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壺中天知三呈駢體 春影樓秋鶴會靈妃

  秋鶴回寓,心中殊覺爽適,一宿表過。次早友梅便來務要請他到華■仙舍一敘。秋鶴道:「我已兩次過訪,還不能一見,可知與我秋鶴是無緣的了。昨夜弟回到寓裡,有一位同寓的有一本花榜,到是配這位蘇先生第一,評他文章魁首、仕女班頭,又是纏綿,又是風雅,這是文人阿好的通病。大約你們也被他這張花榜所惑,同見善不及似的,我今日還有別事,謝謝罷。」友梅見秋鶴執意不去,只得來同知三商議。知三道:「有韻蘭做的四六文,同詩稿在我這裡,你去邀他來試試再說,我在酒店等他。」友梅道:「也好。」於是重到巢雲棧,說:「你不去也就算了,知三請你到壺中天酒店吃蒓菜,你去不去?」秋鶴笑道:「這個有什麼要緊,就走走何妨。」友梅道:「這麼著,就去罷。」秋鶴於是換了一件衣服,喚棧司鎖上門,同友梅到壺中天來。知三連忙讓坐,笑道:「酒吃不吃?」秋鶴道:「燙四兩火酒,大家吃罷。」友梅道:「蒓菜下了鍋麼?」知三道:「他們煮去了。」因笑向秋鶴道:「你向來是青樓中的癡蝶,這回子為什麼改起性情來?」秋鶴道:「馬齒加增,蠶絲易縛,自憐身世,坎凜相遭。若欲將白屋之酸儒,擲黃金於虛牡,非獨支持無力,抑恐鶯燕笑人。且彼美易逢,多情難得,何必勞精竭慮的作護花鈴呢?」知三笑道:「這麼說,你蘇先生那裡是不去的了,別的地方你去不去呢?我給你一件東西看。」說著,便將桌上的包拆開,把一本詩稿取出來交給秋鶴,說:「這個詩好不好?裡頭還有一篇駢文呢。」這時走堂的送上蒓菜羹來,秋鶴一面吃,一面看題箋「幽貞館詩鈔」五字,只有第四卷一卷,秋鶴看時,覺得吐屬清新,風流大雅,內有題日本女子小照六絕句,次夢花生原韻云:
  蓬島奇葩別樣紅,恰教抬舉到東風。分明此是瑤台種,占斷情天十二重。生涯神女還疑夢,夢影遙飛海市樓。
  底事驚鴻好風格,不隨桃葉上輕舟。劫數摩登倍悵然,與誰共證有情撢。瀛洲小現華■影,留補生前未了緣。
  刻翠裁紅寫豔詞,感甄一賦逞才思。文通自有生花筆,載憶春風結夢時。間從畫裡覓真真,一幅生綃著色新。
  隱約春魂呼欲出,不將紅豆擊吟身。影事模糊指鵲橋,思量一度一魂消。崔薇捲作深情貼,鎮日相隨慰寂寥。
  秋鶴笑道:「是他的筆墨麼?比環姑還好幾倍呢。」又看下行一首題云:有勸稍貶聲價以合時宜者,賦此答之:
  分明心事怨飄蓬,北轍南轅各不同。南國夭桃紅萬樹,任他開放逐東風。
  秋鶴笑道:「骨格到是力爭上乘的。」知三道:「好不好?」秋鶴道:「到也難得。」知三道:「你再看這篇駢文。」秋鶴因朗誦云:
  瑗識君久矣,沈約腰瘦,平子愁重。冬郎善恨,楊朱易愁。關隴鼓■,攝其魂魄,沅湘蘭芷,助其鬱伊。雖廣眾扛毫,良時嘯侶。翠袖雙舞,金樽四飛。人皆賞仁,君獨志,既。蓋其遭逢乖舛,身世艱屯。司馬單門,文章失色,趙壹奇窘,琴書不歡。翟公少友,將伯無助,年年食客,莽莽天涯。游子雙淚,才人孤緒。青衫瑟瑟,碧海深深。故其幽怨纏綿,壯心憔悴。本其志趣,發為歌吟。每值春曉啼鶯,秋宵訴蟀,客窗影寂,羅袂夢涼,美人不來。之子遐棄,功名遲暮,意氣牢結。於是紅豆言情,綠麼奏怨柔翰,晨弄瑤琴。夕張白石九宮清響激魄,金■二等,哀音斷腸。
  秋鶴極口贊道:「六朝名句,就是上頭的翠袖雙舞,金樽四飛,也是凝煉活潑,我輩還一時做不到,乃出之於香口,真是天生的妙才!」又讀云:
  其或涉江彩秋,登樓感舊。琵琶四座,裙屐千觴。眉語橫兜,萬花欲笑。
  便拍著桌子立了起來道:「好一個橫兜!真是千錘百鍊的警句!」又坐了念道:
  心聲甫吐大地皆春。
  遂又高拍起桌子來道:「仙乎仙乎!不食人間煙火矣。」把杯子裡的酒都潑出來,知三道:「再讀下去。」秋鶴道:「我要跪讀了。」又念道:
  而況情懷杜陵蹤跡,王梁古憶。眷眷鄉思,綿綿穎怨苕哀,通乎素臆。商清角重,付之紅牙,宜乎抽秘必妍。運思獨苦,詞標騷屑,誠張說之珠,李賀之血也。瑗火宅埋蓮,塵天飛絮,彩鶯寫韻罕有解人。蘇小凝妝,還期知己。幸遇君子,徵及無言,敢作金緘,不為哇引乎。少年易逝,名士可憐,歡夢成煙,柔情似水。
  遂歎氣道:「友梅,我讀這兩句,就想著惜餘春館,能不令人銷魂呢。」友梅道:「他這個一段,似乎將要嫁人,與做騷詞的人恐怕以前有些瓜葛,今日似不能如願相從的意思。」秋鶴又念道:
  瀟湘萬里,定憶汪倫。瀛海三山,終違徐福。依劉今日,感崔明年。芳革離魂,桃花人面。
  秋鶴就垂淚起來,說道:「斷腸句子,宛轉低回,令我不能卒讀,為之奈何。」因歎了一口氣,又念道:
  前身明月,莫忘本來。再世玉蕭,相期珍重。
  秋鶴竟哭起來了,知三、友梅也陪著下淚,停了一回,秋鶴道:「這位姑娘有這樣的生死纏綿,我願送個門生貼子,今兒到必要見他的,他若不見,我就那裡等,等到明年總好見著一回。」因又念道:
  為君作序,不禁惘然。
  秋鶴道:「真是洪北江小品,後面一段,沉痛欲絕,我不過文理粗通,就是作詩,也不過應酬而已。豈知有這樣天才,便鑄金事之,也不為過。」知三笑道:「你現在心服的了?」秋鶴道:「非但心服,還要去見他一見,請你引道引道。」友梅笑道:「你也有佩服的日子!」秋鶴笑道:「只怕是你們鬧鬼,不是他做的。」知三笑道:「是我們哄你,你不去也罷,我們是要去的。」秋鶴笑道:「無論是真是假,我總要去見過一面,方才心死。你們幾時去?到我寓裡來一趟,一同去。」知三笑道:「你既要去,只好替你拉皮條了。」原來南邊的土語,青樓中介紹,謂之拉皮條,友梅道:「三點鐘我們到你寓裡,你候著。」於是彼此訂定,知三下來付了帳,方才分手。秋鶴一個人獨自回寓,方進房中,棧司送上一封信,說老爺出去之後,有一個人將這信送來,立等回復,這個人還在那裡呢。秋鶴把這信一看,面上寫著送巢雲棧韓老爺秋鶴密啟,幽貞館緘,立侯示復。秋鶴且不拆信,把這個人喚來,說你是幽貞館的人麼?來人上來打了一個千說道是,秋鶴道:「你叫什麼?」來人道:「小的叫龍吉,好像同老爺面熟。」秋鶴笑道:「胡說,這封信是那個寄的呢?」龍吉笑道:「蘇姑娘叫我來請老爺的,說道立刻就要請過去,不去,乃他自己來請了。現在請老爺的馬車停在外邊,叫我跟了老爺一同走的。」秋鶴倒疑惑起來了,因道:「你在外面等一回。」龍吉去了,秋鶴想道:「什麼緣故,他反來請起來,且這樣要緊,自己破了鈔把馬車來請我,天下但有移船就岸,沒得移岸近船的道理,我且把這信看了再說。」便拆開來,只見上寫著:
  德感重生,會惟一面。屢思寄雁,難問淒鶯。幸薄命之猶留,喜多情之無恙。神仙鶴駕,竟到申江。殆天不欲依之負心,而有此良覿也。別後之事,如一部二十四史,無從說起。請即過小園,當閉門促膝,作十日談。巢雲寓居不便,請面晤後再將行李遷移,特遣油壁車,為大才人速駕。姍姍立待,勿少遲也。專泐即頌萬福。
  畹香手奏,此信幸勿示人!二十一日早。
  秋鶴看了這書,又喜又愛,又恨又悲,喜是喜畹香尚可相逢,愛是愛畹香學問十分進境,恨是恨自己不能始終保護,令其流落風塵,悲是悲天不生他於帝王富貴之家,坐享奇福,乃使含貞忍恥,陷入平康。三年以來,不知若何苦惱。我秋鶴所識的閨閣中人,自以翠梧為第一,然情勝於文,筆下是萬不及畹香。但不知畹香的情比翠梧若何?但我這個人,最怕鍾情,反不如他無情的好。我初到時候,大家爭說蘇韻蘭好處,又說他與我相識,豈知他就是畹香,但何以又叫起蘇韻蘭來呢?又想道:這種勾當,本是萬不得已的所為,想他求死無方,出此下策,故改了姓名,知三等均不知道,或畹香心中另有主見,也未可知。然賈倚玉不知現在何處,還是尚未滿罪,還是目下同居?他叫我就去,我想當時見他一面,他在病中,消瘦得很。今日他或識我,我恰不認得他了。他的意思要我搬去,果是他的美意,惟知三、介侯一班朋友,又要笑我了。且不管他,見了之後,再作道理。於是把信檢好了,留下一個字條兒,交棧司,說停一回有姓舒姓喬的人來看我,你便把這字兒給他,請他就到綺香園來,棧司答應。秋鶴便換了衣,鎖了門,走出來,上車。直到綺香園內園門口,韻蘭已命佩纕、珠園、霄月三個大侍兒,隨著小蘭在九折廊等候。龍吉把秋鶴領了進去,交給三人,方搶步進去報信。這裡小蘭等把秋鶴看了一個清切,笑道:「姑娘等了長久了,再不來,他就要自己來請呢。」秋鶴把四個人看了一看,燕瘦環肥,修容■誇態,中有一個侍兒,眼梢起媚,尤為美秀而文非,獨笑露瓠犀,宛如編貝,就聽他一二言語,也頗不俗,因皆稱為姐姐,問了姓名,方挽著小蘭的手進來。到華■仙舍,只見一位美人明妝雅服,帶著似喜非喜似蹙非蹙的嬌容,鎖著兩道春山淡遠眉,凝著一雙秋水澄清眼,旁邊兩個小侍兒,笑嘻嘻的在那裡延儜,見了秋鶴進門,便端端莊莊上前叫了一聲哥哥。秋鶴看他一種親愛感激的樣子,要好到十二分,也便叫了一聲妹妹。忽然心裡一股酸氣,從丹田透入腦髓,流到鼻端,滲出眼角,淚珠兒也不覺自然流出。韻蘭已是把巾子在那裡拭眼。秋鶴只得勉強笑道:「妹妹可好?」韻蘭也不能答言,點點頭兒,就攜著秋鶴的手走,彼此同是無聲之泣。秋鶴到了錦香齋,覺得滿目迷離,想他雖然忍辱降心,能做到這個排場,也算出人頭地,又私心竊喜起來。
  韻蘭進了垂花簾,忍了心酸,向眾侍兒道:「佩纕同我到樓上,你們去吩咐外邊,無論熟客生客今朝一概不見,只說我出門去了。就是韓老爺的朋友也請他在幽貞館坐。剛才吩咐的酒席要清潔別緻,你們就把我開的菜單看著他做,不許同成日家照例的樣子,酒就開我房裡藏的一壇花雕罷。筵席就排在樓上。」侍兒等答應著,佩纕已搶前去了。韻蘭微笑道:「我們到春影樓去談心。」因又引著秋鶴到春影樓來。只見五色輝煌,如臨仙境。一進了樓,秋鶴先叩頭行禮,韻蘭也盈盈下拜。見禮已畢,大家歸坐。佩纕送了茶,要替裝煙,秋鶴笑道:「姐姐請便,萬不敢當,我自來吸,姐姐替你姑娘裝罷。」韻蘭道:「就叫他裝也何妨?」秋鶴再三不要,佩纕只得讓秋鶴自吸,自己與韻蘭裝。秋鶴無暇賞鑒房中,一眼看著韻蘭真是林下風流,靈心仙骨。韻蘭也看著秋鶴,微笑道:「哥哥似蒼老了好些。」不覺眼圈兒又紅了。秋鶴勉強笑道:「身世不佳,精神耗蝕,妹妹倒發福了。」因又歎了一口氣,大家半晌不語。
  秋鶴好似有數千萬句說不了的話在心裡,總說不出來,韻蘭也似有萬分感激想念的意思,當著面只是不能說。怔了一回,秋鶴強笑道:「罷了,妹妹的人,吾都知道了。我的人想妹妹也是知道,只是我自己不解自己。昔時妹妹同我這番情節,我也並沒見過妹妹,我就感服得了不得,好似前生有一段固結不解的緣分似的,竟至一肌一膚,一毫一髮,盡發出一種愛慕敬惜的意思出來,便是老子娘。」說到這裡,便咽住了,以為父母也不能如此敬愛的意思。韻蘭笑道:「文章一道,精靈膠固,總有不解之緣。自己也不能說出道理,只是哥哥這樣的心,固然容易感人,然而也容易受賺,總是自己吃虧的。」
  一語未了,只聽弓鞋閣閣,湘君同碧霄、珊寶上來,笑道:「韻丫頭今兒到了心上人了,我等未能早來迎接,現在藏在這裡說體己話兒,我們要來做厭物了。」秋鶴、韻蘭連忙讓坐,韻蘭替三人通了姓字。秋鶴向碧霄道:「冶秋弟近有信來,說連獲勝仗,已經越級飛保,這也不奇,只是還有人掣肘,聽得蘇北炮台大營,不戰先退,有五個大統領不知去向,失去軍火糧餉可有一千餘萬,似此局面,粵軍勢雖勇猛,恐怕獨力難支。」說著秀蘭同月仙、文玉、燕卿也來了。於是讓坐通名。秀蘭告了一個罪,笑說道:「這姓麥的人,我向來看不起他,為何同了他來?」秋鶴道:「我也不過一面,現在我也得罪了他,恨得我很呢。」文玉笑道:「韻蘭姊姊同韓老爺幾時認識的呢?」碧霄道:「說來話長,明兒閒了,我來告訴你們。」燕卿笑道:「韓老爺現從那裡來?一向聽得說最好遊歷,何不把一向的蹤跡同我們說說?」月仙笑道:「我們小香最喜講洋務,我也愛聽。」秋鶴笑道:「姑娘不嫌煩瑣,我就講講。」因將從前各事及同韻蘭酬唱見面各節說了一回。眾人也有驚奇的,也有歎息的,也有可憐的,惟韻蘭倚著碧霄把手中巾子掩淚。只見丫頭來回韓老爺行李取到了,請示下安放何處,韻蘭道:「就放在樓上來。」秋鶴向韻蘭道:「這個斷斷不敢,我還打諒住在棧裡,何故要搬進來?既這麼著,妹妹的地方,我斷不肯住。就是要住,橫豎相見日子還長呢。」韻蘭道:「不要春影樓,你想那裡?」秋鶴道:「前晚進來看見延秋榭倒很好,你賜我一席罷。」珊寶道:「你請他住在西間壁彩蓮船裡罷,後面就做書房,樓上做房,可以望遠,前邊一間還可以會客。」秋鶴道:「甚好!」韻蘭想秋鶴是避嫌疑的意思,也就應承了,便喚伴馨道:「你就命人去收拾彩蓮船,韓爺的房安在樓上,旱船內外間,同樓上的字畫收下來,要掛韓爺自己的東西。」因問秋鶴書畫帶來沒有,秋鶴道:「帶得不多,我自己去收拾。」因就起身,湘君道:「我們去罷,晚上再去看新房。」就笑著領了眾人去了。
  珊寶、韻蘭同秋鶴到彩蓮船看了一回上下的房,韻蘭道:「我把守門小使丁兒撥給哥哥服侍,這個小使人還玲瓏。且把書畫取出來,我叫佩纕來辦差,一定妥當。我們會見了,我的事還沒告訴,到珊丫頭那裡談談去罷。」一面便去叫佩纕來。秋鶴只得把書畫取出,交給佩纕。韻蘭還吩咐了幾句,說擺設不全,到我那裡去搬些來,只要樸雅,不要堆砌。說著,就同秋鶴、珊寶到隔壁鏡心閣坐了。珊寶命丫頭倒上茶來,手巾伺候,因笑道:「你們二位結拜過兄妹麼?為什麼哥哥妹妹的這般規矩?」秋鶴笑道:「雖未結拜,而心中勝於結拜。」珊寶笑道:「哥妹之稱,殊覺太昵,當隨口稱呼,方為大方。」韻蘭笑道:「倒也不差。」秋鶴道:「你我之稱,親固有之,恐致唐突。」韻蘭道:「規矩本在心上,不在形跡,若徒以外觀求之,便是近日官場的憲體了。」秋鶴想了一想道:「也說得是。」只見小丫頭擺上一個果碟兒,外一碟八珍凌粉白糖糕,一碟油炸雞肉鮮筍蒸卷,一碟新澄香糯掛粉蝦仁蒸團,一碟細砂百果小饅頭。秋鶴笑道:「姑娘,你嫌我們客氣,你到客氣起來了。」珊寶笑道:「不如此,不足以敬我姊夫。」秋鶴、韻蘭大家面孔紅起來。珊寶自知失言,只得告了個罪,笑道:「你們莫留心,這是敬近鄰的,今兒結了緣,回來我也仰仗著心頭的肉呢。」兩人笑著,把點心用了些,就命收去。
  秋鶴便問韻蘭病後的事,韻蘭方把近年的遭際一一的告訴起來。大家傷感一回,痛哭一回,忽傳介侯、知三、友梅來了,丫頭揭起門簾,讓他進來,知三笑道:「秋鶴你好,怎樣受罰?」大家讓了坐,倒了茶,手巾伺候。秋鶴笑道:「今日罰我做東道主如何?」介候道:「你說不認得,怎麼快腳猴子倒先跑了來?我們到你寶寓,連行李全搬來了。也沒見這等性急,累得我們奔來奔去,到了幽貞館,又說在彩蓮船。又是佩纕在那裡替你收拾房屋,說道你在這裡,我就聽見你們哭哭笑笑的,不知講些什麼?也沒見玩這個地方,一見就這樣親密的,你到底如何認識這位蘇學士,須從實招來。」秋鶴笑道:「這個情節,真是意外,一時也講不了。」知三道:「你就約略講講。」珊寶就把以上的事略說一遍。友梅笑道:「不差的了,我一向冷眼看韻蘭,本來不像風塵中人,原來有這些淵源。」知三道:「這麼說起來,我們還是老親呢,我先曾祖同汪府上一嚮往來的。聞得有一位汪敏之,不知景霄先生的何人,他與先曾祖最契。」韻蘭道:「聽得先君說過有一位叫穎之的,是近族的曾伯祖,這位敏之倒沒聽得,大約總是弟兄,代遠年湮,且我又生長在外的,那裡知道。」友梅道:「親戚總是親戚。」知三道:「這麼說起,今日倒認了表妹了,再表上三千里,蘭生、伯琴都好認親了,我們一向唐突,幸虧沒有夜廂局,否則真是笑話。」韻蘭向知三啐了一口,秋鶴道:「你總是信口胡言,我告訴你,他到這個地方,也是無可如何,你們也應該替他瞞著。見了別人,莫說他的真姓名來。就是以後到這裡玩,也不過借他的地方,文酒聚會,倘然當他風月場似的,我秋鶴就不能領命了。」知三笑道:「你這話說得也太過,我們這裡玩了幾回,一向守法奉公,你問問你韻蘭,可是不是?這回子又認了親,更當格外的留心,只要你自己保得定,潑翻了醋缸也沒用的。」秋鶴正色道:「神天在上,我秋鶴倘有污褻韻蘭的心腸,後來不得好死,有一刻不敬愛韻蘭的心,也立刻就死。」知三笑道:「罷罷,何苦這麼猴急,臉上的筋都暴凸出來,罰沒用的誓。」秋鶴道:「你不問自己話哽人,倒說我不是。」韻蘭笑道:「你們也不用爭,只以後體諒些就是了。」只見佩纕笑嘻嘻的進來道:「房間收拾好了,請大家去看看。」於是眾人過來看了一回,果然位置精雅,秋鶴向佩纕作了一揖,笑道:「費姑娘的心,來生替姑娘馱石碑。」眾人皆笑了,佩纕笑道:「也不要韓爺馱碑,只要求一塊胸前的肉。」知三方要說話,只見伴馨來請,說酒席已擺好了,馬姑娘同玉姑娘都在春景樓等。
  韻蘭遂去喚了丁兒過來,見了,給秋鶴嗑了頭,叫他把門鎖上,然後領著眾人過來。一一與馬姑娘玉姑娘相見了,韻蘭道:「阿呀,你們二位來,中國菜是不慣的。」馬姑娘笑道:「吾們這回來專要擾你的中國菜,你們這魚翅三絲是最好的,我吃了這菜,已經夠了,玉姑娘本來吃慣中國菜的。」韻蘭笑著,遂命捻熱手巾擦臉,燙上酒來。知三笑道:「今日到底誰賓誰主?」韻蘭笑道:「今日擾我,明日秋鶴做東。你們今日也不用邀局,所有園中的姊妹,通我來請到。」友梅道:「秀蘭不用你請,我必要轉個局方好。」韻蘭道:「你這一轉局不好了,燕卿妹子也必定要介侯、知三轉局的,你不如改日在秀蘭處請秋鶴罷。」知三笑道:「你這生意也太要做了,這回子又替秀蘭想這個法兒,回來又要替燕卿招攬,我們總要失財,不破些鈔,你也不肯放我們過去。」韻蘭笑道:「待秋鶴明兒先請你們,然後你們還請何如?」一面說,一面命龍吉去分請各位姊妹。一會大家來了,惟文玉、燕卿、素雯出局在外,須停一會方來。韻蘭便請秋鶴坐了首席,友梅第二,馬利根第三,玉田生第四,秀蘭第五,冷柔仙第六,第七第八備林金的坐位,是東首一席;西首一席第一是介侯,第二知三,第三幼青,第四湘君,第五碧宵,第六白凌霄,第七珊寶,月仙第八,自己末位是西首一席。一一的敬了酒,秋鶴又與柔仙、幼青彼此間了姓名,隨意說笑,知三笑道:「韻蘭,你今日的菜精緻極了,明兒秋鶴在那裡請,也要點菜的。」秋鶴道:「我打諒在彩蓮船,不過上菜不大容易。」韻蘭笑道:「不要忙,就請珊寶姊姊辦菜。他比我更考究呢,送來也近。」珊寶笑道:「秋鶴要你照料呢。」韻蘭笑道:「姊姊就替替妹子罷,我把秋鶴薦給你。」秋鶴笑道:「橫豎姊姊妹妹是一樣的,譬如珊寶姑娘請客,借我地方,也可使得。」介侯笑道:「你們聽聽,秋鶴這酒席,又要黏到珊寶身上了,算計好不好?我們倒沒處佔便宜呢。」柔仙笑道:「介侯、知三有林姊姊呢。」說著,只見燕卿、素雯進來,向柔仙笑道:「你背地裡又說我什麼?」眾人連忙讓坐,秋鶴又與素雯通了姓名。珊寶笑道:「知三要在林姊那裡請客,柔仙妹妹替你說法呢。」燕卿笑道:「多謝費心,他是假癡假呆的,你理他?」素雯問知三道:「伯琴回來麼?」友梅道:「還有四五天。」因問韻蘭道:「天香深處收拾好麼?」韻蘭道:「本來收拾好的,聽見他們自己有東西,只要換過就是了。」說著,只見彩虹樓打發人來說,兩位兵船上的兵頭在那裡,說是新來的,要見馬姑娘。馬利根便立起來向秋鶴、韻蘭及一切人告了失陪的罪,匆匆去了。韻蘭也不便苦留。
  馬姑娘去後,文玉又到,與秋鶴見過,換了杯箸,坐在馬姑娘的位上。秋鶴看座上群芳,都是一時美選,心中自是歡喜,但雖與韻蘭談過彼此遭逢,然自己愛惜韻蘭的意思,當著眾人,終不能談到深處。韻蘭也知秋鶴的心是愛他,然因秋鶴有這個心,自己倒只得與他規矩,不能十分親近了。
  看官大凡男女之愛,最好是如淡實濃,如疏實親的境界,心裡實欲相親相近,而口裡說不出,面上露不出,反將恭而有禮的神情施之於極親極愛之人。心中雖似親近,形跡倒似疏遠了。俗語說的上牀夫妻,下牀君子,若要親而能敬,須兩樣相兼,總而言之,男女肌膚相合之際,無論不能形容的狀貌,不能表白的心腸,到此地位,總可以感通發洩。只怕流而忘返之人,到親近之後,便漸漸的■■起來,以至求全責備,無所禁忌。天下夫妻反目,都是這個流弊。故最好親的時候親到極處。女人為我的話,都當銘石書紳的,平日則大家體諒,相敬如賓。夫婦到這個樣兒,真是人生至樂。這時候秋鶴、韻蘭本是極欲相親,只因愛之至,變為敬之至。韻蘭體了秋鶴的心,也只得一味彬然有禮,是彼此極欲相合,而反相離了。然而韻蘭也有一個要與秋鶴親近的心思,或便借肌膚之愛,訴訴衷腸,但秋鶴既已如此敬我,我不好把容易親近的性情流露出來。豈知秋鶴也是有這個心,不過欲思一近肌膚,借肌膚之愛,表肺腑之愛,至於污褻美玉,真個銷魂,恰並無此意。這是秋鶴生成的呆性,這話說出來天下人誰也不信的。兩人方在呆想,眾人都不甚理會。惟湘君、珊寶暗暗點頭,湘君知道前生的因果,珊寶體出他兩人的性情。碧霄雖知兩人經歷,於這個上頭,恰不甚措意。秀蘭雖也細心,究不及碧霄所知之確。其餘更覺毫無體會。這個時候,素雯先要猜拳,柔仙恰要行令,原來冷柔仙、白凌霄就是以前所說詠霓班裡的女伶。二月初九搬到園裡,住在桐華院,分隔南北兩家。當中側門開通,以便出進。
  凌霄是一個武旦,身體輕捷,言語俊爽,口直無心,所居地方曰英爽齋。柔仙是個貼旦,多病多愁,性靜默,量窄善疑,所居地方曰湘痕館,皆韻蘭所題也。柔仙蒙蘭生所賞,故進園這日,蘭生特起了清早,到他班裡會面一次,正值祖母開弔,故叮囑了一番,也就回去,這個時候他要行令,素雯不肯依他,知三道:「你們不要爭,令固然要行,拳也要打,且先讓素雯打過通關,柔仙再來行令,但仍當請佩纕來作令官。」於是當中另放一張茶几,命佩纕坐了,兩席的菜隨意送些去。伴馨在旁斟酒。佩纕先請素雯猜拳,每人四玉杯,大約每杯容酒二兩光景。素雯便同每人打起來。只聽得釧聲叮叮噹當,打了一通,共六十四杯。素雯到底贏了五十二杯。只輸十二杯。知三、友梅、凌霄、柔仙、文玉、湘君全輸。秋鶴道:「柔仙要行令現在通關完了你就宣令罷。」佩纕道:「吾做令官,冷姑娘說了令的名兒,我先來起令。」韻蘭道:「這個也不必,柔仙既要行這個令,就叫他起頭,你就監令罷。」知三道:「也好。」於是伴馨斟了酒,柔仙喝了,便向眾人道:「我這個名改錯詩句令,先念一句成詩,故將句中一字念差,問何以念差的緣故,便另引一句詩,證明差字的緣故。先斟酒三杯,有理者,眾人共飲,無理者,本人獨飲。我今喝了,就宣令了。」便念道:「
  白居易詩,竹亭陰合偏宜秋,問偏宜夏,何以云秋?答云:楊允孚詩,因秋比江南分外佳。」
  眾人笑道:「倒也別緻。」柔仙道:「我這兩句,因大家恐怕不甚熟悉,所以說明出處。但大家常見的句子,便不說出處也好的。」凌霄道:「現在怎樣排下去呢?」佩纕道:「也是順著排下去,末了兒我來收令,好不好?」玉田生道:「也好,但是我不懂,只好罰酒了。」幼青道:「不論什麼,你說一句兒。」玉田生想了良久,說道:「只得蜂蝶紛紛過牆去一句,沒得上句。」柔仙道:「沒得上句,只好罰了。」玉田生只得飲了三杯。輪及西桌上碧霄,碧霄道:「
  仙風入骨未凌雲,是蘇軾的詩,問已凌雲,何以改未字?答云:因身無彩鳳雙飛翼。」
湘君道:「好把未字暗暗解釋。」珊寶道:「大家快乾令酒,我已有了。」因念云:「
  陸游詩,芭蕉綠潤偏宜粉,問明明是墨字,何以云粉?答云:因詩被催成墨未濃。」
佩纕笑道:「好個詩被催成墨未濃,大家飲了。」韻蘭接念云:「
  絳仙才調女班昭,問明明是相如,何以云班昭?答云:十年前已薄相如。」
秋鶴道:「好極,我格外賀一杯。」知三、湘君大家看著秋鶴一笑,也並不說什麼,輪到凌霄。凌霄道:「我不能說這文話,要我多喝幾杯,倒可以使得。」遂飲了三杯,交令。湘君便念道:「
  騎虎上揚州,問明明是鶴,何以云虎?答云:烹茶鶴避煙。」
知三笑道:「現在輪到我了,只是沒好的呢。」因飲了酒,念道:「
  映階碧草自秋色,問明明是春色,何以云秋色,答云:春色惱人眠不得。」
珊寶笑道:「燕卿姐姐在那裡呢?」燕卿笑道:「你這麼規矩,為何要借我這個東西?」知三笑道:「借的什麼?你同我說。」珊寶紅了臉笑道:「燕丫頭,你告訴了人,我一輩子不理你!」知三愈要考訂起來,急得珊寶走來要打知三。燕卿笑道:「你服不服?」珊寶道:「知道了,我從今不信你是好人。」佩纕道:「我們行令,你們這般胡鬧,要罰酒子。」珊寶只得歸坐,介侯接令道:「
  陸游詩,彩茶歌裡秋光老,明明是春,何以云秋?答云:年年最愛秋光好,也是放翁詩句。」
佩纕道:「也好,大家喝酒罷。」眾人飲了,幼青道:「我雖然有了兩句,恐怕不好,念給你們聽,要罰不罰?」因念云:「
  勸君更盡一杯茶,問明明是酒,何以云茶?答云:寒夜客來茶當酒。」
佩纕道:「這個已老了,要罰。」幼青道:「我也不知道有這個現成的,我不願罰。」韻蘭道:「雖然你不知道,到底是同的,一杯總要罰了。」秋鶴道:「雖然是同的,到底他費了許多心思,要他罰怎肯呢?我罰一杯罷。」便一飲而盡,友梅接令云:「
  蘇軾詩,疏林野色近蒼茫?問明明是樓台,何以云蒼茫?答云:多少樓台煙雨中。」
  秋鶴飲了門面酒,便念云:「
  郎士元詩,此心期與近人同,問明明是昔,何以云近?答云:昔人已乘黃鶴去。」
珊寶道:「好!」湘君笑道:「昔字應改美字,方為貼切。」
  碧霄把韻蘭看著笑了一笑,柔仙、凌霄要問美字的緣故,湘君笑道:「你去問秋鶴。」碧霄笑道:「還是問韻丫頭到知道呢。」佩纕道:「你們又要議論了,放著令不行,文姑娘快些接令罷。」文玉道:「請我的先生代倩,好不好?」友梅道:「誰是你的先生?」韻蘭笑道:「你不知道麼?他現在與燕卿姊、幼青妹妹、玉姑娘同學堂學做詩,從了兩個先生。」知三笑道:「到底從誰?」韻蘭方欲說出兩個人來,只聽座上一人道:「玩意兒,你們信他說話。」未知座上說話的何人,盍將下章取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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