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花神祠夫人助巨款 留仙帳嬌婢勸癡郎

  仲蓮民聽秋鶴說非大教的名目,便追問起來歷來,秋鶴道:「印度各教門裡頭,那非大教創立最先。大約在中國商朝初年,就立這個教。釋迦出世時節,非大教已經通行的了,也叫飛四教。教書之中,非大最先,也最古。這個書都是整齊,句法兒共有四種,每一種,只有一卷。一種叫利迦非大,裡頭記著祭獻歌唱,有文理典雅的句兒。一種叫阿地華非大,裡頭是禱求神佛的符錄敕咒,並教裡頭的禮體規矩。還有兩種,一種名阿羅漢,一種名阿開都。記著教裡頭有名望的人,所傳格致的道理,同現在格致的道理一樣的。四種教書以外,又有兩種,一名摩訶拔拉,他是摩訶著的;一名藍摩耶,也名南無耶。都記兵戰打仗,記教中的律例規矩。一種叫蘇他,記教中的道理。一種叫阿昆達摩,記格致化合化分的事,並有律例天文話頭。也說著格致化學,不過雜亂無章,編輯得不好。這個教到了周朝初年,漸漸的有弊病起來。教裡頭的人也都不服這個教化,別立新教名目,釋迦就承其流弊,創立新佛教。於是有南佛教、北佛教、喝捍教三派。南佛教有三種書,一種叫《昆尼新法》他這三種書,在印度叫三那,在中國就名三乘。北佛教有九種書,總名達摩,都記著法事。不說別的,喝捍教書更多,有名阿迦摩一種,得書四十卷。據他們說翻譯中國文字,前前後後,共約一千六百餘種,現在中國的藏經,都在裡頭。他們起初,算中國尚沒教化,要把這些書來中國開創,得天下的。豈知中國文教,比他們更先,他就不能來欺罔了。然而信他的教的,仍舊多。現在阿非利加洲信他教的,約有八千萬名,亞美利加洲約四百萬名,太平洋約一百十二萬名,中國、日本、錫蘭、印度約得四萬萬八千二百萬名,天主教的人還不及他多呢!」說著,只見秋鶴的老太爺進來,大家立起讓坐,看秋鶴高談闊論,病又復原,心中自是歡喜,因請大家多住幾日再去,冶秋道:「軍務在身,不過告一個月的假,明兒打諒就要走呢!」秋鶴道:「我現今病已好了,住在家中也沒事,你們後天去,我同你們一起走。明日到惠山去玩玩,認認蓮因舊住的地方。」蓮民道:「甚好。」
  一宿無話,次日清早,僱了一個小快船,便到惠山。此時因地方官禁令認真,這些勾欄都封著在那裡。蓮因舊日的姊妹,一個也不見了。只有一個服侍過蓮因的老媽子宿氏,跟著兒子開一個耍貨店在那裡,已六十餘歲,見了蓮因,已不認得了。大家談起來,方才知道。談了一會舊日的熱鬧,及現在的淒涼,竟如天寶宮人,說李三郎的故事。物換星移,風流雲散。蓮因倒傷感了一會,蓮民、冶秋等也不勝歎息。果然到了次日,四個人便別秋鶴家中,同到上海來,先進綺香園,到幽貞館見了韻蘭,將上項事告訴一遍。蓮因形容秋鶴病中的鬼臉,又道:「把紙來做護化鈴有什麼用?」說得眾人大家笑了。冶秋還須親友那邊去張羅,也就回去了。後來見了子虛,方知大營中現在要添辦格郎炮二十尊,克虜伯炮十二尊,開花炸彈一萬個,就著冶秋就近採辦並准續假。冶秋方稍為從容,過了三四天,冶秋還找到了碧霄住宿,碧霄道:「我與你緣分已完,你必定要我再犯情緣,我又須墮落一年有餘,但是你須娶我回去,倒還有幾宵燕好。」冶秋笑道:「娶了你便要賦白頭吟了,什麼幾宵不幾宵。」碧霄歎氣道:「這是有定數的。」
  冶秋聽碧霄情願嫁他,心中狂喜,就稟知母親,與素秋商議,素秋道:「你要娶他本來甚好,現今恭寶已殤,你尚無所出,我這血淋未好,也未必再能生育了,倘得他生了一子,大家有光,但他的脾氣剛直,倘將來反做起河東獅子,後來居上起來,你怎麼樣?」冶秋道:「他是深明大義的,不過你也要讓他一著。不要把大奶奶的樣兒放在臉上,他也自盡做妾的道理,就可以共和了。」素秋道:「你去叫他來請太太同他講明再說。」冶秋點頭道:「也可以使得。」於是便找碧霄說明緣故,碧霄道:「你真要娶我麼?但與你自己無益呢。」冶秋道:「我們相敬如賓,有何損處?現在我就要去築金屋,請你了,你去見我們太太罷。」碧霄歎道:「定數難回,豈知竟為湘丫頭料著。罷了,且再混幾時罷!」於是同冶秋來見太太奶奶,表明自己的心跡,素秋方允。便擇了一個吉日,就收在房裡。園中姊妹,園外親朋,又來賀喜,熱鬧一天。
  原來碧霄飛升在即,湘君說他還須與冶秋生個兒子,這是定數,不過你再須墮落幾時,冶秋也不得其死,你若執意違了天數,冶秋延壽而絕後,你將來的進境,非但不過如此而止,只怕還須重新降謫,了他幾夕的情緣。」碧霄一想:還不如趁墮落時節,替他延了後嗣罷,他的壽天也顧不得了,所以竟公然答應。冶秋娶後,便反將母親、素秋搬到彩虹樓去,這是後話。恰說柔仙自做了生日之後,回去又被馬氏絮聒了一回,說:「自幼養大了你,總要望你有良心,人家女兒幫著娘,你聽著外人欺負我,現今你有了靠山了,動不動人家替你出頭,你更加輕狂了。我年紀這麼大,沒人來替做生日,你的勢兒好,人家看重你,倒也罷了,你應該也想著我,送幾樣菜來。」柔仙初起頭任他說去,後來聽得送菜一句,便氣極了,說道:「你要吃,你自己要去。我因人家敬我,沒得這個臉開口。」馬氏罵道:「沒良心的小娼婦!小蹄子!我好問他們要去,他們也就來請我了。你不向人說要,誰還敢要去?」柔仙氣得哭了,出來說道:「我沒良心,你為什麼不去找有良心的?像文仙姊姊有良心的。他跟著人,背地裡逃走了,你為何不去找他?我做小娼婦,是你老娼婦叫我做的,我本來不要做,你把我給了人罷!」馬氏不依起來,說:「你敢罵起我老娼婦來,我不好打麼!」就拿了一枝門楔走過來要打,口裡嚷著說:「我偏要看看你,你要給人,我偏不給人。」柔仙看他來打,就嚇昏了,幸虧俊官勸擋住了,馬氏意思叫柔仙避開,擾嚷間,凌霄來了,便做好做歹把馬氏勸開了,說:「柔妹妹近來幾天東西也少吃,你是向來愛他的,這回就饒他罷!」馬氏道:「我說了幾句,他倒搶白起我來了,動不動他就有人出來替教我,我也不要這老命了!」凌霄笑道:「你莫動氣,他的性兒你也知道的,擔待他罷。我同你去吸洋煙,我來裝給你吸。」於是拖了就走。馬氏嘴裡還是咕咕噥噥的不歇,凌霄同他到房中,陪他吸了一會煙,已是夜深了,馬氏方出園到小房子裡去了。凌霄到柔仙那裡來,見柔仙躺著在那裡哭,凌霄道:「他是老背晦的人,總不能聽他的話。他說什麼,只當沒聽見。」柔仙滿面淚痕,把巾來掩,說:「這個地方,還能住麼?」凌霄道:「仲蓮民來,你該同他商量一個主意。」柔仙道:「老娼婦要三千呢!那裡能給得到,把這條命送他罷了!」凌霄道:「回來同蘭生說去。」柔仙道:「我也問過,他們的錢,都是老子娘管的,自己不能做主。」凌霄道:「回來同韻姑娘說,大家湊湊罷。」柔仙歎氣道:「談何容易,且過一天是一天,再看運氣罷!」凌霄又寬解了多少話,方才回去。柔仙命俊官舀了水,洗了臉,在那裡支頤獨坐。俊官見無事,也把柔仙勸了一會,便去睡了。聽得外邊已是四更,柔仙和衣獨睡,百折迴腸,不能成寐。聽得外面蛙聲嘰嘰咯咯的絮聒不了,那個燈欲明欲暗,自己想:我柔仙一十八歲,不知被何人賣我到這個地方,學這個勞什子。他們都仗了我吃飯,軋姘頭,不算數,還把我這等看待。仲蓮民雖是有心,又是這般境況,現在除旅囊之外,無家可歸。有什麼良策呢?這麼一想,愈覺身世無聊,萬愁交集,朦朧間,忽然夢到一座高山,萬木呼號,一人不見,心中想道:這是什麼地方呢?只聽隱隱有哭聲,隨著聲音尋去,不覺已到了山下。轉過一個樹林,忽然現了一座天宮,碧瓦參差,紅牆曲折。這個哭聲好似在旁邊一座院落裡,於是走進去一張望,恰是仲蓮民在那裡哭。柔仙也不覺哭了,便叫道:「蓮民,你為何在這裡哭呢?」蓮民見了柔仙,便歎道:「我還有同你見的日子麼?聽你死了,我要在這裡圖個自盡呢。」因指一帶紅牆道:「這是百花宮,你的辦事地方,這院子後邊就是恨海。」柔仙道:「海在那裡?」蓮民把窗一開,只見外邊都是大海,巨浸茫茫,煙波甚惡,這房屋乃臨海造的。蓮民道:「你去罷,我不死,不好來見你的。」柔仙覺著自己早經死了,便說:「我這死為你呢,現今已相見了,你也不用死。」蓮民搖頭道:「我不死,怎麼好見你?」說著,便向窗外一躍,跳到海裡,柔仙吃了一驚,便哭喊起來,乃是一夢。想了想,知非吉兆。俊官在那邊抹桌,問道:「姑娘哭什麼?」柔仙道:「夢魘住了,也不知現在什麼時候了?」俊官道:「才打了九點半,早呢,姑娘可以睡一會兒起身。」柔仙道:「我也睡不穩了,你把這衣服取來,我這小衣也要換了,你把這新做的褲子取來。」俊官便都去取了來,替他換上,柔仙方才起身,俊官伏侍他梳洗完畢,柔仙便去看凌霄談天。
  過了數天,蓮民回來了,柔仙便到幽貞館來望他,談了一會詩社的話,便一同回到桐華院來,告訴他為生日與馬氏鬥口及夜來的夢,便留蓮民住宿。蓮民道:「夢幻無憑,你也不要過信。但你是一個聰明人,動不動便是傷感,把身子斷喪,年紀尚輕,須自己解釋解釋方好。若日日憂愁,怎麼了呢?」柔仙眼圈兒紅了,擦眼歎道:「死了就完,你吐紅的病近來發沒發?」蓮民道:「幾日前吐了一回,還好。」柔仙道:「聽得這個病吃秋石最好。」蓮民道:「也吃過了好多,不中用。」一面說,一面在身邊取出一張匯理銀行的票出來道:「我今夜住在這裡,你們這老東西是不饒人的,你拿三十元一張票去,恐怕這幾天我要來住呢,你須同他講明。」柔仙道:「給他十元好了,你情願將來再給他,你闊手段也沒用,他們總是無底的欲壑。你便一起給他一千,他也算應該得的。還有一句你現在住在彩蓮船,我們看見也容易了。此地不必常來,我限你從今以後一月到這裡六次,留你三夜。你若是常常來了,老東西就要依著你做靠山,一月一二百元,還了得,你那裡有這些錢花在這裡呢?」蓮民道:「相見了又沒話,若三天不見,便想著你。」柔仙道:「意思好不好,也不在相見的上頭。人生的情緣,有一定的,留些有餘,可以長久聚。譬如使錢,一起使完了,便沒得使了。」蓮民點頭稱是。這一夕住在那裡,說不盡的恩愛綢繆,真是新婚不如遠別呢。
  如今且說蕭雲與湘君是久年相好,現在住在公館裡,到漱藥■極近,得暇便去談心。湘君說的都是禪理,只不容易住宿,原來湘君道行已成不能再污,與舜華說明了,往往用替身法兒,把舜華吹了一口氣,便變了湘君一樣,自己變作舜華。蕭雲擁著麗人,那裡知道。況且舜華這個人玉膩香溫,與湘君伯仲。湘君待舜華極厚,衣服銀錢,憑他使用。舜華情慾已熾,落得李代桃僵,暢情受用,就也不肯告訴他人。況且也不好意思說出來的。這日是四月廿七,蕭雲又宿在漱藥■,吃了夜飯,多喝著幾杯酒,大家春意滿懷。湘君換了一件單衫,愈覺得百媚千嬌,令人可愛。蕭雲抱到懷中撫摩他的雙乳,湘君也就動起情來,掄指一算還有一宵未了的因緣,只得與他了結,也就不用舜華代了。蕭雲便去閉了房門,只見湘君睡在帳中玉體橫陳,嬌眸微閉,臉上含著笑意,一聲兒不言語。蕭雲覺得心頭鹿撞,便解帶寬衣,到牀上來,下了紗櫥帳,低低叫道:「好妹妹,我替你脫衣服罷。」湘君不應,蕭雲先替他寬了上身的衣,放好了,再替他解這條鄉鸞帶,解了好一會,總解不開,把小衣抽又拉不下,覺得欲情大熾,叫了幾聲,湘君故意不應。蕭雲倒忙得一身急汗,無可奈何。湘君撲嗤一聲笑了,說道:「清淨法門,你來玷污三寶,若不求老佛慈悲,那裡能到無遮會上呢?罷了,我看你苦惱眾生,就把方便門開了罷。」於是自己來寬了小衣,便與蕭雲演西廂酬簡一齣,便是梨園中演的佳期,有曲文一支道:
  柳腰兒恰一搦,羞答答不肯把頭抬,只將鴛枕捱。雲鬟彷彿墜金釵,偏宜教髻兒歪。我將你鈕釦兒鬆,我將你羅帶兒解。蘭麝散幽齋,怎不回過臉兒來,軟玉溫香抱滿懷呀。劉阮到天台,春至人間花弄色,花心折,柳腰擺,露滴牡丹開。香悉游蜂彩,你半推半就,我又憐又愛。暢奇哉!蘸著些兒麻上來,渾身上下都通泰,點污了仙姑清白。今朝相會碧紗櫥,何時重解香羅帶。
  兩個人的親愛知心,作書人也形容不出。到了次日,一枕懵騰,交勾懶起。直到將近日午,方才起身。湘君正色向蕭雲道:「我同你的情愛,盡在今宵,以後只可心交,不可身交了。」蕭雲謝道:「污卿美玉,心實難安,從今我把神明一般敬你,如何?」湘君點頭道:「還算解事。」於是大家盥漱已畢,蕭雲喝了參湯,吃些點心,方才到公館裡去了。豈知這日是伯琴住在韻香館,芝仙住在棠眠小筑,素雯是老氣橫秋落拓慣的,他最喜弄蕭,真是吐滂沛乎寸心,含綿渺於尺素,把個伯琴樂得遍體皆酥。那文王是棠蕊含苞,牛山濯濯,就演一了一齣顛倒鴛鴦。一個俯注,一個仰承,真是淋漓盡致,這也不容易細表。
  光陰易過,已屆端陽,荷花蕩裡,備著一隻小龍舟,請了知三一班玩了一天,蘭生就院試去了。蓮因信來,現下擬找一個代替的住持尼,俟代替的到後,把庵事交代,便可前來。花神廟可:名花神祠,趕緊動工,照珩奶奶的圖樣蓋造,韻蘭派著佩纕、秋鶴督工,珩堅也忙起來,與韻蘭日日前去看。秋鶴指授一切,又要造四個賞荷花時用的敞篷船,仿著秦淮河上畫船的式樣,船旁只用短欄杆。又恐傷礙荷葉,故舟前舟尾,只用短槳兩枝,一個茶爐,一邊炊茶,一邊可以溫酒,用一個老媽子守著。另有一個小爐,以便煮菜。每船可排兩席,約容十餘人,這是預先定的章程,也是珩堅畫的圖樣。船中坐臥更衣小便之處,也多備齊。船面上五彩錦篷,用紡綢制的,是元色絲布的裡子。另備一個油篷,以防下雨。從荷花蕩,經月潭,到小虹橋,折向寒碧莊,有最低最狹的地方,在寒碧莊橋裡,舟不能過,韻蘭命把河身濬寬,牆洞加高起來,這件事就附近命秀蘭督工。大抵天下的事只要錢,有了錢,便就容易。濬河造船的經費,就把桃花詩社公助的款項支用了。幸虧船身是現成的,不過欄杆彩棚兩項,所以倒還夠使。只有花神祠經費須六十餘金,除蓮因助來的一千,所少尚多,韻蘭賠了千金,尚還不敷,只得寄信蓮因,請他募化,蓮因便又寄了五百金來。
  到了五月,顧府上報來,蘭生入了泮,當時許夫人曾許過重願,如蘭生進了學,願助四千金,替他姊妹們造花神廟,但供姊妹們的小像,事同遊戲,且恐後來以訛傳誤,真個把他們當起花神來,受人香火叩拜,也不敢當。須擇真個花神供奉在內,方好。將此意告知韻蘭,韻蘭不以為然,便寄信蓮因,蓮因知道了,暗運神通,請自在頭陀,領許夫人、程夫人到百花宮去遊玩。只見玉宇瓊樓,輝金聳碧,當中大殿供著總花神位次,便有仙姑迎了出來,歷歷指引,說這是幽夢靈妃汪畹香,兩旁一百所配殿,有閉著門的,有開著門的,仙姑把冊子取來,給兩位夫人看了,說閉門的還未歸位呢,上寫著花名,下邊注著各花神的名字。太太們不信,現今有一位謫下的花神,已經歸位了,可以去望望他。遂領到一個宮來,見上寫著玫瑰花宮。兩位太太進去見了這位花神,許夫人不認得倚虹,程夫人是認識,恰就是碧霄的丫頭雲倚虹,程夫人大驚道:「你是碧姑娘那裡的,聞說勒死了,怎麼在這裡?」倚虹歎息欷覷,請二位坐了,又問碧霄、韻蘭的好,又告訴他當時因不肯受辱,自刎而死。園裡的姑娘大半是在這裡投生的,太太們回去也不用說破,以免妖言惑眾,但把這番所見,默默的告訴韻姑娘一個人,把這花神祠成全,把各位姑娘照這冊上塑了像,完了工,便好了。人家問起,只當是遊戲,也不用同他證明。他們不信,到七月裡還有一個大大的憑據呢,便依著做就是了。說著,又領到斷腸碑亭去看了,說太太們把這名字記一記,二位夫人看了,字都不識。倚虹一一指明,二人記了一遍,方送回來。許夫人醒了,深以為奇,方欲去看程夫人,忽報程夫人到,大家見了,各述所夢,無不驚異,便密密的商議了一番,要成全此事。一面去請韻蘭來告訴了他,韻蘭笑道:「我們也不過造這祠來玩,那裡說起我是總花神?我這人也不配,太太把我也玩起來了。」程夫人正色道:「我們同你誑過麼?你且莫管,祠工落成了,你就請仲蓮民個個的捏起像來。你少經費,我們兩個人各送二千,務要造得華麗,也不可和人說起我們的夢,只算遊戲罷了,你們配的花名殿名,我們都記在這裡。遂將寫出來的一紙給韻蘭看了,說這紙你且藏著,這上頭大約不差的,也不用同這些姑娘說。」韻蘭笑道:「就是造成了,太太們供在中殿還好。」許夫人笑道:「這是天定的,你做總花神,我們老花神怎麼好奪你的位呢?將來必須照這紙上的次序供呢!但是一個姓餘的不知是誰?」韻蘭道:「並沒這人。」程夫人道:「將來自然有人的,我們議定了,各人助你二千。」一面說,一面請許夫人去取去,許夫人便親自到房裡去取了四千金的鈔票給他,又道:「你心裡頭不安,你可在後面另造三間小配殿,供我們的長生祿位罷!」韻蘭點頭,程夫人又說起看見倚虹一節,說寄信我問自家姑娘及你的好,又問合園姑娘、奶奶、姊妹們的好。韻蘭想了一想,笑道:「原來果然如此,怪道我從前夢到百花宮裡,與一個姓金的姊妹相遇,這姓金就是蓮因。」遂把當日之夢,說了一遍,又道:「我前兒曾聽得謝姑娘說過歸位兩字,原來如此。」程夫人道:「這件事未免妖異,恐怕別人不信,反招出笑話來,你千萬不要同人說,我們只當遊戲做法便是。人家知道了塑像一事,也不很關礙。」韻蘭笑道:「這個自然,但要我塑在居中,這麼推尊我,我總不敢當。」許夫人道:「這麼一謙,就費事了。況且你是綺香園的主人,就居第一也不算僭。」韻蘭笑道:「還有奶奶們呢?我怎好坐在上頭,我有一個法兒,不如到這個時候大家拈鬮罷。除太太在後殿之外,正殿上誰拈第一,便是第一,誰拈末座,便是誰末座,倒還公允。」許夫人道:「也是,且到那時再議,你就回去罷。」韻蘭便謝了二位太太乘車而回。有了這四千金,更加從容起來。加添工人,因都是包工,也不用派人採辦物料。待蘭生入泮,顧府更加忙起來,派報單,待魁星開賀,珩堅先期回去幫忙。
  開賀這日,園中各人都去道喜。佩纕、雙瓊心中更樂,蘭生偏視若無事,玩得更加厲害。霞裳苦口相勸,只是有口無心。一日蘭生回來,一個小照袋的線斷了,要叫霞裳做。走進裡邊,母親已睡了,把房門閉著。蘭生不敢驚動,只得從南首迴廊小庭心輕輕敲這側門,恰不敢高喚,敲了一會兒,聽他板上閣閣的聲音,霞裳把房門一開,等蘭生進來了,便把門檢著。一聲兒不言語,便仍去睡了。蘭生看見形景不似往時,便走到霞裳房裡笑道:「今日遲了,累你沒睡,這個門是你叫他們留麼?」霞裳道:「不遲,你盡好天明了回來!人家橫豎不是人,不要睡的。」蘭生自知理屈,因笑道:「妹妹不要動氣,我不好,你盡管說。」霞裳冷笑道:「我是奴才,你是主子,況且現今是秀才相公了,我敢說你麼?」蘭生見聲口不好,只得央告道:「好妹妹,你不用生氣,我知道這兩天不好,回來太遲。」霞裳冷笑道:「你主子有什麼不好?回來也很早,天還沒亮呢,你快些去睡罷。熱參湯我放在雞鳴爐上,只得你自己費心去倒了,要喝便喝一口,早睡明兒好早些起身,再去玩你的,我也不能服侍你,我同太太說了,還是讓我回去罷。親家太太那裡的仙露嫁的人不好,給太大辦了,這回子倒收了心,夫妻倒很和氣。我是算什麼呢?不上不下的,卡人也不如!」蘭生知道他生了氣,便慌了,說道:「便是不容人辦,也容人改過。妹妹這麼生氣,我改過也來不及了。」霞裳道:「你有什麼過?改什麼?總是我們做奴才的不是罷了。」蘭生無可奈何,只得獨自去倒了參湯,看蚊帳業已下好,就上去睡了,歎氣。霞裳接口道:「你也不用歎氣,我本來服侍不週到的。你明兒向太太說了,換別人罷!」蘭生道:「冤枉死人,我何嘗說你不週到?你這麼拉扯。」霞裳不接口,停了一會,又歎氣道:「擔這個虛名兒,不如死了罷!」蘭生聽見他說死,怕他受了什麼委曲,真個尋起死來,便又起身來走到他這邊,本來是前後房隔一重短花格門,又不關的,走到那邊坐在牀口,問道:「妹妹你到底要怎樣?」一面又替他把這燈剔亮了,霞裳只是不答。蘭生歎氣道:「我這個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霞裳冷笑道:「真的?你替我說了,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蘭生道:「我說是我的心。」霞裳道:「我本來也說我的心,勸了只當耳旁風。」說著就哭了。這個時候,蘭生穿著一件白洋布衫跪在那裡,恐怕他著冷,便起身來隨意取了自己一件夾襖兒。蘭生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樣的難過,沒法勸他,只得在牀前跪下道:「我蘭生賠妹妹的不是,求妹妹莫生氣,要打要罵盡使得,只不要亂怪人,不容人改過。」霞裳隔著帳子一看,見蘭生穿單短衫跪著,便起身取件裌衣,向蘭生身上一披,自己便下牀來扶他起來,說:「小祖宗,你要怄人也不是這樣怄法。」一面說一面把蘭生扶在自己牀上坐了,自己也坐在對面小台榻上,歎氣道:「玩也要玩得有方,就是這個園裡,我也是想玩的,沒的總要兩三點鐘回來。太太們問我,我總說回來了,在書房裡。幸虧他不去查,若去查問起來,我做奴才的耽得了這個不是麼?一向還好,豈知你進了學,好似沒籠頭的馬似的,總是日日出去。去了又是這個時候回來,守門的人背地裡罵,何苦呢?」蘭生方知霞裳有這等苦衷,就心中有無限感激,一時說不出來。停了一會,說道:「好妹妹,親妹妹,我知道了。從今以後我倘然出去,我早回來如何?我不聽好妹妹的話,我不是人了。萬一我回來遲了,你索性告訴太太,我來受責,我並不抱怨你如何?」霞裳道:「你也不用說使性兒的話,你不要我服侍,你是主子,要驅逐便驅逐,不過我白操一輩子的心。」說著雙淚紛紛,不勝嬌慘。蘭生十分可惜,便替他去拭淚,口裡不住的叫妹妹告饒,方把霞裳說得氣稍平了,蘭生還說:「我將來總要同你一輩子過日子,快樂呢!」霞裳微笑道:「我只怕沒福,你也未必要我。」蘭生便指天誓日起來,於是霞裳服侍蘭生睡了,自己也去安睡不題。
  且說秋鶴佩纕監造花神廟,佩纕習慣起遲,每日總是秋鶴先到,手中張著一柄洋傘,在那裡指授。說這一帶窗要什麼花樣,一塊白石要鎸什麼字畫,梁要什麼花,柱階石怎樣擺,欄杆怎樣裝,神龕供桌怎樣的大小高低,或則甩龍,或則棲風,或則刻藻,或則雕雲,各隨所宜。佩纕到了,也商量商量。晚間秋鶴還要擬匾,擬聯,擬碑記。有時子虛還要請他去商辦中西交接的公事。原來秋鶴新派了交涉局總司事,所以忙得了不得。內中有一個雕花的匠頭袁二,是馬利根那裡寧波媽劉氏的兒子。劉氏費了多少心,托人到韻蘭那裡去求,知道珊寶與韻蘭最好,劉氏與玉憐隔房的母舅蔡宗向來姘過的。玉憐現在珊寶處,珊寶極信任的,他就托蔡宗向玉憐說情,玉憐向韻蘭說情,或轉求珊寶,替討這件差使,包這個雕花的工,好容易買了多少洋貨花粉送給玉憐,玉憐不受,說:「這個東西什麼稀罕,你有什麼事情告訴我罷。」蔡宗笑道:「這不是我的,是外國房子裡的劉媽媽叫我送給甥女的,你就受了罷。」玉憐冷笑道:「他難道不認識我麼?要轉這個手,必定又有什麼干求。」蔡宗笑道:「他的兒子袁二要想到蘇姑娘那裡包這雕花的工,要請甥女想個法兒給他一碗飯吃。」玉憐道:「他也識蘇姑娘,盡好當面去求。就是蘇姑娘面前不好說什麼,他那裡葉佩纕姑娘、明珠圓姑娘、花霽月姑娘、溫玉潤姑娘、金伴馨姑娘,他都見過的,為什麼捨近圖遠求起我來?」忽聽珊寶叫道:「玉憐,你同誰說話?」玉憐便向母舅努嘴兒,低低說道:「快把東西取回去,就去罷,我們姑娘知道了不方便呢!」嚇得蔡宗取了物件退回出去,詳細告訴劉氏。劉氏只得把東西潛送玉潤。
  卻說玉憐聽得珊寶呼喊,走了過去,笑回道:「我家寶貝母舅,不知道得了姘頭寧波媽多少恩惠,替他兒子來說情,要蘇姑娘那裡的雕工,給我回他去了。誰同他多嘴!」珊寶道:「我昨晚恍惚聽見已經有了一個人,不知定也不定。他既來求你,你就替他說一聲兒罷。」玉憐道:「同他說倒還容易,只怕有了人了。」珊寶道:「你就去問問看,成不成也不打緊的。成功了你就去給他們一個信,他們要求一件事是不容易的。」玉憐果然就去,聽得韻蘭在那裡午睡,佩纕到工地去了,珠圓在那裡捶洋琴,玉憐便走進房去笑說道:「好聽得很呢!」珠圓見是玉憐,便推琴起立,笑道:「有污尊耳,你還贊麼?」一面說,一面讓座。玉憐道:「姑娘午睡麼?」珠圓道:「他是慣了的,除非有要事,午後總要睡一會。」玉憐道:「他們說佩姐姐又監工去丁,倒也忙呢!」珠圓冷笑道:「他是紅姑娘,沒了他不成事!」玉憐道:「佩姑娘人還能幹,做人也直心,我們姑娘常說他的好。」珠圓笑道:「不好也跑不到前頭,姐姐便是珊姑娘的佩纕。」玉憐笑道:「我算什麼?像妹妹才是多才多藝,你姑娘一向說你,以前有許多不好說話的客人,幸虧你應酬得服服帖帖。」珠圓笑道:「不是誇口,除非咬文嚼字,無論什麼怪脾氣的客人,上了我的手,總走不去的。」玉憐笑道:「你的情絲縛得緊,為什麼不姘幾個呢?」珠圓笑罵道:「你這蹄子,恐怕倒有幾個姘頭!」玉憐笑道:「豈但幾個,有幾百個呢!」珠圓笑道:「滿了一千,便是戳千人了。」玉憐啐了一口,要起來擰他,只見延秋榭的小丫頭子過來,說:「姑娘叫你來了,又不回去了。」玉憐罵道:「小蹄子,偏有許多議論,人家走來一回子,便來叫魂,扯你娘的臊!」珠圓道:「你姑娘差他來叫的,你平白罵他。」玉憐道:「他輕事重報,拾了繡花針,就當鐵門檻,我最不服氣!」因道:「我這回來因有彩虹樓寧波媽的兒子袁二要包雕花的工,托我求你,你得便同姑娘說一聲兒,晚上給一個回信來。」珠圓道:「等姑娘睡起了,同他說,恐怕已經有人了。」玉憐道:「有沒有成不成不管,你說一聲就是了。」說著就走了。
  晚上劉氏把這些東西轉送玉潤,告訴了求他的話。玉潤是貪小利的,通收了,趁便就把這事回韻蘭,韻蘭道:「剛才珠圓也同我說過,但是有一個姓項的要攬,不知道他今兒何以不來?你們既這麼著,就叫袁二來到韓爺那邊去立了承攬罷。」玉潤答應著,便尋珠圓,差小丫頭送信到延秋榭。不多一會,袁二來了,玉潤就領他到秋鶴那裡立了承攬紙,劉氏做了保,便先領了二百兩銀子,照著樣子在園內做工。那袁二年紀不過二十餘歲,倒還清秀,只是年少之時,血氣未定,看見園裡頭丫頭,總比外邊見的好了幾倍。來監工的佩纕,更是超群,他就不自量力,想吃起天鵝肉來。佩纕因怕太陽,只在屋裡看看刻木刻石,任秋鶴到外邊去。袁二就日日見著佩纕,就相熟起來。初起頭一兩句的同他勾搭,後來竟想打趣了。佩纕又是大大方方,天真爛漫的。一日佩纕早來了,袁二就問長問短到了這裡幾年,一向在那裡,有男人沒有。佩纕聽他問男人,便紅了臉,罵他沒規矩的王八羔子。恰正秋鶴走來,袁二就走開了。袁二看佩纕若近若遠,終料不出他的心思,自己想女人總是貪利的,我私下送給些東西他必定歡喜了。主意已定,就去買些香水香皂洋帕之類,寫著一個字條兒,說前日說話冒昧,得罪了姊姊。現今送些薄禮,望收納了,千萬不要生氣。袁二一片真心,姐姐生氣,我就該死了,總要求姐姐照應著。於是把字條兒及物件包在一處,恰沒機會送,暫時放在小箱裡。袁二是住在園中工作房裡的,箱子也放在牀榻上。這日韻蘭帶著玉潤、珠圓來了一回,園裡人多手雜,這個包給人偷了去,找尋不得。袁二便著了急,又不好說明的。那裡找得著,自己想這日不過蘇姑娘來了一回,幼青姑娘也帶子幾個丫頭媽子來了一回,他們決非偷東西的,必定自己同伴偷去,疑惑不定。
  豈知這個字條兒後來到了韻蘭手裡,韻蘭就疑佩纕舞弊起來,也不動聲色。到了晚上,獨叫佩纕到春影樓盤詰。佩纕一些不懂,韻蘭冷笑道:「我叫你監工,原要實事求是的,你要東西,我那裡盡有,我也從沒不肯給你的。」佩纕著急道:「姑娘捕風捉影的話,婢子頭緒也摸不著。」韻蘭冷笑道:「等到有頭緒,你也飽了,我的名也丟了,你還這麼假撇清!我且問你,袁二你如何與他往來熟識?」佩纕道:「他是雕花匠工頭,沒規矩的混帳人!」韻蘭聽了,把字條兒擲去,說:「你去看這個!」佩纕看了一遍,就哭了,說:「這個王八羔子的小子兒,坑害得我好,我明兒便要去問他!」就把那日問有男人沒有及自己罵他的話告訴了韻蘭,韻蘭便搖手道:「你莫嚷,我也想你不至於如此。現在已經領了二百兩銀子去了,鬧出來不是我們白丟了麼?這件事總不是憑空,我已將承攬上的字跡對了,確是袁二寫的,大約他要想你什麼也未可知,我再暗暗的查。你只莫嚷出來,催他趕緊做工,就是了。我並非一定怪你,若疑你我不問你了。」佩纕方止了哭,說:「姑娘這麼待我,我的親娘也不過這樣,我又不是脂油蒙了心,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我還敢欺姑娘麼?」韻蘭道:「你的心我知道的,恐怕你有仇人誣害你,你自後要留心些,這件事我來查,就是查明了,也不必聲張,恐防結怨。」佩纕道:「和我不合的只有兩個人,一個雙瓊姑娘,這裡一個珠圓。常常聽他的風裡言風裡語,我恐怕同事反面,總只做不聽見。就是他當面說我,我一笑就完了,再沒別人的。還有幼青姑娘那裡的蓮蓀,是向來不合的。」韻蘭道:「你莫管,去睡罷,我來查就是了。」佩纕就退出來,氣得一夜睡不著,心裡想不嫁男人的苦,我若是嫁了人,就跟著男人過活,也不吃這個飯,不受這個冤屈了。
  到了次日,仍舊去監工,見了袁二,恨得要死。只因韻蘭吩咐,不敢發出來。袁二偏不知趣,見沒人在旁,笑說道:「我要送姊姊東西,給人偷了去了。我再去買給你。」佩纕就把怒火提起來,走過去一手扯了袁二的髮辮,著實的打了兩個耳刮子,袁二還當是戲,初起頭笑著,只叫姐姐莫動手,給佩纕又狠命的打了一下,牙齒裡的血都打出來了,方一陣的亂拒。佩纕脫了手,他就走開,方知佩纕的厲害,幸虧沒人看見,自此只管做工,不敢生心。後來到底大家知道了,姓項的聽見這個信,就差人來說袁二的不好,到底把袁二攻脫了,自己接辦。袁二領去的銀,照算之外,尚餘二十兩有奇,便著姓項的扣還。那日韻蘭問了佩纕,次日便與湘君商談了一回私話。到了停工之後,把玉潤、珠圓兩個人借著別的緣故都辭歇了。一時沒得好丫頭,偶然與珩堅說及,珩堅便將賠嫁丫頭秋紅補了珠圓的缺,改名侍紅,年十七歲。把玉潤的缺補了丁媚衡,也是十七歲。停了兩日,金幼青的蓮蓀也停了,補了一個孟雲綃,年二十一歲。佩纕就知道為以前袁二這件事發是韻蘭背地裡告訴了他,佩纕更加感激韻蘭辦事明白,治家有條,更死心塌地的幫著韻蘭起來。這日是六月十六,天氣大熱,佩纕在工上,忽聽得小丫頭來說佩姑娘快去,姑娘那裡到了遠客了。未知是誰,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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