉成一面坐,一面笑說道:「剛才到呢,這裡真好玩,各位姑娘在漱藥盒大半見過了,在那裡同姑娘會過,姑娘倒好記性,還記得。」韻蘭笑道:「沒有會過,看見那邊塑的像,我才知道的。」玉成笑道:「不差,剛才湘姑娘、萱姑娘同蓮妹妹說起,說是造的什麼花神祠,塑各位奶奶姑娘的像,把我餘四寶也塑在裡頭,鄉裡人那裡配得上呢?恐怕折福,換了別人罷。」韻蘭笑道:「這是天意呢,碑上注定的,姐姐在第二十位。」玉成笑道:「我在家裡將要動身,就聽得城裡人傳聞上海一位大姑娘的花園裡,忽然天上墜一塊碑下來,說這個姑娘是玉皇大帝的花神公主降凡,坐了第一位,還有許多仙女一同降下來的,豈知就是姑娘。」韻蘭笑道:「他們都勒■我占了主位,否則誰好意思占了,還有奶奶們在裡頭呢。」玉成道:「姑娘這般如花似玉天下第一,誰也不及,不坐第一位誰敢第一?這也是前生的福,所以天也成就了,似我這粗蠢鄉裡人,鴉兒也跟了鳳凰走,真是不配呢。我的意思不要說坐在旁邊,便是替姑娘們掃地開門,跪在門前,也不配呢。」韻蘭笑道:「姐姐前世大約也是天上的仙人,所以碑上有這個名字。如今到了我們淘裡來,也不用客氣。」蓮因道:「我也同他說,韻妹妹是極愛姊妹的人,又大方,又和氣,以後不可拘拘束束客氣。一客氣便生分了,就是園裡頭的奶奶姑娘,同搬出去的陽奶奶陽小姐,及莊家的奶奶小姐,都是不肯輕看別人的。連丫頭們也趕著熱親近,姊姊妹妹的叫,大家住得長久就知道了。」
  說著,只聽外邊走步聲音,笑道:「管了這件事,倒忙極,連遠客來都不能接。」一語未終,簾攏響處,見一個人走了進來,瓜子臉兒,並不稍加脂粉,一道柳葉眉,一雙慧眼,眼梢甚長,秀媚之極,口若圓櫻,齒如編貝,梳一個頹雲髻,插幾枝金玉簪,髻凹裡一盤菊蕊,兩個金圈,穿著青灰寧綢鑲緞夾襖,魚肚白熟羅秋羅裡子元緞邊散管褲,一雙大腳,穿著秋香色鞋子。蓮因、玉成便站了起來,韻蘭笑道:「你們行個常禮罷。」蓮因向玉成道:「這位就是剛才說的佩纕姑娘,園裡頭的事都是他總管呢。」玉成連忙向佩纕福了幾福,要想跪下去,佩纕連忙攙住,還了禮,請彼此坐下,笑道:「那個像真是酷肖呢,奶奶幾時動身的?路上走了幾天?太原到這裡不是走山東交界麼?」玉成一一回答了,說蓮妹妹說,這裡一位葉姊姊生得十分美貌清潔,又會做詩,寫算,又會應酬辦事,人又和氣,是蘇姑娘一個總膀臂,我打諒姊姊是三頭六臂的,現今看倒是水汪汪粉琢成一位好姑娘,又清潔,又俏麗,又雅靜,不知姊姊有幾個玲瓏心呢。」佩纕笑道:「奶奶莫笑話罷了。蓮姑娘是哄奶奶呢,我是一個鄉裡人,心拙口鈍,蒙這裡姑娘抬舉,各位奶奶姑娘看承,其實一無所能,奶奶將來就知道了。現在奶奶初到,不知這裡姑娘們的好玩,恐怕不慣,我剛才進來的時候,已吩咐他們在我姑娘春影樓下西間收拾一張牀榻,且待慢一夜,橫豎明兒蓮姑娘要搬進花神祠,奶奶高興,就住進去,不高興,可住在我們那裡。回來短什麼,要什麼,只顧向我說就是了。蓮姑娘是修道人,最怕煩的,奶奶不必細細碎碎的告訴他。」蓮因笑道:「佩姑娘,你以後不許稱他奶奶,只管姊妹稱呼。」玉成笑道:「這位姑娘,奶奶長,奶奶短,愈謙愈生分,我實在十分不安了。」韻蘭笑道:「這麼著,你也不要叫他姑娘。」玉成笑道:「既蒙吩咐,遵命罷了。」佩纕笑道:「既要脫俗,任憑怎麼叫你也好。」韻蘭道:「長處的人,本應該隨意些。」又問道:「蓮姑娘同萱姑娘的房怎麼樣?」佩纕道:「都好了,蓮姑娘的房在東首兩間,萱姑娘的房在西院,後邊一統三間,本嫌冷落,如今餘奶奶來了,就請同萱姑娘各人一間罷,中間可以坐一坐。」玉成笑道:「說過不用稱呼,再這麼著,真是當不起了。」佩纕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犯了忌,下回留心罷。」韻蘭道:「很好,你今兒便叫人把這個房也收拾起來。」玉成謝道:「多謝費心,不安之至。」佩纕因問行李都進來了麼?蓮因道:「都在我那裡。」玉成笑道:「好算什麼行李,不過兩只板箱,一個包裹罷了。」一語未了,只聽得又有人進來說:「我來會會新客,是我的同座,好像是舉子的同年呢。」玉成連忙立起,那人已走到門前,但見堂皇富麗,盛■奉頤,雖不甚高,而身材恰合。蓮因道:「這位便是珊寶姑娘。」玉成相了一相,笑道:「姑娘是觀音菩薩下凡麼?」便跪下去見禮,珊寶也只得跪下答禮,起來坐了,笑道:「蓮姊姊天天說餘姑娘情意極好,住在太原鄉下,我道真是一個鄉村裡人,誰知這般美貌,可惜姐夫早……」說到早字,怕玉成多心,便咽住了。玉成不覺眼圈兒紅起來,韻蘭道:「人家初到,在這裡談心,你又來引他心裡煩惱了。」珊寶道:「我這嘴不好,見了姊姊愛極了,就自然亂吣起來,應該罰他吃一升啞藥,問他後來再敢不敢。」說得眾人皆笑了,玉成也笑起來。
  珊寶道:「漱藥盒太擠了,這裡好住不好住?若是不好住,住在我那裡去,我那裡有現成牀鋪呢。」佩纕笑道:「不必先生姑娘費心,我這裡已預備好了。」玉成笑道:「這裡姑娘們的稱呼,有許多與我們那裡不同的。」蓮因笑道:「你莫少見多怪,將來別緻新聞很多呢。佩姑娘因請珊姑娘教過做詩,所以叫先生姑娘呢。」玉成笑道:「珊姑娘這樣一位粉裝玉琢的人,不信有許多才學,收女學生,我現在是一個身子,沒得別事,將來也要做珊姑娘的徒弟呢。」珊寶笑道:「姊姊要拜妹子門下,妹子是要打姊姊的手心呢。」玉成笑道:「只怕姑娘不肯打,像姑娘這樣的人,便是天天打我,也願的。」說得眾人又笑了。只見文玉也走了來,韻蘭笑道:「又是門生來了。」蓮因也替玉成指點見了禮,佩纕笑道:「老同門,剛才珊姑娘說要打我們學生的手心呢,姑娘又走了來。」玉成笑道:「文姑娘也從珊姑娘學做詩麼?現在滿師不曾?」珊寶笑道:「因這個學生過分聰明,不但先生不能教他,他反要教起先生來了。我就怕他,給我逐出門牆,不做學生了。」眾人又笑起來。文玉也靜靜的笑了一笑。因問姊姊剛才到麼,坐的是民船還是輪船呢?玉成道:「到了好一回了,初起是民船,到了京口,才坐輪船。」文玉道:「共有許多路?」玉成道:「大約三千里路是有的。我因從未出過遠門,所以不知道。」文玉道:「蓮姊姊說姊姊那裡有個白衣庵,現在怎麼樣了?」蓮因笑道:「你看文姑娘無論同誰說話,總是低聲小語,文謅謅,笑嘻嘻的。」文玉笑道:「我是草包,姊姊是位文人。」韻蘭因問玉成:「蓮姑娘走後,白衣庵怎麼光景,夏樓後來如何?」玉成道:「剛才我已同蓮姊姊細講過了,這個夏樓受了這場氣,大病一場,後來知道蓮姊姊在我家定的計,心裡恨毒得什麼似的,當藏了刀要刺我夫妻兩人。一日有一個人同我們二官面貌一樣,夜間在路上走,他誤認了,跟到野裡,拔刀行刺,豈知這人是個武教師,名張三,很有些手腳,非但刺不著,反被他捉住了,送到縣裡,說黑夜行兇,兇器呈官。審訊確實,就三考九問的,把白衣庵的事都審出來了。說夏某實在不法,便問成一個軍罪,充發出去。白衣庵封去了。此時老尼已死,把蓮根枷責,期滿之後,驅逐出境。現在這個淫尼,不知那裡去了。」珊寶笑道:「天有眼睛,這等人應該如此。」說著,天色已晚,小丫頭子來上了燈,韻蘭就留眾人晚飯。一回又請蓮因帶玉成先去見了秋鶴、蓮民,然後回來,一同飲酒,談些家常事。到起更以後,眾人方才回去,玉成便住在春影樓下。
  次日蓮因一早就來,引玉成到衙門裡見了程夫人、珩堅、雙瓊,又去見於喜珍、雪貞,順便望望伯琴的病。方知雪貞的諸姑爺病勢更重,雪貞是未嫁的,無可如何,蓮因只得安慰了一番,雪貞赧赧的走開去了。下午,雪貞一人坐車再到靜安寺,拜見顧府兩位夫人。蘭生見了玉成,只嘻嘻的笑,要留他吃中飯,蓮因笑道:「今日搬進花神祠呢,改日來擾罷。」蘭生笑道:「阿呀,我從金陵剛才回來,還不知道,應該來幫忙。」許夫人道:「罷罷,你替我省省力,再去忙罷。十四喬家娶媳婦兒,你去幫幫就是了。」一回蓮因、玉成別了出來,逕回園中,看見韻蘭、湘君、佩纕、舜華正替他指揮運東西到祠裡呢,看見蓮因,遂笑道:「我們替你們忙,你們倒好自在。」蓮因笑道:「多謝眾姑娘,回來替你們叩頭。」只見珊寶同秀蘭、燕卿進來笑道:「叩什麼頭,在房裡坐在牀上受的頭不好算數,要共見共聞的呢。」湘君笑道:「他們去玩,我們替他忙,所以要罰他。」秀蘭笑道:「罰他做貓兒叫。」燕卿笑道:「貓兒一叫,鼠子又要動了。」珊寶忙把燕卿瞅了一眼,蓮因已經面孔紅了,說道:「你們都不是好人,相約著把我來開心。」原來秋鶴在彩蓮船說的話,被珊寶的小丫頭聽見,告訴珊寶,珊寶又告訴了燕卿,所以燕卿說這句戲話,被珊寶瞅了一眼,方悟過來,自悔魯莽,因將他話岔開,道:「你們這樣忙,可要我們幫忙?」珊寶笑道:「他們用你不得?」又向佩纕道:「萱丫頭呢?」佩纕道:「同秋鶴到新屋子裡去了。」珊寶道:「我們可到那裡玩去,恐怕進屋酒要開席了。」韻蘭笑道:「珊丫頭好似饞嘴餓鬼似的,只想吃,你要吃,我同你去。」說著一同到花神祠來,只留舜華看著發抬行李零星物件。眾人將到半路,又遇著碧霄攙著蘭生的手同來。蘭生鄉試後,韻蘭等均未見過,連忙替他道喜,說新解元公。蘭生與眾人親近一番,笑道:「送姑娘們的東西,都叫柔兒送到屋子裡去了,不要見笑。」秀蘭笑道:「我別的東西都不要,只要雨花台石子。」蘭生笑道:「你們放心,我送的東西,雖不好,大家合大家的心呢。」佩纕看見蘭生尤為歡喜,蘭生握著佩纕的手笑,說不出話來。走了一回,方笑道:「我有東西送你,同雙瓊妹妹一樣的。這回子在彩虹樓,怕到你屋裡碰不見,今兒晚上,我親送到好姐姐房裡來,九點鐘時候不要出去。」佩纕笑道:「感謝不盡。」說著,已走到祠邊,也有東西園門,西門名西清門,通著園裡,寫西清兩個金字。東門名東紫門,也是兩個金字,這門便是通園外的。朝南門口,一個石青豎頭石匾,鎸著花神祠三個金字。走進,便是戲台,造得精緻玲瓏。台上一匾,是「繁華過眼」四字,係粉紅地綠字。柱上一副盤龍石青地金字對聯,係丹徒朱叔獻撰寫的,句子是:
  離合本無端,何去何來,往事試賡新樂府;笑顰皆幻相,即空即色,前因重證廣寒宮。
  秀蘭笑道:「這副對總算好了,他原本重證的重字,是個誰字,我同他改了重字,不知他願意不願意?」韻蘭笑道:「你同他改有什麼不妥?他也願意得很呢。但是戲台匾沒得好的,將來還擬集成句呢。」說著,走進庭中。一條甬道,是水磨紫石的,寬約一丈。甬道旁用青石板鋪成一片廣場,兩廊各十二間抱廈,每間供著各人的生像,像門前各裝著銅質像生花。門口各有一個橫匾,一律藍地金字,東邊從下面向北看去,寫著:
  梔予花宮 山茶花宮 玫瑰花宮 辛夷花宮 素馨花宮 鶯粟花宮
  桂花宮 碧桃花宮 海棠花宮 酴■花宮 菊花宮 水仙花宮
  惟玫瑰花宮生像前設著一具神主,粉紅地黑字,寫著玫瑰花宮仙子雲倚虹女史神位十二個字。其餘均無神主木位,西邊從北首向南看去,寫著:
  荷花宮 梅花宮 芍藥花宮 笑蓉花宮 牡丹花宮 木香花宮
  凌霄花宮 繡球花宮 杜鵑花宮 石榴花宮 玉蕊花宮 琴花宮
  均是照著碑上的名次排列的。玉成見了自己的像,笑道:「真正可笑了,怎麼把我玩起來。」一面說,又見正中一座碑亭,亭中向南豎著一個天賜的斷腸碑。秋鶴制的碑記,下面寫著蓉江韓發敬撰,廣陵女史陳敏書,是北魏的變體。殿下東西台階各七級。走上去,正中台階,一塊白石雕成,中有一個大團鶴,向下削墜,露台一片均是花崗石鋪成的,四圍是白石雕欄,東西向,下也另有石級。正殿五間,但見雕題刻桷,聳碧輝金,綠瓦青磚,說不盡的富貴氣象。殿心裡回文□□,雕著五龍爭珠,四週的牆下邊一律水磨方磚,上邊更砌著大理花紋石,殿上也鋪著定造的金磚。白石柱上兩條倒垂龍,鬚髯戟張,鱗甲欲動。簷下一個琢金邊粉紅地藍字的橫匾,寫著「乾坤暄爛」四字。另有一個豎匾,是「萬花總主」四字,兩邊揩光黑漆嵌螺金字對聯。寫得鳳舞龍飛,筆筆欲活,是朱叔獻撰,舒知三寫的,其語云:
  萬卉荷生成,請看長養無方,極姹紫嫣紅,色色都歸眾香國。
  四時原遞嬗,惟願神奇廣運,俾合芳蘊秀,依依長此有情天。
  殿裡一個全金黑字匾,寫著「香國尊王」四字,兩邊一副泥金字朱紅地塗金雕鳳花邊長聯,是仲蓮民撰,洪黽士寫的。一筆正寫顏魯公體,寫得肉彩豐腴,骨格蒼勁,其句云:
  舊夢誤靈虛,幸將楚楚娟娟,仙侶重完香國選。
  群芳資管領,但祝枝枝葉葉,好花長現女郎身。
  蘭生笑道:「這副對倒倜儻得很。」韻蘭笑道:「你去看佩纕替秋鶴改的碑記更好呢。」蘭生聽了,便走出去看去了。眾人看殿上正中一個八尺多高的洋檀雕花龕,四面裝著金花,當中一隻仙鶴,銜著一枝蘭花,背上端坐著一位蘇韻蘭,穿著古妝,手中也拈著一枝蘭花,微微欲笑。玉成、湘君仔細看時,真是寶相雲舒,仙容月滿。玉成便欲跪下去叩頭,引得眾人都笑了。韻蘭笑道:「你這麼著,我也要到你那裡去磕還呢。」玉成爬了起來,笑道:「阿彌陀佛,動也動不得,姑娘若去磕頭,我這像要倒下來呢。」韻蘭笑道:「我不信,試試看,你看倒也不倒。」玉成等看離正像三四尺,兩旁各有神龕,左首設著葉佩纕,右首設著施俊官,兩個侍兒立像,均是時下妝束。旁邊各有花盆,佩纕那邊是萱花,俊官那邊是珠蘭,也是像生花。兩個人也是十分娬媚,潔淨精嚴。殿上東西壁用白石砌成長座,共二十四龕,供著二十四位花神。二十四位之外中有總龕,東西各一,上面寫著金字,湊成一百花神數,如杏花神、李花神、茉莉花神、長春花神之類。是韻蘭有意推廣的。神龕前面一張朱紅金漆嵌螺的大供桌,綠漆回文邊,描著金花。桌前一隻獅子爭球黑銅大香爐,一對五尺高的大鶴簽。玉成笑道:「放著這個,也要點香爐麼。」珊寶笑道:「也不過擺式好看,誰去真個點起香爐來?」碧霄笑道:「十四日入座,總要點香爐的。不然冷清清黑┼┼的有什麼好看?」韻蘭道:「我還買了四個大錫鼎,四對八仙蠟台,若是每宮要的,便分派不勻。」秀蘭道:「只得東首兩對,西首兩對了,橫豎各人宮裡另有分例蠟台香爐的。我們到這日,索性到各人像前都去叩頭,就算大結義似的。」佩纕笑道:「我也這麼想,但只許你們同我在姑娘奶奶們像前磕頭,不許你們到我像前磕頭。」湘君笑道:「我們在正殿上替你姑娘叩頭,就算替你叩頭了,後來你再跟著我們去各處叩頭,豈不便麼?」佩纕笑道:「這麼著還好。」說著,從後殿走出去,一片大庭心,都是草地,只中間一條活絡小甬道,也有小台階,兩廊五六間。東廊出去,有一個小客廳,客房荷花池,就是蓮因住的地方。西廊通著西院,就是萱宜、玉成住的地方。後殿上供著三位夫人的長生位,又有十餘張長桌排著。韻蘭的意思,要想設立一個女義塾,專教貧苦女子讀書,並教中外針黹女工,就在東院起住。因款項未足,再等數年舉辦,後來麥子嘉慫慂他的老叔,倚著他族叔的憲勢,欲把綺香園查封,幸虧韻蘭有此一舉,因把這個園都充了女義塾中經費,韻蘭則搬入花神祠西院,得以從容修道,肉身昇天,與秀蘭同去。此是後話不題。
  卻說當日各人遊玩一番,再到西院來,只見萱宜、紉芳、琴娘已把地方房間擺設書畫收拾得妥妥帖帖,柔仙、文玉也在那裡。西院是五開間三進,再西另造一只小花廳,又有對照三間,蓮因住在後進。東首兩間,萱宜、玉成占了,西首兩間,另通一間大廂房,以為坐起。中進是會客堂,隔成東西書房,前進除門房外,均是傭僕住的。靠西向北,直至東首園牆,均是一帶七尺高的矮牆。牆邊都是竹樹,又有假山,山洞極深。假山上一只茅亭,望園外近在咫尺。眾人到了西院,又各處看了一回恰值月仙進園,韻蘭吩咐開席。玉成等喝了一回茶,蘭生方走進來笑道:「這個碑記真好,將來吾要來拓一張去呢。」佩纕笑道:「你不用拓,今晚上你到我那裡,我送給你一張。」蘭生笑道:「你有現成的麼?好極了!」佩纕笑道:「是我們姑娘的,我也是借花獻佛呢。」說著,席面排好,便推玉成首席,玉成再三不肯,蓮因道:「姊姊是新客,今日不能不坐第一位的。你若要推,到將來盡可挨著碑上的名次坐。」玉成被逼不過,只得坐了,笑道:「這麼一坐,要減壽三年,罷了,眼前且樂一樂,便立刻死了也不怕。」眾人又笑起來,當日細酌清談,並不行令拇戰。湘君與秀蘭、韻蘭談一回禪,佩纕只與珊寶、碧霄、月仙論詩,蓮因聽玉成重講白衣庵穢史,後來講到城裡袁家星散,大老婆不能守志,嫁了一個屠戶,前妻所遺一子,被他折磨不堪,幸虧一個丫頭叫朱素芳,領了出去,阿呀,這位丫頭真是好良心呢。家中只有一個老母,自己勤勞針線,同小主人住在祠堂裡,過起日子來。說這是袁家的親骨血,我當撫養他成立,方不負舊主人栽培。這時袁大官才十一歲呢。蓮因道:「不是小圓眼的朱丫頭麼?他倒這般義氣,怪道我在他家裡,他常常暗中周旋我,臨時出來,他還贈我一串錢,向我流淚呢。」玉成道:「我不識他,不過聽勞二回來這麼講,誰知袁大官也沒良心,初起頭尚服素芳,稱素芳為娘,素芳燈下還督他讀書,不到半夜不許睡覺。大官嫌他管得緊,反而罵起來。說你本來是我家的丫頭,倒做我的娘,我因為是你撫養我,如今這樣拘管,早晚總要死的,到底叫來的娘沒良心。」柔仙道:「阿呀,這個小孩子為什麼這等不識好歹呢?」此時大家聽玉成講話,碧霄道:「可惡的禽獸,要是遇著我,便賞他一劍。」玉成道:「我也這麼說。」蓮因道:「以後呢?」玉成道:「當時把這位有情有義的朱素芳氣得三魂出世,不作一聲,睡在牀上哭。他老娘出來問他,素芳哭道:『我枉具好心,空做閒冤家,大官說我叫來娘沒良心。現在放著他的嫡母嫁在張屠家,叫他去跟去罷。我是丫頭材料,沒福有這等兒子。』老娘就怪大官不是,叫他去陪禮,豈知大官非惟不肯,半夜裡逃走出去,素芳也氣噎了。不去尋他,自己想五六年來,千辛萬苦,夏天冒著暑,冬天耐著寒,養這個人,要他讀書成立,這回如此收場,冤都沒處訴去。」蓮因道:「我在那裡,大官不過四五歲呢,終日只喜歡玩,就怕那賤東西。」佩纕道:「大官後來怎樣呢?」玉成道:「他果然逃到張屠戶家去哭。那嫡母正在門口,見了,連忙搖手,叫他不要響。大官伸訴苦惱,這個淫婦說道:『他跟了姓朱的,自有好處了,還到這裡來做什麼?我看你爺面上給你一百青錢,你到別處去。』正在交錢,張屠戶回來了,淫婦嚇得逃走進去。張屠罵道:『狗騷婆,你嫁我時節,講明白不許要這個雜養種,叫你棄了,這回子勾引他來做什麼?』便把大官一掌打得滿口流血,大官負痛逃走,去找親戚世誼,休想有一些照應,把衣服典了。小孩子有什麼主意,一用便完,餓了數日,只得再來祠堂裡尋義母,悔過引罪,跪了磕頭,要他收錄。」蘭生道:「這等畜生,不要去收他。」玉成道:「素芳究竟量大心慈,見大官這等狼狽,便不忍了。老娘又來做好做惡把大官收著,此時我剛才動身到這裡來,以後不知怎樣。」蓮因歎氣道:「論理,我本宜替他撫養,但已被逐,與袁氏毫無香火之情,將來有便,是要寄些銀子去。」碧霄、韻蘭道:「很好,這便盡你的本心了。」秀蘭道:「我想姓袁的與你毫無干涉,就不週濟他也使得。」蓮因道:「我也知道是這個,不過我不為己甚就是了。」萱宜道:「酒冰矣,莫只管絮絮叨叨的談,還是多用一杯。」玉成笑道:「我□□□□子是知道的。」蓮因笑道:「你向來酒量好,為什麼又不喝?」玉成道:「此一時,彼一時,那裡能比得先前呢。先前我什麼事都不管,都被我二官做了去,我心境也寬暢,多飲幾杯是不妨的。這時候一飲便醉,可見得酒落歡腸,當家人是女人家最要緊的呢。」說得佩纕、蘭生、萱宜皆笑起來。韻蘭笑道:「姐姐的當家怎麼樣待姐姐呢?」玉成道:「阿彌陀佛,雖然我們鄉裡小門小戶,他待我的光景,雖你們豪富人家,想起來也不過如此,不要說別的,就是早晨起身之後,送洗臉水,沏茶,煮泡飯。回來了,又煮菜,煮飯,送熱水,差不多連虎子都要叫他倒呢。」眾人聽了又笑起來。玉成則歎氣擦淚,若不勝愁。柔仙、韻蘭、月仙是深情人,替他惋惜。蓮因道:「果然我親眼見過,這位勞二官待姐姐是沒得說的,我在那裡時候,看他殷慇懃勤,毫無怨色。倘有使令,聽了便走,自己情願受苦。這不要說是當家男人,便是奴婢下人,也沒這般懇切辦事呢。」玉成便哭出來了。佩鑲見他有些醉意了,便道:「我們吃飯罷。」珊寶、月仙道:「本該好吃飯了,我們還有別的事呢。」蓮因只得催飯吃了,洗臉盥漱,大家散去。玉成便住在花神祠西院,平日開銷,都是蓮因料理。原來蓮因在海印庵多時,這個庵是富紳胡姓家庵,出息最大,兼是蓮因和氣,故胡姓親友,多肯施捨,太太又待蓮因極好,胡姓有如夫人十五位,半是門戶中人,與蓮因往來尤昵,所以積了私款數千金,除助建花神祠外,尚有二千餘金,存典生息,盡可敷衍,所以玉成得以依著蓮因度日。萱宜是本來有他父親遺款,可以支持,就與蓮因合爨了。
  卻說眾人散後,柔仙回到桐華院,馬氏道:「你一去又是半天,仲老爺在那裡麼?幸虧沒客,倘有生客來,豈不是又要走去了,你只會應酬姓仲的一個客。」柔仙一聲兒不答應,馬氏道:「一個月來,蓮民沒請過一個客人,到這裡反勤得很,你也該同他開一聲口,必是要我來做惡人麼?」柔仙也不言語,馬氏又道:「這半個月來,你看凌霄那裡,雖是兩三個熟客,已經做了一百多元生意了,我們還不到百元,你也該留些心。」柔仙至此,不能不開口了,便道:「怎麼留心?叫我去做野雞?在街市上拉客?你要好,你自己去接大嫖客來。」馬氏便生了氣,罵道:「小娼婦,我養你何用?我好自己去做,也不用你了。你願做野雞,今兒便出去,只要給我五千元,便撂開手。」柔仙道:「韻蘭姊姊定了例,是陽太太吩咐的,過了這個月,大家做住家,不接客了,看你怎樣!五千六千的只要了來便去賠給孤老。」馬氏更氣了,便要走過來打,說:「我賠給孤老與你什麼相干?天翻地覆,你倒管起我來!」說著便打了一下耳刮子。打得柔仙哭了。躺在榻上,聲聲只是怨命,說:「你要我死,一刀便來斬了,不要零碎磨折死你手裡!阿嚇,我冷柔仙好命苦!天嚇,老子娘嚇,你為什麼生我這個無根無蒂的不肖女兒!嚇,老子娘嚇,我做了這個沒臉的生意,你在陰司快招了我去罷!我幾年來厚著臉,冒著恥,活得不耐煩了,饒這麼著,還要給老雌龜打我,早晚便要死了!」馬氏聽了老雌龜,更動了氣,罵道:「小娟婦,淫娼婦你胡吣什麼?我打不得你麼?」俊官看馬氏面孔都青了,要想來勸,那裡敢勸,只得過凌霄那邊去了。這裡馬氏取了一根小竹杖,又把柔仙狠狠的打了十幾下,柔仙只是滿牀的滾,喊叫爺娘救命,大叫大哭。忽然喉癢,哇的一聲,沖了一口血,接連又是幾口。馬氏也慌了,正鬧著。忽見凌霄走了過來,一看,本要好言善勸,因見柔仙滿牀是血,也氣極了,便道:「娘管女兒也有分寸,沒聽見常常鬧的不安。這回子又是這樣!就是要他死,也應該好好的叫他死。」此時俊官已把冷水去澆,要他盥口,那柔仙的血才停了不吐。面色如白紙一般,躺在牀上。左臂右肩都打得青腫了,馬氏已被凌霄罵得避開,凌霄就著實的安尉一番。忽報仲蓮民來了,柔仙本來不哭了,聽他來,便又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凌霄恐他衝血,又再三勸他。蓮民見於這個光景,因問何故,俊官不敢告訴,凌霄就一一的說了。蓮民走來看著柔仙,見青傷之處,因切齒道:「我的娘,下這般毒手!」便也哭起來,凌霄道:「蓮民你到底是怄他,是愛他?人家勸得他方才好了些,這回子你又來招他!」蓮民便止了哭替他撫摩,柔仙道:「我覺得膀子上痛得緊,你替我捧一捧。」蓮民替他捧了一回,因問:「要吃藥麼?」柔仙搖搖頭,凌霄道:「我那裡還有客人呢!我去了。叫人送傷藥水來,你們給他喝些罷。」說著便走了。
  這裡蓮民著意的溫存了一回,柔仙歎了一口氣,低低說道:「我叫你這裡少來幾回,你不聽,他見你來得勤,常常背地裡說你少揮霍,何苦呢?討人厭的!」蓮民道:「以前我天天替韻蘭當差捏像,也乏極了。那一天你來看我的時候,我連發了幾天燒,也吐了三四次血。現在雖然好了,心裡頭還悶得慌,睡這回後滿身酸痛,飲食銳減,多吃了便要作惡。韻蘭命我明兒住到花神祠東院去,就命蓮因送飯,怕你不知道,所以特來告訴你,以前所存的二千餘金都到他手裡了。現在幸虧衙門裡同韻蘭隨意送些開銷。」柔仙道:「他的心肯平麼?你又不能娶我,若執意的戀戀,我總有一天閉了眼,失陪你的。」蓮民歎氣道:「叫我怎樣捨你,一天不見了,便同一件要緊的公事未曾了結似的。豈知見了你也不過如此,恐怕是歡喜冤家,孽緣還未消釋呢?」柔仙聽了歡喜冤家四字,心中忽然感動,想這四字的滋味,因想既然歡喜,不應冤家。既是冤家,何能歡喜?現在四字相連,大約這個歡喜並非吉兆。因怔怔的瞅著蓮民,蓮民看她娬媚可憐,也怔怔的看著柔仙,手執著手,歎氣道:「來生願作司香尉,十萬金鈴護落花。」既而又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柔仙道:「下兩句秋鶴常常吟的,現在看他還安安逸逸,韻蘭要嫁他便嫁他。蓮因又是他的舊好,不做姑子,早已娶回去了。現在據湘丫頭私話,兩人恐怕還要會會,你與他同住,知道麼?」蓮民道:「什麼不知道,何必講他呢?不過現在他同珊寶倒是同命鴛鴦,我看韻蘭現在得意的局面,未必想著後來肯嫁他。恐怕珊寶倒要跟他呢!」柔仙道:「我看韻丫頭是有心計的人,心上也知道秋鶴的性情,可以托得了。不過他要千妥萬穩,還想停著一二年,掙了幾個錢,再圓後事。就是真個不嫁秋鶴,或者別有隱衷,他也不說,我們那裡知道?倒是我同你不知如何結局呢!」說著只見凌霄差人送了傷藥水來,蓮民命俊官舀子一杯溫水,逼著柔仙飲了些,把被裹著,叫他出一身汗。又到後房在身邊取出十元兩張鈔票給俊官,低低說道:「你不用告訴你姑娘,把這張票交給你那老東西,說我八月半的節賞,當時忘了,現在補給的。」俊官道:「爺還不知道麼?姑娘早已替你給了。」蓮民道:「嚇,他已經付去了麼?這是他要好看賠出來的,不知他給了多少?」俊官道:「恐怕是十元。」蓮民道:「這麼著,你去給他十元一票,說給他買重陽糕吃的。」俊官只得收了送去,蓮民再出來看柔仙,合著眼似睡非睡的,額上微微的汗。等一回醒了,蓮民服侍他喝了一杯茶。柔仙道:「天黑了,你還沒走麼?」蓮民道:「我要等你醒了走。」因給他十元一張鈔票道:「前日多謝你墊付了節賞,今日還你的。」柔仙道:「又是快嘴丫頭告訴你的,我替你墊的,你也還不了許多。這回子我不要用,將來要的時候問你要就是了。」蓮民道:「恐怕你要,我又沒得了。」只見俊官走進來笑道:「他說謝謝你,請爺吃了晚飯去,或者便住在這裡罷。」柔仙道:「闊老爺,你又送他錢麼?」蓮民道:「不過給他十元就是了,也不能不送的。」一面說,一面把十元票自己藏了。柔仙道:「你賞他,我不問你,你將來又要沒錢用了。」說著便爬起來,蓮民道:「不要起動。」柔仙道:「這是硬痛,有什麼要緊?這回子覺得好些。」於是蓮民扶了柔仙起身,替他穿了鞋,柔仙到後房去。丫頭點上燈來,柔仙出來淨了手,命俊官把頭上的髮掠好了,因笑問蓮民道:「你到底回去不回去?」蓮民道:「悉隨妹妹方便。」柔仙道:「不是這等說,我身上微有些痛,要多喝些紹興酒活血,你若不回去,我同你痛飲。」蓮民道:「也好,我便住在這裡罷,橫豎新屋子裡不用收撿的,明兒把行李搬去就是了。」柔仙聽說,便命俊官去取幾斤最好的女兒酒來,昨日仲蔚送我的西湖蒓菜,你去放了雞湯,煮一碗,其餘小菜也潔淨些。俊官答應去了。未知蓮民留宿如何演戲。請看下回,便能知春宮行樂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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