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綺香園奇立斷腸碑 彩蓮船偷看揩背戲

  當夜韻蘭聽了樓下一片聲喚,便問何事,一個老媽子接口道:「小丫頭錦兒魘住了,說姑娘饒著我罷,下回留心不敢了。」韻蘭聽了,笑起來。伴馨還未睡著,也笑了,知道錦兒為花瓶的事說夢話,心裡倒可憐他。卻說韻蘭聽見無事,便再到桌子上來看題幽貞館寫韻圖的詩,第三冊寫著:
  丹徒叔獻朱廷琛
  璀璨雲光綰髻斜,焚香小坐澹鉛華。相如才調班姑范,知是瑤池第一花。
  生長名閨態自殊,便■綽約費描摩。縱教妙腕兼雙管,寫出貞心一點無。
  漫把回文擬若蘭,章台柳色半摧殘。千年幽怨憑誰訴,不是知音淚莫彈。
  清芬帳想隔遙天,夢繞吳山路幾千。羨煞成連來海上,菜花詞句總如仙。
  汝南湘夢樓主人彭定生五福降中天
  靈修小謫神仙品,凡枝竟棲鸞鳳。花影題紅,蕉煙寫綠,應是聰明情,種塵魔播弄。剩一里春愁,一絲香夢,自展生綃,自憐自恨自珍重。吾有片言上貢:莫繁華誤卻,流年斷送。王粲青衫,相如白袷。屏省何難選中,教郎侍從定世世生生畫眉長共,韻事方多,為卿卿默頌。
  秣陵劉啟琳石宜
  一幅幽芳自賞圖,簪花楷格妙連珠。韻書不是迥文字,底把才名誤姓蘇。
  池館蕭疏淨洗塵,左芬才調更無論。吳宮多少閒花草,盡是薰香侍硯人。
  白石清江憶浣紗,十年心事誤琶琵。青青不是章台柳,莫認辱春駐鈿車。
  晴窗幾度閒披拂,岸芷汀蘭飲恨多。省識東風圖畫面,美人香草意如何。
  白門劉少儀賀新涼
  池館閒清,畫倦東風鸚哥喚醒。香添金獸,侍婦安排銀管細。一研櫻桃雨透,更幾幅烏絲界瘦。往事淒涼休再說,背簾波濕卻羅衫袖。蹙損了,眉痕皺。文蕭再世原難覯,祝今生有情眷屬,花枝長壽。舞榭歌筵渾似夢,無復韶年似舊。只博得吟箋堆厚,省識盡圖人面好,正落紅滿徑,春歸候。願早把鴛鴦繡。
  晏湖王錦森
  茜窗澹幽綠,花檻亞瘦紅。娟娟竹間影,謖謖松下風。平陽有淑女,本是詩禮宗。十行攬一目,夙慧天所鍾。蕉心絲約束,藉腕玉玲瓏。衛格簪花妙,蘇錦回文工。孝思傳劉臂(姬曾割臂救母,瘢痕宛然。),遭際常拊胸。三生嗟命薄,小謫塵天中。賦質蘭與蕙,混跡絮與蓬。豹隱斂文采,鳳衰傷孤蹤。貞靜意無限,誰能喻寸衷。鸞箋裁一幅,寫韻憐情儂。文蕭不可作,劉綱良難逢。下筆還躊想,芳心橫太空。
  正欲再看下去,忽見窗外月色頓暗,變作綠沉沉的光亮,心中疑忌,便走到窗下向天上一看,都是一片慘綠色,方在驚疑。忽見東南角上豁喇喇一響,天上雲裡,裂了丈許闊三四丈長的一條縫,裡面金光燦爛,五彩繽紛,頃刻間飛出來幾許仙家,有執幢幡賓蓋的,駕起金光前導,足下都看不來。韻蘭忙呼人起來看。只見後面仙人,有騎鶴的,有乘獸的,有蹈著雙輪的。或男或女,有裝束如武將持刀執戟的,有瓔珞垂珠冕旒如王者的,凡十餘人,皆有掌扇寫著銜名,其中女子最多,最後一女,執著薄紗掌扇,上面寫著「暫署百花宮總主,兼權畹香宮事宜」十四字。做著兩行,耀著裂縫裡頭的金光,分外可辨。下面好是還有幾字,被一個仙女遮著看不見。掌扇過處,一個掛瓔珞的仙姑,坐著寶輦出來。韻蘭驚駭非常。隨後又見幾個人抬著一件東西,均從東南方向西北如飛而去,正過花園的上面。韻蘭看出了神,到了頂上,月色昏暗,人物不甚了了,惟腳下的金光愈加明亮,四射空中,上邊的人反被掩住。那東南天上的裂縫卒然一合,只聽巨震一聲,好似一個霹靂,月色頓明,人物俱杳。韻蘭被他一震,嚇得心中突突的跳。伴馨業已睡著,呼不起,佩纕、侍紅、霽月連忙起身。方到庭心,但聽巨震中好似有一物從天上擲下來,金光璀璨,就墮在近地。這時合園中都驚醒了,佩纕等均嚇得逃到屋裡來,但聽四野人聲如沸。韻蘭也不能看冊子了,仍舊放了,伴馨早已嚇醒了。侍紅走到樓下屏門口,說:「姑娘不要緊,必定是我們園子裡被雷擊了。」韻蘭向眾人道:「必非雷擊,你們看見這些仙人麼?」侍紅道:「我們但見一件金光東西掉下來,不見什麼。」韻蘭便把所見的備細告訴他們。大家以為奇異,說是「天開眼,我們福薄,看不見,姑娘福大,所以看見了。」侍紅說了幾句,也就去睡了。韻蘭方把窗子關了,解衣安睡不題。
  一到清早,便有人在外扣門卻被佩纕聽得了,罵外邊守門的人,這時候還挺屍,外邊敲門都聽不得,因差龍吉去開門,卻是花神祠看夜的人進來便說:「奇事,快請姑娘起身。」佩纕也起來了,因說:「莫非昨夜雷擊麼?」來人道:「不是,昨夜小人睡夢中,忽聽大震一聲,十分厲害,大家嚇醒。初起疑是雷擊,後來並不聞硫磺氣,也沒雷聲,連忙起來。四處一照,到庭心裡,忽然異香撲鼻。一看庭中豎了一塊白石碑,上面寫了許多字,豎得好好的。就大家驚疑起來,真是天大的奇事。我就把燈四面的照,都是光滑得很,摸著,還有熱氣。那正面邊上都刻的雲,雲裡頭蟠著兩條龍。文當中幾排字,筆協均是一種粗,曲曲彎彎,一個字也不識。小人也睡不起了,就到這裡來報信。姑娘們尚是未起,敲門也不答應,只得再回去睡。停一回再來,仍舊敲不應,小人沒法,先到漱藥■去,他們已起身了,小人就告訴了他。然後再到桐華院、鬧紅榭、棠眠小筑、寒碧莊、延秋榭,一處一處的報信完了,方到這裡來,還要去同兩位金姑娘說。大人公館裡已經知道了,現在他們都到那裡去看了。楊太太還叫人送信到彩虹樓去呢。」佩纕聽了,真正詫異起來,說:「你去,我們就來。但是一早,恐怕大家沒用茶點,你去到監工的西院預備著,我這裡叫人同你去。」因叫龍吉,又叫錦兒起身,替他草草的梳了頭,吩咐龍吉取了許多乾點心,與錦兒同著來人先去了。此時霽月、侍紅都已起身,佩纕、侍紅兩個人扣門到樓上來,伴馨趿著拖鞋開門,二人說明了方請韻蘭起身。韻蘭醒了,二人一面告訴,韻蘭一面起身,心中自是驚異。又叫侍紅說,這銀盤挎來挎去不很便,你到洋式房裡去取磁盆來。佩纕道:「姑娘何不用新做的楠木馬桶呢?」韻蘭道:「且緩著,現在天還暖,且等八九月裡再取來用。」侍紅便下去伏侍用畢,伴馨已去舀洗臉水來洗臉,佩纕已倒了一杯參湯及隔夜煮好的燕窩粥。韻蘭吃了,侍紅、伴馨已趕緊梳洗畢,來替韻蘭梳頭。佩纕、霽月也在房裡梳洗,用點心。及韻蘭梳好頭,只見秀蘭同珊寶過來約他同去。韻蘭看鐘錶上均是十點鐘了,三個人帶著佩纕及侍紅等同走,路上談論這件事,無不奇異。走到花神祠,只見庭心裡鶯嬌燕媚,合園的主子丫頭老媽園子上上下下,還有楊公館裡的太太、奶奶、小姐、丫頭、小廝,差不多都到了,有看了回去的,也有才來的,擠滿一庭。佩纕先搶前去看了一回,趕緊先去調停西院茶點,安排一切。侍紅也跟著佩纕去忙,方才送信的人往來蹀躞,掃地、移凳、抹桌還有在那裡煎茶,一時間忙得不可收拾。原來花神祠房屋都已完工,不過裝修油漆同地面還有五六分工夫。屋面上輝金聳碧,氣象堂皇。房子亦結構謹嚴,起居宴會,地方皆備,共是五開間三進另有三開間三進,兩院,一所東院。住屋五六間,下房灶間皆備,正房第一進戲台,兩邊兩間堆置物件,最東一間為東角門,最西一間為西角門。進來兩邊廊屋十二間,上有看樓,東西相向。正殿五間,側門一面通著東院,一面通著西院。內進五間中三間擬供程顧二位夫人長生祿位。兩邊齊房,西院後進上下樓屋三間。庭心裡兩間廟屋,為女子更衣宴息之所。中進三間小花廳,庭心裡但有西面兩間,朝東廂房可作書房,對面三間對照花廳,庭心裡一口魚池。靠東假山一個小花障,幾株梧桐,數十竿修竹,旁有小長廊,這個房屋位置業已表過不題。
  卻說韻蘭同珊寶、秀蘭到花神祠,果見庭心裡正正的豎一口碑。約高七八尺,遠看似白石做成的,頭上一個頂珠,似有雲雷之形,這個碑約寬三尺有奇,厚約一尺五六寸,比人力豎的還更堅固。心中自是驚異。那些看的人見了韻蘭三人,笑說快來看,真是千古未聞的奇事呢。蓮因道:「這個碑我先是夢裡頭見過的,也是一樣,有幾個字,還不識。」碧霄、素秋道:「秀姑娘考究字學的來看,說給我們聽。」湘君把手招著韻蘭笑道:「韻丫頭,你還賴到那裡去?你看正中一行寫著萬花總主畹香宮,且還有幾個字揣摩不出,可不是你應該推在正殿做我們的上司麼?」這時候韻蘭已走到近碑,看時,這碑並非白石,又非白玉,堅硬異常,碑上的字不過摹擬得一半,後來湘君、蓮因請仙雲、倚虹降壇,把這字逐一個注明。韻蘭就命另翻一個碑圖,把小字也注好了,用珠標拓出來,茲將拓出來的原碑及翻碑縮小照圖於後:
  眾人看了一回,這些字總擬不完全,心中納悶。碧霄道:「總是我們的名字了,湘丫頭知道請仙法子,何不去問問仙人?」一句話提醒了韻蘭,便拉著湘君、蓮因到乩壇裡去,命纕去請秋鶴、蓮因來,相度地勢,上面造個亭子,四圍護著石欄,趕緊就要動工,說著,同眾人到乩壇裡去了。這裡還有許多人看著。佩纕命伴馨去叫過秋鶴、蓮民,也深為奇異。芝仙、蕭雲也來了,不多一回,公館裡的人也都來了。子虛不信,也來看看,與秋鶴談這件異事,笑說道:「現在這個祠可以久遠了,我打諒要通詳各大憲衙門呢。恐怕有人要來瞻仰,在園裡頭出入不便,你須得在東首園上開一個門,以便外人出入。西北南一帶用磚圍隔著,另做一門,專為園中人出入之道。」秋鶴答應著,打點畫圖辦理。子虛看了一回,這時候附近綺香園的人,都知道了,陸續招了園裡熟識的人進來。出的出,進的進,紛紛不絕。一人傳十,十人傳百,日報館訪事人進來詳看一遍,抄了出去,登在日報裡頭,由是通縣通埠,靡不週知。不數日,並外埠的人也曉得綺香墮碑之異,每日來看的人也不計其數。韻蘭就厭起來,定了一個章程,無論熟識不熟識,來看的每人要納洋二角,以為祠中經費。只派兩三個人坐在門口賣票,一面命趕築圍牆,開通兩處的新門。伯琴一班知道了,到幽貞館同各處去賀喜。外邊的議論卻是不一。子虛恐看客肇禍,命理事經承官,在祠門口貼了一張禁條示諭。不上半月,省垣中上憲批示,准其建祠,不在禁典,所有花神,上天既垂示姓名,著照碑文所載,按人塑像,亦不准多生枝節,以免妖惑。子虛連夜命芝仙抄給韻蘭看,並命拓出碑文數十紙,各處分送。韻蘭得大憲批准文書,又喜又慮。喜者此祠既經官,局外之人,不敢別生枝節,也免了許多妖妄瑤祠的不是。慮者,此祠既開必定有些香火,眾人叩拜,一則擔當不起,二則姐妹奶奶們見怪。於是同程夫人密商,每逢二月初二日,方始開祠,至十二日為止,其餘各日,除本園眾人遊玩外,一概不開。程夫人因珩堅、雙瓊都有塑像,深以為然,就與子虛說了。韻蘭就在門外牆上黏貼字條,說俟祠屋落成後,准放外人遊玩十天。其餘每年二月初二開門,至十二夜閉門,一概不開。此時東園牆上的門早已開通,命暫時閉著,等工竣再開。那佩纕、秋鶴愈加忙起來。蓮因已把碑文請仙翻出,在屋裡謄了正字,特來交給韻蘭,方知道都是這一班相識的人,惟餘四寶不識。蓮因道:「前時領我到白衣庵做姑子的人,叫餘玉成,不知他的名字是四寶不是四寶,我聽得他母親叫他四兒的。現在我已寄了信去,快來了。」韻蘭道:「這麼著,大約是了,你再催一封信去請他快來,這裡蓮民等他的小像呢。」蓮因笑道:「倒也巧,我起身時節,他送給我一張照,現在還藏著,回來我去交給蓮民,照樣塑去。」韻蘭道:「好,你自己去交給蓮民罷,請他趕緊做最好。」蓮因道:「你看這碑上的人,與太太抄給你的名次同不同?」韻蘭就去取來一封,說道:「少了餘四寶一個人,且名次前後也稍有不同,他們本來是夢中記的,熟人記了,生人那裡記得。現在天意如此,只好照碑上的人數,不能增減,你去罷。」蓮因就走了去,到房裡取了玉成的小照,要叫琴娘送去。豈知已跟著萱宜同湘君並丫頭補衲到花神祠去了,舜華在家,是上等大丫頭,不便使他,小丫頭恐怕說不明白,只得自己到花神祠來。佩纕說蓮民已同秋鶴回彩蓮船去了。原來蓮因自那日看了春冊感動了,這個坐關工夫,總是合不上來,心裡著了急,只得告訴湘君,仔細一算,方知還有幾度情緣。湘君道:「你枉恐是修道的人,違了天數,勉強修持,這便是叫生開活剝,總不能成功的。就是我,已經幾年要想棄了這個地方,因緣未盡,還在這裡混。就是碧丫頭也早已超凡入聖,為一念好心,要替冶秋存一個後,所以反嫁了冶秋。你怎麼能夠違背呢?」蓮因道:「你那裡知道,現在秋鶴形景,有了韻蘭,一心一意只在幽貞館。況且他說我已經做了姑子,也不敢作非分之想,自今以後,只好皈依韻蘭了。你想我好移岸就船麼?況且他與珊丫頭也有了交情。我出家削髮的人,怎麼丟臉去引他呢?再者,我的情魔也受夠了嚼蠟橫陳,有何好處?故決意看破。豈知終是強不來。」湘君道:「情之所至,聽其自然,不可過違定數,惟不可濫就是了。你自今以後起,可制則制,不可制的,也不必一味持身,再留未了的孽緣。」蓮因被湘君勸了一回,心中稍有把握,又輾轉想了一夜,定個主意。可以避就避著,不可避的機會,再作道理。這回因尋蓮民不在花神祠,知同秋鶴回去的,心裡要想不去,覺得有意避秋鶴似的,又與湘君所勸的話不合,且去了再作道理。遂從綠芭蕉館沿著花障一逕過來,過了小廊,穿九迴廊花牆,上浮玉橋,經過鏡心閣。此時是七月下旬,秋陽尚烈,見玉憐坐在北窗下,手中執著一柄和合扇,在那裡乘涼,看見蓮因,笑道:「姑娘請來坐坐。」蓮因笑道:「你姑娘在家麼?」玉憐道:「月仙姑娘今日搬出園中養病,托秋鶴寫四條小屏賀月仙姑娘。故去了良久,尚未回來,大約在那裡洗澡了。」蓮因道:「你請坐,我去看你姑娘,回來再進來。」說著又走了,到彩蓮船,後門卻是關著,推了一推,是拴好的。於是從東首小廊走去,廊裡通兩處的門,東首卻開,西首掩著。繞到門前,看見秋鶴用的小使丁兒在沿河石級上灣了腰洗藕,珊寶的小丫頭立著看。蓮因也不驚動,就走進去了,卻並無一人。彩蓮船一間,把門虛掩著,蓮因推進去,門卻不響,但聽裡邊珊寶笑聲說:「背上多擦擦,把林文煙倒些在頸項上。」水聲汨汨,這個門也是虛掩著,蓮因走去一張,見地上放著一只西洋薄鐵磁面大浴盆,珊寶坐在盆裡面,西首秋鶴曲著背,手執刺毛布白洋巾,替珊寶擦頸背呢。蓮因心頭鹿撞,嚇得退了出來,再走到門口,把門故意一推,放重了腳,說道:「蓮民在麼?」裡邊秋鶴急急出來說:「有人洗澡,外邊坐。」一看恰是蓮因,便笑道:「他到桐華院去了,妹妹就外間請坐罷,珊姑娘在裡邊洗澡呢。」蓮因便與秋鶴走到外邊。只見丁兒洗好了藕進來,秋鶴命靚兒削皮切好,把清水來澄著。二人坐了,秋鶴看蓮因穿著一件淺色魚肚白杭絹水田衣,一條俗家的杭紗本鑲邊雪青散管褲。一雙黑緞小弓鞋,手裡執著一柄聚頭扇,因笑問道:「妹妹尋蓮民何事?」蓮因取出玉成的小照給秋鶴道:「斷腸碑有這個姓餘的姊妹名字,韻蘭姑娘說也要請他捏一個像兒。」秋鶴道:「莫非妹妹說的引妹妹到白衣庵裡去的玉成姑娘?」蓮因道:「不差,你就替我交給他罷,也照各人大小捏一個,他是愛穿素淨衣服的,現在又是新寡,請他裝束不必華麗。」秋鶴答應著。丁兒已把鮮藕削好,秋鶴拈了五六片,裝在一個小磁盆裡送過來,請蓮因用些。蓮因立了起來,秋鶴笑道:「妹妹出了家,學了許多禮貌,與我也生分起來了,還立起來,可記得先前你睡著坐著任意支使我麼?」此時蓮因看了珊寶洗澡,又見秋鶴穿著一件青羅背心,新做的雪青杭紡大管褲,並不穿襪,趿著一雙熟絲塌跟皮底細草鞋,執著一柄圓背湘竹單紗扇,珊寶替他畫的鴛鴦交頸,覺心裡是禁不得了。聽了秋鶴這話,感動前情,不覺臉上飛紅起來,心裡愛他,向秋鶴赧然一笑道:「你還提他呢,現今你是一心一意向韻姑娘了。」指著裡邊道:「還有他,你只同他們鬧去,這回子我是檻外人了。」秋鶴笑道:「你自己要到檻外,卻怪誰來?若不這個,我怎肯忘你?你今兒可到檻內了。」蓮因笑道:「怕未必,不過口頭禪罷了。」秋鶴道:「阿彌陀佛,冤死人,不分明,我怎麼為你癡了,你倒叫我與你疏遠些。」蓮因笑道:「不叫你疏遠,難道叫你親近不成?」秋鶴笑道:「曉窗鴛夢人雙璧,繡閣蟾魂月一鉤,這兩句你忘了麼?後來我感懷詩裡,半夜耐寒量藥水,累旬忍苦侍閨房,你沒見麼?我因為是你已經入了清淨法門,怕你煩,不敢來同你說句體己話。其實心裡頭時刻忘不了你呢。」蓮因聽了,椎心轟耳,怔怔的看著秋鶴,歎了一口氣道:「你總是我命裡的煩惱魔星,教人近也不好,遠也不好。」說著只聽珊寶叫道:「秋鶴,你同蓮因姊姊說些什麼咭咭閣閣的不了?我的衣服在那裡?」一回子又道:「靚兒這小蹄子該死,褲子都放在書架冊子上。」蓮因便走了進去,笑道:「妹妹洗澡麼?為何到這地方洗?」時珊寶已穿好褲子,臉上好似微微的紅了一紅,笑道:「姊姊得罪失迎,今日西南風,這裡涼快,所以到這裡來。姊姊你要是也洗一回,我叫阿靚去換水。」蓮因笑道:「多謝,我昨日洗了,今日懶得洗。」珊寶笑道:「不洗到我那裡去坐罷,我有韻丫頭今日新彩的菱芡在那裡,煮好了,請姊姊吃芡粥。」又道:「八月裡到了,還是這等熱,出了汗,洗了澡,爽快許多。」又道:「姊姊這兩天為什麼不來我屋裡玩?此地門前靠著湖蕩,又敞爽,又風涼,比你那漱藥盒好許多。」蓮因道:「我抄了兩天經,脖子都痛了,今日為把餘玉成姐姐的小照給蓮民捏像,要找他。」珊寶道:「誰是餘玉成呢,怪道碑上有個餘姓,我想園裡沒得這人,原來姊姊認識他,可就是所說的太原人?」蓮因道:「是碑上名餘四寶,他排行第四,大約便是此人。倘然不是,將來再作道理。」珊寶笑道:「秋鶴你把小照來給我看。」秋鶴便交上去,珊寶看了,笑道:「倒是很體面的姑娘,不過年紀略大些,今年幾歲了。」蓮因道:「二十八歲了。」珊寶一面交還秋鶴,一面說道:「他來了,湘丫頭那裡恐怕太窄了,請他住到我那裡來,我有空屋,橫豎閒著,要住在樓上也可以使得的。」只見阿靚送了一盆洗臉水來,珊寶道:「你看小蹄子失魂落魄的,難道客人不許洗臉麼?我不交代一句,這件事就不做。」蓮因道:「他小呢,莫怪他,我也不用洗。」珊寶道:「夏天多汗,洗一個爽快些。」阿靚便又去舀了一個盆來,大家洗了。珊寶道:「我們過去罷。」又向秋鶴笑道:「白糟蹋你屋子,我去叫人來同丁兒收拾,你要洗,也叫丁兒到我那裡來取水。」說著,引了蓮因從東廊便門走過去了,開了延秋榭中間的門,就在延秋榭北,另放著兩只軟藤椅,兩個人乘涼談天。大家吃菱不題。
  秋鶴等他去了,便在殘湯裡洗了一個澡。只見老媽子前來傾水,知道秋鶴洗珊寶的殘湯,便笑道:「這個殘湯怎麼好洗呢?」只得等他洗過了,方同阿靚去傾。秋鶴也不理他們,自去尋蓮民去了。老媽子把浴盆搬了過去,掃了地。因說:「韓老爺處處講究,這女人上頭,就不爭論忌諱了。」丁兒笑道:「你不看見,他洗你們姑娘的殘湯不止一回了,我們還不願意,他倒願意,也不可解。」只聽彩蓮船間壁門響,玉憐開門過來,把阿靚、老媽子叫去了。丁兒仍舊看守屋子。
  卻說秋鶴去桐華院看蓮民,只見院中庭心裡放著一只桌子,桌子上放著四個碟子,四只小碗,蓮民正同柔仙吃晚飯呢。凌霄也在那裡,看見秋鶴來了,連忙讓坐,說就在這裡便夜飯罷,秋鶴笑道:「你們倒樂,我這回來鬧你們了。」說著便坐了下來。看小碗一樣是糟麵筋,一樣是芥辣生菜拌雞絲,一樣是桂花玉蘭片,一樣是麻油焦鹽炸蝦仁,一樣是清筍麻菇湯,碟子裡不過火腿糟雞扁尖瓜子。柔仙主位,秋鶴客位,蓮民凌霄打橫坐了。斟了幾杯冰雪燒,柔仙的酒量是有限的,不過三個人飲了十餘杯,便吃雙弓米。洗漱方完,碧霄同馬利根也來了。原來碧霄最喜抑強扶弱,知道馬氏常給柔仙受氣,所以屢次來看柔仙,柔仙深為感激。此時大家讓坐,撤去碗碟,擦了桌子,已早上燈。於是喝茶乘涼,談起斷腸碑的事情來。馬利根道:「這個是天主的意思,非人力所能,將來應該謝他。」蓮民道:「你天主教人,動不動便說天主,我最不信。」馬利根道:「你不信,等到大審判後,到地獄去受永苦。」蓮民道:「地獄天堂,我更不信,只要良心好了,便是天堂,良心不好,便是地獄。」馬利根道:「一個品學兼優的人,不認得皇上,不領他主意,好做官麼?」蓮民道:「這是國家的制度。」馬利根道:「吾們敬重吾主耶穌,也是這個道理。」蓮民道:「愚哉!有什麼天主耶穌,耶穌也是一個人,倒說天主降生,我總不信。若說為救世界上人原罪,然既做了天主,必有全智全能,何不把世人的心一齊感格好了?使他皆識天主為善不為惡,必定要降生下來,曲曲折折,事同妖妄,真不可解。大約是教中創出來的說法,況且現在你們聖父聖子聖神三位一體之說,講來也不甚明白。就說這些事在猶太創世紀新舊約所載的,豈深信他守缺抱殘,毫無虛妄呢。」馬利根道:「他這個書,永遠不改的,原祖亞當在快樂園聽了女人的話,以致犯罪,後來諾藹一家避水,也是不虛,歷經通人考訂過了。難道泰西曆來多少通人,他的識見,還及不到你麼?」蓮民道:「他也是愚心,未免過信其說。其實不但耶穌並非天主化身,我想連天主也不可信。你想虛虛渺渺,誰見過天主呢?」秋鶴道:「耶穌降生救世一節,雖不甚可信,但天主我是深信的。」蓮民道:「你看見天主怎樣面貌身材?」秋鶴笑道:「你莫笑我,我雖不見萬物之主,然在理上可以信他是必有的。」蓮民笑道:「可又來,你沒看見,非但你沒見,想自古天下之人也未必見呢!吾輩事事須腳踏實地,你一個通人怎麼也以耳代目起來?」秋鶴笑道:「我且問你,你是誰生出世的?」蓮民道:「是然各有父母。」秋鶴道:「你的父是誰生的?」蓮民道:「祖生的。」秋鶴道:「依你這麼說,你的令祖,必是你令曾祖生了。你令曾祖必是你令高祖生了,你令高祖必是令高高祖生了?」蓮民道:「這是一定道理,你也不能駁我。」秋鶴道:「你高高祖高祖等見過麼?」蓮民道:「那裡能見呢?」秋鶴道:「恐怕你未必有高高祖高祖這些人。為什麼呢?你說沒見過,就算沒有,那祖宗不能眼見,也就算沒有了?」蓮民道:「這又作別論。」秋鶴道:「可見你無理取鬧,天主祖宗,同是不見,一則說有,一則說無,自相矛盾,何不講理呢?可知天主也是世人最先的老祖,從父祖高祖一代一代推上去,必有創始第一個人,第一個人就名亞當,亞當就是天主生的,天主猶之一國之主,他由無極而至太極,猶之一國一家之主也,你不信天堂地獄耶穌之說,還有道理,你不信天主,你便是少見拘執,剛愎無理的人了。」馬利根道:「天主固有耶穌降生這事,他若非天主,那十二個門徒豈肯信他呢?」柔仙道:「誰是十二弟子?」秋鶴道:「長白伯都祿,其次曰保祿,即保羅,曰安得肋,曰雅各伯,曰若望,即約翰,曰多默,又曰雅各伯,曰斐理司,曰巴爾多祿茂,曰瑪竇,即馬太,曰西滿,即西門,曰達陡。其保祿一人,耶穌生時,並不在門下,且深恨耶穌。迨耶穌死後,人見他所辦的事,合乎耶穌,始引為弟子之列。猶孟子之私淑孔子也,惟耶穌教的名字,與天主教不同。天主教名伯都祿,耶穌教名彼得,蓋一是拉丁文字,一是英文也。」蓮民道:「你將他比起孔孟來,真是似不於倫。」碧霄道:「天主教重耶穌,耶穌教又說上帝耶穌,我主耶穌,多有耶穌這人,他的教又是不合的,究竟何時分起,不合之處何在?」秋鶴道:「不同的很多呢,我也不盡知道,但知道天主教奉耶穌的娘馬利亞,耶穌教不奉,天主教尚偶像,耶穌教不尚。天主教師不婚不娶,耶穌教師婚娶生子,天主教名瞻禮,耶穌教名禮拜,天主教律例嚴而繁,耶穌教律例寬而簡,天主教尚拘守,耶穌教善變通;天主教有會,有王,耶穌教有會,無王;天主教不專將新舊約示人,耶穌教專重新舊約,這便是不同之處。但據我看來,耶穌教近儒,近墨,能博施兼愛,發經濟為事功;天主教是楊子為我,不喜多事,妄與人交涉,但他們克己的工夫,如避靜之閉門思過,辦神功之規勸改過,苦修院之專心寡過,都是實意修持。耶穌教會裡的教士,亦甚規矩,但是都為自己在靈魂上著想的多,若把這個心替國家辦事,便與百姓富強有益了。至於分教之說,起於正德十五年。天主教師羅得,又名路德,天主教本權歸教王,其下不能自專。路德權略過人,往往不喜教王做的一切專權事務。這年教王欲想造一座大教堂,諭國中有肯捐輸助款者,當懇天主准予免赦小罪,這款命各教師經募,獨不及路德。路德說赦罪為天主的權柄,教王豈能代請,明明為斂錢之計,與教理不合。路德本薩慎尼邦礦工之子,遂回國說教王許多不是,但不敢公然發難。此時歡喜自主的人,都苦天主教拘束嚴緊要想離叛。大家說路教師的話甚公,恰恰英王顯理有易後另娶的心,他也苦教王律例不許棄妻,要想另立國教,不服教王管治,聽得路德有改教的事,便有心幫助他。路德膽氣便壯,乘機鼓動違教之民,自己作論十九篇,辨駁天主教過失,別立一教,名復原教,就是今日的耶穌教。當時復原教的人,被天主教殺死焚死不計其數呢。」柔仙道:「現在兩教人數孰多?」馬利根接口道:「還是天主教人多,其中分為數等,總名基督教,始於猶太國,分而言之,有名猶太教的,有名打丁教的,有名羅馬教的。羅馬教最古,約得教民三萬萬八九千萬名。又有一種希臘教,也名東教,也重聖洗禮,教師也有妻室,其教共有日路撒冷等十會。俄羅斯東教極多,以上都是天主一門。耶穌教民約一萬萬名,有四個大教門。一曰路德教,一曰改正教,一日英國國教,一曰小教門,小教門中有十個教會。最顯的會第一是浸禮會。」秋鶴道:「浸禮會的分支極多,有七日會的,有六禮會的,有自主會的,真記不得許多,大約或因漫無約束,所以大家可以立會了。」馬利根道:「他的小教門本來蕪雜,如兄弟會、震動會、麻耳們會,震動之中又震動會,真是解不出他的意思。總之大都以耶穌教為乾,以會為枝,大同小異的。」碧霄道:「聞得耶穌降生,他們把耶穌瞞去四年,這話確麼?」秋鶴道:「耶穌實生在漢哀帝建平二年,以現在西曆推算起來,又後了四年。在哀帝元壽二年,因耶穌起身庸賤,到三百年後,方算他的生年,所以差了四年。後來以誤傳誤,再不能改,至今還是後了四年,並非瞞著年紀。」柔仙道:「回回教說也是敬上帝的,為何不用他的歷呢?」秋鶴道:「回教起於穆罕默德,雖托名上帝,其實大為不同,他的編年,自穆罕默德由麥加城避難至墨底那城這日,為回教編歷第一元旦,他教中有以色拉維會、墨塞楞微會等名目,均以《古蘭經》為主。穆罕默德是一個桀驁不馴的人,你看《古蘭經》便知道了。」蓮民道:「現在中國自有儒教總不能信他的教。」馬利根微微的笑著,秋鶴道:「我看他們傳教的人都是規規矩矩,就是勸人進教,也並無他意。不過勸大家為善,都享天堂永福,中國不辨是非,一概抹殺,若同他辨,怎能辨得過他們呢?」一語未終,只聽院外亂嚷起來,大家嚇了一跳,連忙出來看。只見許多人聚在一處,向西望著,未知何事,且俟緩緩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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