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月澄秋抱巧露禪機 風縐春池憨含妒意

  上章所言碧霄無意中遇見冶秋,離別三四年,延津複合,心中自是得意。冶秋也把來意告訴碧霄,說現下軍情緊急,欲到馬姑娘那裡去取氣球,這只兵船名驚雷,是來載運軍火的。統帶官江受謙名載德,江西人,我就乘他的船回來。這氣球就用他的船載去,大約有十餘天耽擱。我雖不受他們節制,恰也告了一個月的假,俟第二次軍裝船來再去。冶秋因同碧霄見了統帶,原來這位江統帶,就是第三章所說請陽子虛吃夜飯同汪姓說人情的。這時保舉了守備,統帶此船。見了碧霄,知是冶秋的至好,就恭維起來,稱為太太,碧霄反不好意思。
  冶秋便同碧霄回房,問闊別以後的行蹤。碧霄仔細告訴了一遍,冶秋道:「我上回得了家信,方知畹根墮入風塵,深為惋惜。幸近日尚能得意,也不枉了。但是你的閱歷已多,也應該閉門謝客了。」碧霄笑道:「我專俟你來,還有前生未了的緣,須了卻之後,我便要干我的正經事務。你可知道我近日的劍術,已練成功,無奈塵緣未脫,機妙雖參。所以這回來,不知匪人之災,幾遭不測,竟把倚虹活活的斷送了。」說著淚下沾襟,冶秋道:「定數難回,這些都是鏡花水月,休得放在心上,況且生死尚無確信,就是真死,或者他也有些來歷,這時候到了天上,比你還樂呢。況且你說劍術已成,可算是劍仙了。仙人宜任定數,豈能憂切?但僕這回前來,一為省親,二為見你,據你這麼說,我倒不敢同你親近了。」碧霄笑了一笑,道:「這也是有一定的,昇天墮劫,也不在這個上頭。湘君姊姊禪悅已深,什麼事都能先覺。還有蕭雲在那裡走動過夜,不過等時候罷了。」冶秋笑道:「難道你們都是仙人化身麼?」碧霄笑道:「也差不多兒。」當夜兩人談心,直談到上海。
  天已大明,本來兵船不能容藏婦人,這回算是從海中救起來的難人,故有所籍口。二人到了埠頭,碧霄先回園中,把上項事告訴了,眾人大家深抱不安,韻蘭尤為不忍,湘君歎氣道:「定數難回,人力真不能勉強。我當時曾經叮囑過來,恰不敢說破,豈知仍蹈凶危。但倚虹妹妹,身雖被污,這回子恐怕已脫離苦海了。」眾人要問緣故,湘君笑道:「我也不過妄言,你們信得太過,便是呆了。」碧霄回到本宅,知陽子虛業已接印,因前任家眷尚住衙門,未能遽行遷出,故程夫人等仍住園中。那冶秋同受謙見了子虛,稟明情節。受謙自去辦理公事,冶秋便從公館後門回家,見了母親家眷,天倫久闊,娓娓長談。顧夫人喜其為國馳驅,深加勉勵。當夜子虛同他接風,請了知三、伯琴、介侯、黽士、仲蔚、蕭雲一班小友,命芝仙陪著,歡聚一堂。其時士貞又到日本去了,順唐陪著蘭生到郡中考試,眾人談起秋鶴來。冶秋道:「他是情深的人,宜有此病。但要與翠梧會見,殊非容易。過兩三天,我要到他家裡去望他一望。但他家中極寒,未知能否敷衍。我此番擬送他千金,存典生息,以資事蓄。」伯琴道:「子虛伯已同士貞伯籌措千金,韻蘭也送他千金,共有二千金,早已匯去。你若送他一千,共有三千金,每月取息,盡可敷衍。從今秋鶴的後顧到輕了,但要望他的病早好。」冶秋道:「且再看他的福命罷。」當夜席散,冶秋回家,又與母親長談,方回房中。新婚不如遠別,其情可知。
  次早先到碧霄處,同到馬姑娘那裡。原來這氣球早已用過一回,殊為得法。冶秋大喜,謝了馬利根千金,便把這球拆卸,送到兵船上,命受謙帶去不題。到了傍晚,方到韻蘭那裡。韻蘭早已差人請了數次,這回相見,彼此傷感一回。談到秋鶴,冶秋說起要去望他,韻蘭正中下懷,深贊冶秋的義氣,當夜就便治筵接風,也算送行。將園中的姊妹均請來一敘,惟柔仙不來,傳事的人說:「假母不肯放他,說謝謝罷,我也只得來了。」韻蘭因問凌霄道:「你住在隔院,可知他母女究竟如何?」凌霄歎氣道:「不要說起,我這位妹子,恐怕今世不能出頭了。前日姓仲的肯去張羅一千元,要替他贖身。他的娘故意勒■要三千,你想仲蓮民是極寒的,一千尚且羅掘,三千那裡能夠?也只得罷說。柔仙又是氣性高傲,多病多愁的。哭了一夜,給他老鴇打了一頓,柔丫頭就要自尋短見,我費了多少唇舌,把他勸回了。又勸他娘,譬解一番。可知天下不是親生女兒,究竟隔膜的。他前回到了詩社,沒得局錢,又給他娘罵了一頓,這回子大約也為這個緣故。」燕卿道:「園裡頭姊妹,除了柔丫頭,其餘均是舒服的。幼丫頭雖有討娘,看他待丫頭還好。」幼青面上紅了一紅,歎氣道:「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你們說他好,這是外貌,他的心比火練蛇還毒。我現在因有幾個好客人,他的欲壑飽了,也不甚與我為難。我若要學碧姊姊、湘姊姊、秀姊姊的樣,他就不能待我這樣。韻姊姊的局面,是萬萬學不到了。」說著錦香齋已擺上筵席,大家入席飲酒,到更深方散。是日是四月初二,冶秋被碧霄請去,合了元精,恩愛綢繆,迥殊恒泛。看官記好,自此一夕之後,兩人本來永不再合了,豈知後來又生枝節,姑且不題。到了初五,冶秋動身去望秋鶴,韻蘭一再叮囑不表。
  如今且說柔仙的一位客人仲蓮民,他名士達,早失父母,廣東香山縣人,年二十八歲,是一個副榜,家有數萬金,性情慷慨。最喜憐香惜玉,涉足青樓,慣替校書贖身,免受管束。是以二十歲外,已把這些家私揮霍罄盡。幸虧學得一種絕技,能將土沙范模做男女人像,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是以名動一時。惟性情孤傲,惟在脂粉隊中,則馴如伏象。其餘交際,均不合時宜。向來遊歷燕齊,南方罕到。與陽子虛也是姑表至親。蓮民說子虛迎合官場,必非端士,往往寓書詆罵。子虛也無可如何。與黽士也有親誼,蓮民總不肯相親。他平生惟佩服一個韓秋鶴,說他還算完人,不到仕途上去。蓮民與柔仙相識,一年有餘。用了千金,後來實在窮得不可酬應了,只得仍到北方,要探聽秋鶴行蹤,與他一會。於是在燕京羈跡多時,忽得家信,說夫人病重,等趕回粵東,夫人已死,蓮民一慟幾絕。身後並無所出,遂嗣了一個姪子,將祖屋一所,售去,得了二千餘金。以一千付給嗣子,數百金替夫人治喪,安葬。尚剩七八百金,攜了出門,到上海來消遣愁悶。打聽得柔仙已住在綺香園,蓮民就去尋訪,相見歡然,也並不去看黽士。後來曉得素秋住在園中,他去見了一回,第二回絕跡不去。此芝仙挈眷到申,他也不過往看一次,說這是害民強盜的眷屬,不可作緣,宜潛避為是。不常到柔仙處玩玩,見柔仙被假母管束,又厭自己的親戚都在園中,便要叫柔仙搬出來。柔仙說須自己贖了身,方能自主。蓮民問身價若干?柔仙說他三百金將我買來,此時最多加他一倍,諒可成功。蓮民便要罄囊替贖,豈知假母馬氏見柔仙進園之後,生意尚好,故意勒■三千。蓮民無可如何,與柔仙相對飲泣。蓮民道:「你這個人,必有人來贖你,不必多慮,再候機緣罷。」一日在柔仙處看見桃花社聯句的詩,方知秋鶴也在上海。今因金翠梧一事,得病回去,深悔交臂相失。遂命柔仙引見韻蘭,問明了居址,他次日便往見秋鶴去了。看官,韓秋鶴的家裡,芝仙、黽士大家知道的,乃仲蓮民並不向芝仙打聽,反問訊於韻蘭,你想這個人的脾氣,古怪不古怪。後來子虛反去邀他要助他旅費,他說此是盜泉,決意不受。又要薦他一事,他也避之若浼。此是後話,表過不題。
  恰說韻蘭聞柔仙被假母欺制,心中常常記掛,要想約了碧霄去看看。因先到彩虹樓,柔兒接了出來,笑道:「蘇姑娘要看我們姑娘麼?他同兩位謝姑娘到靜安寺看俗佛去了,請裡邊來坐。」韻蘭道:「這麼不巧,我也不要坐了。」遂出來,知道素秋新殤了兒子,要想去看看,就打從韻香館花障背後梅雪塢東南走過去。只見花障上紅紫爭妍,薔薇茶蔗開遍,落花滿徑。有幾許蝴蝶在那裡尋芳,上下翩翩與那落下來的花瓣一同飛舞。那蝴蝶大小不一,顏色有黑的,有青的,有黃的,有白的,有紅的,種種不同。韻蘭不覺看住了,因想道:「莊周夢蝶,不知莊之是蝶,蝶之是莊,他的曠達聰明,也算到了極地了。人生世上,本是蜉蝣。吾今年已二十三歲,回首遭逢,渾然一夢。現今已將花落之際,不知將來身世結局如何。我看秋鶴這個人十分可托,他的意思也要我同賦白頭。不過我是羅敷有夫,他是使君有婦,叫我做一房側室,他嘴裡不好說出來。我心中想要許他,又防賈姓回來,別生枝節。若果姓賈的死了,我還可以自主。如今弄到不上不下,倒不如這個蝴蝶食宿花間,悠然自得。正在呆想,忽聽琴聲悠悠,穿花度柳而來,原來是綠芭蕉館幼青在那裡彈琴。韻蘭細聽,但覺幽怨纏綿,一時不知道彈的什麼?嗣聽得又有一個人同他說道:「你這個思婦吟與我只差半個聲音。」幼青道:「這是我學的時候少勾了一勾,現今慣了,一向如此。」那人道:「這一曲在月夜彈起來更好。」幼青道:「你就這回子也彈一曲,我來比較如何?」那人道:「你不要笑呢!」韻蘭想道:原來是思婦吟,這曲文我也是知道的,但這個女子聲音雖熟,恰不是園裡頭姊妹的聲口,究竟是何人呢?一面想,一面聽他彈道:
  夜沉沉兮天寒,秋寂寂兮欄杆,衾如水兮寡歡。我思君子兮形影單,形影單兮望長安。
  幼青道:「我結句是憶長安,你恰是望字。」那人道:「我初學時候也是憶字,因嫌他角聲轉折太緊,所以改了望字。」因又彈道:花落兮銷魂,倦秀兮傷春。迢迢關塞兮杳杳,征人鎖眉黛兮愁顰。瘦腰圍兮恨新,鸞鴿分飛兮寡--
  彈到寡字,忽聽戛然一聲,弦已斷了,好似那人推琴而起,說道:「不祥不祥。」韻蘭細辨他聲音,恰是桃花社見過的雪貞。只聽幼青道:「你本來過於高亢,要和平些才好。」韻蘭點頭道:「他這琴兆,殊覺不佳。小小年紀,不應如此。」一面想,一面記著,柔仙也就走了,又想雪貞必從素秋那裡來的,我且到素秋處再說。於是逕進天香深處,素秋是西宅,於是逕到虛白齋來。侍兒揭起簾子,笑道:「奶奶在裡邊,進去罷。」韻蘭走進去,只見素秋正在那裡作畫,見是韻蘭,便立起承迎,連忙讓座倒茶,笑道:「姑娘,三日不見了!昨日我同雪貞姑娘到你幽貞館來請安,說姑娘在秀姑娘那裡著棋。他脾氣最喜幽靜,懶於酬應的,所以也不敢來相混。坐了一回,便回來了。」韻蘭笑道:「正是要請一個失迎的罪。」又道:「我們是何等人?奶奶說起請安來。」素秋笑道:「你這個人不配人請安,誰配請安?」韻蘭笑道:「恐沒福。」又安慰了幾句殤子之痛。一面說,一面看他畫的就是冶秋的小照,素秋連忙要收起。韻蘭笑著掩住了,說道:「這有什麼呢?我不告訴人就是了。」素秋笑道:「真個不要說給人知道。」韻蘭笑道:「這個盡管放心!」一面看他畫的投筆從戎圖,冶秋騎在馬上,手持寶劍,作馳驅之狀,前面亂山中隱隱塵煙起伏。素秋題了一絕句,尚未落款蓋印。韻蘭看他題的是:
  劍氣沖霄射斗寒,書生出塞棄儒冠。閨人替寫從征樂,馬革屍香血未千。
  韻蘭看他詩句不吉,又不好說他的,只得謬贊一回,因說要一同去看看柔仙,素秋笑道:「可惜不巧,陽太太那裡今早就來找我去,不知有什麼事?已經來催了一回了,我因要趕完這個畫,他還要帶出去呢!」說著,只見黽士進來,彼此見了,素秋道:「大哥來了,正好,韻蘭姑娘要同我去看柔仙,我要到東間壁去,你陪他去罷。」黽士道:「我本來知道柔仙受了老子娘的氣,替他不平,我們就同去罷。」因問素秋:「冶秋去了幾日了?」到底幾時回來?」素秋道:「也不能定,他也沒有說過。」說著,把照上的款寫了,蓋著圖章,給黽士看了,黽士道:「為什麼題這等詩?」素秋笑道:「他說我情願馬革裹屍,我想了這句,不及檢點,一時就用了。」黽士道:「重畫一張,把詩換了才是。」韻蘭道:「不差,奶奶就再畫一幅罷。」素秋笑道:「既這麼著,我來燒了罷。再畫一個出來,但恐不能再畫得這麼好呢!」黽士笑道:「好不好,總須再換。」素秋道:「你們去罷,我也要過去了。」說著,果然把這畫焚去。
  黽士便同韻蘭到桐華院來,只見院落■■,綠陰冉冉。兩個老媽子在那裡磕睡,樹上掛的幾個鳥籠,有百哥,百靈,正在那裡對鳴呢。兩人走進去也不知道,到湘痕館門前,聽得裡面柔仙似有吟哦之聲,忽然歎了一口氣,韻蘭同黽士笑著揭簾進來,只見柔仙滿面愁容,在那裡寫什麼。看見二人,便離座迎出來,連忙讓座。黽士笑道:「你為什麼歎氣?寫的什麼?」韻蘭笑道:「我昨日就想來看你,沒得閒。聞得你又受了馬氏的氣,我一向同他說,你家的客人雖少,然都是好客人,一個月也可趁二三百元,也算極好了。若非妹妹感動客人,他們那裡肯白送我們?他只是不信,說妹妹不善應酬,沒得錢的同他好,有錢的不去奉承。我說這是柔丫頭的骨氣。他說門戶中人,講什麼骨氣?這要有錢,便是骨氣。給碧丫頭罵了一頓,他倒軟了。你今後也要聽他幾句話。」說著,俊官倒了茶來,聽見韻蘭勸解,便接口道:「姑娘,你說這個話,我家姑娘何嘗敢同他倔強?除了住宿的客人要選,其餘是都勉強相從的。饒這麼著,他還要指桑罵槐的得罪人,心又狠,又貪,見了錢,好似活寶。我們做丫頭的也看不上這老貨。」柔仙眼圈通紅,只要下淚,歎道:「我死了就完了。」韻蘭道:「前日不來,為什麼呢?」柔仙擦著眼,指俊官道:「你去問他?」這時黽士走到桌上去看他做的詩。原來是感懷的古詩,看了不覺傷心。聽俊官講論馬氏,便向他們搖手道:「你們低低的說,莫給他聽得了,回來又是柔仙受氣。」俊官道:「老貨新近姘了一個做西崽的野漢,好似瘋狗似的。租的小房子在德慶里,要到下午三點鐘才來呢!沒得事,晚上十點鐘便去了。來了好似閻王婆,說也奇,倒怕馮姑娘,大約怕他捉強盜的手段呢!」說得柔仙也笑了。韻蘭道:「前日倒底何事?你說說。」俊官道:「先幾日有一個從京中新捐了官的客人,借新新園做生日,找女戲班做戲,我們姑娘也去了。內中有一個姓麥的,一起點了四齣,要叫我們姑娘演。姑娘唱思凡下山兩齣,已經受不得了。還有一齣別妻,一齣離魂要做,姑娘只得勉強演了一齣別妻,再有一齣真不能做了。姓麥的就說姑娘裝架子,綺香園裡都沒好人的,後來連賞都沒得。老貨知道了,便埋怨姑娘不好。姑娘回了一聲,除非要你自己去做。他就惱了,打了姑娘幾下,姑娘就要尋死。幸虧凌姑娘來勸好了,老貨也不說什麼。」韻蘭搖頭道:「他有意不教人贖身,也是難的。」柔仙歎道:「什麼難不難,我把這條命送給他,再沒別的了。」韻蘭道:「也不是這等說,究竟好死不如惡活,你總要曠達些才是。有了機會,也可以跳出這火坑。我何嘗不是良家人,千辛萬苦的。到今朝尚未完我的心事。」俊官笑道:「我們姑娘,那裡及得蘇姑娘。蘇姑娘自己身體,有了這個園子,要怎樣便怎樣,便是連熟客不見也極從容的。」只聽黽士道:「韻蘭你來看這首詩。」韻蘭聽了,便走過去看著,念道:
  儂本良家子,千金掌上珍。凶年遭慘劫,綺歲失慈親。誦讀依孤嫂,傷亡剩一身(雙親早故賴寡 撫養教之讀書。)。盜綃來惡舅,賣玉恨奸鄰(餘十四歲為?聳賢■×諶稅■杓坡?。)。教曲鞭笞急,登場傀儡新。偷生工諂媚,忍恥學橫陳。鴇肅貪難足,鸞飄怨莫伸。有心憐粉黛,何日出風塵。花夢三千界,猶云十七春。鴻毛嗟命薄,犀抱悔情真。莫問前生孽,還留後世因。吟成雙淚下,寄與意中人。
  黽士道:「你看這首詩,不好算冷姑娘的行狀麼!」韻蘭歎氣道:「碧玉心高,緣珠命薄。妙蓮入圂,飛絮埋怨。只得隨緣罷了。」柔仙道:「隨緣二字,乃達人所為,我等總參不透。到萬分難處,也想付之達觀,無如一轉念間,就有許多心事。我曾見閨評中的詩,有兩句說得頗覺入妙,是一個姑娘遇人不淑寄感的。說轉念也知求曠達,不由人意上心來。這兩句就是替我寫照。」黽士道:「人事相遭,我輩男子中尚且不能解說,何況卿輩。不過徒然憂悶,也是無益的。」說著,只見湘君同碧霄走來,大家連忙讓座,韻蘭笑道:「你三人看俗佛去的,回來了?」湘君笑著,同碧霄坐下,說道:「乏趣得很!不是浴佛,實是擠人。最可恨的是鄉下人,臭汗薰蒸,偏到我們那邊來混,我實在受不得了,才同碧丫頭回來。碧丫頭又去混打人。」黽士道:「打什麼人?」碧霄道:「先前有一個游手無賴,故意擠到我們身邊。我怕事避開,他又擠來,嘴裡還胡吣說兩塊錢一夜,又是假正經,似有動手光景。我就惱了,一掌打他一個嘴巴。」柔仙笑道:「也算晦氣!」湘君道:「他的黨羽多呢,一個嘴巴,血多打了出來。」韻蘭道:「阿嚇,他們怎肯罷休呢?」湘君道:「自然不肯忍耐,就有四五個人打起不平來,上前來拉他,他便把外邊衣服一脫,同他們交手起來。碧丫頭真是母夜叉,不知道那裡來的神力,一隻手拉一個,一隻腳踏著一個,兩條腿夾著一個,這些無賴慌了,後來一個人認得他,向眾人說道,快莫動手!他就是綺香園擒盜的馮姑娘,不是好惹的。眾人就不敢動手,求他把三人放了。這個時候看的人不知其數,巡差也來了,我們怕招禍,便坐車回來。看的人一路站在兩旁,好似站班似的。珊丫頭幾乎嚇死了,到了園,幸沒大禍,他說要來望柔丫頭,我就同他進來。你們女孩兒家動不動便打架,不是笑話麼?」黽士笑道:「雖然不懼他們,但怕吃眼前虧。」韻蘭笑道:「招了事非出來,不知怎麼了結?」碧霄道:「怕他什麼?」因問柔仙道:「這兩天老貨的性兒改不改?還同你吵麼?」俊官笑道:「自那一日馮姑娘來整頓之後,他好了許多。」柔仙道:「狗的性那肯不吃屎,不過恨在心頭,暗中算計罷了。」碧霄道:「他再同妹妹多口,妹妹就來告訴我,但只要有理,我不怕這老淫婦。」黽士道:「姑娘莫生氣,你來看柔仙這首詩。」碧霄遂同湘君擁到桌子上看了,湘君道:「莫問前生孽,這一句,似是而非,我輩恰是前生的因,今生的孽。」碧霄道:「沒得因,我們也不能聚在一處。」柔仙道:「你們的因都好,我的因最惡。」韻蘭道:「我的因何嘗不惡,眼前而論,似乎好些,豈知我受了無限的閱歷,仍舊混到青樓中來。」湘君道:「倒也並無分別,你看黽士這位令妹,蘭生這位令姊,何嘗不是命婦。若考其根原,究其歸結,恐怕也同我們差不多兒,不過在人世上榮辱有些分別罷了。黽士道:「人世榮枯,本不足恃。但有了知識,總為情慾所累。」湘君道:「此非情慾累人,乃人之自累於情慾。所以古來達士作為,總是兩樣。莊子云,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自茫忽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生變而之死。悲歡忻戚,迭相其中。若解得本來,方知局中遭際,都是後天,不值自家一笑。」碧霄道:「不值一笑,還有色相。須無此一笑,方是無我。」湘君道:「這個禪機深妙得很哩,若說無我,已有無我的意見,須把這意見都泯了。碧丫頭,你要了道,我有口訣問你,你隨口答出來,方算前因不昧。」柔仙道:「我們大家來參。」湘君道:「如何是佛?」柔仙道:「即心即佛。」碧霄道:「非心非佛。」湘君道:「如何是住?」柔仙道:「天地蘧廬。」碧霄道:「四大皆空。」湘君道:「白雲隨意行,流水無心去。頂上月華空,恍然不知處。」韻蘭笑道:「我有一揭寫出來你看,是也不是。」說著,寫了出來。眾人看時,見寫了四句云:
  有情便有種,有種便生緣,釧動香蘭笑,閒乘鶴上天。
  湘君把韻蘭看了一看,點頭笑道:「韻丫頭靈心未昧,畢竟聰明。碧霄也解脫了。柔妹妹還有些色相,但返本歸真,倒比他人還速。」碧霄道:「瞬息行神寥廓遍,本來天地是微塵。」湘君笑道:「果能如此,你去干你的罷。」碧霄不覺恍然,向湘君叩了一個頭,又向韻蘭叩了一個頭,就去了。黽士、韻蘭、柔仙、俊官倒不懂起來,笑說道:「他癡了麼?」湘君笑道:「大約他算悟道的,也沒見這樣悟法,真也可笑!」湘君這句話,就掩飾過去了。原來碧霄自與冶秋會合之後,得了元陽,便把行神攝影的工夫練習。向來雖可飛身,恰不能遁形。自坎離交濟,這個形就可以藏了。這回得湘君一提,不覺恍然有得,從此便日日用功起來。本來瓜熟蒂落,不取諸辛。不上半年,便可空裡藏形,瞬息千里。自知謫限尚有幾年,不敢太露本相,也只得隨著眾人混跡。有不平的事,替人出頭做做,這是他的本性,表過不題。
  當時韻蘭等在柔仙處又談了一回,湘君自回漱藥■,黽士到陽公館去。韻蘭回到屋裡,覺得腿子有些酸,便到春影樓,坐在一張軟藤榻上,命伴馨倒了一杯洋參湯,喝著,霽月立在旁邊裝水煙,韻蘭一面喝,一面問霽月道:「這個湯誰砌的?」霽月道:「今日小蘭姑娘收拾的。」韻蘭道:「現今已立了夏,我打諒一日吃洋參湯,一日喝杭州城牆的野菊花茶,你們須記著。」伴馨答應了,因道:「姑娘現今燕窩粥到底吃不吃?嚴老爺送來的燕窩,已經完了。若還要吃,只好把蔣老爺送的四匣大官燕開出來。」韻蘭想了一想道:「這個也吃得膩了,且停一個月再吃。你叫明珠每日早上晚上剝白蓮肉■敦給我吃。中飯之後,一杯杏兒茶,糖要少加些。」伴馨一一應允。只見佩纕走來,笑回道:「剛才仲蔚差人送姑娘的石印幽貞館詩稿來,只有五百本。因今年鄉試,印書局趕印夾帶本子,機器沒得閒。這五百本還是催了十幾次,做的夜工呢。姑娘送完了,橫豎過了七月,就可以再做的。仲蔚有一字帖兒,請姑娘過目。」說著,便交了上去。一面到幽貞館書櫥裡取了幾本稿子來,韻蘭數了一數,上下兩卷,計五十四頁,下面附著桃花社聯句詩。書樣字樣,都還精緻,心中自是歡喜。佩纕又回道:「雙瓊姑娘、雪貞姑娘同幼姑娘又來了一次,把姑娘這大八音琴匣借去了。」韻蘭道:「有話說麼?」佩緩道:「並沒說話,不過來望望,雙瓊姑娘說,現在不得閒,那詩社的事只好再緩幾日。雙瓊姑娘又說,聽得老爺說,據寧波官場傳聞,說前月小茅塘地方,有一個女人抹了頸,死在樹林裡。鄉人報了地方官,驗得有輪奸事情,恐怕就是倚虹姐姐。不知怎麼自勒的,真可慘呢!」韻蘭道:「碧霄姑娘,知道不知道?」佩纕說:「他們到碧霄姑娘那裡,碧霄姑娘不在家,所以告訴了柔兒,現今芝仙特為這件事,發了一角公文,到那裡查問去了。」韻蘭點頭不語,又問有別件事麼,佩纕道:「有一個姓江的,就是救了碧霄姑娘同吳老爺一起來的,他是船上的小統,帶到園裡來看碧霄姑娘同吳老爺,都不會面,他就同天香深處的守門人,到這裡來訪訪姑娘,送姑娘兩匣高麗參。」說著,就去取來給韻蘭看了。佩纕又道:「他坐了一回,想著一件公事,就走了,說明日就要開船,還要想來會一會。」韻蘭笑道:「會什麼?我又不是三頭六臂。」霽月笑道:「總是姑娘的名望大,沒見過的,想姑娘不知是什麼仙人樣子,見了就算榮幸。」佩纕笑道:「姑娘若真個三頭六臂,人家就避之惟恐不及了。」韻蘭也笑了。停了一回,韻蘭覺得有些倦意,因問伴馨道:「小房間裡的溺盆換沒換?我今懶極,要睡一回,晚上恐防客到。」伴馨道:「現在天氣暖,姑娘不如用玻璃盆罷。」韻蘭道:「既這麼著,就罷了,你們且出去。」佩纕等去了。原來近日韻蘭起居服用,殊覺奢華,都是些客人要想極意的諂媚,作奇技淫巧,以悅其心。此時韻蘭閉了門,公事畢,便去午睡不題。
  次日,江受謙果然來了,暢敘一回。韻蘭畫了一柄團扇送他,受謙也就去了。豈知浴佛日,是湘君的生日,晚上有許多熟客,鬧了一晚。到次日,素秋知道,說湘君不給信,要替他補祝。又怪韻蘭、碧霄、珊寶、燕卿不提一聲,韻蘭笑道:「吾們那裡記得?這回子同他補祝,也是好的。」於是又鬧了一天。四月十四,是冷柔仙生日,大家又要去祝。素秋更是高興,柔仙倒也罷了。馬氏恐防費鈔,再三不要,說:「晚上有三四席客酒,姑娘們來了,也沒地方。」碧霄道:「你放心,不要你費一個錢,也不誤柔仙妹子的陪客。到十五日,在天香深處借吳奶奶的地方,待我們也是補祝便了。」馬氏不能過辭,只得假說子幾句不敢當的話。到了十五日,素秋那邊熱鬧起來,雪貞也過來了。擺子三席。惟程夫人、素雯有事不到。自顧夫人起,為蘇韻蘭、顧珩堅、陽雙瓊、莊雪貞、馮碧霄、謝湘君、謝珊寶、陳秀蘭、林燕卿、范文玉、白凌霄、金幼青、史月仙、葉佩纕,連素秋共十六人,並沒一個男客。
  眾人皆來了,惟柔仙不到,文玉笑道:「王母娘娘不到,還了得,我同燕卿去拉他來!」韻蘭道:「還是碧丫頭去,你們都不中用,恐怕他老貨又在那裡發性了。」碧霄道:「我同陽姑娘去。」遂拉了雙瓊便去。雙瓊笑道:「不要忙,慢些兒走,我跟不上你。」佩纕笑道:「我也去。」雙瓊道:「好,碧姑娘同他去罷,我懶得走。」碧霄道:「為什麼又不去了?」說著,只見柔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同俊官來,湘君笑道:「便宜了碧丫頭,省走這一躺。」碧霄就笑著說道:「巧極!你不來,我要來拿了!」就走出去挽著進來,韻蘭笑道:「王母出殿了,我們伺候了好久,大家要拜壽呢!」一眾都立了起來,柔仙一看人數都齊了,笑道:「我什麼時候修來的福,連太太、奶奶們都賞臉。」說著便走到顧夫人那裡去磕頭,顧夫人連忙挽住,笑道:「我還沒有拜壽,你倒先來行禮。」便拉他在身旁坐下,柔仙又要與珩堅、素秋磕頭,珩堅道:「一讓,到拘謹了。我們除了太太之外,大家行個平禮罷!」韻蘭道:「三奶奶說得有理,我們大家來。」於是眾人一排立著,向柔仙福了兩福,柔仙連忙還禮。禮畢,方才坐下。素秋笑道:「我們知道你日日受氣,所以各人公議湊了公份兒,替你過生日,使你樂一樂。」秀蘭因問遲來的緣故,柔仙臉上一紅,說道:「昨晚客人多,差不多東方發亮,我才睡覺。今日起身,已是十一點鐘了,趕緊梳洗了就來,這老貨還沒進園,昨兒他咭咯了一回。說我今年四十歲,倒沒人同我祝壽。你多大年紀,倒爬到樹高枝上去。這是他們在我的臉上,所以敬你,你不要太輕狂了!太太奶奶姑娘門前替我請安問好,我不去了好似倒翻了果子簏,說個不完,我只是不理。」燕卿笑道:「老東西!倒說我們為了他替你祝壽,他還做夢呢!」碧霄道:「回來我要去看他這臉,究竟有如許大!」珊寶道:「罷罷,你又要多事了。」素秋道:「一點多鐘了,我們坐席罷,今朝是我們公祝,應該柔仙坐第一位,但是太太在這裡,不好僭的,柔仙只好在第二位了。」顧夫人道:「我愛歪在這炕上,要吃什麼菜,叫你們送來,席上的首席,讓了他罷。姑娘家可憐見的,讓他樂一樂。」柔仙道:「這是斷不敢當的,請太太來坐。」素秋道:「恭敬不如從命,我們太太最怕是拘,倒請他坐在炕上罷,要吃什麼拿什麼去。」韻蘭道:「也好讓老人家舒舒服服,我們就大家坐。」素秋幾次相推,柔仙不肯首坐,勉強坐在第二,第一位空著。其餘由素秋排定,年長的坐在上首,年幼的末坐。雙瓊年紀最小,坐下末位。豈知佩纕也是這日生日,韻蘭在席上談起來,素秋一眾人又要替佩纕道喜,顧夫人道:「這麼說,我倒欠禮呢!」就命人到自己房裡去拿出一個碧犀霞的鴛鴦■來送他說:「這是我娘家的東西,你拿去掛掛罷!」韻蘭道:「他不過是個丫頭,因太太、奶奶們過分謬愛,所以叫你坐坐,已經僭了,還擱得起替他道喜。」素秋、珩堅道:「你說他是丫頭,差不多姑娘們還趕不上。」顧夫人道:「你說他是丫頭,我說他是女兒,好孩子。你來,我把這個同你掛著!」秀蘭推著佩纕笑道:「你聽得麼?太太的恩眷如此隆重,要收你做女兒,你還不走下去叩頭麼?」一語提醒了佩纕,果然走到炕前端端整整磕下頭去,顧夫人立了起來,笑道:「也不必客氣,但是已經送了一個禮,這回沒得再送,不要笑做乾娘的算小呢!」說得眾人皆笑了。雪貞笑道:「喜珍嫂子幸虧不在這裡,若看見了,怪太太疼乾女兒,又要吃醋呢!」碧霄笑道:「太太既然收了他,須要替他揀一個女婿,賠一分嫁妝呢!」柔仙笑道:「要揀女婿,我來做媒。」凌霄笑道:「你做給誰呢?」燕卿笑道:「我知道了,太太要他做一個還鄉女兒。」幼青笑道:「配給蘭生,真是璧人一對呢!」說著已是上了菜來,素秋請眾人隨意吃喝,並不敬酒。於是猜拳行令,到晚方散。
  次日,又是月仙生日,小香高興同他祝壽,鬧了一天。豈知兩日以來,惱了一個雙瓊,聽見給蘭生做媒的話,就大不自在。未曾散席,他先自走了。想起佩纕是何等人,姑太太也糊塗,怎麼就認他乾女兒?我看蘭生同他魅魅螫螫,必定有些苟且。他們將來果然聯合定了,我也不過一死,但總是不服氣。於是愈想愈惱,重發起肝氣病來。程夫人急昏了,連忙請大夫,求丹方。雙瓊身子在牀上翻來轉去的叫喚痛哭,只求立刻就死,免得零碎痛,當不起。一回子想著要吃強水,明珠在牀前寸步不離,豈有肯給他的道理,把些西洋藥料都藏了起來。園中姊妹知道了,都來張望。韻蘭自己來了一回,再差佩纕送一服肝氣痛丸藥。這是四月廿二,佩纕不知道雙瓊有這個心事,一回走進房來,明珠便立起讓他坐,佩纕便問道:「姑娘好些麼?」雙瓊方痛定,朦朦睡去。聽見佩纕說話,一看果然是他,又怄了氣,便問明珠道:「你同誰說話?我已經病到這麼著,你還不留心!什麼人都放他進來,要我死了,你們才可以無法無天的稱心呢!」佩纕、明珠當他病昏了囈語,明珠道:「是佩纕姐姐送藥來的。」雙瓊道:「不要吃這個送命的藥,藥死了我他便好了,我偏不死,要看他怎麼威風!」佩纕倒怔怔的不解起來,還當他是病中的亂道,因叫道:「姑娘是我。」雙瓊閉著眼道:「你這個輕狂樣,給別人看去,我不要見你!」佩纕方知道雙瓊與己不對,便氣得發昏,他從來沒人給他沒臉的,這回子不知何故,就哭了出來。明珠不好意思,就勸佩纕到外房,安慰他,替他賠罪。說是姑娘病中的話,你不要生氣,他好了,還要到你那裡來謝呢!佩纕道:「這是什麼說起?我從沒得罪你們姑娘,他這樣奚落我,為何故呢?」明珠笑道:「他病昏了,你當他真麼?」佩纕道:「我看他並不是昏,明明清清醒醒的罵我,我倒來差了!」說著又哭起來,明珠再三勸慰,只聽雙瓊又哭起來,喚明珠進去。明珠道:「姐姐請坐,我進去了就來。」佩纕道:「我也不要坐了,你進去罷。」說著就走,明珠送了佩纕走了,方才進去替雙瓊撫摩了一回,略略好些,雙瓊道:「賤貨去了麼?以後這個人不要理他!」明珠道:「姑娘何故與他不合?」雙瓊道:「也沒不合之處,不過我見了他,心裡頭便有些耿耿的,不知什麼緣故。」明珠也不再問了。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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