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悲失路韓廢出重洋 寄芳情孟三逢故主

  按畹香在碧霄處替母親做了百日忌,過於殘冬,倏忽已交春仲,畹小姐正是十九歲,所有日用都是碧霄的,兩人知己異常,相見恨晚。看碧霄起居闊綽,應對從容,閱歷既多漸成習慣。有時碧霄出去,畹香就替他應酬應酬。有一等客人見新來的姑娘大雅端凝,風流旖旎,書畫吟詠又佳,以為天津雙璧。就轟傳出來,皆欲一親芳澤,或求書畫,或請題詩。一時馮家車馬往來,更比前時繁盛數倍。畹香恐屏先祖,不肯自露姓名,就改姓名為蘇韻蘭。看官記好,嗣後皆稱韻蘭了。韻蘭初起頭到一概應酬,後來人數太多,日不暇給,且人多類雜,嗜好不同,往往干求過分。小姐就選擇起來,又嫌地方太少,就與碧霄相商。打通了東隔壁院落三間,廂房兩個。仍在馮家出入,碧霄性喜出遊,或一月,或數日,出門後是韻蘭應酬。那些小人憚碧霄之勢,亦不敢與韻蘭為難,不過腹議而已。不上一年,所得纏頭無算,韻蘭孝服在身,縞素應客,二十歲上,認得一個告歸武員叫莫須有,最喜下棋,遂成莫逆。二十一歲除了孝服,也有了千金,就欲把父母合葬。是年冬,托人在蘇州買了一畝山地,豈知方向不空,須乙未冬方可合葬,又寄了一百兩銀子與王奶奶,後來秋鶴托冶秋重到揚州,知早已前往京師,不知住處,也就罷了。韻蘭認得姓莫的武官,是極肯揮霍的,欲娶作小星,韻蘭托辭推卻,謂須緩三年。那武員在上海買得現成花園一所,名叫綺香園。修理完工,武員就到韻蘭處辭別,要到申江,說道:「前訂之言,不可失約,我為卿特在上海購得一園以當金屋,卿三年後歸我,即住此園。」韻蘭因其真心,倒也感激得很。
  時甲午孟春中浣也。莫須有去後,碧霄意欲回南,與蘭韻商量說道:「妹今年二十歲了,青樓中遊戲六年情味不過如此。今欲到上海去頑頑,遇有熟客,往來往來,該處為萬國總會,就便探聽冶秋,也容易相找,這房屋姊姊一人住了罷,或將東院退還了亦可。」韻蘭含淚道:「妹妹南去,我少同心。倘有機緣,亦當來申一遊。此去務須保重,行矣勉之。」碧霄泣道:「我們須時常寄信。」韻蘭道:「這個自然,無勞多囑,並為愚姊探韓郎現在何處,就寄一個信來。」碧霄答應了,就定於二月十三第一次輪船動身。兩人談了一夕,到動身這日,揮淚相送,不覺哭了。從此碧霄到上海,韻蘭獨住天津,照常見客,車馬盈門。豈知事有湊巧,半年後,適值海疆不靖,姓莫的武員又起用起來,須二十日內就道,時甲午秋九月也。武員得信後,殊覺為難,又不好將這園再賣,又不好交他人。因思三年後此園必歸韻蘭,我何不就叫他來住在園中,暫時看管?就是他要見客,我也知道他脾氣,不過幾個憐香惜玉的讀書人。俗客是大家不洽的,他若來了上海,亦有好客。三年後,我再將人園一齊收回,有何不可呢?主意已定,就長篇累牘的寫了一封信與他,約法三章,叫他搬來。大約說此園是借給你的,你不過替我管管。三年之後,再行給你。園中一花一木,你須自己佈置,所有簾幕桌椅書畫供玩牀榻,須你來了點交,園中傭工司夜看守人等工食,我另有閒款存在莊上。每月取利一百二十元,即將利折交呈,按期取來發給。惟各物均不許磕損折喪,如以為可,即於十月初二以前來。韻蘭也本欲回南,得此機會,須住三年再交,亦何不願。不過三年後如何,且到時再作計較,但將父母葬後,拼得一死便了。那賈姓是個下流東西,不必戀他。如此一想,主意便定,遂先寄信碧霄,一面即收拾行裝,客人一概不見,有極知己者,方告訴他這個緣故。行李收拾了五日,方有端倪。粗笨的賤價售人,部署妥帖,於九月廿七動身,三十日到滬,莫須有大喜。不見了半年有餘,如獲至寶。溫存了一夜,十月初一就將各物點交。傭人也來見了,凡十六人。上了花名冊,利折也交付清楚,叫龍吉到錢鋪對過。道印的契張也交給韻蘭,諸事皆妥。到了初六,電報來催,莫須有就匆匆動身。韻蘭進了園,碧霄就帶著謝湘君來賀,幫他部署了四五日。定了值地、值花、差遣、看守、打掃一切章程,惟伺候的人太少,又添了幾個體面丫頭。一個是碧霄薦的,就是叫佩纕,一個叫齊月,一個叫玉潤,兩個是自己帶來的,一個叫珠圓,一個就是伴馨。男幫傭龍吉之外,又添了兩個廚房打雜、兩個女媼錢媽、楊媽。其工資就在一百二十元中節省出來,原交園丁十六名,又停去了四個車夫,並兼抬轎。辦了馬車一乘,東洋車兩乘。又在各處補種了幾許花草,添些房子,設了一個乩壇。總共忙了一月有餘,方得妥帖。韻蘭心中竊喜。又命人到揚州土地祠運柩同厝一處,又謝了王奶奶五十元。日後漸有人知道天津的名校書到申,就有人到園相訪。韻蘭知道上海人雜,選擇更苛,身價之高,不易親近。然究竟地大物博,往訪相見者仍不乏人。韻蘭分別接見,自是芳譽益隆,所得纏頭,更不可以數計。來訪者或先題一詩,好者出見,再與慇懃。不能者先贈助裝銀若干,亦可出見交接,惟親熱不親熱由芳心自定,於是風月中人多百議論。好者半,不好者亦半。韻蘭以無心置之,此是後話。
  看官記好,此書有大起落數段,第一章到第四章,總起落也。第四章到第十一章,蘭生一段,大起落也。第十二章到這第十四章,畹香一段,大起落也。此後必須說秋鶴的事,又有一段起落。雖是小說,常恐矛盾,頗費經營。詩曰:
  欲假非全假,云真不盡真。徒將無賴筆,賺煞有情人。
  卻說韓秋鶴自六月,從揚州畹香處一早啟行,並不帶一下人。走了幾里路,覺得胸前作痛,就僱了船開到鎮江,復附輪連夜就到江陰。知道新練的兵勇已由運兵船運到南洋去了,第二次運兵將在上海開行。他就趕到上海,候了四天,方上兵船。帶了一個僕人名三才,船中統帶車姓,知秋鶴是大營中信任之人,故與秋鶴十分投契,朝夕談心,如上司一般敬奉。秋鶴殊不安適,令他隨意不拘。車統領從其所好,惟秋鶴胸前雖已結痂,尚未脫落。一經牽動,時時作痛。因命船上西醫生用西洋藥水敷洗一回,旋覺痛止。
  七月朔,舟抵交南,兵勇自去交割。秋鶴逕入大營,經略出來迎接道:「前接電報,說先生於六月初二從金陵啟行,不料此刻始到。」秋鶴道:「晚生在南京行後,路上病了四五日,既而又在上海等了數天,十七日才開行哩,近日軍信如何?」經略道:「進營務處去談罷。」於是同入內與總營務處許道台及幾個參贊見了,許道台道:「前得兄台密函,說從平順衛莊兩處直到占城,豈知事機不密,他竟連夜走了,現今竄到廣西邊界廣安海東一帶。」經略道:「賊首頗習地利,彼處距此又遠,我等擬用節節設伏之計。」秋鶴道:「晚生不知軍務,新擬一個剿匪章程在此。」說著就從靴頁中取出來呈上,經略看了大喜道:「各條頗中要害,就照這樣辦理罷。」遂一面設伏,拔營遽退,不到半月,盜匪果然復至。水雷驟發,殲斃大半。自是秋鶴言聽計從,經略奏保以縣丞咨省。秋鶴力辭不肯,至於不願留,經略只得罷了。到庚寅秋,交寇肅清,方辦善後事宜。豈知冬間經略病故,秋鶴失此知己,大哭而歸。雄心灰冷時,冶秋已到德國購辦軍裝去了。秋鶴寫了一封信,叫他公事畢後,束身早退。自己就回中國,省了親。住了一個多月正是辛某年正月中旬,頗憶畹香,不知孔夫人曾否作故,小姐如何累況,就辭家到揚州來。遇著王奶奶,方悉一切。秋鶴殊為憂愁,就從陸路進京,那裡探聽得出,就無可奈何。後來遇著一個朋友,叫富有仁,要赴美國經營,就觸動游美國的心思來。惟資斧不足,他就想出一個朋友程蕭雲,現在美國,可以商借的,幸到美國的資斧,尚可敷衍。富有仁說:「輪船的費,小弟可以設法,惟到美國,閣下須另作計較。」秋鶴道:「兄可以借我二百元那就好了。」有仁道:「這尚容易,然也不必借了,輪船中費弟代付之,上岸後,兄自付之。」秋鶴大喜,就同到天津。這時畹香正改姓名應客,秋鶴那裡知道。且以為翠梧去後,青樓絕少解人。行色匆匆,不復作登樓之想,因此交臂失之。就於三月十三登舟,逕赴美國。舟出太平洋。
  到三月十六,方到美國加利福尼亞省,在三佛昔司克登岸。船中與富有仁談心,殊不寂寞。既到了該處,有仁別去。秋鶴再三謝了,期以後會,遂去尋程蕭云。恰在車上遇見,出於意外,蕭雲道:「間兄在交南從征,頗能吐氣,何以到了這裡來?」秋鶴道:「一言難盡,且到尊寓再說。」於是同到寓中,蕭雲的父親原來叫致和,就是陽芝仙的母舅,向在舊金山販運金沙,近來美國禁止華人,生意清淡,故在日本開設一新聞紙館,即日就要遷回日本。因秋鶴來了,只得多留半月。秋鶴就見致和,致和笑道:「閣下遲來五六日,就不遇了。」因將遷徙一節說出,秋鶴也把上回的事告訴一遍,說道:「數萬里浪跡,不名一錢,尚望老伯資助資助。」致和道:「這個不消憂慮,同小兒在這裡看看海外的風景,再乘火車去。請寬坐,同小兒談談,老夫再有俗事呢。」說著去了,是夕與蕭雲抵足談心,論美國的商務國政,蕭雲道:「此國自華盛頓民主以來,國勢蒸蒸日上,商務以製造耕種兩項為大宗,向來織布,往往用印度棉花。近五十年來,棉花反可運到別國,英吉利的織廠,大半購買美國的棉花呢。上年棉花出口,值價五千萬元,你想國中富不富?」秋鶴道:「弟向聞美國種田多用機器,糞壅之法,說用格致家的物料。又從秘魯運來一種鳥糞,曰爪諾,所以一人可種數頃之田,或麥或棉,獲利甚巨。前曾考究美國地輿志,說有四十二部,今看這等富庶,大約各處盡行開墾了。」蕭雲道:「卻不盡確,美國自乾隆四十一年七月初四叛英自立之後,只有十三部,曰浮及尼,曰曼歲去塞,曰牛海姆駭,曰特拉魂,曰牛久歲,曰梅來冷,曰肯納的克,曰羅愛侖,曰鉛路冷,曰烹碎而浮尼,曰叫及也,曰羅徐亞內,曰密司雪彼。以後又漸增行部,至西曆一千八百六十一年,又因傭奴一節,林肯為總統。南北交戰,格蘭脫平亂後,更推廣疆域,北界開闢者十一部,曰明尼蘇旦,曰會司坑心,曰密歇根,曰英的愛納,曰烏海鳥白,曰密蘇立,曰根得開,曰開色斯,曰意拉拿司,曰西浮及尼,曰矮烏鴉。西界開闢者九部,曰特古他,曰納勃來司加,曰頓爾西,曰夢退納,曰加羅拉圖,曰內懷大,曰奧裡所那,曰華興登,曰加利福尼亞,即俗名舊金山者。南界開闢者六部,曰南鉛路冷,曰愛來白買,曰矮開稍,曰羅徐亞內,曰脫克賽司,曰花勞力大。東北境開闢四部,曰美恩,曰浮夢,曰紐約,曰亞古斯大,總共四十三部,西首又有未成部落之地,凡得六處,曰愛立送那,曰新墨西哥,曰雨他,曰懷五明,曰愛特和,曰英定,其中脫克賽司部最大。務農之處,均在西南各部。商務皆在東部,以紐約埠為總匯。水利亦好,密司雪彼江橫亙南北,撲妥麥江東西貫注,賢助河在密司雪彼江之上游,通烏海烏江。根得開之羅思維爾、北鉛路冷之陝萬那、密司雪彼江之紅河,均為要處,然皆用兵之地。其京都之外,又有要地曰非勒代爾費。即開設博覽會地方,國中以此為南北衝衢,吾兄不可不往一遊。」秋鶴道:「美國如此富強,何以北首之開納塔,不去奪回呢?」蕭雲道:「本國版圖,已恐鞭長莫及,若再動干戈,恐英國力強,未知鹿死誰手,故只得罷了。」兩人談至深夜,人也倦了,大家睡著。
  次早起來,吃了早點,同去看十三層的大客寓。一律洋房,真是上出重霄,下臨無地,上下各層,雖有石梯,然自第一層至最上一層,都用機器座升落最高處,也有自來水、煤氣、電氣燈。客分數等,最上之客,每日飯房金九元,下等每日一元。而傭人執事,井井有條,不覺歎服。到第三日,兩人坐了火車去看開礦,該處另有大廠,有綠氣煉金爐,有倒燄分銀爐。秋鶴大略能知,既至一處,有用十三只鍋爐,在該處煉銀。其鍋以次而小,秋鶴以為奇特,蕭雲道:「此近年來最新之法,其礦質層層煉瀉,到小鍋中全是紋銀。」秋鶴笑道:「有趣,回來倒要學習學習呢。」既而同至開礦處,工人雖多,皆有機具。其難開之石,有幾個西人引著華工在那裡裝火藥呢。蕭雲道:「這個名裂石藥,不知用什麼材料做成,他這力量甚鉅,將來倒要買些回去開礦。」秋鶴道:「這名淡養各司裡老,其料用極濃硝強水,即與水較量一五二。置器中,外加冷水,每重一分,又加最重之硫強水二分,待冷,加濃各司裡老尼半分,加法必極遲慢,且屢屢調攪,器外必多加冷水,或冰雪,或減大熱之料最好。因恐器熱,而各裡司裡要變草酸,面生流質也。又相配時,須和得極勻,傾冷水內,而淡養各裡司裡尼沉於水底。然後吸去上面流質,添新水洗之,至酸盡為止。即以努比裡法提淨,用木那普塔消化,成為顆粒形。如流質之油,色淡黃,無臭,似有甜香少辣之味。性猛毒,食少許腦即痛,入四支,其各裡司裡尼與水較量一二五。至一二六,但淡養與各裡司裡尼與水較量,重略一六,不能化於水內。只能在以脫內或酒醇及米以脫內消化,遇火不熾。大約熱在二百十二度,尚不能變,須加熱三百六十度,始爆裂。散佈石面,以鐵錘重擊一處。只著一處,惟用此物極險。須先不令其著火,以後方令其著火。用時石開之孔,可比藥孔更小,故鑿石工費,較用火藥之費,省五倍至二十倍不等。用此僅減少一半,孔中如漏,須補以泥。將此傾入,上加水少許,則水浮於上。然後引以火管,管底有銅帽通入此物中,即可由管點火。著至銅帽,此物即著,可以打開石孔了,又有同類爆藥,名地那美德,將淡養四各裡司裡尼七十五分、磨砂粉二十五分,相合而成。此亦努比裡法,亦能開炸石。手中可任意取攜,並無危險,遇火或震動皆不燃。須大震動而又遇火,始得炸裂。以上皆常用之法也。近日又有蘇而子新法炸藥,顆粒極粗,其用較穩。」二人且行且走,到一片荒地,皆是山坡。有幾許工人在該處開煤呢,蕭雲道:「且去看他是何煤質。」遂去看了一回,皆是硬煤。蕭雲道:「去罷。」秋鶴道:「吾們就招一輛馬車坐了回去。」於是僱了一輛油篷車坐了,蕭雲道:「你看那石坡的顏色,烏紫不一。豈知下面生出這個煤來,也奇極了。」秋鶴道:「煤是數萬年前地震,樹木房屋,沒入土中,變為煤石。故產煤處與土層層相間,每層厚薄不等,粗細砂石,或墜或嫩,其色或黑或棕,似煤非煤,其實皆可燃,再下均是佳煤。其相煤深淺,以地之形勢,或河或溪,大抵水勢恒循煤層凹處而流,總宜運用變通為主。」說著已到鬧市,遂付了車錢,下車循路回家。
  秋鶴從二十四日到了舊金山,領了領事官的遊歷照會,頑了六七天,已是四月初二了。就要東走,蕭雲不能再留,送了四百兩程儀,代寫了一張車票,秋鶴就此辭別登車。九千餘里逕抵紐約埠,果然百貨紛騰,客商雲集,說不盡的大邦風氣,海外繁華。該處有個大學堂,中國人多有在內款業。秋鶴就去拜會中國一個領班的,聚游了幾天,再赴華盛頓京城游。後在曼歲去塞省遇得一個西妓,名馬利根,卻能操中國的話。曾在日本游過的,他回去後,學習機器測量格致化學,頗能了了。造得東西也多,儀器堆了幾間屋。今番欲到中國來,卻少地主。一日秋鶴在酒館上聽他說起,秋鶴道:「你要去我來介紹。」就寫了一封信給他,命他到上海找喬介侯。馬姑娘道:「我向來認得幾個中國人,但一時找不到,就是有領事官,我總不借西洋公館作寓的,有這個信好極了。」就留秋鶴住了六七日,秋鶴請他教教西話,也懂了一半句兒。秋鶴自此南轅北轍,浪跡如萍。幸火車各處相通,直至霜禿丹楓,天南飛雁,始搭了一隻美國兵船回來,船費是不用出的。十一月初,到香港登岸。行囊中尚有餘資,欲往日本一遊,就在香港頑了半月餘,動身已將月盡了。又乘了公司船到橫濱,正是季冬之朔。安寓甫定,要去長崎訪訪程蕭雲,自念已近歲闌,吾頑了一日,到新年再去罷。況且聞新田箱館,名妓如雲,海外煙花,倒不可不領略的。於是不找一友,不寄一書,就在萬花深處遊歷。遇著一個玉田生,年紀只得十七歲,曾在上海日本茶館的。因日本國中不許日本女子在中國賣娼,故回到長崎。後又遷至箱館,頗通文理,能操華言。秋鶴就留連半月有餘,再回到橫濱,已是風塵歲盡了。秋鶴獨在寓中,行囊中只剩數十金,到了除夕,叫寓中辦些酒肴來,自斟自酌。自念風塵須洞,羈旅長年,如己人遙,鄉心夢斷。身世之交多險,國家之慮正長。當此日暮途窮,天寒歲盡,才名畫餅,憂患如山。不覺歎氣道:老天你生我這個人,應該給我一個稱心施展的境遇,為何使這些眾小登場,虎眈狐媚,使我無容身之地呢?喝了幾杯,微有酒意,就和衣睡倒。聽那中國寄旅商家,都在那裡過年放爆竹呢。秋鶴一夜不曾安眠,天明到睡著了。起身將午刻,洗了臉,一個人獨在街上走。日本亦用西曆,故市上交易依然。看了一回,回到寓中,寫了幾封賀年信,發寄出去。又寫了一封寄蕭雲的信,說大約望前要來長崎一頑。這晚又飲了薄醉。
  次日不出門,看日本地輿形勢考,上載甚詳。知日本四面皆海,以後看到小海島,有名壹岐者。據云:在肥前之北海中,從平島逕達,海程不過十二三里,合中國三十餘里。島中二郡,曰石田,曰壹岐。其地略圓,而岬角四出,形似手字。附近小嶼,不暇枚舉。境中山小水細,寺院甚多。向西南海灣當中曰鄉野浦,向西北海灣當中曰剩本,皆捕鯨藪也。境中之山,南有志原岳,西北有本宮山,東北有魚釣山,皆為海客標識。仁明天正時,新羅屢入寇,因置戍於此。後一條天王在位,彝舶五十來攻,大肆殺戮。文永十一年,元人來討,守護死焉。松浦黨志佐氏領其地,波多泰襲之。九十餘年,仍屬松浦氏。有島名對馬者,在壹岐之西,北海中,十餘里。形南北長,東西短,四面沿海,山峽亂出,形如蜈蚣。島中二縣,曰上縣,曰下縣。境多山巒,質皆薄惡,不利於耕。北境之山曰御獄,東南海濱之山曰鏡,曰日暮,其勢逶迤。至西南一斷,其南有大支海,曰淺茅浦,波濤洶洶。西入支海之中,其盡頭處嘗鑿開山路,以通東岸潮水。東岸潮至,船得往來,因名大船越峽。南方有小邑曰嚴原,東臨海濱。西屹立者,曰有明山,山頂上以指南針循度望朝鮮。天晴雲朗時,可以望見,如一碧之在遙空也。有明山之西南有矢立山,矢立山南有龜良山,為對馬極南境矣。此島在唐宋前,南北一地,後地峽忽為水勢決裂,遂有上下島之分。南為上島,北為下島。下島產海參鹿駒黑砂糖。文永十一年,元軍三萬來攻,頗肆慘虐。後來豐臣氏伐朝鮮,德川氏與之修好。時領其地,為宗氏,往往承意曲從。
  諭曰:二島在西海,道之西北海中,近而小者曰壹岐,遠而大者曰對馬島,各二縣。二島皆屬長崎縣,夫對馬之地,九州隔絕,自立為國,固無不可獨。壹吱彈丸小邑而又密近肥前,亦得特立與對馬並稱者,何也?蓋日本古與朝鮮親睦之時,有討伐而其航海之路,必由築前地方行兵。築前介壹岐對馬之際,可以相阻。日本與朝鮮水程雖不甚遠,然以帆檣而逾溟海,終不為功,故無論使騁戰陣,來往之船,必先下碇於此,是以兩島,因勢而雄,又無外犯之志,遂得成國。其後日本與朝鮮往來逾久,而江華一役復通兩國之情,以續舊好。且日人至釜山者,日見眾多,船則易風,而汽易帆,而輪利便往來,固殊曩昔。但風波終有不測,得二島以應之意外之虞,藉資停泊也。
  秋鶴孤客一涯,愁不能釋。下午又睡了一回,起來,因叫了一個伙計,問他這裡附近有何頑意,伙計道:「此去東首一里多路,大街盡處,洋房中新到一班馬戲,昨晚開演,今晚第二次,先生可以去看看。」秋鶴道:「倒也使得。」於是換了一件衣服,鎖了門出去,問到那邊,先找一個飯館吃了晚飯,就進馬戲場來,買了票,看見場內外電火通明。外場東北隅有二隻灰色象,大倍於牛,有人在那裡把饅頭分塊擲到象的門前,那兩隻象把鼻子來捲入口中。北首幾只大木籠,外邊阻以鐵柵。秋鶴走去一看,一只籠裡有大青蟒一條,粗幾合抱,身大逾斗,長西五丈。左首一籠,亦係青蟒,其色稍黃,大小較青蟒減十分之三。蟒身上站著小雞雛兩隻,蟒亦並不傷他。眾人爭把果子引逗,那蟒首昂然吐出硃砂一樣的舌,受那果子吃。又有猿猴熊虎,各貯一籠。西首一籠最大,中有猛虎一隻。黃質斑斕,踞在那籠中,兩隻腳捧著一方十來斤的牛肉,正嚼吃呢。又有兩隻海鳥,高五六尺,黑翼白尾,黃嘴黃足,在籠中爭食一個大魚的頭。看了一回,遊人愈眾,聽內場搖鈴之聲,就一起入內。這戲場是圓的,就檢了一個座頭坐下,不多一回鈴,聲復作。戲房裡走出一匹黑馬,一個西人年約三十餘,結束得整整齊齊。騎在馬上,口吸雪茄煙,那馬在戲場四週圍慢慢的走,漸走漸快。西人若恨其太快者,在馬背上站了起來,彎腰,兩隻手脫鞋子,脫了那只,又脫那只,均擲在場中。脫著鞋後,再脫兩隻襪子,那馬更加飛跑了。西人又脫腰帶,又脫外面衣服,又脫帽子,穿了短衣服,若作風頭顛之狀。身邊取了一個皮夾子出來,立在馬上,或一足,或兩足,或倒,或順,從從容容。卷紙煙一條,又燃自來蠟條火吸那紙煙,那馬真是追風飛電的快。西人吸煙畢,就把這皮夾裡的銀票,一張一張的散擲在地,以後連皮夾也不要了。忽有一個人出來,把西人擲的東西,一件一件收起來,向他搖手,似說不要這個樣子,就把銀票放在皮夾子裡擲交西人。以後又把帽子、衣服及鞋襪一件一件的擲去,是時馬的快,不過眼睛一閃,已是一周。西人一件一件的接了,帽子戴好,衣服穿好,帶子縛好,鞋襪著好,向眾人一拱手,便奔入戲房。這是第一齣,就有兩個塗面瘋顛的西人出來,彼擊我掌,我批彼頰,種種插科打諢,不曉得講些什麼。
  串混良久,一人忽擲一巨石,向那人頭上一擊,應手而倒,血流如注。擊人者若作狂喜狀,就在馬走的地方,把兩手在地上搜括些馬糞泥土,捧了一大捧,取來蓋在被擊這人首上。忽裡邊一聲呼喊,就逃進戲房。地上的西人也被嚇進去了,這是第二齣。停一回,有大小西人十二名,各穿肉身緊身衫出來打筋斗,疊人塔。或數人,立在一人肩上,或一人肩上立一人,一人的上頭再立一人,疊至五人;或一人仰臥,反其手足如橋式,空其下,數人在橋上疊塔。演完進去,為第三齣。又歇一回,一匹白馬出來,一個泰西姑娘,粉妝玉琢,穿了極體面的衣服出來,以纖指向馬一指,那馬就在四週圍沒命的跑。姑娘笑了一笑,跳上馬背,站立不動。既而或作商羊舞,或作倒垂蓮,或作童子拜觀音,或作行者打筋斗,或坐或臥,或倒或正,或欹斜屈曲,無不如意。聽得合場中一片拍手的聲音,而西人及馬就進去了,這是第四齣戲,就停了。
  一會兒坐客男女又到外場來看這珍禽異獸,也有去小解的。約一刻鐘,又聽裡面鈴響,再找原座坐了。有童子兩個人打扮好了出來,戲場上有八只花籃,分擺兩排。每排疊起四只,放在几上,兩個童子在地下打了一回筋斗,就立到這花籃提柄之上,作種種戲法,而花籃並不倒下。演完進去,為第五齣。又停了一回,走出一個日本人來,手拿七八柄一尺多長倭刀,場上一桌,桌上一金漆圓盤,裡頭四個小球,日人先把小球在空中拋弄,以一手接之,真似宜僚弄刃,宛轉如意。弄了一回,就飛刀起來。七八柄刀,初起頭還慢慢的用手來接,以後手漸漸看不見,到後來身體也漸漸隱了,但看一團閃閃爍爍的刀光,耀著電燈,變為白罩。離舞刀處一丈五尺,立一圓木牌,大可合抱。但聽戛然一聲,那八柄刀一齊插在牌上,日人含笑進去。這是第六齣。又停一回,兩個西人一男一女,著了肉色貼身短衫褲出來,打了幾個筋斗,場面頂上有兩根短木棍,長可二尺五寸。木棍兩頭縛著兩根繩,長三尺餘,掛在那頂高的地方,兩棍相去二三尺。一稍高,一稍低,好比千秋架似的。另有一長繩直掛到地上,西婦先上,男亦隨上,如蜘蛛上絲的樣子。到了上邊,各坐一個棍架子,就做起各種把戲來,或換坐,或同坐一架,或跪在架上,或兩腳或一腳倒掛架上,或女人兩手把住棍架,一男人倒筋斗而下,被女人兩足鉤住,或男人一足掛架,女人倒筋斗而下,被男人一手把住。看的人大家替他怕起來,秋鶴想道:「倘跌下來了怎麼樣呢?」豈知並不跌下。演完進去,各人又拍手喝采,這是第七齣。不多一刻,戲房裡推出一個虎籠子來,把籠子旁邊的機括搖了十幾搖。這個籠子頓時高起,可立一人,用一塊鐵板浸了油點了火,伸入籠中。那虎若作驚嚇的樣子,忽有一西人手中拿了一柄二尺長的尖刀,開了籠子進去,那老虎見了更嚇得了不得。西人就捋虎鬚,騎虎背,或以頭湊到虎口,或以身藏在虎腹,老虎任其所為,不敢一動。頑了一回,西人也就出來,老虎籠子有人推了進去,這是第八齣。又歇一回,一個西人牽了兩隻象出來,場上放著兩只大木桶,高四五尺,圍可兩抱,就叫兩抱,就叫兩象各立在一只桶上,把這桶慢慢的轉。象四腳也慢慢的移,轉了一回,象下來,用前腳把這桶拋轉如獅子滾球,滾完,場上放一厚板,寬二尺多,長一丈半,厚四寸餘,這板中間墊起,高二三尺。板兩頭都脫空,就叫兩隻象上去,各登一頭,於是一上一下,一低一昂,作登跳勢。其後便擺了一張長桌,放了饅頭、果子、茶酒,請象吃大菜。一回兒都吃完了,就一同進去,這是第九齣。又停一回,場上擺一個客寓樣子,一個客人來投宿,行囊頗足。寓主婦勾通強盜來劫,盜黨四人,假意也來過夜,夜深動身。忽有一個兵差經過客寓,聽得裡邊嘈雜,拿了六門手槍進來,看見盜黨把一個客人縛在樹上,寓婦在那裡分贓,巡差大怒,立放手槍,擊斃三人。一盜騎了馬逃走,巡差追上,也打死了。再來放這個客人,這個客人已吃了啞藥,不能開口,巡差就一同送官,客人送到醫院裡去醫。這是第十齣。第十一齣乃一匹紫色駿馬,登場作人立,叩首,或跪雙膝,或作人坐,皆聽人指揮,從心所欲,頃刻,場上置一巨鼓,馬以兩足擊之,疾徐頓挫。合場之人,又拍手起來,到第十二齣,已交亥初,看客有留的,也有去的。秋鶴一個人悶看了半夜,也覺微倦,就起身走了。方出園門,背後有一個人將秋鶴的肩一拍,叫道:「韓老爺,是一個人麼?」秋鶴回頭一看見是從前一向跟環姑的小廝叫孟三,就如他鄉遇故知的樣子,歡喜得了不得。因說道:「怎麼你在這裡?沒從環姑娘去麼?」孟三道:「一言難盡,今兒不早了,爺的寓在那裡,小的明兒來尋。」秋鶴道:「我的寓是西首前街一百零四號十三町。」孟三道:「曉得了,明朝再來罷。」就去了。秋鶴一個人回寓,叫伙計泡了一壺茶,吃了些乾點心,記好了日記,把所看的戲寫在上頭,就又想起翠梧來。輾轉牀頭,又想到畹香連消息也沒得,難道死了,或嫁了人不成?如此一想,愈覺煩躁,就磨墨伸紙,作詩一首云:
  天涯歲事又更新,無限羈懷鬱不伸。紅樹青山鄉國夢,落花飛絮意中人。搖殘秋鬢孤燈瘦,揮盡黃金兩手貧。安得海疆兵氣靖,蕭韶並協一家春。
  吟畢安睡,夢見畹香身穿縞素,愁容慘黛,殊不勝情。又見翠梧立在門前,穿了古妝,向他招手。看看地方又似在交南大營裡的樣子,回看二人已不見了。又似父母妻子在室中坐著向他垂淚,秋鶴方欲慰藉,忽聞叩門之聲,驚醒轉來,乃是一夢。那孟三已來,在房外敲了幾下,喊了一聲。秋鶴連忙起來開了門,伙計就送洗臉水來。秋鶴叫孟三坐了,一面洗,一面問他。孟三道:「金姑娘被這糖行袁姓客人買了去,我初時奉是跟去的。到了太原家裡,另住賣花婆的房子裡。當初尚為安逸,豈知姓袁的是懼內的,後來被大奶奶知道,趕來一齊連姑娘同東西搬去,打了一個下馬威,就拿身上的好衣服脫去,換了一身半新舊的布衣,叫他洗衣服、滌溺器、淘米、汲水,日日凌虐。住在房門口,頭半夜裡,也要喚起來同他捧灌漿傢伙。」秋鶴道:「什麼灌漿傢伙。」孟三道:「就是溺盆。」秋鶴道:「苦極了,後來呢?」孟三道:「起初姓袁的在家,還在暗中照應。後來姓袁的出了門,阿呀,這大娼婦更是天高皇帝遠了,打得身上都是斑痕。不上半年,姓袁的因抱病回來,我就在路上撞著,求他要同姑娘見一面。姓袁的怪我不回去,我說見一見說說話兒就回。姓袁的答應了,約了一個日期,清晨我潛到門裡,一見這姑娘,真不像小姐,也瘦得不認得了。我當時被這悍婦趕出時,姑娘私給我一個金鐲子,我兑了錢,就住在近處一個小客店裡,打聽信息。到那年八月初三,見了姑娘一面,我兩個人就哭了。」說著孟三便簌簌的淚下,秋鶴也哭起來。孟三道:「看見這樣子瘦,我就勸他,叫他逃出來。姑娘說道:『萬萬不能,你回去罷。不要流落在這裡,將來倘遇著韓大爺,叫他把性兒改改,不可叫他知道我這種景況。』話未說完,就有人來叫了去。我又痛又氣又恨,也不能幫助他。以後直到年裡,總不能見了。這個姓袁的又出了門在外邊,我實在無可奈何。過了一年只得回來,托客店裡人說:『若姑娘有什麼事,你寄給我一個信,我三月裡到家的。』直到次年八月裡,得客店裡的信,說姓袁的回來後,夫妻日日淘氣。袁客人恐怕姑娘死在潑婦手裡,就叫姑娘出了家,做了尼姑,給他二百兩銀子。叫他自尋師父,這姓袁的一則氣,二則記掛姑娘,也就死了。姑娘在近處庵裡住了一個多月,有一個施主要來強姦,有一個老佛婆領他到別處去,以後就不知道了。」秋鶴聞言,心如刀割,眼淚如線樣淌出來。因問孟三:「你現在何處?」孟三道:「我跟一個寧波王姓客人來這裡辦貨的,今晚就要動身呢。」秋鶴就給他一兩銀子道:「你這人好,將來必有好日子的。我將來回到上海,我來給你信,家中來見你。」孟三謝了,又坐了一回,也就去了。秋鶴得了這個信,把這個心也使碎,轉瞬已是人日。秋鶴欲往長崎,就把客寓錢算清,收拾行裝前去。以後若何,請閱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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