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天倫快敘秋鶴還家 孽海愁深環姑削髮
卻說緝堂要問彈路準頭度數,冶秋笑道:「兄作領事官,還不知道這個解說?」蔭田道:「倒不要怪他,現今中國的大小官,大半是勢力上頭鑽謀來的,那裡有泰西人的學問?緝兄能講幾句西話,還算好呢。」說得緝堂笑了,秋鶴道:「彈子開出去,遠近不同,度數是一定的。」緝堂道:「天文家有經度緯度,何以彈子也有度呢?到底是什麼做主呢?」秋鶴道:「就是天文的度數,不過不論經緯,你可知道地球不是圓的麼?」緝堂道:「地球圓說,是泰西人的法子。我們中國人向來不是這麼說法,就是宋朝朱夫子也說太陽繞地左旋,好似地是平而不動的,現今看起來這些講究竟不合。」秋鶴道:「朱夫子本來不知道的,今泰西所講的彈准,就是地球的度數。全地分三百六十度,半個球得一百八十度,我們在這個半球上就占一百八十度。我們立在這裡,以向上為界,譬如此地向上左首有九十度,到地球一半的邊界。右首也九十度,到地球一半的邊界。但是放彈子出去,無論向左向右,只能及九十度,到地球一半的邊界為止。一半是彈出去的力,一半是彈墜下之力。其墜下之力,借著槍炮送力,又斜墜了去可多一半地步。譬如此地的彈從一度到二十度地方,則中間十步地方,就是拋物線的界限,因彈力只能到十度。從十度到二十度,是彈子借槍炮之力墜下的斜力了,所以槍炮低昂的準頭,最遠四十五度,高到四十六度,同四十五度一樣,高四十七度,同四十四度一樣,四十八度,同四十三度一樣。將半地球的一半九十度算兩頭通達的路,各得四十五度。一半拋物線裡頭的界限,一半拋物線外邊的界限。你們不懂算學,我須畫出來你們看。」遂取了一張紙將鉛筆畫好了,說道:「你們去看罷。」眾人看他手不停揮,不多幾時,將這圖一撇一環的畫起來,好像撇蘭花似的。緝堂笑道:「原來秋鶴先生倒工撇蘭的手法。」秋鶴聽了,反笑起來,冶秋笑道:「這是算學中打樣繪圖之法,本來要用界尺器具及鉛筆墨夾等物,現在不過草草畫一圖形,不算得打樣呢。」眾人見秋鶴畫了三個圖,又在每條線下各各注了某度某度的小字,又用一紙橫寫一二三四字樣,寫了一層,又畫一畫。又寫一層,須臾寫畢。眾人看時,尚不能明白。秋鶴又演說一回,方才領悟大略。
無數拋物線路雖大小各異,而頂心之距,恒為通徑四分之一,是以皆成為同式之線。
緝堂笑道:「原來這個緣故,你能算出彈之遠近,可知克虜伯炮能擊多少路。」秋鶴道:「又來了,炮有大小,其上有表。須曉得這炮本來幾度,擊遠若干,再加幾度,或再減幾度,擊遠若干,方可算出。」蔭田笑道:「這麼著我來考你一考。譬如一個炮已試得炮軸昂起十度,這彈子出去能及一百丈的,這回子把這炮軸再加五度,共昂起十五度,你可算得彈及若干遠?」秋鶴道:「這有何難?」就把鉛筆在紙上一畫一畫的算起來,眾人看他寫的是:一○二○二四三。次層寫○○一,又次層寫五,圖列於上。
紫春道:「究竟若干呢?」秋鶴道:「已得了,這法容易之至,照蔭田所說法倍十度,得二十度,其正弦三四二零二零一萬一率。一百丈為二率,倍十五度得三十度,其正弦五零零零零零零為三率,求得四率。共得一百四十六丈二尺弱即是十度,再加五度,所算的遠近之准。」緝堂笑道:「佩服佩服。」冶秋笑道:「緝兄的算法比秋鶴更精,秋鶴算學還在緝兄的算中呢。」蔭田道:「這是怎講?」冶秋笑道:「紫兄本來是請我們喝酒的,這回子緝兄要替他省些酒,所以想出這難題目來考我們,等吾我們少飲,回來他還向紫春要酒呢!」說得眾人笑了,紫春笑道:「正是,不要談這些經濟了,我們喝酒要緊。」冶秋就命人取了大杯來,秋鶴笑道:「你不要慷他人之慨,這裡中國酒是不易得的,你這回子取大杯,不曉得紫兄暗暗裡的心痛呢!」眾人又笑了一陣,就大家喝起大杯來。紫春酒量本淺,這回倒不能不陪了。飲了一回,秋鶴就要行令,緝堂道:「就怕紫春不能喝。」紫春道:「你們各用大杯,我只用小杯。」蔭田道:「這是斷不能的。」紫春道:「何苦要我喝醉呢?回來不能送客倒是笑話,這麼著,你們一杯我就半杯。」冶秋笑道:「紫春吃了虧了。」紫春道:「我寧可少喝,倒不吃虧。」冶秋道:「不是這等說。」紫春道:「怎講?」冶秋笑道:「你不見火車輪船的價目麼?大人照例,小兒減半。」眾人笑道:「主人做了小兒了。」秋鶴道:「你們莫爭,紫兄也不必減,你竟喝半杯,我也替你喝半杯。」緝堂道:「這還公允,就請宣令罷。」秋鶴就飲了一大杯,再斟了三大杯,說道:「我這令叫字體四柱冊子令,說得好,自己不飲,各人分飲三大杯;不好,說的人自己飲三大杯。」紫春道:「妙極,我說得出就可以不飲了。秋鶴兄請說罷,什麼是字體四柱冊呢?」秋鶴道:「我這令杯已經乾了,我這回說了出來,到收令再飲令杯了。」眾人道:「這個自然。」秋鶴道:「我說是一個佶字。」冶秋道:「佶字怎麼講呢?」秋鶴道:「你不要忙,我來說。佶字,舊管是個吉字,新收一個人字,開除了一個口字,實在是個仕字。」
眾人道:「好,當賀!」就把三杯分飲了,次是冶秋道:「我說湘字,舊管是個相字,新收一個水字,開除了目字,實在是個沐字。」
眾人道好,也飲了。該是緝堂,緝堂道:「我說這字不好聽。」眾人道:「你只管說。」緝堂便笑道:「是一個糞字。糞字,舊管是番字,新收一個共字,開除了米字,實在是個異字。」
眾人笑道:「大不雅,該罰!」緝堂道:「我本來說明白的不好聽,難道不通麼?」冶秋道:「不要爭,緝堂替紫春喝一杯罷,可以再存半杯。」眾人道:「便宜了他了。」緝堂只得喝了一杯,該是蔭田了,蔭田道:
「鍬字,舊管是個秋字,新收了一個金字,開除了火字,實在是個鑠字。」
眾人道好,各賀了。紫春道:「應該是我了,就說一個謝字,舊管是個射字,新收了一個言字,開除了身字,實在是個討字。」
眾人道:「好極,自然得很呢。」大家又賀了,秋鶴道:「已輪到我了,我來收令罷,時候也不早了。我說一個案字,舊管是安字,新收了木字,開除了女字,實在是個宋字。」
說畢自飲一杯,眾人也賀了一杯,就傳飯吃了。又喝了一回子茶,方才散去。
次日冶秋一早獨自出去,午後回來,手裡拿著一張日本華字報,說道:「秋鶴哥你看,這新聞上有蕭雲的信,上邊這個隱號是你的,他無從寄信,所以登在上頭,就是你畹香這件事務。」秋鶴因冶秋出去,正在悶悶,看了一回書,撲在牀上,聽了這句話,連忙起來,說道:「在那裡?你給我看!」冶秋就將這報交與秋鶴,秋鶴看見是五月初二的,尋了一回,方才看見,上寫著:
酒■如見。前奉手畢,托訊彼美芳蹤,當即托訪事人遍為物色,而花天塵海,香玉深藏。旋據邗江來信,謂此卿出門後,有人見其病倒京中,奄奄不起,迄今已久,無處根尋。或謂尚在人間,或謂已生天上,紅妝奪志,青塚銷魂,事在可疑。請君自愛,府上望切,何日歸來。此覆,蕭雲頓啟。
秋鶴見了這書,禁不住淚珠兒簌簌的墮下。自念平生傲骨,青眼難逢。王杰樓登相,如壁立須,眉七尺,既不能保環姑於前,又不能保畹香於後。王郎天壤,屺岵興悲。回首將來,終無了局。這麼一想,就不覺嗚嗚的哭起來。冶秋也陪了幾點英雄淚。停了一回,又勸了一回,說道:「莫傷心!我想畹香這人是有主意的,總不至到這個樣兒。我們且回去,到了中國再作計較罷!」秋鶴道:「老弟不曉得這個人,是我秋鶴的知己。我已費了許多辛苦,要成全他夫婦同心,盼望他終身歡樂。誰料彩雲易散,中道分離。回首人天,心灰已死。我當時在揚州的時候,看他這般病景,本來要替他安排位置,使其母女舒舒服服的過度,乃空囊洗阮,軍務相催,就也輕易一走。豈知留書這一朝,就是與他生離死別之時呢!」說著又哭起來了。冶秋道:「信上蕭雲並無說定這句話,你倒算他是信史了。倘然他好好的在那裡,你也應該替他忌諱忌諱。況且你看這新聞紙上日國與高國已經失和,中國調兵前去,被他連敗了數陣,日國的兵渡過鴨綠江來,我中國軍務,恐怕這些貪生怕死的人靠不住。你我雖不能替君國分憂,也當念念家事。世伯太夫人在堂,尊嫂是個女流,他們得了這爭戰的信,不知憂得什麼似的。你一味好游,也覺偏見,倒不如且回去罷。」秋鶴歎氣道:「罔極如天,深情似海。處此境界,均付輕塵。叫我如何呢?你前年教我舞劍的法兒,久已拋荒了,你今來看我舞一回,是不是?有破綻,你就教我。」冶秋道:「你且舞我看!」秋鶴就在牀頭抽出一口寶劍,在庭心裡舞起來。口中歌云:
中郎不作鍾期死,肉怪屍妖皆餘子。雄心鬱勃起長吟,夜舞龍泉三尺紫。三尺紫化長虹,俠骨凝霜渾太空。手回天地日月倒,自填恨海成鴻■。鴻■再奠機心掃,花久春長人不老。大千盡住有情天,不解相思不煩惱。豐城寶氣騰干將,枉把真心換冷腸。引起歸心三萬里,夢中飛過太平洋。
舞畢,但聽拍達一聲,把廊下這柱斲斷了一半,險些兒把柱上的燈墮下來,幸虧店家未曾知道。重把寶劍藏好,冶秋笑道:「你這舞法,總嫌太粗,我來舞你看!大凡舞劍之道,總要息心靜氣,方能神化。」遂取了自己雌雄雙劍出來,脫了外衣,在庭中整了一整格局步位,然後縱縱橫橫的舞。果然一道寒光,懾人毛髮。舞到後來,但見兩道白光線,射向半空,划然一聲,兩劍好似飛的樣子,插入鞘中。冶秋身體整立微笑,秋鶴拍掌道:「真好劍法!」冶秋走進來,重新穿了衣服,說道:「你不曾見我碧霄的舞劍呢!」秋鶴道:「他的劍到底怎樣?是誰教的?」冶秋道:「據他說是一個日本異人傳授的,也不知師父的姓名,他也不肯說。他真是劍仙的樣子!」秋鶴道:「回去我們須去訪訪他,給他一個受業門生帖子。」冶秋道:「我前年曾去訪過他的,據旁人說已經不在天津了,問不出到那裡去的。他本來是紅線青奴一輩,遊戲人間,這時候恐怕絕跡人間也未可知,回來且去問問,再作計較。」說著已經傍晚,二人又出去游了一回,回來已是上燈時候。秋鶴又傷感了一回,到次日就病起來。冶秋因日本這件事,要去從戎,被秋鶴這病累住了,終日在寓中照應。
到八月中旬秋鶴的病漸漸好起來。九月初二日,冶秋方同秋鶴束裝回中華來。到得南洋,冶秋到新加坡登岸去尋南洋的華友,籌餉招兵。秋鶴勸道:「這時候黨人當道,我輩雖欲效忠,恐官長仍多掣肘,不如不去的好。」冶秋那裡肯聽,說:「天下人,通學了你,將置君國於何地呢?」秋鶴道:「你必定要去,我有中國進兵到日本的地圖一張在此,送了你罷。」冶秋大喜,秋鶴就取出來交給冶秋,只見圖上果然地理險要,節節詳明,連一屋一門一樹一石一澗一橋都記在上邊,其中國到日本的水陸各道,亦都注出。上寫著:
日本地域在亞洲之東,緯線自赤道北三十二度起至四十五度餘止。經線自中國京東十四度起,至二十七度止。縱約三千八百里,東西廣狹相等。分為八道,曰東海,曰西海,曰南海,曰北海,曰東山,曰北陸,曰山陽,曰山陰,凡八十二部,七百十七縣,舊都西京,今在東海道為東京。中國與日本相通水程有二,一自上海歷長崎、神戶逕達橫濱,一自廣州、香港逕達橫濱。自長崎至神戶者,必逕瀨戶內海。一路島嶼甚多,船不易行。且各島嶼樹木叢雜,可以潛設暫炮台,以藏伏兵節節牽制。倘誤入下關口峽,彼來絕我後路,則我兵為死地矣。進兵時此路切須謹慎,從香港到橫濱的正道,一水無阻,可以直攻浦賀,進逼品川。東京橫濱,皆不安矣。若用間道,則西攻下關,牽掣其兵不能兼顧。如其東西出沒,變化無方,則不從長崎北溯下關,而自朝鮮釜山南下。先據對馬一岐兩處之險,即由中道進兵。若不從下關西起神戶,可自南洋逕進加太等海峽,或據淡路以逼之,彼亦未易抵拒。自長崎南繞,北奪佐賀關搗攻下關之腹,此亦善策,或自琿春圖們江出師潛渡青森,據箱館,此又一道也,由箱館南下會於橫濱,此又一道也。或兵船抵新瀉,陸行四百七十里,繞東京之背。或擾山陰道沿海,西赴長門,會於下關,或自福建、台灣進兵,先據鹿兒島,即以攻東京。或由鹿兒島西進,直抵長崎,皆善策也。大抵日本要害,東首近東京者為橫濱。橫濱要害,當海灣之口者,為浦賀。中權要害,近西京者大坂為神戶。而明石峽為其西戶,加太由良鳴門三峽為南戶,皆大坂神戶衝要。其要害之瀕西者,為長崎。當江浙之衝,形如立鳥尾處皆是峽隘,礁石甚多。瀕南者為鹿兒島,當閩粵之衝,然長崎屏列之島,而山川港為鹿兒島灣口。二處亦是用兵要地,下關乃南北東西總要。我若占之,則彼之兵路餉道,在在牽制,四處皆隔閡矣。故該處為通國最要之區平戶,北接二島,南接五島,海道甚狹,為長崎至下關中路要區。箱館為北海道門戶,扼之亦可奪氣。總之圖中所載須詳細揣摩,熟通變化,不可以死力爭也。
冶秋看了大喜,當時就把行李起岸,秋鶴送到岸邊,說道:「弟此番已是倦游,就要回到家中,不再遠出了。你去須見機而作能夠獨當一面最好,切不可受人的節制。現今日本學習洋人的法子,實心整頓,比中國可強數倍,不可以輕敵的。況且他不過與高麗為難,我們只好同他合保高麗,立一個私約,保全亞洲的大局。若必要同他失和,勝敗也不定呢。」冶秋道:「弟自有道理,雖說是籌餉練兵,也看大勢,可做便做,不可做也就罷了,但是你蕭雲那裡也須寄個信兒,你回去後,若到上海,就打聽我的地方,給一個信來。我聞得喬介候現在上海喬家浜,我們將來的事,就在他處,或黽士那裡接頭罷。」秋鶴道:「也好,但是我回去打諒並不在上海,耽擱一逕要回家了。大約到了家,上海是必要來的,你恐怕未必到日本了。萬一遇著子虛、士負、蕭雲替我候候。」冶秋道:「前月日報上,已經說中國人官場的早已回去了,未必再住日本,子虛伯恐怕也回去了。倘你見了,也同我候候罷。」說著,只見僱的馬車已到,就把行李搬上。秋鶴拱了拱手,殊覺別恨重重,噙著淚說道:「你去罷,後會有期,前途保重!」冶秋也拱了一拱手,也不說什麼,就登車去了。
秋鶴回到船中,獨坐思想,覺得人生天地間,聚散無常。既然要別,倒不如不相見的好。又想道:「既然怕散,到不如不相識的好。譬如惜花的人看這花開放,果然好;若見他謝了,就有一種口不能言,無穹感慨的意思,倒不如不開的好。但是花的開謝,人的去來,我總不能做主,只得由他。須要我不曉得什麼是開謝,什麼是聚散。雖然看見了,也同看不見的一樣,就與我不相干了。莊子說得好:無以好惡內傷於身,我今回去要改一改從前的局面。少交幾個朋友,便免了多少煩惱。若要黜明墮聰,這是萬萬做不到的。這時船已開行,尚無風浪。船中有人帶得《花月痕》一部,秋鶴就向他借來看,到下半夜,通看完了,說道:「這部書倒做得有趣,不過韋傅的收場太苦些,但我秋鶴這般的遭際,也就是癡珠的樣兒。有環姑之多情,而不能藏之金屋;有畹香之知己,而不能保其始終;有喬公之愛才,而不能久入青眼。到而今親老家貧,孤身羈旅。妻兒望遠,後顧茫茫。雖行李中尚有幾百兩旅費,也是用得完的。到了家中,又不能閉戶著書,必當就近得了一件事情方好敷衍。當時喬公要保我,悔不從了他。功名雖了無所用,但是至今尚是一領青衿,未能發跡,這便作何了局呢?想到此處,又不覺憂慮起來,歎道:「天嚇,你生了我這一個人,不先替我安排一個境遇,何勿把我生到下賤末流中做了負販,勞勞筋力,倒是不識不知,也可以過日子的。」秋鶴這麼一想,一夜何曾睡著,到天亮身體倦極,反睡去了。
自此秋鶴在船,反反覆復看這部《花月痕》,有時出出淚,有時歎歎氣,到了十月初九,方到吳淞。還了書,恰有同鄉的船在那裡,就趁了他的船,並不耽擱,逕回去了。到了家中,合家相見,悲喜交集。原來秋鶴的父親已經五十五歲了,母親錢太夫人極賢惠。因秋鶴時常出門,憂得兩眼欲瞽。秋鶴的房下談夫人,是商戶人家出身,不習世故,人是極忠厚的。雖萬分委曲,亦不肯作聲,不過哭泣而已。幸膝下有兩個小姐,大的已十五歲了。兩個公子,長的名叫繼春。次名承元,方六歲耳。朝夕承歡,聊慰重堂寂寞。今見父親回來,大家破涕為笑。錢太夫人道:「我兒,你出了門,父親身弱多病,你的信又不勤,這樣荒冷地方,你去頑做什麼?幸虧你兄弟常常回來,但他一個人也不能料理周妥。你媳婦又棉花人似的,不能當家。你弟媳年紀小,嬉嬉哈哈,這幾個孫了孫女兒,穿的,吃的,用的,頑的,女的要學針線,男的要讀書,一件事兒想不到,人家就說不好。繡花針兒說似棒槌粗的,我五十多歲的人,實在累得受不了的。你今兒回來很好,你就叫你的媳婦同弟媳婦兒分管了家事罷。」秋鶴歎口氣道:「總為家貧,以至如此。前幾年我本打諒要收一個人替母親分分憂的,豈知這個人又去了。母親要叫媳婦當家,這是極順的事。但是這媳婦不比別人,這個性情兒,才料兒,是大家知道的,但一味的肯作事吃苦儉省,通不管外邊的世故。倘然鬧出饑荒來,人家不怪媳婦,還是歸到你老人家身上。看不過幫襯幫襯,反到小題大做了。」錢太夫人歎氣道:「叫我怎樣呢?」秋鶴道:「依兒子看起來,不如叫他兩人學習,試試一個月,輪流幫著母親辦事。有不到的去處,母親去提調他一聲,學上一年來,就熟悉了。」說著秋鶴的族弟號映亭,又有遠族的叔了鏡齋乾佐等來見,是同秋鶴的父親一同來的。秋鶴出去見了,就在書房中小酌,彼此談心,直到月上花梢。吃了晚飯,各人方去。秋鶴再進來同父母說論家常,又講講外邊的景致。兩位老人倒也愛聽,一家的人都聽住了,到底錢太夫人體諒說道:「你方回來,路上辛苦,早些回房去歇歇罷。大小姐本來同二小姐睡在你的房裡,今朝搬到我房裡來睡,繼春是同我一牀睡的,今夜老子回來,不知怎樣。」因笑問繼春道:「你老子買回來多少好頑意兒,你同誰睡?」繼春笑道:「我同爹爹睡。」承元道:「我也要同爹爹睡。」談夫人笑道:「好好,你們都同老子睡罷,等我也清淨一夜,省得半夜裡起來伺候你小爺。」於是各歸房安歇。秋鶴又問問兩人讀的書,夫婦又談了一回心,歎氣一回,歡喜一回,方自睡去。
次日秋鶴方才起身,親友等已來相約了,自此秋鶴在家,適性怡神,安閒無事。所有家務,整理一清,到也自在。安安逸逸過了年,直到乙未二月初八,方赴申江。姑且不題。而今再把環姑的縱跡述寫一番。環姑係海門人,本姓金,為湯愛林養女,初名湯翠娥。到了惠山,改姓金,名環,字翠梧,環姑其小名也熟人知道,大家叫他環姑,翠梧的名字到埋滅了。本同舒友梅相識,因題他的地方名惜餘春館。自識秋鶴後,真正知己到十二分,也不許秋鶴揮霍。豈知被袁姓娶去,大婦又妒,竟逐出來。其夫私送六百金,大婦只給了一付竹箱、鋪蓋。環姑一個女人,又是人地生疏,意欲圖一個自盡,自思要死何不早死。昔年韓生要我的時候,我若拼得一死,與那老淫婦淘一場的氣,或者到也可以跟了姓韓的了。當時想不到這個算計,今兒弄到山窮水盡,就是一死,也是輕於鴻毛。況我這一嫁之後,秋鶴已是死心塌地,未必再想重逢。死了叫誰知道我這苦呢?若回到江南尋他,他又是行蹤無定的,就是遇著,要想覆水之收,也難啟齒。更且這裡到江南須渡黃河,從河南徐州界一路南下,迢迢數千里。一個弱女子,怎好走呢?若是真個作了尼姑,在這裡出家懺懺今生罪孽,倒也甚好。但不曉得這裡有什麼尼庵,就是知道了,無人引進,也不肯收留的。罷了,我當初來時,曾住在賣花婆餘康氏家裡的,如今且去尋他,再作計較。主意已定,獨自問到賣花婆家中來。行李叫一個鄰家的小廝拿了。那賣花婆康氏,是一個寡婦。祖上本是好的,如今都已消敗。只剩六七間破屋,已經典去了,也無子息。有一個女兒,叫玉成,嫁在城外囤裡勞姓,是在驛棧上當差夫走信的。環姑到了康氏家中,叩了門,康氏開出來,一見,說道:「阿呀,姑娘為什麼這般狼狽?今日來這裡,你大娘娘曉得的麼?」環姑雙淚俱下道:「一言難盡。」就命小廝把行李放好,給了幾個酒錢,小廝也就去了。環姑方同康氏進來,原來玉成小姐亦在母家,大家見了,康氏道:「你今日到來,真正出於意外,為何如此打扮?你的面龐兒也瘦得極了。」環姑淚眼盈盈的,就把以前的苦楚備細告訴一遍,玉成也替他酸鼻,康氏歎道:「當日大娘娘搬你去,我就知道沒有好結局。我因這個妒婦恨我借給你房子住,說是我引誘他的男人做這個勾當,要同我算賬,我就不敢來望姑娘。現在有什麼主意呢?」環姑道:「我本不難一死,但是徒死無益。欲回江南,又無同伴。細想不如真個做了尼姑罷。本來我前在惠山住在尼姑庵裡的,不過我現在這個地方,不認得姑子,又不知道什麼尼庵。媽媽是本地人,必知道的,要求想個法兒。倘有熟識的,煩媽媽引薦,我就吃他一碗薄粥,懺悔懺悔來世,我就死而無怨的了。」說著又哭了,康氏道:「姑娘年紀尚輕,若肯俯就一些,誰不歡喜姑娘這個人。將來倘一夫一婦成了家,有了一男一女,那就出頭了。」環姑歎氣道:「媽媽,你再要說這句話兒,俗語說的好: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我這個上頭已看透了。若是夫妻好的,自然是生生死死的知己;夫妻不好的,就是歡喜冤家。女人家討俗人眼裡的歡喜,不過是一個色字。過了二十以外,就漸漸的色衰愛弛。有才有德,終不及色的好,其餘須要真正是黽勉同心。你想天下能有幾個同心呢?就是我到袁家,也不想意外的好處,不過我自己盡我做妾的道理。無論苦也罷,甘也罷,只要安安逸逸混過了一世,即使釵荊裙布,也心快的。豈知今日到這個田地,而今再教我去別尋門路,也未必有什麼好處。況且知人知面不能知心,我別的好處再不想了。」康氏道:「姑娘莫慌,老身現在同你留心,若信不過的總不替你多言。」環姑哭道:「這是不勞費心,我但望媽媽替我設法設法有什麼尼姑庵薦我進去,同他掃地焚香,修修罪過。倘有機會,我還要回南祭祭我爹媽的墳墓呢!」玉成道:「做姑子是最苦惱的營生,妹妹年紀尚輕,快丟起這念頭。」康氏道:「是嗎!這是人生的末路,你看人家修道做姑子不少,到底看見誰升了天呢?神道仙佛的說頭,本是不可深信的,還不如尋一個小官人,同他過日子的好。」環姑泣道:「果然我要出家,你二位到底有什麼法兒呢?」康氏道:「這裡實在少得很。」玉成道:「我們鄉下倒有一個白衣庵,庵裡頭一個四十幾歲的老尼姑,一個中年的不過二十餘歲,一個小的不過十二三歲,尚未落髮。外邊一個老佛婆,據說也是江南人,這是我們村上的家庵。每年要來化錢化米,也有人請他念唸經。庵中又有十畝香火,田倒也可以自種,自吃了。」環姑仔細一想,此路不走,再無別計。又恐他們攔阻,因道:「且到明兒再講罷。」康氏當他是回心轉意,便笑道:「好好,你且住在這裡,夜裡自己斟酌斟酌罷,想准了明兒同我說。」於是就留他住下,談談別的話,到了深夜,環姑密密的取了剪子,把自己的頭髮通絞掉了,就私自藏好。
到了次早,先自起身,及玉成起來,走出房門時,那環姑已哭得淚人兒一般。見了玉成,就便跪下道:「姐姐要救我一救,成全我落難的人罷。妹妹的心,已經決定了。」玉成見了這個樣兒,驚道:「妹妹做什麼?把髮都絞完了!」康氏也跟了出來,不勝詫異道:「小孩子何故這般呢?」環姑哭道:「媽媽總要救濟救濟。」康氏道:「起來,坐了再說。」於是大家坐了,玉成道:「妹妹既這麼著,也無可奈何了,我就回去同你說去。」康氏歎氣道:「咳,罷了,好一位姑娘,走到這條死路上。你回來不要懊悔呢!」環姑道:「不悔的。」康氏道:「不悔就罷。」因向玉成道:「你今兒就同他一路回鄉,在你家裡住下,明兒去說說看。」玉成道:「說是倒容易,恐怕初進庵中,要幾兩香金。這便怎麼處?」環姑道:「我有,在這裡。就交給姐姐,請同妹子去辦罷。」說著,就到裡頭將竹箱開了鎖,取出兩錠,仍舊鎖好。出來交給玉成道:「姐姐這兩只錠,有二十多兩,就請姐姐同媽媽買果子吃罷。」康氏、玉成道:「阿呀,你是落難的人,我那裡要你的錢?這兩錠太多,你收回一錠罷。」環姑道:「收了罷,我還有呢。」玉成一定只收一錠,環姑道:「我現在要打諒買一只皮箱,一只小書箱,買些文房四寶,就請媽媽同我辦了罷。」康氏道:「這也使得,我們吃了早飯同你去買,我是不知道的。」於是到廚下收拾了早飯吃好,就同環姑到街坊上買了四兩多銀子的東西。其餘銀子,環姑執意不收,只得與女兒分了。回到家中,裝好行李,僱了車一逕出城,到囤裡來。鄉下房屋雖是不多,倒還清潔,玉成的丈夫勞二官,正在家中。玉成同他說了,勞二著實奉承,說道:「姑娘是岳家的老房客,我們同姑娘介紹說說,是成人之美,何必再要賞給我們銀子呢?你今兒且過了一夜,明兒我叫房下同姑娘去說,必定成功的。」環姑道:「如此多承見愛,感謝不盡。」勞二就去買辦東西,環姑道:「我要做姑子,不能吃葷了。」玉成道:「妹妹,愚姐有一句話兒,當姑子雖當吃素,然尚未定准幾時進庵,今晚就算替妹妹封齊罷。可憐人生一世,今後是黃米淡飯,永不吃葷,只此一遭的了。」說著,眼圈兒紅起來,環姑也覺傷心,就依了他。夜間果然是肴饌豐盛,皆是勞二自己煮的。環姑喝了幾杯酒,面上微醺,玉成是不能喝酒的,只喝了半杯,再三的向環姑勸酌,直到二鼓,方才撤去。勞二往來蹀躞,收了碗碟,又送上茶來。玉成隨他去忙,並不去幫幫。只坐著拿了一枝銀簪剔牙喝茶,與環姑說話兒,環姑看這光景,大為感傷。因想鄉間夫婦,家非小康,乃如此自在。男人並不求全責備,裝出男人的樣兒。看他夫婦間泄泄融融,自然是極好的了。我環姑所遇的人都不能體貼人的,我反苦到這般景兒,這個天道真是夢呢,遂不覺又下起淚來。玉成解勸了一番,就一同進房。又坐談一回,方一同安歇。勞二則另住外邊,一宵不題。
次日玉成一早起身,到白衣庵,晚上回來,環姑接著問道:「姐姐勞動了,所說如何?」玉成笑道:「幸不辱命,老姑子到人家寫疏去了,我等到午後,方才回來,將妹妹的情節,備細告訴了他。庵裡的規矩要在神佛前各處齋獻齋獻,我就將妹妹的一錠給了他。他也沒得說話,但說妹妹是綺羅隊裡出來的,恐怕不慣清苦。我說他情願的,況將來還須回南呢!姑子說既然他定了主意,後日是浴佛日,就請他進庵罷。但是不習經懺,恐怕要進來學習學習,就是不到施主人家去唸經。這庵裡是有施主來定經的,功課卻最要緊。我說這到放心,他是書寫精通呢!老姑子聽姑娘學問也好,就歡喜。我見事已允洽,便也回來。妹妹請再住一天罷。」環姑自是安慰,但剪去的頭髮,總是不齊,只得紮了一方黑手巾。到了初八,玉成就命勞二先把行李挑去,二人吃了午飯,同環姑到白衣庵來。只見善男信女,擠滿室中。也有燒香拜佛的,也有托故遊玩的。環姑見了老姑子,先去各處拜了佛,然後來行了師徒禮,再與小姑子行了禮。佛婆也來磕了頭,當時就告明施主,將環姑落了髮,改法名蓮因。自此環姑又稱蓮因了,老姑子就出來應酬施主香客去了,命徒弟陪著蓮因談談庵中的規矩、經課的章程,也問了蓮因的來歷。談了好一回,吃了素點,玉成方始告別回去,老姑子也就來說道:「小姐再頑頑去,天色尚早呢!路又不遠。」玉成道:「家中尚有事務,改日再來罷!妹妹你好好在這裡,保重些,不要傷心。得空子我來望你,你也來我家坐坐。」蓮因感他誠實,便一陣心酸,落下淚來,把手巾兒擦,說不出話來,直送到門口,說道:「姐姐你閒了總要來看看我。」玉成道:「這個自然。」就去了。師弟重復進來,佛婆替他收拾一個小房間,放了一只桌子,兩個杌子,安置了行李鋪程,把被窩帳子部署好了。蓮因得空,就向佛婆問問庵中各事。
原來這庵前殿五間,正殿五間,後邊又是五間,名為西院,中間兩問是會客的,東首一間女人的小坐落,再東一間是兩個人住的。分隔兩房西首一間,亦隔為兩小間。前面是佛婆的房,蓮因住在後面。後窗各有小庭心,種著幾竿修竹。東房後庭心一株大玉蘭花樹,老姑子的房。另有東首三間小院落,一間也是小客堂,一間臥房,一間空房,擱下施主寄的空棺木數具。就在後院東廂房房牆上開通一門出入灶頭在後院的西廂房裡。老姑子年紀四十七歲了,法名靜香。小姑子一名蓮根,年二十四歲。一名蓮性,年十三歲,是蓮根帶來的。佛婆徐計氏,是蘇州滸墅關人,年五十五歲,為捻匪所擄。肅清後,為一個官兵所得,就當娶室。生了一個兒子,名阿寶。這年已是二十三歲,向在本地游手好閒,使酒打架,把捻匪中所餘的積蓄一齊耗盡。前三年,徐計氏命他回去打聽滸墅關的消息,因被擄時知道父母無子,還有許多房屋,倘有生機,就要回去取歸。豈知阿寶去後,打聽不得,反到營中去當了兵。寄空信回來。徐計氏無可如何,就到庵中當了佛婆,供些衣食。那蓮根這姑子面貌雖在中等,而搔頭顧影,生性輕狂,是靜香托子許多人招致的。那靜香俗家離日衣庵六七十里,年紀雖老,因中年在家中亂倫,被族中趕出。近處無人理他,只得出家。後來逃到此處,平生善於迎合,就做了白衣庵的住持。庵中每年出息,大約一百餘千,倒也可以敷衍了。那靜香在兩年前,有一老和尚與他相識,被蓮根捉住了。師父只得求他緘口,你有什麼?但只要秘密,我也不來管你。蓮根就罷了。於是就同了一個姓夏的施主往來,雖不能夜夜于飛,而一月必來數次。師父詐癡詐瞎,不來管他。佛婆因在他們下,反自迴避。故蓮根以為獨得之秘,因瞞得甚嚴,故施主都不知道。蓮因看那蓮根,就知道未必安分,但那裡知道師徒這等情節呢?當日進了庵,吃了晚飯人也都散了,師父師兄收拾香燭指揮揩桌掃地,又要記賬,忙得了不得。蓮因初進來,也無從下手,反到房中去睡了。次早靜香一早就出門,到各處香客那裡去謝步,蓮根也到近處施主家走走。到上燈時候,師徒方次第回來。蓮因接見了,談了一回日間的事務,一同吃了晚飯。靜香對蓮因道:「你新來不知辦事,先去睡罷,明兒再說。」蓮因只得回房,師徒又去寫經疏去了。蓮因回到房中,徐計氏的事也方才完結,就進房來拿了一壺茶,看見蓮因睡在牀上擦淚,便道:「小師太,勿要傷感,我來同你講講,同是一處家鄉人,有熱茶在此,喝口罷。」蓮因便立了起來道:「多謝你,教我不要傷感。那裡能夠呢?」一語未終,只見一個人進來。未知何人,下章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