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令雅歌清如聞香口 花團錦簇恍人羅天

  雪貞把拈出來的紙鬮兒一看,是第十四位,因笑道:「還好。」忙到十四位上去坐了,雙瓊道:「我來拈。」就到竹筒裡去拈了一個,是第八。雙瓊道:「坐得太前,可惜議定了,只好僭了。」韻蘭道:「你們拈剩,我來拈罷。」珩堅道:「都可使得。」佩纕遂把這個竹筒搖了幾搖,放在桌上,由他們拈去。於是湘君拈了第二,秀蘭拈了第三,文玉拈了第四,珊寶拈了第五,碧宵拈了第六,蓮因拈了第七,燕卿拈了第九,萱宜拈了第十,玉田生拈了十一,霞裳拈了十二,素雯拈了十三,珩堅拈了十五,凌霄拈了十六,幼青拈了十七,柔仙拈了十八,素秋拈了十九,喜珍拈了二十,月仙拈了廿一,月紅拈了廿二,小蘭拈了廿三。筒裡只有兩個了,就剩馬利根、韻蘭未拈,馬利根要推韻蘭先拈,雙瓊笑道:「倒也巧極,只有末位首位沒得拈出。」佩纕笑道:「不要真個我們姑娘拈了第一。」蓮因笑道:「馬姑娘是外國來的,恐怕他要坐首席呢。」凌霄道:「快些拈罷。」馬利根笑道:「拈便是我先拈,姑娘不要說我揀呢!」說著拈了一個起來,恰是廿四,便笑不可仰,到末位坐了。眾人也都大笑說:「揀也揀不到這麼巧!現在再有什麼推托?」韻蘭笑道:「恐怕佩纕做的鬼。」佩纕著急道:「皇天在上,我清清白白的寫的!」侍紅道:「恐怕蓮姑娘做的鬼。」蓮因道:「我不過看了一看,搗什麼鬼呢?」韻蘭道:「我知道了。只有二十三個鬮,第一個一定不在裡頭。要推我第一,只說我未了兒拈。」佩纕道:「姑娘不信,把竹筒倒轉來。」韻蘭果然一倒,只剩一個子,霞裳便把倒出來的鬮展開,大家一看,見清清楚楚寫著「第一首座」四字,碧霄大叫道:「還要黏膩,我要逃席了。」韻蘭無可奈何,只得告了罪,坐到第一位上。席上共是二十六人,身邊各有一個自斟壺。那大丫頭中如雙瓊的婢明珠、珩堅的婢暗香、碧霄的婢柔兒、玉田的婢小雲、燕卿的婢鶼兒、素秋的婢綠香、喜珍的婢翠紅、萱宜的婢琴娘、雪貞的婢抱玉、凌霄的婢青雁、珊寶的婢舜華、文玉的婢金姐、幼青的婢雲綃、素雯的婢伯雅、仲雅,韻蘭的婢侍紅都到彩蓮船去坐席,也是一個長桌。另有十幾個小丫頭往來看酒服侍,正席方飲酒第一杯,只聽彩蓮船裡呼叫起來。佩纕、碧霄、紉芳連忙去看。
  原來是蘭生、秋鶴掩到彩蓮船來,被他們看見,便嚷起來,說:「今日議定的,男女分席,不許二人來了,來了要重罰的,你兩人違章來此。」說著,碧霄已走過去把兩人扯住,笑著扯到延秋榭來,說:「故意違令,請眾位議罰!」眾人大家笑著,秋鶴笑道:「我是到樓上房裡取令籌的,蘭生是跟來的,要罰只好罰蘭生,我是公事呢。」蓮因笑道:「既有公事,何不先行咨照,這回總是強辯了。」蘭生笑道:「我是跟來取令籌的。」雙瓊笑道:「共是一副令籌,要兩個人取,怕一個人不能拿麼?你這說尤其支吾!」於是有要罰他赤著足彩蓮花來供的,有的說鎖禁樓上不許他去的,有的說明兒罰他回席的,珩堅笑道:「彩蓮湖深,斷不能去!閉在樓上,恐怕他們幾個人要等。罰東道,明兒也沒得精神再鬧,我有一個善全法兒,秋鶴伯伯說要取令籌,恐怕也是真情。但是不光咨照,究屬不合,是一個公罪。蘭兄弟跟他來,一副令籌,斷不消兩人同取,他明明是來看我們,是一個私罪。論這個罰,也要有些分別,但蘭兄弟的罰,我好定的。秋鶴伯伯的罰,我不好定。」韻蘭笑道:「奶奶要定令弟何罪呢?」珩堅笑道:「叫他在我們席前磕三個頭,起來,站著,替我們逐一的斟酒斟了三巡,再放他去,你們道好不好?」蓮因、碧霄笑道:「妙極雅極!秋鶴就令磕了一個頭去罷。」湘君、秀蘭、燕卿、玉田生、馬利根笑著,都說好。
  碧霄把二人放了,先命蘭生斟酒一巡,大家坐著笑他。秋鶴、蘭生笑著,便到地當中向上跪下磕了頭,眾人皆笑彎了腰。雙瓊是秋鶴的門生,萱宜是秋鶴的通家姪女,俱笑著立了起來,舜華、紉芳、侍紅、玉憐、佩纕是遊戲慣了的,反倒坐著。霞裳與秋鶴客氣,且第一次見面,所以也立了起來。眾人看他好似洞房合巹的磕頭,豈有不笑之理?秋鶴磕了頭,笑著,便回房取了令籌。一逕去了,蘭生還立在那裡笑著,等他們慢慢的乾起來,自己覺得已是一身的汗。佩纕執著一柄宮扇走過去替他扇背,霞裳命老媽子捏了一塊熱手巾來,霞裳親自替他抹汗擦背。雙瓊道:「不如喝一杯冰酸湯好。」一語提醒佩纕,立刻去要了一杯來給蘭生喝,好容易把酒斟完了,喜珍笑道:「兄弟快去罷,他們等你呢!」蘭生笑著,一溜煙走了。素秋道:「天熱不能多飲,停了一回要坐船做詩。若要行令,我們早早行罷。」韻蘭道:「是極。」佩纕道:「剛才太太送來一副百花籌令,共一百枝。我們只有二十六個人,我所以剔去了不甚好的,只剩了一半。現在我們行令,掣著那一枝,就算那一種花神,好不好?」蓮因、玉田生笑道:「倒也雅切有趣。」珊寶笑道:「這麼更好,便這樣罷。」
  此時天上忽然濃雲驟集,早已隱隱雷聲。韻蘭、珩堅、雙瓊、佩纕憂著下雨,船上沒得油篷,蓮因盡說不妨。忽然大風來了,把露台上的遮幔吹得呼喇劈拍的響,南首的黑雲推起,韻蘭道:「了不得,快命老媽子把幔子帶下來,雨就要到了!」忽聽一個小丫頭在樓上說:「東南角上有龍掛。」於是大家奔上去看,也有就在下面凴欄觀望的。果然濕雲漠漠,中有一物自上掛下。馬利根笑道:「龍是沒得這件東西的,你們莫信是龍,這是水氣呢。」雙瓊道:「不差,中國人所說的龍,這個道理總不能信。」玉田生道:「中國人不肯實事求是,都是人云亦云。不想其理,諸如此類。愚人還執著愚腐之見,強與人爭,最為害理,亦最為可惡。」眾人但管看,也不接口,只見無數蜻蜓在空中飛舞。韻蘭向湘君道:「我記得一個女史有一闋鬢雲鬆令的詞,寫現在景致極好,可惜大半忘了。中有什麼萬葉跳珠園不定,還有什麼一陣驚雷催雨迅,紅藕花梢,無數蜻蜓影的句。」珊寶道:「好句,真是寫生妙手。」
  說話未完,只見電光一閃,一個驚雷,自西而東,眾人倒嚇一跳。雙瓊雖明電學,也怕雷的,與雪貞、佩纕、玉憐、月仙、月紅、紉芳、文玉、萱宜均逃進裡邊,兩手掩著兩耳。月紅更是怕雷,掩著兩耳,黏磕在姊姊身上。小香笑道:「莫怕,不妨事的。」這驚雷一過,天上的雲果然散了,僅刮了一陣風,倒風涼了好多,寒暑針頓時低到九十七度。風定後,柳樹上一片蟬聲,雲中的太陽微微欲露。蓮因道:「吾說無雨,究竟何如?」眾人方才信他。此時大家早已進來了,佩纕方把令籌五十枝,插在筒中,自己喝了令杯,說:「籌上一個花名,下邊注著出處,再有令底,有梅戰飛觴笑話唱曲四樣,末了兒說毛詩兩句,就嵌著籌上的花名。有並頭,並蒂,連理,合歡格,我想有不讀毛詩的怎樣說呢?」佩纕道:「真正不讀毛詩,就說別的成句也好。馬姑娘、凌霄、素雯、侍紅、玉憐幾位姑娘,連成句也不知道,就喝一杯酒過令。」佩纕道:「好,如會說的說得不好,也飲一杯,不說倍罰。說得極好,共賀一杯,不能飲的減半。過令時,還須自飲一杯,這便是酒令了。」眾人道:「很妥,你先掣籌罷。」佩纕便掣了一籌,俊官另取一個空筒,放在桌上,將掣過的籌放在裡頭,佩纕自看籌上寫著一個萱字。佩纕道:「不好,一個字怎麼說兩句呢?」韻蘭道:「這個上頭多有三個字花名,如曼陀羅、翦春羅、虞美人、雁來紅。一個字花名的如梅、蘭、萱、菊之類,我也不知怎麼說法。」月仙道:「你們可是要把三字一字的都化為兩字麼?」佩纕點頭道:「是。」月仙道:「有一個法兒,就把花杳有無兩字的別名,若無別名,一個字的下面都加一個花字,三個字的酌裁一字就好了。」佩纕道:「這還容易,我的萱名忘憂草,就用忘憂二字罷。」因把這籌給眾人看道:
  萱,○仙種宜男。○拈得者主宜男之兆,有子者飲。酒底飛觴。
  眾人笑起來道:「佩姑娘恭喜。」俊官把佩纕的腹摸了一摸,笑道:「這個裡頭不想倒是……」佩纕不等他說完,打了他一下,紅著臉啐道:「我把你小蹄子,將來不得好死!」又道:「這個混帳酒令,換了罷。」湘君道:「不許換的。」佩纕道:「不換恐怕還有混帳籌呢,我來撿了出來!」紉芳道:「不必換。」大家看了笑笑,燕卿笑道:「若要好玩,須用這個籌。」韻蘭道:「這副籌恐怕是他們男人用的,上頭的混話,只怕還有比這個更厲害呢!」雙瓊道:「快說罷,還要飛觴呢。」佩纕只得說道:「籌考不忘,我心則憂。並帝格,飛觴萱字,范成大詩,身及堂萱未老時。幼姑娘飲一杯,有子的喜奶奶素奶奶各飲一杯,交令。」素秋道:「這杯酒我飲無名,我的子已經殤故。」蓮因去把這杯酒移到碧霄門前說:「奶奶不飲,你替他飲罷。」碧霄便一飲而盡,方悟過來。月仙笑道:「碧姊姊替奶奶生子了。」這句一提,眾人想他也不該代飲的,便和他打趣起來,碧霄的臉紅了一紅,罵月仙道:「你將來一世不要嫁人!」佩纕道:「小蘭姊姊掣罷。」小蘭就掣了一枝,
  玉蕊,○天上瑤真。○名字有玉類者飲。酒底自飲一杯。
  小蘭道:「詩經上無蕊字,我只得一句毛詩,一句文選了。」因說云:「其人如玉,郭璞江賦,翹莖瀵蕊,並蒂格。」因飲了一杯酒底,交令。眾人也只得依他,名字有玉,燕卿、珩堅、文玉、珊寶、玉田生、碧霄、雙瓊、喜珍各飲一杯。珊寶道:「韻蘭也應該飲一杯。」韻蘭道:「我又不犯玉字。」珊寶道:「你的名是瑗字,不是玉字旁麼?」韻蘭道:「湘丫頭叫謝瓊,不應該喝麼?」於是大家也只得各飲一杯,月仙掣籌一看是:
  梔子,○彤史清芬。○諸花少六出者,惟梔子六出,即西域簷卜花。注云:好佛者飲。酒底拇戰。
  月仙飲了一杯,蓮因、湘君各飲一杯,柔仙近日也當思燒香,飲一杯。佩纕道:「拇戰,只好與下家打一杯,不能通席打呢?」月仙道:「我也不能拇戰,飲了一杯罷。」雙瓊道:「也好。」月仙遂飲了一杯,過令。素秋掣著一枝,看時:
  杜鵑,春風血淚。○鶴林寺,杜鵑,仙種也。周寶鎮浙西,命殷七七往鶴林寺,於重陽時開此花。七七往,有女子來曰:妾上帝所命,司此花,令此花不久歸閬苑矣。注云:好哭者飲。酒底共賀一杯。
  柔仙、雙瓊好哭,飲一杯。湘君看了這籌點頭,蓮因道:「你還熱心麼?」眾人也不理論,素秋想了一回道:「詩經上沒得鵑字的,他的別名叫躑躅,又名仙客,又名山客,只有山客的兩句,並蒂格。陟彼北山,於馬嘉客。」佩纕道:「沒得這個字,也只好換別名,這個還好,交令罷。」眾人飲了賀酒,幼青掣得:
  芙蓉,○拒霜靜品。○卯州有弄色未笑蓉,一日白,二日淺紅,三日黃,四日深紅,比落色,人呼文官花,即拒霜也。注云:十月生者飲,姓謝者飲。酒底飛觴。
  雪貞十月生,飲一杯,珊寶、湘君各一杯。幼青道:「飛觴是明年芙蓉鏡下及第,芙字輪著素雯,飲一杯。詩經沒得這兩字。」珩堅道:「去了草頭,夫容也,就是芙蓉。」幼青道:「這還容易,因道夫也不良,誰的為容?」眾人道:「好極,應賀一杯!」素雯笑道:「尊夫怎麼待你不好?」幼青紅了臉道:「放你娘的屁!」佩纕道:「珩奶奶掣罷。」珩堅掣了一枝,看時:
  桂,○月窟天香。○掣得此籌,主生貴子。注云:八月生者飲。酒底共賀一杯。
  舜華八月生,飲一杯。各人又共賀一杯。珩堅道:「詩經上沒得桂字,我只得引用別處了。」因道:「小山叢桂,常棣之華。」雙瓊道:「何不用木犀代呢?」珩堅道:「犀字,也不容易找。」韻蘭笑道:「奶奶用一杯,吾替你說。」珩堅道:「我飲了恐也沒得。」韻蘭道:「並蒂格,遷於喬木,齒如瓠犀。」眾人拍掌道:「虧你。」珩堅只得飲一杯交令,素雯掣了一枝看時:
  山茶,○春風豪客。茶梅開十一月,正諸花凋謝之侯,別名曼陀羅。注云:肌肥者飲。酒底唱曲。
  珊寶、雪貞、舜華、喜珍、玉田身肥,飲一杯。素雯道:「我來唱一支醉妃冷。」柔仙道:「凌霄姊打鼓板,我來吹笛,你先把『玉樓天半起笙歌』的白說起來。」燕卿道:「只唱曲好了。」素雯就唱道:
  天淡雲間,列長空數行新雁,御園中秋色斕斑。柳添黃,芋減綠,紅蓮脫瓣。一抹雕欄,噴清香,桂花初綻。
  素秋接著笑道:「請萬歲爺娘娘下輦。」喜珍笑道:「妃子,朕和你散步一回。」萱宜道:「他們說的不用說白,不要混他。」雙瓊道:「一抹下脫了一個倚子。」秀蘭笑道:「他曲文上本來沒得倚字的。」柔仙笑道:「素丫頭唱差了多少板呢!這個淡字要唱得長,先是俺俺俺稍稍低些,折到第四個俺,要轉高了,再是三個俺,又轉低了,快些。這個列字不過三折,曷曷曷,你多了一曷了。數字要泣唱,是西衣塢三個字,新字要唱西衣,音不能唱新字出來。」素雯道:「你們是三考出身,在紅氈上拜過師父的,我們不過應個景兒呢!」凌霄道:「你唱下面一支罷,起首幾個字沒板的,你要把這氣舒中帶急。」碧霄道:「隨他唱去罷,唱了這段就算了!」素雯又唱道:
  攜手向花間,暫把幽懷同散。涼生亭下,風荷映水翩翻。愛桐陰靜,悄碧沉沉,並繞回郎。看戀香巢秋雁依人,睡銀塘鴛鴦蘸眼。
  柔仙笑道:「涼生亭下的下字,要作下挨鞋你直接下去,我的笛都不能就了。」素雯笑道:「我也不管,唱畢就算。不過我不能說白就是了,飲一杯罷!」於是飲完交令,玉田生掣一枝是:
  繡球,○碎雲寒玉。○春開,花五瓣,百花成一朵,團欒如球。注云:圓面者飲。酒底唱曲。
  湘君、秀蘭、碧霄、幼青、玉憐圓臉,飲一杯。玉田生仍唱一支日本曲,繡球,詩經上無成句,玉田生也不能說,飲了一杯交令。萱宜掣的是:
  素馨,○縈絲結縷。○廣州城西九里,花田皆素馨。昔有美人葬此,故花香異於他處。採摘必用婦女,婦女又不自簪戴,以餉別人。注云:左右各飲。酒底拇戰。
  左玉田生、右雙瓊各飲一杯,萱宜與雙瓊打一個搶三,自己輸了飲一杯,說道:「合歡格,素絲五絨,爾■既馨。」交令,雙瓊掣得一籌,看時:
  牡丹,○斷腸國色。○明皇與楊妃在沉香亭賞牡丹,命龜年持金花箋召李白,至作清平調三章。上折花與妃子遞嗅,笑曰;不惟萱草忘憂,此花尤能醒酒。注云:量大者飲。酒底飛觴。
  素雯、佩纕、凌霄量宏,飲一杯。雙瓊道:「飛觴是賞識於牝牡驪黃之外,秀姑娘飲。詩經是並蒂格,駕彼四牡,顏如渥丹。交令。」佩纕笑道:「丹字虧姑娘想出來的。」因催碧霄掣籌,是得了一枝:
  梅,○世外佳人。梅以韻勝,以格高,掣得此籌,主早生貴子,拔世飛升。共賀一杯。酒底笑話。
  眾人大家賀了,湘君笑道:「妹夫走的時候,莫非真個下了種麼?」說得眾人笑了,碧霄笑道:「扯你娘的臊,我生子干你什麼?」因道:「詩經也是並蒂格,侯票侯梅,裳裳者華。我交令了。」又道:「我喝一杯罷,不會說笑話的。」湘君笑道:「不說笑話,要喝十杯。」喜珍笑道:「減半罷。」素雯笑道:「碧丫頭你喝一杯,我替你說。」佩纕道:「好。」碧霄便喝了一杯,素雯便說道:「有一個處館先生,偶然游東家後園,見菜地上已經有了茄子,先生要想嘗新。回到館裡,想得了不得。豈知等了三四天,仍舊不送進來。先生就在牆上題一首詩,說:茄子新鮮好,園中已結堆。主人何小量,不到口中來?這首詩給主人見了,知道先生歡喜茄子,就叫廚娘每日必進茄子一碗。先生初起頭吃了,得意之至,都吃完了。主人說道:『先生這等歡喜,一碗恐怕不夠,每日兩碗罷,或一碗蒸,或一碗炒,或一碗湯。』廚娘道:『先生吃飯,總共兩樣菜,都是茄子,好麼?』主人道:『你不要管,只每日兩樣茄菜就是。』於是先生日日吃起茄子來,初起頭一兩日還好,後來只管兩樣茄子,從四月裡直到七月裡,還是茄子。想明朝必定換菜了,一看還是茄子,這個老胃口吃得倒完,連飯也吃不下,要不吃茄子,只好吃白飯,知道東家有意為難,到中元放節館,主人必定要來考兒子的功課。先生預先叮囑學生說:『你老子來考你對課,無論什麼對,你要如此如此。』學生答應了。等東家到館裡來,先生就極口贊令郎對課工夫大進,東家不信,就出一個對。說,瓜丁,學生遵著先生的教,說茄子。先生道:『好不好?』東家又說道:『桃仁。』學生道:『茄子。』東家道:『桃仁也對茄子?恐怕不切。』先生道:『還好。』東家道:『茶杯。』學生道:『不要說得,自然是茄子了。』東家道:『你為何都對茄子?』先生接口哼了一聲道:『日上的茄子是最多,也時髦。』東家道:『我有一個三字對,是鏡中花。』學生道:『對茄子好不好?』東家就怒起來要打,說:『討厭得很。』先生也怒道:『多對茄子你就討厭,多吃茄子人家不怕討厭麼?」』說得席上眾人皆哈哈大笑,佩纕笑道:「他的嘴同燕姑娘真是一樣,珊姑娘算會說,怕還不及呢。」說著,文玉已經掣了籌是:
  芍藥○,春殘婪尾。○芍藥之盛,舊數揚州。劉貢父譜三十一品,孔常父譜三十三品,王通叟譜三十九品。今揚州遺種絕,京師豐台,連畦接畛,學士名為將離花。注云:牡丹替飲一杯,如無人掣得牡丹,一杯須自飲。酒底拇戰。
  雙瓊掣牡丹,飲了一杯。文玉與湘君打了三拳兩勝,因說道:「合歡格。將翱將翔,有女仳離。交令。」燕卿道:「離字盡多,說這句出來。」文玉方欲答應,湘君已掣了一枝,眾人看時:
  水仙,○纖塵不染。○水仙有二種:單瓣者名水仙,千瓣者名玉玲瓏,又以單瓣名金,盞銀台。注云:共賀一杯。酒底飛觴。
  眾人笑道:「他掣這籌,好似揀得,真帖切呢!」湘君心中竅喜。眾人賀了。湘君道:「飛觴,是高適詩。世情付與東流水,莊姑娘喝。詩經是並蒂格,沔彼流水,屢舞仙仙。交令。」合席大家稱善,說虧他想出這個仙字來了。於是韻蘭接令,玉憐笑道:「蘇姑娘坐了首席,不要掣了末等的花才好。」韻蘭已拈了一枝,眾人看時:
  蘭,○香國尊王。○蘭生幽谷,不言自芳。九畹靈根,群仙上品,凡名花中當推為第一,故為王者香。注云,合席共敬一杯。酒底共賀一杯。韻蘭心中萬分得意,又想道:「怎麼把我前時的小字都嵌在籌裡頭呢?」倒怔了一回,眾人大家說:「巧極,要蘭便是蘭,且看香國尊王四宇,同下面的句子真是應該坐在第一位子。」蓮因道:「『香國尊王』四字,我好似在那裡見過的,是一個扁上的題額。」眾人道:「韻蘭既坐首位,我們就把這個匾做了,也切。」湘君道:「很好。」秀蘭道:「我來寫字。」大家議了一回,韻蘭道:「詩經是交頸格,艽蘭之葉,白華菅兮。」雙瓊道:「虧你想到,也沒得第二個蘭字了。」韻蘭道:「還有一個連理格,一句可惜是補詩。乃言彩其,蘭華如桃李。」珩堅道:「沒那個就這個也好。」於是公敬韻蘭一杯,又各賀了一杯。應該秀蘭掣,秀蘭道:「我的如何?」取來一看:
  菊,○晚節經霜。○菊一名節花,一名周盈,一名延年。甘谷有菊落水流下,飲二十餘家,飲者壽百二三十,七人十者謂之夭。注云:年長者飲。酒底唱曲
  燕卿最長,飲一杯。秀蘭笑道:「我是從沒學過唱的,前月看見韻丫頭抄給我寶玉祭晴雯的一只開篇,我也擬了一只《紅樓夢》的,給文玉妹妹拿了去。我還沒學,這回子我來喝一杯,請文妹子替我唱罷。」文玉笑道:「你要我唱,再擬一只給我。」秀蘭道:「這個容易,好妹子,費心罷。」蓮因道:「你先說了詩經,等他唱罷。」柔仙道:「菊子在那裡找去?」素秋道:「只好把鞠養的鞠字代了。」珩堅道:「這個鞠字還有。」喜珍道:「也只得母兮鞠我一個,可惜找不到第三個華字。」萱宜道:「還有降此鞠凶,只是字面不好。」碧霄道:「你們通說完了,叫他怎麼好說呢?」佩纕道:「再說要罰了。」秀蘭道:「我是合歡格,鞠為茂草,黍稷方華。」眾人道:「好,文姑娘請唱罷。」文玉乃和了琵琶,唱道:
  化石相思寸寸灰,苦萱蕪獨坐泣空閨。
  想起那怡紅舊院癡公子,別了家中去赴棘闈。
  豈知道了結三場便拋棄我,到如今石沉大海不歸來。
  憑你是天涯地角尋蹤遍,只落得活活夫妻分拆開。
  生與死音信乖,好教我凝團滿腹總難猜。
  他是與顰兒私下有同心誓,恐怕是看破了情緣去出家。
  但是我草草聊姻由娘主意,還有鳳丫頭牽合做良媒。
  早說是三生木石恩情重,何必定要我區區薛寶釵。
  到如今奉負青年同守寡,枉有芝哥兒貴腹小嬰孩。
  思想起把身抬,重到園中去走一回。
  只見風景淒涼非昔日,大觀園滿目長蒿萊。
  那邊是瀟湘館在人何往?空剩了一片斜陽照綠苔。
  只有義婢紫鵑還守著,哭哀哀把地方收拾掃塵埃。
  想當時年輕姊妹聊詩社,而令是雲散風流氣象哀。
  怎能禁長歎一聲,咳!
  韻蘭、雙瓊聽了,不禁下淚。柔仙歎道:「富貴無常,繁華過眼。我們好姊妹現在聚在一處,不知他日如何的散去呢。」說著眼圈兒也紅了,碧霄嚷道:「一人向隅,眾人不樂,珊寶姊姊拈籌罷。」珊寶方在感歎,聽了碧霄的話,便掣了一枝,看時:
  荷,○解語真妃。○佛書云:芬陀利花,白蓮花也。優缽羅花,青蓮花也。波頭摩花,赤蓮花也。掣得此籌者,必和氣謙光,別有妙品。注云:六月生者飲。酒底笑話。
  碧霄六月生,飲了紉芳道:「這枝籌真切呢。」珊寶也是得意,因道:「詩經是並蒂格,有蒲與荷,唐棣之華。」佩纕道:「好,說笑話罷。」珊寶道:「什麼笑話呢?」想了一想,道:「也說個茄子典故罷。蘇州有一家請先生,種了一園的茄子,每日必進此一味。先生實在厭極了,又不能叫他不許煮出來。因私問學生,學生道:『吾父親說,恐怕先生看起文章來眼睛不亮,吃了這個可以明目。』先生恨極。一日,東家到書房裡來看先生,走到先生身邊,先生假做不見,把兩眼張開望著西北角。東家見他不立起來招呼,疑心他癡的光景。因拍著先生的肩笑道:『老夫子,兄弟來看你,你望著做什麼?』先生方回轉頭來笑.道:『得罪失迎,我正在看北京城裡做的好戲。』東家笑道:『北京幾千里路,如何看得見?』先生笑道:『不瞞老東翁說,近來自從日日吃了府上的茄子,眼睛就明亮起來的。」合席聽了,都哈哈大笑。於是蓮因拈籌看是:
  酴■,○春餘花信。○陶子召客於西宅,為酴■開尊,請座中人各撰小名,得有思致者七。賽白蔓君,四字天花,花聖人,慈恩傳粉綠衣郎,獨步春,沉香密友。掣此者骨格清奇,超凡入聖。注云:公賀一杯。酒底拇戰。
  眾人公賀了,韻蘭道:「他是惜餘春館,倒切得很。」蓮因遂與燕卿打了一拳,便說道:「這兩字毛詩上沒得的,但西溪叢話稱他為才客,我就用這個罷。是並蒂格,斯馬斯才,於馬嘉客。」眾人道:「還了。」燕卿已掣了一籌,看時:
  碧桃,○爛漫爭春。○碧桃千葉,不結實。韓愈詩:百葉雙桃晚更紅。注云:掣得此籌,多風流獻媚。春意堪憐自飲一杯。酒底飛觴。
  眾人皆笑起來,佩纕笑道:「姑娘剛才說若要好玩,須用這個,現在究竟好玩不好玩?」燕卿也沒得辯,只得飲了一杯,說道:「飛觴是一樹碧無情,凌霄飲。詩經上沒處找碧字,又無別名,我只得用並蒂格說兩句詩。接天蓮葉無窮碧,昨夜風開露井桃。好也罷,不好也罷。」素雯笑道:「詩也罷了,但不知昨夜的桃究竟開不開?」燕卿把素雯看了一看冷笑道:「開也由我,不開也由我。你開你自己的桃,與我何干?我開我自己的桃,你也不能管我!」素雯笑道:「林丫頭著急了。」燕卿道:「我怕人,只好著急。」韻蘭、碧霄、珊寶怕他們當真,就把別的話連忙替他解開,便叫霞裳快些掣籌。燕卿還在那裡咕咕噥噥,素雯只做不聽得。看霞裳掣的是:
  鶯粟,○無限春愁。○芍藥以罌粟蜀葵為婢。注云:左右各一杯。酒底唱曲。
  雪貞在右,飲了一杯。燕卿在左,不肯飲。文玉恐別有口舌,替蒸卿飲了。霞裳不能唱曲,飲了一杯。說:「我筆墨上頭有限的,幸而詩經還沒全忘了。我有兩句,也是第二字,不知道是什麼格。各位奶奶姑娘聽好了,是有鶯其羽,握粟出卜。」眾人笑道:「好呢,沒得第二個了,這是交頸格。」霞裳笑道:「交頸不交頸,我不管。」紉芳道:「唱曲罷。」霞裳笑道:「我從沒唱過,叫我唱什麼呢?」侍紅笑道:「不論什麼,唱了就算了。」霞裳想了一會兒,笑道:「我看說的盲詞書上有一篇唐詩唱句,叫什麼誤紅顏。第一句是阿母無良只要錢,好不好?但是恐怕記不全了。」玉憐笑道:「你且唱。」霞裳究竟是人家人,臉上老不出,頓了幾頓,唱道:「阿母無良只要錢,把女兒家骯髒誤青年。」唱了兩句,面上紅了,笑著把手巾遮了臉,眾人也笑起來。佩纕催他唱,霞裳掩著臉再唱道:「多情公子同心婢,為何兩下分離各一邊?」眾人又笑起來,霞裳又停了,說道:「不好,不唱了。」佩纕道:「再唱幾句。」霞裳道:「下文不知道是什麼?」侍紅道:「你再想想。」霞裳只得再想,笑道:「下頭好似駿馬每馱癡漢走,巧妻常伴拙夫眠。再下頭實在不知道了。」舜華道:「且把這兩句唱了。」霞裳被逼,只得唱了一遍,漲紅了臉,臊得了不得,他是今生今世並沒唱過的,珩堅、侍紅也從來沒聽過他唱,這個調又不好,所以眾人都哈哈大笑。霞裳笑著走到彩蓮船去了,韻蘭、珩堅、素秋都說道:「算了罷。」於是雪貞掣籌,得了一枝是:
  辛夷,○江夢生花。○辛夷,一名辛雉,一石侯桃,一名木筆,一名迎春,一名房木。初出苞長而尖銳,如筆頭,有鮮紅似杜鵑者,俗稱紅薔。注云:鰥寡者飲。酒底飛觴。
  座中無鰥寡之人,大家不飲。雪貞道:「詩經是鶴膝格,自求辛螫,亦不夷懌。飛觴是貯苦停辛刀尺涼。紉芳飲,交令。」凌霄掣的是:
  凌霄,○花中豪傑。○富鄭,圃中凌霄花無所因附而特起。歲久,遂成大樹,高數丈。朱卉曰:是花豈非草木中豪傑乎,所謂不待文王而後興也,此花一名女葳,一名茇華,一名武威,一名瞿陸,一名鬼目。注云:武勇者飲。酒底笑話。
  碧霄一杯,凌霄自己也一杯。眾人笑道:「他名字叫凌霄花,名也是凌霄,倒是巧呢!」凌霄笑道:「柔仙叫海棠,也掣得海棠,更好。」珩堅笑道:「海棠沒人掣麼?」佩纕道:「還在筒裡呢。」凌霄道:「詩經笑話,我都不在行,喝了兩杯罷。」佩纕道:「免說詩,不可免笑話。剛才碧姑娘叫人說笑話,自己還喝兩杯。現今沒人替說,最少五杯。」凌霄看著佩纕道:「你做令官,不要太猩獗了,五杯怕什麼?」俊官笑著,監斟了酒,凌霄一飲而盡。柔仙掣了一枝,眾人看了笑起來,原來籌上刻著:
  秋海棠,○斷腸血淚。○秋海棠一名八月春,花有二種:葉不紅筋者為常品,綠筋者更雅。其色嬌好,宜於幽砌北窗下種之。菖蒲翠筠,皆為益友。且性好陰而惡日,喜淨而惡糞,其嬌容酸態,鄭康成、崔秀才之侍兒也。注云:敬牡丹一杯。酒底拇戰。
  眾人笑道:「這枝籌,比凌霄姑娘還好,與韻姑娘一樣,要什麼便什麼。且尋常春海棠,還不算奇,偏是秋海棠,又切名,又切性情。他善哭的,又有血淚兩字,不過太可憐些。柔仙笑道:「誰是牡丹?」侍紅道:「雙姑娘掣的。」柔仙就走過去斟了一杯,笑說道:「大王,婢子敬酒。」說得眾人都笑了。柔仙敬酒畢,與喜珍拇戰,也是三拳兩勝。柔仙便道:「詩經是合歡格,海外有截,蔽芾甘棠。交令。」喜珍掣的是:
  木香,○春風入骨。○木香有三種:紫心白花,香馥清遠者,為最。若青心白色及黃色皆不及也。注云:自飲一杯。酒底唱曲。
  喜珍笑道:「我不能唱曲,罰我也是五杯罷。」佩纕不便強他,笑說道:「也好。」喜珍只得連飲六杯,滿身香汗。含了一小塊冰,停了一回,說道:「詩經是並蒂格,譬彼壞木,有鉍其香。交令。」月紅掣籌是:
  石榴,○多子祥徵。○王荊公作內相,翰苑有石榴一株,枝葉繁茂,而只開一花。荊公詠之云:萬綠叢中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注云:敬菊花一杯。酒底飛觴。
  眾人笑道:「巧得很,菊花是秀姑娘,你們應該敬他呢。」月紅遂去敬了秀蘭,便道:「飛觴是石上題詩掃綠苔,自己飲罷。詩經沒得榴字,我說兩句詩罷。杜甫詩:江動月移石,江總詩:池紅照海榴。交令。」馬利根掣的是:
  蓼,○水國秋疏。○花開蓓蕾而細,長二寸,枝枝下垂,色粉紅可觀。水邊更多名水紅花,俗名水紅花。注云:姓名有水旁者飲。酒底笑話。
  謝湘君、洪素秋、范文玉、向凌霄姓名有水旁,各飲一杯。馬利根不能說詩,飲了一杯。說道:「我們西洋有一個笑話,是一個人肩上背了一個搭褳,當中都是差處。一頭是放自己的差處,一頭放別人的差處。恰把自己的差過放在背後,別人的差過放在面前。所以現在的人,但見別人的過,不見自己的過了。」素雯笑道:「罵得好,就算交令。」俊官笑道:「我來收令。」因掣了一籌,眾人看時是:
  珠蘭,○香王良佐。○珠蘭粒細如珠,畏日,宜為蘭之婢。注云:敬蘭花一杯。酒底飛觴。
  眾人笑道:「這個收令更巧,又是蘭花的婢,這一杯總要敬了。」蓮因笑道:「你將來應該做個立像,侍在他的旁邊。」韻蘭笑道:「只怕立酸了腿。」此時紉芳已去敬了韻蘭一杯,又走過來笑說道:「我不說詩,也不飛觴,應該幾杯?」佩纕笑道:「你能見了不說,應該倍罰!」紉芳道:「我也是六杯如何?」眾人道:「這麼著,太克己了。」紉芳便連飲六杯,大家說道:「令已完了,我們喝些稀飯散席罷。」佩纕就催稀飯吃了,大家漱口擦臉抹身,然後散席。未知以後如何,下章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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