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翠袖圍命婦賞芳菲 紅樓令群仙識徵兆
韻蘭在彩蓮船樓上,方欲同秋鶴下來。忽見芝仙、友梅、伯琴、仲蔚、黽士、蕭雲都來了,說道:「我們到幽貞館去找你,你們兩個在這裡做什麼?玉田、碧霄在你那裡等你,同到鬧紅榭,他們說你在這裡。我等就趕了來,你快些回去,同他們去罷。你是主人,該早去伺候的。蘭生兄弟同雙瓊妹子、雪貞妹子先就去了,一回子兩位太太都要來了,沒得叫客人反伺候你主人的道理。」韻蘭道:「知三、介侯呢?」伯琴笑道:「他先去了,恐怕還要到燕卿那裡趁熱摸被頭兒呢。」韻蘭笑道:「爛舌根的東西,總沒好話。過一回太太、奶奶、小姐們門前你也敢放肆,我倒服你!你們來了甚好,秋鶴正在這裡不自在,你們同他去罷,我回去也就來。」說著下樓去了,仲蔚、芝仙看秋鶴神情呆鈍,因問道:「你為什麼不自在?遇著這樣美人,這樣才情,這樣知遇難道還不足麼?」秋鶴不答,向友梅道:「你知道翠梧在這裡麼?」友梅驚道:「幾時來的?」秋鶴道:「昨夜寄來的。」伯琴等笑道:「怎麼一個人好寄麼?」友梅也笑道:「到底翠梧來沒來?」秋鶴道:「誰來哄你,我書箱裡頭沒得翠梧,你一輩子可不理我。」伯琴笑道:「倒也奇聞,書箱裡藏起人來。」黽士道:「友梅,你找一找。」友梅笑著一找,只找著一個髮髻,用一張紙包上,包裡頭還有兩封信。
眾人通通看了,有知道翠梧的,有不知道翠梧的,友梅是深知底細,把他的交情講了一遍。伯琴看秋鶴踱來踱去,並不理會,一時兩眼直瞪著牆上,若有所思。黽士私告仲蔚道:「你看你的令譜兄好似改了樣子。」友梅道:「他必定為這個人的緣故,我們同他到鬧紅榭去散散罷,否則要整出病來了。」因道:「秋鶴,你也不要憂悶,據他說要送白秀芬來,既有花神廟的說頭,我們大家捐助些,叫韻姑娘趕緊收拾,便叫翠梧來,你就可以與他相見了,這回子且同你到詩社裡去做詩。」秋鶴道:「我做的詩要考第一呢。」仲蔚笑道:「你的才一定不作第二人,想韻蘭也做不過你。」秋鶴道:「不好了,我勝過韻蘭,我便該死,就是環姑我也不要占他先的。」說著,同出了門,寓中自有園丁替他看守。眾人又在路上談論翠梧的事,仲蔚又講收拾花神廟的章程。不多一回,到了鬧紅榭,見蘭生在桃林中折花,雙瓊同雪貞捉得一隻綠蝴蝶,摘了髮絲,在草叢中縛。燕卿倚著闌干,知三袖了兩手俯在燕卿肩上看他帶的花朵兒,介侯蹲在地上看燕卿的蓮瓣,韻蘭在裡頭指揮陳設,佩纕、湘君、碧霄督著人在門外張設彩幕,看見眾人,笑道:「進去罷,文玉、秀蘭、玉田在桌子上理牙籤,其餘尚未到齊。」眾人走上六七級台階,是三大間。朝南的外院,排著兩席。東首便是意春軒,也是三間。朝南排著兩席,東西廂向也是兩席。椅帔椅墊都是五色緞子,繡著折枝桃花,是韻蘭特意去趕辦的。燕卿見伯琴眾人進去,便迎了出來,笑道:「今日只得屈你們坐在外院了。」便招呼沏茶擰手巾,黽士笑道:「雅極了。」秀蘭便也立起來招呼,伯琴便去拉住說道:「你干你的事。」仲蔚笑道:「這地方看桃花,是好極了。」介侯也走了過來,笑道:「你們到意春軒去望一望,回來太太們來了,不好亂走了。」仲蔚笑道:「只有友梅、秋鶴同你客氣些,秋鶴還比你們熟,冶秋夫人是秋鶴的通家嫂,雙瓊妹子是女門生,芝仙嫂嫂近來也拜見過了。要想問業,又是通家嫂。程太太是向來見過的,同顧太太俱是通家伯母,只不過同我們嫂嫂、妹子稍為拘謹。我們都是一家,只有你們兩人客氣。今天看你們拘到怎樣。」
這時友梅已到門簾裡頭望了一回,伯琴招呼蘭生道:「蘭兄弟來罷,仔細遇著螫毛蟲。」說著,只見兩位太太帶著珩堅、喜珍、素秋、幼青、素雯一班,花團錦簇的都來了,笑道:「好熱鬧。」韻蘭、燕卿、佩纕及碧霄皆出來迎接,笑道:「太太、奶奶、小姐好興致,這回子就來了,我們打諒還要親來邀請呢!」這裡知三、伯琴等都過意春軒去見了,此時秋鶴心中稍暢,也進去見過。大家出來,只見蘭生手中握著一棒桃枝走進來,與眾人見了,便把折枝分插在各處瓶裡。佩纕督促張設彩幕完畢,也進來幫他插花。程夫人笑道:「你就坐坐罷,不要忙,誰要你折花?」蘭生道:「佩姊姊叫我折的。」忽見雙瓊牽了一隻蝴蝶,笑嘻嘻的進來,後面跟著雪貞,程夫人道:「你做什麼?今年十五歲了,還是孩子氣!」喜珍笑道:「我家姑娘十七歲,尚且好玩,雙妹妹有這等聰明,造這些巧意兒,真是難得的。不知將來誰有福娶他去?」雙瓊只做不聽得,執著鉛筆在窗口畫這只蝴蝶樣兒。程夫人道:「雪姑娘的吉期,定沒定?」喜珍道:「去年就下定了,今年七月廿二出嫁。」雪貞紅了臉,說道:「嫂嫂別的不說,單把我們來打趣。」雙瓊方欲說話,忽見蘭生家的大丫頭霞裳也來子,後面佩纕跟著,顧夫人是最歡喜他的,便去挽他的手。素秋、雪貞、喜珍知道是顧府裡最有體面的丫頭,雖然使婢與姑娘無異,內外的人皆稱他姑娘的,所以大家也立了起來。珩堅笑道:「霞裳姊難得跑到這裡來。」蘭生便也走進來,顧夫人拉著霞裳在身旁坐下,笑道:「你這裡沒來過麼?」霞裳道:「親家太太搬進來的時候,我來了一趟逛了半天,還沒有走到,這裡也未來過。」因向珩堅笑道:「姑奶奶你不知道蘭哥兒到了這裡,太太同二太太天天記念他。來的時候不是天熱麼,衣服沒得多帶,大家盼望他回來,也就完了。豈知又是不回的,這幾天還好,昨晚起了一陣涼風,倒比先前冷些了,就要差人送衣服來,恐怕不週到。太太本來要送簡脯給兩位太太,就叫我來,順便送一件薄棉衣服給他換上。我同小丫頭子問信,這位佩姐就領我來了。」程夫人笑道:「你也太小心了,他在這裡怕沒衣服麼?今早我已給他換了。」佩纕笑道:「太太你還不知道他,十五歲的人,還不知冷暖,一回冷了,他還熬著。這個天氣,容易傷人。」蘭生笑道:「霞姐姐今兒就在這裡賞桃花,也不用回去了,我明兒同你回去!」顧夫人笑道:「自然在這裡玩玩吃飯,難道還叫餓著肚子回去麼?」程夫人道:「霞姑娘,你就住在我那裡罷?他久要回去,我勉強留他的。你既來了,我明兒便放他去,與你一同走。」霞裳笑道:「我家太太等我回去,不去要埋怨呢!」顧夫人道:「你放心,我先叫跟你來的小丫頭回去,給太太一個信,說明早同少爺一起回來。」說著,便把這小丫頭打發去了。霞裳只得住下,這裡姑娘們有不認得霞裳的,當是蘭生的姊妹,大家叫他姑娘。後來曉得是大丫頭,方在姑娘上加他的名字。佩纕留心看蘭生與霞裳的神情意氣,親熱非常,便已知道一二。
卻說雙瓊來了許久不見馬利根二人,因近日最為親近,便請韻蘭、燕卿去轉請,韻蘭笑道:「我已請了三次,他辭了三次。說要把替秋鶴做的氣球趕好,且又不大喜歡中國菜。他又是信天主教,今日是瞻禮六,不能吃葷的。不過吃些雞子、魚蝦無毛的東西,故萬萬不能來了,我也只得由他!」雙瓊聽了,也便罷了。那邊佩纕又去找霞裳到外邊去玩了一趟,韻蘭見霞裳柔靜知趣,十分愛他,當時送他一件散金貢緞襖料,一個翠玉戒指。霞裳再三不受,蘭生反替他收著,霞裳只得謝了。韻蘭又請他常來園裡玩玩,並要轉請太太、二太太來逛一日。我們現在除這裡的林姑娘還有桐華院的二位姑娘,其餘都是住家,須極熟的客人方往來呢!」霞裳笑道:「我家太太說的,等我們親家老爺來接印的日子,要到這裡來住幾夜,逛逛呢!」韻蘭道:「好極,到這時候我再來請,你也常來,不用生分!」兩位夫人道:「真個這位蘇姑娘又能幹又和氣又有識見,我們親戚姑娘;怕珩丫頭還能趕得上幾分,其餘通不及呢!」韻蘭笑道:「我算什麼人?太太把我也打趣起來!」那邊伯琴走過來笑說道:「論起事業來,雖然不好,但現在已經定了主意了,論起人來,姑娘裡頭純正的派致,總要推他第一。他現在要收拾一所花神廟,當中就供姑娘們的小照,說姑娘本來是花神降生,就受受人家的香煙祭祀,也不為過。」程夫人道:「怎麼弄這個玩意兒起來?」湘君道:「當中自有天機,此時還不便說破,這個是一位得道的尼姑起意的,恐怕素奶奶、珩奶奶、喜奶奶、雙小姐、雪小姐,都是腳色呢!」湘君這句話一提,素秋、喜珍、珩堅、雙瓊、雪貞忽然想起一個夢來,喜珍、雙瓊、雪貞、珩堅一夕同做的。素秋是一個人獨做的,各述所見。夢中見有一個亭,一個碑,一處百花宮,雖然模糊不確,而大致恰是同的。於是大家驚異起來,二位夫人本來聽得湘君有些先知,惟不肯輕露本相,聽了這番言語,因笑道:「這也奇了!你們怎麼都有這個夢呢?雖是夢幻無憑,然同得也奇。為什麼我們沒做這夢?大約年紀老了,天上的帝主不要我們這老婆子做花神了。」說得大家笑起來,雙瓊道:「你們要供到花神廟裡,我來同你們合拍一張小照!」雪貞道:「拍照要退色,不及請素嫂子畫的好。」素秋笑道:「我的中國畫,更不如珩妹妹西洋油畫的像。」顧夫人道:「你們當真要供起來受人的拜,一則恐怕折福,二則不穩便。」韻蘭道:「這個倒無須慮得。」此時恰值蘭生走來,聽了這話甚喜,便道:「這事甚好,快快辦起來!」程夫人笑道:「雖則說不給人家男子看,倘然他們強要進來,如何呢?」韻蘭道:「完工這第一天,要是有人來看,必不得已,可以給他觀光。其餘這些日子,橫豎廟門常常鎖著。除了我們女客,男子一概不能進去。既然不到那裡,還有那個來拜呢?若是我們自己拜自己,更是不消說得,有什麼福好折呢?」程夫人笑道:「這個倒還可使得,不要哄得園外人都知道。」湘君道:「這個自然,就是少爺們知道了,也不肯傳出去的。」說著,只見廚房老媽子排出席來,是十六碟燕窩八大八小三道點心燒烤的格式。顧夫人笑道:「太講究了!」韻蘭笑道:「太太奶奶小姐今日的坐位,都已派定了,不能推的。若要推,就是俗了。」程夫人笑道:「既這麼著,你把席單取來交我,我吩咐他們坐。大約我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了。」燕卿遂把坐位單送上,程夫人一看笑道:「可是我猜著了!」遂坐了東首第一位,雪貞二,柔仙三,碧霄四,燕卿第五相陪,小蘭坐在側首,西首一席第一位吳太太,二素雯,三凌霄,四霞裳,五韻蘭相陪。向西一席第一位喜珍,第二位珩堅,三玉田,四秀蘭,五湘君相陪。朝東一席第一素秋,第二雙瓊,三文玉,四幼青,五月紅,六珊寶相陪。外院東席朝南第一秋鶴,第二蕭雲,三蘭生,四伯琴,五知三,替主人相陪。西席朝南第一芝仙,第二友梅,三黽士,四仲蔚,五介候,替主人相陪。佩纕公舉監酒,內外六席,各具杯箸,隨意坐,均在陪客主人之下。看官須知道造小說書,最怕人多,人數既多,敘了這個人不免遺了這個人。作書的只得一枝筆,看書的只得一雙眼,總苦不能兼顧。如今要把六席的男女三十餘人,一時並寫,就是千手觀音也不能做,九頭鳥,也不能說,只好略略敷衍。
如今坐席之後,另派每席一人斟酒,最忙的不過是個佩纕。其時正是晌午,日色微晴,春陰猶滯,外面桃林中淡紅微白,放萼舒苞;地上一片文章,花飛陣陣。從裡面望去,果然是春風霞錦爛熳爭妍;小蝶游蜂,紛紛不去,把個鬧紅兩字做得十分飽滿,院內外席上的人贊不絕口。蘭生在外邊飲了幾杯,又走進來各處坐坐,拿了壺替寄母、姑母各人斟酒,柔仙、幼青、玉田、湘君、燕卿、碧霄、韻蘭、凌霄、素雯、文玉、珊寶均不要他斟。程夫人笑道:「我們大家已領了情,你們不領他也不依的,領領情罷!」蘭生笑道:「我也是仗著主人的意思,借花獻佛呢!」眾人只得各飲半杯,斟到雙瓊,雙瓊一定不飲,蘭生道:「我來替你喝罷!」就持杯欲飲,霞裳便走過來,說:「雙姑娘的酒不熱了,你要飲,喝我這一杯,也是你斟的,還熱!」說著便去取來,放在蘭生口邊。蘭生嘗了一嘗,笑道:「太熱!」佩纕正走進來,笑道:「酒飲熱的好,你不飲我來替你飲!」蘭生道:「你來喝,熱不熱!這個酒我半斤就醉了,還能做詩麼?」佩纕笑道:「你拿來!」蘭生真個送去,佩纕一飲而盡,笑道:「我也並不嫌熱!」蘭生笑道:「佩服!」便去夾了一片筍,剛送到佩纕口中,雙瓊冷笑點頭,蘭生看見了,想著前日的話,就不好意思起來。佩纕笑說:「多謝,我自己來夾!」說便說,也忘了情,便把口去受。蘭生因雙瓊點頭便不敢送去,此時佩纕要吃,蘭生縮住不送,後來蘭生到底自己吃了。眾人看這等情形,反引得哄笑起來。佩纕滿面飛紅,托故出去。蘭生也紅了臉,向雙瓊笑道:「妹妹我替你斟一杯,你這杯冷酒傾了罷!」雙瓊冷笑道:「請便,我不敢當!快些外邊去應酬的好。」蘭生搭訕著只得下來,雙瓊低低說道:「可不差,還是外席去的好,有心上人在那裡呢!」外邊知三揭著門簾問道:「你們什麼樂?同我說一聲!」雙瓊笑道:「就是《紅樓夢》上的呆雁!」程夫人笑道:「蘭哥給佩纕筍吃,哄他做了把戲呢!」知三便去向佩纕笑道:「上年做了受吐,今兒又做大小騙麼?」急得蘭生撅著嘴,指著裡面低說道:「小祖宗來,令杯也拿來,應喝的我們就喝!」韻蘭笑道:「真要這樣,方為有趣!」佩纕也要來撕嘴,友梅道:「我們今日還要做詩,須早早散席方好,我們就行令罷!」仲蔚道:「小碗齊了,再行令!」佩纕道:「今日有一副《紅樓夢》令,只須抽籌,停一回子我給你看!」黽士道:「是內外統行,還是兩起?」秋鶴道:「我先來做詩!」介侯道:「且慢!」仲蔚道:「我們十個人,行過了遞進去!」佩纕道:「也好。」友梅道:「怎樣喝酒呢?」芝仙道:「大約簽上必定注明的。」蕭雲道:「這等簽,我都見過了。犯了各項,要多喝的!」伯琴道:「快去取大玉杯來!」佩纕道:「這裡的杯,惟套杯有大小。玉杯總是這麼大,不得再小的。或者斟到八分,也可以使得!」說著,八菜業已上齊。
佩纕再到裡邊關照了一通,就把這令筒給太太等看了,大家稱好。佩纕取出來,眾人一看,原來是六十根牙籤。一面鎸著《紅樓夢》中人的姓名,下引西廂一句,一面鎸何人飲,或合席飲,或自己飲,兩人飲。佩纕道:「每言飲者,必八分杯一杯。內外統計,如合席飲,內外須要統飲。但我不能照應兩邊,我今要委兩個人,一是珊寶姑娘,一是介侯。如我在外邊監簽,裡邊酒政,請珊姑娘督飲。惟二位太太可以代酒,其餘均不准代!」程夫人笑道:「不要你慮得,我們也不用代。不過我們菜也夠了,要坐在炕上隨意吃些,你們不能拘住我們。」顧夫人笑道:「甚好,我們兩個人且散坐,把這個清燉雞脯抬到炕!」太太安排妥當,佩纕道:「我在裡面監督令,外面酒政就請介侯。倘有舞弊,一查查出,或被告發,即加倍罰這舞弊之人。知情不舉者,罰及其半!」眾人道:「甚好,你行罷。」佩纕道:「這是行了一桌,再一桌呢?現今從西首席上排去,到東邊席上。裡面從上桌到下桌,你們看我先飲令杯,然後掣簽。你們也要先飲一杯再行掣簽的。」介侯道:「我們索性大家各飲一杯,免得掣籌時再飲。」佩緩道:「也好。」於是知照裡邊請珊寶姑娘監飲,各照一杯。這裡佩纕方自掣籌,只見簽上寫著:
小紅,眼底空留意,○自飲一杯。能說急口令者免,攜俊僕美婢帶色巾花中者飲。
佩纕把枝牙籌插在另一個筒裡,便念急口令道:「散心散心,走上第一個。亭台上一張琴,桌上一卷經。操罷一曲琴,念完一卷經。南無觀世音。」共急口念了十八遍,第二遍是兩個亭,兩張琴,兩卷經,次第排下至十八為止,差者仍飲,佩纕幸而無差,免飲。蘭生、芝仙、雙瓊、碧霄、幼青皆有色巾,各飲一杯。蘭生、雙瓊、碧霄攜有美婢,多飲一杯。韻蘭、珩堅、柔仙、珊寶、秀蘭、素秋、湘君各有美婢,蘭生、芝仙有俊僕,也飲一杯。這回蘭生飲了三杯,蘭生道:「了不得,這樣子喝,總要醉的。」佩纕笑道:「誰教你犯了許多?」伯琴笑道:「醉也不打緊,替你受唾就是了。」佩纕啐了伯琴一口,仲蔚掣籌,眾人看後,還傳到裡面看,再交出來插好,以後每掣一簽,六席中必傳觀一遍。仲蔚掣的是:
香菱,世間草木是無情,猶有相兼並。○此後有掣得寶玉、黛玉、湘雲者,多飲一杯。
同年,同譜,好吟,及脫衣解帶者飲。
外邊伯琴、友梅二十七歲同年,裡邊韻蘭、珊寶、秀蘭二十三歲同年,湘君、凌霄二十二歲同年,玉田、喜珍、文玉、月仙二十一歲同年,幼青、柔仙十六歲同年,珩堅、雪貞、霞裳、佩纕、芝仙十七歲同年,雙瓊、蘭生十五歲同年,秋鶴、芝仙同譜,皆各飲了。韻蘭、秀蘭、珊寶、湘君、碧霄同譜,柔仙、凌霄同譜,佩纕、倚虹同譜,俱飲了。秋鶴解帶,蘭生脫衣,文玉在那裡縛鞋帶,也罰一杯。交令,友梅掣簽,眾人看時,
平兒,我做夫人便做得過。○帶金鐲鎖鑰,及與己同庚者飲。
惟佩纕、伯琴飲一杯,裡邊除二位太太、珩堅、雙瓊、素秋不帶金鐲,其餘都飲一杯。連碧霄之婢倚虹、韻蘭之婢霽月、珩堅婢暗香、柔仙之婢俊官、珊寶之婢玉憐、素秋之婢綠香、秀蘭之婢小碧、湘君之婢舜華也都帶著金鐲,珊寶勉強要他們飲。霽月笑道:「這是席上人的令。」珊寶笑道:「我不管席上席下,但帶金鐲的必要飲,不飲把鐲子退下,送給我。」倚虹道:「令出惟行,也強不過了,霽妹妹飲了罷。」霽月笑道:「無名酒我是不飲的。」倚虹道:「你們不飲,我來替你們飲。」就一起飲了三杯。珊寶笑道:「好妹子。」那邊舜華道:「剩這兩杯,我來飲。」珊寶道:「你兩個人好,大家不要立著,坐到我這邊來,替我監令。」遂命人移了兩個小方杌排在自己旁邊,叫他二人坐下。程夫人、顧夫人笑道:「這兩位姑娘,畢竟生得體面。」珊寶向倚虹笑道:「如何,我一抬舉你,太太便贊你了,還不去敬一杯酒?」二人果然走過去敬酒,兩位太太笑道:「姐姐們莫客氣,到不敢當了。今日沒得東西送你,我們自己搜搜看!」於是程夫人送倚虹一枝翠玉簪,顧夫人送舜華一注鮫綃帕,二人謝了歸坐。外邊芝仙又掣了一枝簽,上注著:
胡氏,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續弦、初會、新客、新婚者飲。
芝仙、珩堅、霞裳各飲乾,黽士掣了一枝,傳與眾人看云:
邢岫煙,猶是怯衣單。○服舊衣,有賢內助,及袖大者飲。
席中賢內助秋鶴、芝仙各飲,姑娘們大袖均不算。介侯接令掣,簽得的是:
芳官,年紀小,性氣剛。○同姓,裝醉,辭酒者飲。再辭罰大杯,不准代飲。
外邊知三、友梅、蘭生、芝仙、伯琴、仲蔚、黽士飲,裡頭洪素秋、孫雪貞、顧珩堅、歐陽雙瓊、史月仙、謝湘君、謝珊寶、金素雯、金幼青飲。飲畢,佩纕道:「東席首坐掣籌。」於是秋鶴掣籌一枝,一看是:
傻大姐,小孩兒口沒遮攔。○能言,及說新聞者飲。
眾人笑道:「他現今有些傻,便掣著這枝。」佩纕道:「外面知三、伯琴、蕭雲能言,裡頭珩奶奶、喜奶奶、珊姑娘、霞裳姐能言,各飲一杯,我家姑娘飲半杯。蕭雲同雪姑娘說新聞飲一杯。」蕭雲笑道:「我並不能言。」佩纕道:「你言語圓和,不得罪人,不是能言麼?」蕭雲只得飲了。掣簽,看云:
侍書,啟未唇語言的當。○發科,好書,作教讀西席,習刑名商務者飲。
佩纕笑道:「你說不能言,這回子可怎麼說?」蕭雲也不置辦。外面能書者,知三、黽士,裡面韻蘭、秀蘭各飲一杯。燕卿笑道:「佩纕也要飲一杯!」佩纕笑道:「我不能寫字!」秀蘭道:「你的字也算難得了,飲半杯罷。」佩纕只得飲了半杯,伯琴掣簽,乃是:
齡官,知音者芳心自同。○席中能作樂者飲,知琴者倍飲,同年,同鄉,同寅,同門者飲。
雪貞、幼青、伯琴陪飲,韻蘭瑟、湘君、凌霄、霞裳簫,友梅笛,幼青、玉田洋琴、鳳琴,柔仙箜篌,素雯、文玉琵琶,均飲。知三掣簽眾人看時:
劉老老,真是積世老婆婆。○自飲一大杯,能說故事新聞,或笑話者,免飲。年長,及從鄉間來者飲。
秋鶴最長,飲一杯。佩纕、霞裳鄉間來,均飲。知三笑道:「我來飲一大杯罷。」眾人知道知三的笑話最好,不許他飲,要說笑話。佩纕也勒措著酒杯,知三因想了一想,只得說道:「朱晦巷注了經書,心裡快樂得很,以為從此以後,我可同孔夫子住在一處,千古不朽了。果然後來宋朝一個皇帝,叫他入聖廟裡頭,朱子得意洋洋,整整衣冠走進去。到道山亭,忽有多少做先生的鬼魂攔住,問他要飯吃。朱子道:『我又不是飯主人,何故向我要飯呢?』眾魂道:『你實可惡,故而如此。』朱子哄他道:『待我進去了同孔夫子說,想個法兒。』鬼魂不許,朱子道:『你們到底什麼緣故要尋著我呢?』眾鬼魂道:『孟夫子說的從先生者七十人,這個學生數目已經少了,你說二千五百人為師,以致先生太多,學生太少,我們皆為這個緣故餓死。今日本來要索你的命,因你說學士年長者,故謂之先生,還算贊了我們一句。現今且放你進去,你不同我想個法兒,休想放你過去。』朱子遂一逕進來,方到儀門,恰正撞著子路,就要拔了劍要殺他。朱子道:『我注了書,與你們有功,你到恩將仇報起來麼?』子貢看見了,走過來勸,問起子路何以要殺他,子路道:『他實在狂妄可惡,明明夫子的面貌,其頂若盂,是一種悲憐的樣子,他竟比起一個好人來,就是別的奸人也罷了,偏說夫子貌似陽貨,可知陽貨並非好字眼,豈非有心褻瀆他?』又說:『我鼓瑟有北鄙殺伐之聲,他不知幾時聽見的。我要請問他,難道他宋朝的人,聽得我周朝鼓瑟麼?』又說:『我強其所不知以為知,他何從見得?』子貢怕他真個動手,只得善言勸解。說:『夫子同我說過的,其恕乎,你就饒了他,放他去,不准他進來就是了。』於是做好做惡放了,子貢又恐別人攔阻,急送出來,說:『你因贊我的學,多而能識,所以用這個情。』豈知方到大門,先生的餓鬼魂都在門口等著,因問朱子見了聖人如何說法,朱子無言可答。鬼魂知道被哄,便把朱子扯住,要想攢毆,子貢道:『不得無禮,有話須好好說!』鬼魂道:『我們生前都是教書先生,被他注了書,就餓死了。』子貢道:『何故呢?』鬼魂道:『我們做先生的本來尊貴,束■也多。他說束■其至薄者,從此請先生的無厚束■了!孔子說有酒食先生饌,束■既薄,日日有酒食還可解嘲。他又說先生父兄也,活活的把我們的酒食奪去,供給學生的父兄。我們餓了肚子教書,還望他的節敬重送,可以勉強敷衍。豈知他又不願,又說此一節,總結上兩節,是明明與我們為難,所以來尋他。』子貢一想,救人須當救到底,不如把他哄開再說,因道:『你們不要胡鬧,夫子已經罰了他了,叫他到閻王那裡去轉投一件東西。』鬼魂道:『投的什麼?』子貢道:『投一個卵胞。」』說得眾人大笑起來。程夫人笑道:「污蔑先賢,不怕罪過麼?」於是蘭生掣簽,眾人看時,只見籌上記著:
賈寶玉,我多情早被無情惱。○新科,新娶,新得子,新出門,新回家者飲。好言情者飲。
芝仙、秋鶴、蘭生、喜珍、韻蘭、珩堅、秀蘭、雙瓊、月仙、佩纕、霞裳、柔仙、文玉皆飲,外院令完,佩纕到裡邊來,從程夫人一席起,程夫人道:「我叫倚虹替掣,他也掣一枝。」佩纕道:「好,倚虹就先替程夫人掣了一枝。」看時:
史太君,有福之人。○合席賀一杯,多子孫者飲。
合席賀了,倚虹又自掣一枝云:
尤三姐,斬釘截鐵。○郎舅同席者,敬姊妹夫一杯,佩刀好劍者飲,豪爽者飲。
蘭生敬芝仙一杯,碧霄、珩堅、倚虹、素雯、凌霄、秋鶴都飲一杯,令交柔仙,柔仙掣得一枝,眾人傳看上寫著:
迎春,時乖不遂男兒願。○談因果,怕丈夫,懼內子,及默坐不語者飲,孫姓犯以上者陪飲,不犯者飲一杯。強辯者陪罰。
知三、秋鶴、介侯看著蕭雲笑道:「你要強辯不強辯?」蕭雲沒法,只得飲一杯。眾人皆笑了,問伯琴、仲蔚道:「你們倆飲一杯?」伯琴笑道:「我是不怕的,不信你們進去問喜姑娘,我同他倒過馬子沒有?」裡邊聽了皆笑起來,喜珍罵道:「不要臉的東西,什麼都胡吣出來!」於是雪貞一杯,吳太太笑道:「可惜我們老爺死了,否則我也要飲呢!」眾人又笑了,燕卿掣得一枝,眾人看時:
夏金桂,春心蕩。○席面前有雞鴨骨者飲,做小叔有嫂嫂在座者飲,懼內者飲。
燕卿紅了臉道:「這個酒令混說,不好。」韻蘭笑道:「玩意兒,你當了真,也是呆了。」佩纕道:「仲蔚、蕭雲喝酒罷,你們有雞鴨骨的。」介侯看著秋鶴笑道:「就是我同秋鶴四個人通喝了。」佩纕看著月仙、素秋有雞鴨骨,因催他飲了,文玉道:「雙姑娘門前也有骨,要飲。」雙瓊把這個骨給他看,道:「你看是什麼骨?」文玉看了一看,笑道:「你怎麼吃魚多吃骨呢?」幼青笑道:「叫顧爺在幾個桌上檢出來要做仙鶴的!」佩纕道:「馮姑娘掣罷。」碧霄因掣了一枝,看是:
元春,我只道玉天仙離碧霄。○具慶,品貴,正月生,及後入席者飲。
秋鶴、芝仙、蘭生、雙瓊、珩堅具慶,各一杯。程夫人品貴,一杯。秀蘭、霞裳、知三、友梅正月生,各一杯。倚虹、月仙最後入席,也各一杯。雪貞掣簽,看時:
鴛鴦,難將兩氣接。○自飲一杯,髮多者飲。行新令一周,不行新令,作一絕技,或飲三大杯。
文玉、霞裳髮最多,飲一杯。雪貞笑道:「我也不行新令,也不飲酒,彈一曲琴罷,只是沒琴。」幼青道:「我那裡有。」便叫愛奴回去取來,這裡先請吳太太掣簽,此時吳太太同程夫人隨意歪在炕上吃喝,只揀了幾樣精緻的菜送上去。這回要掣簽,吳太太便笑道:「親家太太請倚虹掣,我就請舜華掣罷。」也叫他掣一枝,佩纕就叫舜華替太太掣一枝,是:
李紈,摧殘國太君。○母女同席者飲。
喜珍飲一杯,文玉掣籌,眾人看時,上寫著:
文官,芳心無那。○工書法者飲。
外邊知三、黽士,裡邊秀蘭、韻蘭、碧霄、珊寶、湘君各飲一杯。令交金幼青,幼青掣得一枝,看時:
柳湘蓮,變做夢裡南柯。○好劍有力者飲,好戲劇者飲。
韻蘭向佩纕道:「方才一枝寶玉,這回一枝湘蓮,怎麼男人名字的不檢出來,也混在裡頭?」佩纕道:「我同秀姑娘檢得清清楚楚的,怎麼混呢?」蘭生笑道:「雙瓊妹妹混進去的。」韻蘭道:「不好,恐怕還有呢,快檢出來!」雙瓊笑道:「就這兩枝我混進去哄你們的!」程夫人笑道:「傻丫頭,總是孩子氣!幾時改呢?」佩纕笑道:「以後沒得就罷了,請碧姑娘、倚虹姐姐飲罷。」碧霄笑道:「好沒來由,教我飲這個!」珩堅笑道:「都是妹妹鬧的,我同你各替他飲一杯罷。」便把灑一飲而盡。雙瓊方要喝,蘭生忽然走了進來,雙瓊道:「你來得好,替我飲一杯。」便送了過去,蘭生就在他手內喝了,又去把雙瓊的箸夾了一片雞片兒,要想蘸些醋,程夫人道:「不許多蘸醋,要毀牙的。」蘭生就蘸些清醬吃了,碧霄主婢笑著,也陪飲兩杯。又看月仙掣的是:
司棋,我魂離殼。○自飲一杯,有癡情者飲。
秋鶴、蘭生、韻蘭、秀蘭、柔仙、月仙、佩纕、霞裳等各飲,愛奴已把琴取來,雪貞彈了一套湘妃怨,凌霄掣簽,眾人看是:
尤二姐,慘離離。○帶眼鏡,身邊有金飾者飲。
知三、仲蔚各飲一杯,佩纕道:「有金飾者飲,這個倒難,我們誰沒金飾?」程夫人道:「他說著身邊,不是說帶的,誰人身邊有了方飲。」眾人大家說沒有,於是交令,給韻蘭,韻蘭笑著說:「我要掣好名色的,你們大家賀我!」遂向筒中掣了一枝,眾人看時,
林黛玉,仕女班頭。○共賀一杯,掣著寶玉者敬酒送飲。惜花,善病,多愁,及二月生者飲。
韻蘭頗覺得意,大家說:「虧你說得巧,你的花榜上也是這句,果然要賀你,恐怕你檢出來的。」佩纕道:「筒深簽短,他那裡能檢?」眾人公賀了,蘭生敬韻蘭一杯,芝仙、蕭雲、珊寶、幼青二月生,各飲一杯。月仙、柔仙多愁,雙瓊多病,秀蘭、珊寶、佩纕、珩堅、文玉、仲蔚、友梅惜花各飲一杯。霞裳掣了一枝是:
紫鵑,比目魚分破。○有恒心者飲,姓名有玉字者飲。
玉田、文玉各一杯,有恒心的人大家不認。碧霄道:「歐陽姑娘、玉姑娘專志西學,佩纕專志做詩,湘丫頭專志禪,悅幼丫頭專志音樂,秀丫頭專志弈,皆是恒心。」蘭生道:「你專志劍勇,雪姊姊專志琴棋,也是恒心。」於是大家飲了,令交素雯。素雯在筒裡掣一枝,看是:
藕官,感懷者斷腸悲痛。○有心事,拈紙具者飲。
介侯、霞裳、燕卿吸煙,在那裡拈紙煤,各飲一杯。佩纕道:「有心事恰難了。」珊寶笑道:「秋鶴飲一杯。」應喜奶奶掣簽。喜珍掣一枝者道:
王熙鳳,你忒慮過空算長。○自飲大杯,說笑話,好修飾,及九月生者飲。
玉田、倚虹、秋鶴皆九月生,各飲一杯。喜珍也是九月生,飲了大杯之後,復飲一杯。珩堅、雙瓊、碧霄、文玉、燕卿、凌霄、倚虹、霞裳好修飾,各飲一杯。遂催喜珍說笑話,喜珍笑道:「我不能說笑話,請珊寶姑娘替罷。」珊寶笑道:「也容易,但奶奶要飲三杯呢。」喜珍笑道:「兩杯好不好?」珩堅笑道:「就兩杯,我代一杯。」於是彼此飲畢。珊寶笑嘻嘻的想了一回,便笑道:「我也是朱子的,只怕不好。」眾人道:「也好。」珊寶因說道:「朱子注了五經四書,孔夫子感激得很。送他禮物四樣,寫了一個禮單,開明說『謹具菲儀四色,伏乞哂存』十個字。下邊寫著『孔某拜拜』四字。因倉卒間多寫一個拜字,朱子看了,又要把這禮單注釋起來,寫在旁邊云:『謹,恭敬也;具,備也。菲,薄也;儀,禮幣也。四色,猶言四種也;伏,傴僂投地之貌。乞,虛心求請之貌;哂,微笑也。存,收納也;孔,姓;某,名。兩手交揖曰拜,下拜字,疑衍文。』注好了,放在書房中。孔夫子偶然過訪,朱子正值他出,孔夫子見了這個,以為多事,便在旁邊批云:『妄費筆墨,太覺嚕嗦。』後來朱子看見了,又注起來,說:『妄費,無用也;筆,以毛為之,上有小竿,形如帚,墨出於吾鄉,皆文人所用者。過甚曰太,了悟曰覺。嚕嗦,疙疸貌。』」說得大家笑了,蘭生笑道:「形容絕倒,朱子亦當失笑。」佩纕道:「玉姑娘掣罷。」未知玉田生掣得何簽,下回自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