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搶地呼天靈妃割股 含愁忍恥才女灰心

  孔夫人母女,得了秋鶴的五十兩,心中自是一寬。駒光如駛,這年三月初三交清明節,到寒食晚上,祭了祖。孔夫人道:「我們出門居此,已經三年來了。上年因你病,連祖宗也忘了。我們要回到蘇州,殊非容易。明兒清明,須燒些紙遙祭,你父親同嫡母的棺木寄在那裡,不知風化得什麼似的,也沒墳墓。就是有了墳,也沒人祭掃。今在這裡雖然客地,我就同你到子山堂逛逛。有空地方兒,就焚些楮鏹,只算展墓似的。這叫做天涯哭望,心到神知,你道好不好?」小姐道:「還是用船,還是用轎呢?」孔夫人道:「用車子的好,也便宜些。」就叫車夫拿好東西,商議定了,吩咐了龍吉一番。
  次日一早起來梳洗,用了些點心,同王奶奶說了,就請他照顧門戶。龍吉引二人走到河邊,僱了一個小車,買了些楮錠,一路向北,到重寧寺。這寺正是新建,有石獅一對,高六尺餘,雕琢得很精緻。過小金山,山上一亭,高翼天半。母女就在那裡焚了楮,哭了幾聲。該處荒塚累累,車夫指東山黃屋一所道:「這是觀音山佛殿,不堪瞻仰的,不去罷。」就向西至平山頂,有大木坊一座,書「棲靈遺址」四字。山門豎一石匾,上有「敕建法淨寺」五個金字。寺外東西兩巨石,嵌於牆中。東石曰淮東第一觀,西石曰天下第五泉。頂有牌坊,書「豐樂名區」四字。入門,歡喜佛含笑如迎,二人拜了,先至東首晴空閣,有一聯云:
  六一清風,更有何人繼高躅;
  二分明月,慣於此處照當頭。
  後為四松草堂一匾,為鹽運使徐都轉所建,鄧完白有一聯云:
  樓閣莊嚴地,山林富貴天。
  既至大雄殿,拜了佛,再至平山堂,推窗一望,城垣邱壑,皆在目中,和尚送了第五泉的茶來,兩人覺得足餒。坐望一回,上有二匾,一曰放開眼界,一曰風流宛在。其旁大半長聯,龔藩台一聯云:
  登堂如見其人,我曾經泰貸黃河,舉酒遙生千感;
  飲水當同此味,且莫道峨看太白,隔江喜看六朝山。
  方運使一聯云:
  自張唐民偕海宛陵游,斯堂乃因人重;
  有蘇長公與王居卿出,吾曹每以詩鳴。
  歐陽觀察有聯云:
  歌吹有遺音,溯坡老重來,此地尚賡楊柳曲;
  宦游留勝跡,訪先人手植,幾時開到玉蘭花。
  坐了一回,至蜀岡井。井口僅尺餘,深十餘丈,窈然而黑,也不見什麼好看,再回到堂中,已是午後。遊人漸多,和尚送了蔬麥來,二人吃了,給了他幾百青蚨。再從前廊繞出去,見牆上題詩甚多,大都不堪入目。後見有宛城馮碧霄女史七律一首云:
  遊戲人間十六年,纖塵不染也纏綿。綠珠化影心如鐵,紅線凌虛骨欲仙。
  歌舞樓台銷俠氣,鶯花世界種情田。癡郎若問儂消息,家住幽靈第幾天。
  小姐笑道:「好好,這首詩倒有些來歷,我來寫了下來。」就借紙筆來抄錄了,於是母女下山。但覺花明柳媚,一片春韶。仕女豐昌,河山明秀。也有展墓的,也有踏青的,說不盡繁華熱鬧。那綠楊樹下又有幾個童子,順著風兒放紙鳶耍子。少年公子,都是輕衫團扇,意態風流。河岸邊泊了多少游船,又有轎子歇在那空地上,小姐同母親上了車,一路賞識而來。覺得心中舒暢,口占一律,和碧霄女史原韻云:
  含辛茹苦又今年,柳絮愁春盡脫綿。小劫同參清淨佛,前身疑是廣寒仙。
  不妨遊戲銷金窟,好自栽培種玉田。笑和牆頭詩句子,塵緣還願證情天。
  日墮崦嵫,驅車而返。不多一回,到了寓中。換了衣服,已是上燈時候。安排晚飯吃了,孔夫人覺得身體勞卷,早早安睡。小姐想了一回日間的游景,看了一回書,也就安歇。從此深閨無事,不過吟詩刺繡,消遣良辰。風景不留,日月易逝。端陽已過,酷暑旋臨。母女住在這個廂房裡,炎熱異常。到夜間就把這竹榻移近庭心裡坐了,揮扇招涼。小姐夜夜把小書閒說講給母親聽,王奶奶也聽得津津有味。孔夫人半躺不躺的在榻上任小姐講說。正值六月初十日,孔夫人受了些涼,有些不自在,發了幾個寒熱。趕緊服了幾服風寒發散的藥,又服了些金雞霜,也就好了。六月廿四,是荷花生日,正是立秋。房東賞荷花,請孔夫人去頑了一日,其時天氣尚熱,回來殊覺燥渴,吃了小半個西瓜,乘了一回子涼,小姐便請母親進去睡。豈知有了年紀的,一涼一熱,又吃了葷膩的東西,又吃些涼瓜,肚子裡覺得不舒服,到廿九就復病起來。次日就招了個大夫開了幾味藥,煎來吃了,稍出些汗。到第三日仍舊熱,這個藥總不見效。畹香漸漸的慌了,與王奶奶商量,把龍吉要了過來幫忙。又去西首招了一個燒火婆子李寡婦,既聾且老,不過陪伴燒火洗滌而已。第五日孔夫人病勢轉重,寒熱時退時作,飯也不要吃,只喝半碗粥,李寡婦道:「大街上有個大夫叫陸耀明,高明得狠。每日有四五十號請診,他貧病是不計較的,何不請來看看呢?」畹香道:「我也聽見過,上年王奶奶的親戚病重,從儀征寄信來托王奶奶請去的。這個病據說是春瘟熱夾傷寒,大夫通不肯看了,倒被他看好的。既這麼著,就叫龍吉去請他罷。」就命龍吉帶了請封前去。停了一回,龍吉回來說:「先生今日診多,不及來,要明日晚上才能來呢。」小姐道:「曉得了,你替我去買些醬腐乳來,又要打一斤油,買十幾枝蠟,晚上點的。」龍吉取了錢去了,小姐就進房來,摸摸母親頭上滾熱的。孔夫人要喝茶,遂給他喝了一口。孔夫人道:「我是年紀老了,這個病不要緊的,過幾天就好的。就是不好,也是天數,你莫慌。」小姐不覺鼻酸起來,流了幾點淚,也不語,安排喝了幾口粥,夜間病勢增重,嚥乾目眩,喝了一口茶,也不作一聲。小姐問了幾聲:「覺得怎麼?」孔夫人道:「心裡悶得狠,你再喂口湯我喝。」於是又喝了一口。孔夫人叫畹香至牀前,執了手說道:「我同你避難苦到這樣,本來要等你終身的事完了,我死才放心。今兒恐不能了,總捨不得你,叫你一個女兒怎麼樣呢?我昨日夢見你父親,說要吩咐你,我死了萬不可以死的。第一要自己保重,將來必定有安排的。」說著暈了過去,小姐哭得淚人一樣,哽咽著不能言語。次日又退了些涼,晚間陸大夫來了,小姐只得出見。看見先生已六十餘歲了,傴僂龍鍾,小姐請他坐了。喝了一杯子茶,不吸煙的。先生略略問了小姐籍貫,及孔夫人的年紀,說道:「房裡去望望罷。」小姐就領了進來到牀前,先點了一枝蠟,把左右手診了一回脈,又把面色望了望,舌也看了,陸大夫搖著頭道:「病倒難治呢。」就走了出來,畹香聽了這話,急得要死,含著淚也出來問道:「先生到底怎樣?前日有人說是虐疾傷寒,可以不妨麼?」陸大夫道:「這是實病呢,診令堂的脈浮緊,必因血弱氣腠理開邪氣因之而入,與正氣相搏,結於脅下,正邪遂至紛爭,必當胸滿。口苦、目眩、嚥乾、少語、昏沉,寒熱時作時止,手足微溫,據鄙見看來,並非虐疾而起,且擬一個方請教。」於是開了一方看是:
  人參錢半
  括萎實一錢
  黃芩三錢半
  甘草錢半炙
  柴胡一線
  外加生薑三片
  大棗貳枚擘共煎湯一杯服
  寫完了交給畹香,說道:「且服了這方,胸中舒快,頭目不暈,明日再來找我,這個病非同小可,要謹慎些才是。」說畢就去了,小姐就叫龍吉兑了藥來,自己用文火煎好。孔夫人仍是昏昏沉沉,也不要吃。若把茶喂他口裡,也就喝了。停了一回,把藥喂他吃了。小姐坐在房中垂淚,半夜以後,孔夫人稍覺清爽,咳了一聲嗽。小姐心中稍慰,問道:「娘要吃什麼?」孔夫人低低道:「你給我一口茶喝。」小姐把二次煎的藥先給他吃了,倒一杯茶餵了他兩口,也就不再喝了。
  又歇一日,病重。陸大夫也不肯來診,晚間又咳嗽了幾聲,喝了兩口茶。又歇一回,孔夫人兩淚盈盈的道:「親妮子。」小姐便走了過去道:「娘我在這裡,你要什麼?」孔夫人道:「寶貝你的手呢?」小姐就給他摸了,孔夫人道:「我是不能好的了,不過棄了你一個人,想你怎樣過日子,那賈家又是這樣的靠不住,將來你也只得去依他。」畹香覺得蕩氣迴腸心如刀刺,哭道:「娘不用多慮了。」孔夫人道:「我與你娘兩個人奔來奔去,仍無出頭的日子。我死了,你千萬不可自尋短見。有什麼委曲,只好忍耐,只要守得住身子,到那裡是那裡。受些小辱也不妨,我原諒你的。」小姐那裡還能答應,哽了半日,說:「娘不用說了,養養神罷。」孔夫人道:「我兩人相依了十多年,今兒末了一場,不能不吩咐你。以後再要我說一句兒,也沒得了。我的棺材總要同你父親、嫡母尋一處墳地合葬的,這是最要緊的話。你違了我,我不瞑目呢。你老子也在這裡,叫我同你說。」小姐聽此話,又是哭,又是急,便跪在牀前說:「父親要保佑呢。」孔夫人卻又暈去了,連忙叫喚,好一回微微醒來。看了小姐一看,閉著眼流下幾點淚。畹香小姐這回子真是五內摧傷,細想母親囑咐之言,一字萬淚,只管嗚嗚的吞聲暗泣。到次日黃昏,孔夫人的病更重,口也不能開了,小姐因想道:父母病重,割臂當藥總可以感動神明,必定有救的。就是我上年病也幸虧這位韓郎的肉,今日我何不效法效法?主意已定,就去淨了手,到灶前去點了香燭,看那龍吉已睡倒在灶後了。小姊就去取了剪子,包創的布兒、紙兒,刮了些龍骨。又取了一根棉帶,一個小杯,到庭心裡向天默禱,淚汪汪的說:「我汪畹香生成薄命,父親、嫡母早故,就剩這個生母,辛苦流離,撫養我到今日。病到這樣可憐見的,蒼天神仙菩薩,原鑒我薄命人的苦楚,賜我母壽一紀,我畹香願減十二年的壽。若是母親死了,畹香也就難活了。無可奈何,因此願割臂肉當藥醫治母親,願神明垂救。」說著就把左手肱上的肉狠命一剪,那畹香是幽夢靈妃的後身,也是離恨天一位主子,豈有不能感動神明的?無如孔夫人壽數難回,畹香該有此等劫苦,故雖這樣誠心,終是不可救藥。那離恨天太主知道了,就在空中歎息。特命右頭陀默護畹香所割傷處,勿令出血,勿令受風,勿令過痛,那畹香把肉剪下來,放在杯中,到不覺得甚痛,就從從容容的自己包了,但聽得空中似有人說道:「靈妃妹妹,傷體不可傷生,劫滿復位。」小姐向天上一看,但見一朵紅雲,冉冉而去,並無他物,心中也自驚異。想道:他是何樣仙人,喚我靈妃妹妹呢?況我也並非叫靈妃,他還說傷體不可傷生,不過叫我不可尋死。限滿復位,位在何處?怎樣的復呢?咳,都不管他,我且救母親要緊,以後再作計較。看官這都是確鑿的話,現今小姐臂上尚有傷痕,並非杜撰呢。小姐割臂後,遂起身去煎藥去了,又看看母親還是昏沉不醒,氣若懸絲。小姐遂把這肉置在藥裡,加上一杯涼水,再煎起來,方才煎好。孔夫人在枕上哼的一聲,畹香走到牀邊,問:「要喝茶麼?」孔夫人不應,小姐只得把藥餵了,又陪一回,已是四更,人已倦極,和衣臥倒。夢見父親前來,畹香就哭了,父親道:「你不必哭,你該有風塵小屏,以後必享殊榮。無論孤苦,總要順人,千萬不可覓死。我等的棺柩,你須合葬一處,自有人同你代勞。小姐欲問終身,父親道:『天定勝人,不必多言,去罷。』」一推而醒,天已大明。外邊龍吉進來說:「有客人寄交南的信來,在外邊等你。」小姐起來,略略擦了擦臉,看了看母親,走出來。看見這人年紀二十以來,俠骨神姿,亭亭玉立,只好相見了。請他坐下,請問姓名,那人道:「某姓吳,號冶秋與韓秋鶴八拜交,今從交南回來,秋鶴托帶銀信在此。順經此地,當面呈交。」就在身邊取出來交上,說道:「老譜兄知道尊府被火,恐日用萬不得敷,故囑某寄銀七十兩,莫要見笑,均請收了。」畹香知不能卻,淚眼盈盈的襝衽告謝道:「先生送銀實覺受之有愧。」冶秋道:「阿堵乃身外之物,吾輩側身天地,胞與同懷,萍海花天,最重知己。赴湯蹈火,亦所不辭的,何必說這生分的話兒呢?」畹香泣下沾襟,感謝彌極,又哽咽道:「承諸義士不棄,撫恤孤窮,不知薄命人的母親,現在病得一息奄奄的呢。」冶秋驚道:「夫人病麼?某應得去看看。」畹香謝了,就領進房來看了看。見孔夫人之口,欲合不合的,連氣息也極微的了,就走出來。畹香又跟了出來,冶秋說道:「小姐莫急,人生總要死的,快辦後事罷。」小姐又哭起來了,冶秋道:「哭也無用,後事怎樣呢?」畹香哭道:「天壤孤雛,又無男子,叫薄命人如何處置?」冶秋道:「某軍務在身,就要走的。」因想了一想道:「這件事全在某身上,你只管去服侍尊堂好了,某定有處置,就此去了。」畹香感激到萬分,把這銀子歸好,方拆開來信。
  蔣弁回悉寓廬被火,正如海棠遇雪,桃李經霜,天之厄我。
  畹香,可謂至矣,海天踴■■,縮地無方,義弟吳冶秋回,特托再帶銀七十金,以資膏火。青天可溯,白日常完,幸珍重。千金必當再圖一見,莫使知心千古。此恨綿綿也。廢上,六月初五。
  畹香此際痛母親之垂盡,感知己之多情,你想這個芳心如何難過?倒把終身後來的事不放在心頭了。惟手臂傷殘,雖說是神眷默佑,終覺有些不便。不過不至腫爛而已,閒文不表。
  卻說孔夫人的病一刻重一刻,王奶奶近日到親戚家去借錢,要重開客寓,至此方才回來。得了這信,就走過來幫著指揮一切,又勉強去請了陸大夫來看了看脈,也不肯診了,說道:「看這氣象,大約得了好人身上的精神,然不過在三四日內,必定走的。」說著去了,畹香只是鳴嗚的哭,王奶奶勸了一番,說:「且去喂些陳米粥湯他喝喝看。」遂同進房中餵了半匙,再喂就不受了。小姐去求籤總是不吉。忽然想著史公的籤語來,再四猜詳,恍然大悟道:「三句不祥,可以解釋這第三句明明說今年為庚寅年。寅屬虎,庚屬金,馬木乃七月甲午也,必無救的了。天呀,可憐我畹香這等苦命,一個愛我的母親還不肯留他伴我,不知要厄我到怎麼樣呢?」遂又大哭起來。自此一連四日,眼見氣也沒了,可憐這個多情孝順的好姑娘,衣不解帶十餘日乏也乏了,瘦也瘦子,計也窮了,心也死了,精神實在疲倦。臥了一回,忽見幾個店舖裡人送了衣衾棺木來,李寡婦把小姐叫了起來到外邊,來的人說:「前日有一個客人說是顧府上的僕人來買的,命我們送到這裡來,請照這單查收。」就把單兒呈上,一看,色色備齊,深感冶秋想得週到,就給了酒,開發他去了。
  時已薄暮,只見李寡婦奔了出來,說道:「不好了,太太斷了氣了,還放一個屁呢。」龍吉道:「你聾子聽得見放屁麼?」王奶奶到笑了,畹香就哭了進去,只見挺臥在牀一些氣也沒得。摸他額上已僵冷了,遂大哭起來。這番的苦楚,我作書的人也描摹不出來的。王奶奶等也出了幾點淚,只得竭力的勸慰一番。畹香泣告道:「弱女少不更事,這裡風俗都不知道,所有外邊的事情,如何調處,要求奶奶出主意幫一幫。」說著跪了下去,王奶奶連忙扶起道:「三年同居,當得效力,小姐請放心。」於是出去招了幾個僧道,五六個幫傭,凡喪中應辦的事情,一切調度週到。因他辦過丈夫的喪事,到是井井有條的。小姐得此幫助,心中稍慰。閉靈,立主召魂,次第周妥。畹香只是哭,也有鄉鄰送弔禮來弔的。王奶奶代為應酬。三日以後,殯禮告終。這日七月十七日,又延了僧眾施放燄口,拜懺一日。這事雖是荒唐,也是俗禮,必不可少的。王奶奶忙了幾日,小姐送他幾兩銀子,那裡肯受,只得罷了。喪事略畢,畹香寫了一信,寄告秋鶴,及賈倚玉,滿擬冶秋復來,豈知他軍務星急,到家住了兩日,也就走了。於是秋鶴的信無從寄處,自此逢七期,或延僧尼,或請道士,到七終之期,就請靈寄存在西首土地祠後屋。這場病事喪事,除辦後事外,共用了一百二三十元。幸秋鶴、冶秋送來百金,否則不堪設想了。小姐檢點檢點,尚有百餘元,痛定思痛,莫展一籌,欲尋夫則在京中,欲覓死則有父母囑咐,神靈示諭,況看秋鶴心中,必要與我一見。若死了,他知道之後,豈不害他,何以對知己呢?仔細思量又憶到史公籤語,不能自主起來。然而我一個女兒住在這裡,作何歸著?倒不如龍宮落髮,做了洛陽潘罷,橫豎仍好與秋鶴一見的。既而又想道:史公的簽,實在准,他說風塵好重千金價。我生的時節,光福寺觀音簽上,又有孽海珠啼一句。我病的時節,乩詞又有「國香墮圂」四字。如此看來,難道要墮落青樓不成。這件事叫我如何做得來呢?既而又想道:青樓中女子有名的極多,前朝如真娘、蘇小、薛濤、楊枝、朝雲,後來如呼文,如馬湘蘭、李香君、柳如是、卞玉京,皆在青樓得名。我畹香具此才華,未必在他們的下首,若借此以顯閨名,使後人稱述,或亦不妨。只要守身如玉,不肯留髡,難道勾欄中人,必定是作神女的生涯麼?況且我有一個妙法,不近俗人,但接名士。名士大都自愛,他知我心曲,斷不相犯,但願他日賈生出獄後,我管束他不許出門,就可西湖偕隱了。畹香如此思量,一夜間夢魂顛倒,輾轉不安。大凡天下的事不可多想,多想則多淆惑。忠臣就忠,義士赴義,皆不多想。畹香多想一回,就多魔障。然也是前定的,且幸守志冰清,故後來尚能復位。閒文少表。
  畹香自母親七盡後,已是八月終,九月初了。踽踽躊躊,一無聊賴。王奶奶憐他孤寂,時來談天,又把龍吉薦到畹香處。說這個人沒了爹媽,年紀雖小,還靠得住,你就差遣差遣,給他一口飯吃,買幾件衣服他穿穿,就完了。自此龍吉就在畹香處伺候,住在外間。一日與王奶奶談起要做尼姑的話,王奶奶道:「姑娘快莫這樣想,數年前這裡本有幾處道姑庵,因多犯了積行,庵中有錢的,往往為無賴劫奪。官長因案情累累,一律驅逐禁止,通省皆出告示,連鄰省也不准收留。」畹香道:「叫我在這裡如何了局呢?」王奶奶想了一想道:「你的姑爺雖然被禁,還是到那邊去請他一個主意,再作道理。你小姐不便上路,我再薦一個小丫頭給你,他老子娘姓金,通死了。年紀只得十四歲,倒識得幾個字。因在一家朱公館裡伏侍,小姐看他聰明,日日教他字,講他聽。後來朱公館搬去,他就被人騙去,賣給人家為婢,帶到清江,日日受人笞虐,他不堪其苦,就附了航船逃回來了。本來恐怕追尋,不敢出頭,因聞得他的主人犯了案,壞了官,故就出來。我有一個姊姊在京都,他要我薦到那裡去,今兒你就用了罷。也只要衣食不缺,你若果然赴京,就帶了同走,可以服侍。外面差龍吉,到了京中,你可以在我姊姊處耽擱幾日,打聽打聽姑爺的信。若不要這個兩個人,通可以薦在我姊姊處的,我來給一封信你,你自己想想。」畹香道:「好是好極了,明兒來回復你。」王奶奶就去了,畹香想了一夜,只有走這條路。次日畹香回道:「一准走這路罷,你就叫他來我看看。」王奶奶大喜,便去叫了來,寫了一封信給畹香。畹香看這丫頭,清透玲瓏,尚無俗韻,就取他一個名字叫伴馨,擇定九月初八動身。到上海附輪船,初七日到土地祠祭別母親,哭了一回道:「我母女本是相依一氣,形影不離的,豈知母親同我到這裡來,中途就撇我了。來則同來,去則我一人獨去。望母親在空中保佑我,早早結局,我女兒稍有了出頭的日子,就要尋一個墓地,同父親三人合葬的。」說著又哭了一回,好不傷感,王奶奶勸回去了,小姐又托王奶奶將這靈柩照料照料,磕了一個頭。王奶奶連忙攙起道:「這個是理所當然,不消吩咐的。」小姐又給了王奶奶英洋數元,為常年代為燒紙的。王奶奶受了,道:「你到了京中,給一封信來,免得懸望。」小姐稱是。是夕不知哭了幾十回,行李已是收好,僱了一個小江船,次日辭別王奶奶,即同伴馨、龍吉登舟。又哭了一回,王奶奶送到船上,灑淚而別,畹香就命開船。
  是日到了鎮江,換了輪船,到上海,叫龍吉去打聽。說有一隻海清輪船開行,看岸上果然是車龍馬水,說不盡的繁華。自想我畹香若果立足自雄,便可領略領略。這回子浮萍泛海,那有尋樂的心腸呢?到上燈已過,吃了晚飯,只聽一嗚嗚聲氣響,船就開了。小姐住在中層一個小房間,只有兩榻。龍吉就住在隔壁地下,船出黃海,風浪簸天,各人嘔吐大作,在黑水洋風到靜了,遂從船艙眺望,水天一色,殊覺別有懷抱。對房有一個女嫗,乃浙江連氏,年五十許帶子一個小廝,也是到天津的,彼此相見,談了一回,意氣頗洽,夜間到房裡來談心,方知馮碧霄的原委。連嫗就是碧霄的乳母,聽畹香這樣苦楚,就勸起畹香來,說萬全之計,惟有暫入勾欄,方能將老爺、太太的棺木合葬。就是賈姑爺還可再聚,姓韓的也可一見。畹香聽了頗不以為然,說良家女子,到這個地方,就是守不住的了。連媽笑道:「姑娘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的馮姑娘也是早寡的貞女呢,他早已受聘。十二歲便死了姑爺,他就不見了。大家疑心他尋死的了,後來他的寡母,又死。他忽然走了回來,苦得了不得,這是前幾年冬季之事。他就把父母葬好了,再出去。我就尋來要他照顧,他說我是做了妓女了。」畹香道:「怎麼倒做起妓女來呢?」連氏道:「我也不明白這個緣故,後來再三問他,方知道他的淪落風塵,雖是不得已,亦與眾人不同的。他初時出去,本欲尋死,忽然有個人救他去,說此時尚須在風塵中混跡,不應該死,死了冥司中要受重罰呢。他就說我家小姐的技藝,一刻兒不見,可以走幾千里路的。後來學藝成功,小姐回來辦妥了喪事就走。約我今年冬間到天津去看他。」畹香道:「他到底辱身不辱身呢?」連氏道:「我也不甚仔細,但據他說從來不肯辱身,就是客人也要揀選。無論仕宦、書生、意中人要見他,先在客堂請坐,不好的陪了一回就送客了。客不去,他就說我馮碧霄是良家女,是訪技藝,並非賣身的。若要多擾便要告官辦他,倘客人好的,便留了進來談談詩文,表表心曲。或送一詩,或舞一回劍,或唱一闋詞,知己的也留他吃酒過夜,但總是分牀各夢的。小姐穿一件緊身密扣的衣服,藏一柄劍,若犯他,他再也不怕。」畹香道:「客人中也有王孫公子在裡頭,不怕妒忌要吃虧麼?」連氏道:「他,有一個保護人的,與小姐最知己。這個人是一位大官員的兒子,他們都怕他,就不敢同小姐為難。現在小姐的名聲大呢,錢也多也肯使,饒他這麼著,還有多少人登門賞識的。小姐總是守這個老規矩不改,上年正月,他忽然杜門謝客,到清江一路下來,到浙江西湖、天台雁宕、黃山游了八九個月,再到天津,他真是自己的身子,隨意的狠呢。」畹香笑道:「這等做倌人,到大家可以做得的。」連氏道:「本來這樣,我所以勸姑娘不妨遊戲遊戲。」畹香道:「我但會做詩作畫寫字,怕不能學到你家小姐的地步。」連氏道:「有了這幾件,已應接不暇了,我這回子就同你到我小姐那裡去,你看看光景,談談心事,便知道了。他是極有情義,肯救人的。」畹香道:「保護他的公子雖是有父親的勢,他不怕父親知道麼?」連氏道:「他父親早已死了,因他的名聲大,朋友多,又肯抱不平,因此大家畏他。」畹香道:「這個人姓怎麼?」連氏道:「好似姓吳,名字有個秋字的。」畹香道:「可是冶秋。」連氏道:「大約是的了。」畹香想了一想,大約就是寄信這個人,看他這種義氣流露,外邊再沒第二人了。嗄,原來碧霄就是他的相好。碧霄的人,必定好的了。因說道:「這吳冶秋我也見過的實在好,不知他現在到那裡去了?」連氏道:「這麼著,你到了我小姐那裡便知道的。」畹香道:「面不相識,怎好白白的去見呢?況我還要進京。」連氏道:「在那裡住了,再作計較,我就作個中保,到我小姐那裡去,你試試必定合得來的。」畹香就想了半刻,我此來本無定局,就進了京都,賈生在監,也是無益的。且看了碧霄定行止,也可以曉得冶秋在那裡,就是韓生的消息便靈通了。主意已定,就對連氏道:「你既這麼說,我們就同去罷。要你把我這個事情告訴他一聲,還要請他代我探聽京裡賈郎的信。」連氏道:「這個何難。」就約定了同去。
  九月十四午前已到天津,泊在沽口。連氏就僱了一個海划,把兩家的東西一齊下了,五個人就在這划子上駁到埠頭。連氏先上去,四個人在船上守好行李。不多一回,來了十幾個扛夫,是碧霄差來的。連氏又到,把這行李發上,七手八腳的攜了去。畹香、連氏、伴馨三人坐了東洋車,龍吉、小廝步行,到碧霄家裡來。原來碧霄住在侯家後西首,門前兩間一個石庫門,門內大庭心,第二進三間兩廂,中係客堂,後面三間正房,兩個廂房,一廂是灶房,一廂是書房。第二進兩首又有兩個房,畹香到門,碧霄迎了出來,一看,好似極熟識的人,因笑道:「連媽說起姑娘這般景況,令人可憐。這回到這裡極好的了,妹本來要一個閨中的姑娘談談,不嫌簡褻,就住下再說罷。」畹香看碧霄纖瘦苗條,丰神濯濯,面上雲舒月滿,亦覺似曾相識,因道:「落難窮雛,惟欠一死,連媽說起姊姊化身遊戲,俠隱青樓,令人意遠。故特來就教,乞賜小妹一個安排,感德不淺呢。」說著眼圈兒一紅,碧霄道:「紅塵逐熱,素抱凝彩。只要擇緣,不妨隨遇。憑他狡猾,不能看出吾等心腸。還要給他個喪志銷魂,顛顛倒倒呢。」說著一同進了碧霄的內房,轉到書房裡,果然是■郎■福地,富豔濃華。畹香的貞心為之一動,看碧霄穿著柳條蘭花織錦石青地的貢綢窄袖緊身小薄棉襖,楊妃色繡花衣邊,穿著玫瑰紅金團鶴的散管褲,竹根青金回文鑲邊。穿著雲龍滿繡閃金緞的小宮靴,並不穿舄。禿著頭梳一條百寶如意髮辮,辮梢十幾根紅絲帶,墮著幾個小金鈴。當頭帶著一朵小藍菊,耳上幾個金墜子。手上幾對金絲釧,真是柳媚花嬌,仙風俠態,不覺拜下去,碧霄也拜了下去,起來坐了,就叫丫頭柔兒倒茶來。原來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碧霄向柔兒道:「你叫倚虹去,就把外邊東首一個房間,請這姑娘安置。把他的東西讓他帶來的人看好了,點清楚便妥妥帖帖的放在房裡,連媽媽請他住在我的後房。」柔兒去了,畹香笑道:「我有一句話兒,聞得古人姊妹行有手帕交之說,既承不棄,原同易帕,結個異姓姊妹何如?」碧霄道:「恐不敢仰攀。」畹香道:「我是仰攀的。」碧霄道:「這是甚好?我兩人現在就拜。」於是就在書房裡點了香燭,易了各人常用的手帕,人不知鬼不覺地拜了。畹香長兩歲,叫姊,碧霄小兩歲,稱妹,只見連氏走了進來說道:「汪小姐的東西都在房裡了。」畹香起來謝了,碧霄道:「姊妹還要客氣,這是我家的傭媼呢。」因向連氏道:「媽媽你住在我後房,你去同倚虹說要幾樣清潔的菜來,白玫瑰酒開一瓶,今兒不見客,要同姐談心呢。這會子先去安排些點心來,炒麥也好,就算中飯。」連氏去了一回,龍吉、伴馨也來向碧霄叩了頭,碧霄道:「你們叫什麼?」畹香道:「小廝叫龍吉,女叫伴馨。」碧霄道:「龍吉同燒飯打雜的住在門前一間裡頭,伴馨陪小姐住在榻上。現在他們去安排點心了,你們就到廚房裡去吃炒麥,好了叫他就拿來,還要一碗清湯。」二人去了,碧霄方向畹香道:「姊姊住在這裡,通不許你開銷。妹子雖不肖,尚能自立門戶,他們都肯給錢我呢,我還不要,但姊姊初來,這些應酬的事,總不慣的。看久了便行無事了。」畹香紅了臉道:「怎麼能見客呢?」碧霄道:「且勿慮,回來便知道了。」因又問道:「連媽說姊姊識字的,不知讀了幾年書?」畹香道:「不過幼時庭訓,粗識一些,一知半解。後來在揚州學學畫,也是無師傅傳授的。」碧霄道:「緩日再請教,我前年遊歷南幾省,女子識字的固多,而好的甚少。」畹香道:「妹妹巾幗英豪,愚姊並未出過遠門,就是此番最遠。雖是安徽人,生在蘇州的,不過今年春間同先母游一遊平山堂。」因笑道:「到拜讀了妹妹的題壁詩,這田字韻二句實在好。愚姊就抄下來,和了一首,實是傾服得了不得。不料這番竟到妹妹這裡來,真是夢想不到的文字因緣也。」碧霄道:「姊姊看見拙作麼?和的呢?」畹香道:「我來念你聽。」遂念了一遍。碧霄道:「姊姊到這裡來,這田字韻恐怕也是詩讖呢。但照這個意思,姊姊就是柳下惠,袒裼裸裎焉能浼我之意?」僅可通行的說著,炒麵來了,大家吃了些,同到外邊看看畹香的房,收拾得位置楚楚。碧霄笑道:「我是最愛收拾房間,因姊姊是服裡,否則我來佈置一番,別有可觀了。」畹香遂開了書箱,把書取出來,文具也佈置佈置,又把詩稿畫冊請碧霄看。碧霄十分心折,畹香前世本來就是碧霄的上司,碧霄為其屬下。如何不服呢?少頃上燈,就閉了門與畹香煮酒談心。畹香酒是有限的,不過應個景兒。碧霄卻是好量,兩人大家講起風塵知己,畹香就問道:「有一位吳公子號冶秋的,妹妹與他知己麼?」碧霄聽了,心中脈脈,歎口氣道:「不要說起,非但知己,妹妹到今日的虛名盡是他一人保護之力。當時若沒了他,忌我妒我之人,早已把我處置,肯受我的冷眼相輕麼?不過他性喜遠遊,到這裡住了一兩月,就不能住了。前年秋間他來到這裡半月,我不叫他走,他說要省親回家,只得放他走。約今年春間會的,豈知今日尚未到來,打聽得在交南營裡。有人說今年六七月吃了敗仗,死的甚多,吾的吳郎打諒著盡了忠,今生是不能見了,我報答他來生罷。」說著眼圈兒紅了起來,便把手巾擦淚。畹香被他感動,眼圈兒也紅了一紅,即又笑道:「妹妹真是心目■■■■,人家好好在那裡,你倒咒他死。」碧霄驚喜道:「姊姊怎麼知道呢?」畹香道:「怎麼不知道?憑你海外的事我也曉得兩三分。」遂把七月間寄銀贈殯這事說了一遍,碧霄歡喜起來,便要寫信,畹香道:「我打聽得這個信,須兵船上寄去,信局是不通。我去年有信寄去,直到如今,並無回信。遇見冶秋,那日他也未曾說起,大約未嘗收到。」碧霄道:「你也有信給冶秋麼?」畹香道:「我給一個韓姓的,就是冶秋的義兄。」碧霄道:「想是親戚了。」畹香道:「也非親友,這話說起來長呢。」就將題圖起頭直到奇銀一一的講起來,兩個人出了多少眼淚。畹香道:「這個人也就是我的冶秋,他去了刻刻不忘,必要一見我。只得偷生忍辱,看將來的機會便了。」碧霄道:「姊姊到底能學我這個樣麼?」畹香道:「照妹妹說的,還可以過得去,且看罷。不過京裡總要去探問探問,這個冤家究竟可好?」碧霄道:「這尚容易,包在做妹子的身上。」
  次日便去叫畹香寫了信,托人探問,過了半個月,有人把原信繳回,說姓賈的在監裡打死一個犯人,上頭知道了大怒,把他充發到烏魯木齊去了。畹香自念遇人不淑,心裡難過,但尚未過門,不好十分露出來。只得歎了口氣,下了幾點淚。碧霄著實勸了一番。自此畹香小姐住在馮家,並未到京。揚州王奶奶處寄了一封信去,不能說出落風塵的,只說住在一個親戚家。又不便寫明地方,但托王奶奶將母親的柩照管,將來必當重謝。賈生之事,亦未提起。畹香看碧霄應客,直若行所無事。所有客人,亦都風流大雅,與碧霄相敬如賓。就有一時留宿,也不過分榻聊牀,不來勉強。一握手,一撫頰,已算肌膚之愛、極猥褻的了,不知以後如何,且請少安毋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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