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未神機畹香游雪嶺 遭火劫秋鶴寄金貲

  卻說畹香當夜要問母親說出恩人的緣故,孔夫人道:「你當病重時候,什麼都不知道。有名的大夫都請到,皆說小姐的病不中用了,請辦後事罷。我那時實在沒得法了,求神問卜也沒效驗。又去請乩仙問問吉凶,他寫了四句乩語,如今這乩語還撂在抽屜子裡呢。」畹香道:「我去取來看看,到底說的怎麼?」就攜了燈去取來一看,見前兩句大約說的自己,他說:「仙草國香,是說的蘭花,我難道是真有些來歷麼?」孔夫人道:「你生出來手心裡本來有這個蘭花紋,後來不知怎樣隱了。大約是神仙地方的蘭花轉世。」畹香笑道:「經霜墮圂,是不吉之兆,不知後來應不應呢?但是現在也算經霜的了,不過未算墮圂。將來若應了這兩個字,真是了不得。」又看下面兩句,說:「要仙鶴的肌肉,阿呀,阿彌陀佛,這是怎麼說起,鶴肉還可以弄來?仙鶴那裡能得的呢?」孔夫人道:「為了這個東西,萬分為難。次日早上來了一個頭陀說能治這病。他來看了一看,診診脈,不知念些什麼。我但聽見他離恨天十七年六個字,其餘通不知是什麼混話。他給一包藥,說是結鹽丸,要男子心頭肉一錢同煎。」畹香道:「怎麼結鹽丸,我們的遭際恐怕是缺陷呢。」孔夫人道:「我道和尚必要索謝,豈知那和尚並不要謝,出了門就不見了。大家說菩薩化身,必然有救。我就願出重價買男人的肉,那裡肯割,我就急得要死。恰正你的女婿來辭別要進京,我就宛轉同他商量,他非但不肯,倒嘔氣得狠,就走了。這個時候真叫我束手無策。只得眼睜睜待你死,你死了我打諒也死。豈知到了明日,來了一人,就是送銀十五兩在我家住了幾天的表兄。」小姐心裡怔了一怔,眼圈兒紅了紅,又問道:「表兄怎麼知道呢?」孔夫人道:「那裡是表兄,我也並不認得的,恐怕你病裡傷感,他叫我瞞著你的。」小姐道:「他到底是誰?怎麼樣救呢?」孔夫人道:「他說得了一夢有個頭陀說畹香小姐是你前生的主人,他現在病得狠哩,你去望望他。大約和尚就是送丸藥的菩薩,報信與他的。他本來要來訪訪你,得了這個夢,當了真,星夜就趕了來,見了我,他已曉得你病了,我就告訴他要男子胸肉的一節。啊呀,這個人實在好呢,他說我承小姐看得起,也是一生的知己,我不救誰救他,就捨身把肉割來給你煎藥。他痛得死去,你吃了藥就好了,他也就去了。你道這個人是誰?」畹香小姐聽了這些話,已經蕩氣迴腸,淚如綆縻。孔夫人說道:「他就是寄詩來的韓秋鶴,不曉得他到肯這樣的多情待你,今生是恐怕不能報的了。」小姐聽了就嗚嗚咽咽的哭出聲來,孔夫人也哭了。王奶奶在隔壁聽得了,走了過來,小姐已到房裡去了。孔夫人正在收拾庭心裡的東西,開了門,笑說道:「這時候還來?」王奶奶道:「我聽見小姐哭聲,怕是你委屈了他,所以來勸勸。」孔夫人道:「多謝費心,他想他老子哭的,並不是委屈了他。」小姐聽了想老子一句,又增了一層傷感,就嗚嗚咽咽哭個不住。王奶奶見並非他故,就也去了。孔夫人關了門,走進房來,見小姐哭得淚人兒似的,因勉強勸道:「我兒且不要哭,放著身子在世上,報恩的日子多著呢。姑俟將來,再作道理。我兒身體要緊,哭壞了,叫韓公子知道如何過得去。他本來要我們好,為了這件事有三長兩短,到辜負他見愛的真心了。」小姐總是傷心,停了一回,漸漸地止了哭。時候已晚,母女彼此安寢。這一夜小姐翻來覆去,左思右想,感激之思,與那流離之況,齊上心來。因想我自從沒了父親,嫡母又早去世,剩此孤雛寡鵠,舉目無親,家室蕭條,飄零遷徙。雖已許字賈氏,看他這等光景,將來不知如何結局。況堂上的靈柩尚厝蘇州,沒得地方找處墳墓,這樁心事,最是難酬。秋鶴這個人我不過賞識他一詩,並無肺腑摯愛,他就這等感激,許為同心,引為知己。肯捨肌膚之愛,為我療病,天下如此之人,再到那裡去尋,只願他得了意,將來再同他見一見,談談心,要他也知道感激的意思。可惜當時都瞞了我,不能同他剖訴剖訴這個意思。如今天南地北,除非夢裡再會呢。小姐只顧這樣的想,愈覺坐臥不安,就取一本《紅樓夢》看了一回。恰是林如海死後顰卿從揚州重到榮國府,在房中憶親一回,因歎道:「顰卿顰卿,我是同你的命一樣了。我雖還有一個寡母,然這般境遇,連一個丫頭也沒得差使。你有紫鵑、雪雁服侍,老祖宗鍾愛,姊妹們談笑,更有知心著意的寶玉體貼體貼,又不少吃,又不少穿。我畹香僅母女二人,貧苦艱辛,淒涼憔悴,這般看起來,還不如你呢。」一面想,一面落下淚,也不看書了。聽外邊已是四更,小姐只得御了妝睡覺。
  次日起來梳洗了,覺得呆呆的,孔夫人怕他復病,要他門前立立,散散心。小姐立了一立,也就進來看書。看到惜春畫圖一節,因想道我從來不曾學過畫,這回沒得事,何不學學,倒也是解悶的法兒,但不知有什麼畫譜看看,因回了母親要去辦些學畫的東西,孔夫人道:「那裡去找呢?我去叫王奶奶家的小廝來你問問他。」遂走過去向王奶奶說了,招了過來。那小廝叫龍吉,只得十四五歲,畹香問道:「這裡有沒有筆店顏料店?」龍吉道:「都在大街上文星堂書舖子,隔壁有筆店的,顏料也在對門賣紙頭的店裡。」畹香想了一想道:「我寫兩個紙條兒給你,給你七百錢,同我去照這字條兒上買些顏料來。」再道:「六七枝畫筆,也照這紙條兒上買。再問書舖子裡要一張書目仿單來。」龍吉道:「書目仿單我沒聽見過,恐怕他沒有的。」畹香笑道:「你不知道,你照我的話向他說,他必定有的,回來我給錢你買果子吃。」龍吉答應著,笑嘻嘻的去了。停了一回,小姐正吃畢午飯,龍吉已回,把買來的東西都交代了,倒一些不差,尚多二十幾個錢。仿單也給小姐看,說他沒有刻過的仿單,這是抄的,他不認識我,先不肯借,後來我叫一個雜貨鋪的學生,便央他去借,倒肯了。他說就要拿來的,要買就照這上頭有的書開個字條兒,他好送來當面講價的。畹香笑道:「好孩子,倒明白,就把這個多的錢給你罷。」龍吉笑笑嘻嘻的拿了,笑道:「姑娘叫我好孩子,我要叫姑娘母親呢。」畹香紅了臉,笑罵道:「人家抬舉你,你就沒規矩,你站著,等我把書名寫出來,你就去叫他送來。」小姐就照單上開了《芥子園》及名人畫譜,又買詩詞選及各種閒書,給龍吉送去。等了好一回,書鋪人方把書子送來,畹香細細翻了一遍,又挑去幾種。孔夫人凡見女兒買書是不禁的,大約這回買了十一二種,價值尚廉,畹香又講了一回,彼此交易,書舖子人去了。
  自此畹香看書、學畫、吟詩、填詞,有時做做針線,光陰易過,已是黃菊開殘,丹楓蒸爛,十月初六了。孔夫人尚望賈倚玉高捷,豈知倚玉進了京,因鬧相公鬧出一場大禍。當時有一個闊相公與一個大員的公子極好,賈相公也賞識了,爭起風來。你想一個窮秀才如何能同他比較,後來覺得事事都減色起來,這個相公便看他底細,漸漸的加以冷眼,他就遷怒在相公身上,召了一班混混去打架。公子就不依起來,立請坊官將賈倚玉拘獲,說他是讀書敗類,革了功名,拘到刑部裡去審訊。倚玉尚不知哀懇,出言挺撞,堂官大怒。恰值混混中有一人被強盜牽涉,堂官得了賄,遂說與盜為群,辦他一個拘禁三年的罪。此信傳到孔夫人處,大為悲痛,小姐歎了一口氣,不說一句話兒,悶悶的睡了。孔夫人知道他心事,不便再說。畹香自此以後,抑鬱無聊,在母親前雖是有說有笑,或畫些冊頁給母親看看,背人時總是憂深慮重。自念我畹香何以命苦如此,有這個韓秋鶴,偏他有了妻子,賈倚玉年少無妻,又是這樣的。即使將來出罪,又不知靠得住靠不住。想到這裡,不僅淚涔涔。又想道:這裡梅花嶺史公祠的簽極靈,他是明季的忠臣。我畹香遭際艱難,彷彿相似,必當氣類相通,我何不前去問問終身,再定後計?主意已定,因與母親說了,孔夫人道:「好是好的,我與你同去方妙。」畹香道:「就叫王奶奶家的龍吉同去更妙。」孔夫人道:「且去招他來問問多少路。」遂親去招了龍吉來。小姐當面詢問龍吉,龍吉笑嘻嘻的向孔夫人道:「奶奶你可看見東半邊一個山麼?這就是梅花嶺,上頭有一個墳,我娘老子說這個墳上的史閣老,還是我們的老親呢。」孔夫人、小姐皆笑了,龍吉道:「奶奶小姐莫笑,這是真的呢。他領了四支兵,同一個福皇帝還到我們家裡坐一回子。這個皇帝坐的凳兒,有五福來朝的花墊子,先前我們還藏的好好的,這回子不見了。」小姐笑道:「我不問你別的,問你到那邊多遠?」龍吉道:「到東市梢過去,經過土地祠,就山下了,大約三里地。」孔夫人道:「你明早叫兩乘轎子來,就領我們同去,你同你王奶奶說一聲,我給你一百錢。」龍吉說:「是頑,有怎麼不高興的?」就約定子,回去同主婦說了,再給一個信來。豈知夜裡下了一寸雪,天明就止了。
  次日僱了兩乘轎,孔夫人、小姐梳洗畢,吃早飯,由龍吉領了一同從下街一路前去。到街上亦有茶館店舖,後邊臨河到了那邊,尚未及午。果然是高岡疊秀,如入畫圖,一直徑抵墓前下轎。其時正是小春,南方地熱,梅花的小芯瓊珠,綴著雪在上頭,天然可愛。母女先赴祠中見楹聯極多,有一聯云:
  生有自來文信國,死而後已武鄉侯。
  相傳閣部之母夢文山來投生,遂生史忠正,故有「文信國」三字,旁又有一聯,係其後裔史道台手筆。聯語云:
  殘局泣孤臣,讀奏革終篇,猶見行閒含血淚。
  溯源同一脈,幸梅花無恙,又從亂後拜忠靈。
  祠內有史公神像,旁邊兩聯,某太守聯,上聯不佳,下聯云:過墟揮熱淚,梅花萬樹不知寒。畹香擊節道:「好個不知寒,把這熱字烘托得極透。」又有一聯云:
  數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
  母女二人看了一番,早有守祠的香火送上茶來。略問一番套語,孔夫人命點子香燭,母女叩拜。小姐默默禱告,淚眼盈盈,願祝母親長壽,自己終身有托。孔夫人先求一簽,那簽只有籤詩,並無上中箋注明,其語云:
  既經風雪更水霜,保護靈山第一芳。只恐虎金逢馬木,平生辛苦為誰忙?
  小姐看了這四句解不出來,心中疑惑,孔夫人道:「簽兆可定可不定的,何必思索,你也求罷。」小姐因又磕了一個頭,求得一簽,亦有四句云:
  盡是前生未了緣,艱難性命莫輕捐。風塵好重明珠價,夢醒重歸離恨天。
  小姐見了這四句細細紬繹,那裡解釋出來,心中自是納悶,孔夫人道:「神仙的話,總是這般元妙的,且到這時自有應驗,你記好了,守著自己,以後再看罷。」於是又到墓上瞻仰一回,到隔壁蕭孝子祠中隨喜隨喜。看碑記事跡,知孝子因母病亟,醫者說龍肝可治,孝子遍覓不得,忽悟己生肖屆龍,己肝即龍肝也。遂剖肝煎藥以進,藥上而孝子倒地,越兩日死,臨死,謂妻曰:「汝善事我母,母愈勿言吾死,可以他出告。」妻諾,孝子死,妻密殮之,置柩側室。母嘗藥後漸愈,不一月如常。忽見孝子棺,故問其媳,媳不復能隱,且泣且告。姑大痛,復病,遂死,媳亦殉。里人哀之,遂立祠祭之。惟孝子何時人,碑上字已模糊,畹香點頭歎息道:「孝得太過了,若割了股,何至於死呢?」孔夫人道:「我看韓公子割肉,已大受創,何況這個肝呢?」說著龍吉來催,又看看時候,也不早了。孔夫人道:「我們回去吃飯罷。」遂命龍吉叫轎夫打上轎來,母女一同回去不題。
  自是小姐終日看書習畫,光陰易過,已是歲闌。忽得京都賈倚玉的信,說少不更事,自取罪戾,夫復何憂,現在身伏囹圄,貲用告竭。禁吏索需,屏侮難堪。某素乏至親,又少族黨,舊時朋輩,亦皆冷眼相看。可否請岳母代籌若干金寄至京師刑部街通順恒洋貨鋪轉交,不勝感激云云。孔夫人道:「他說這風涼話兒,我們母女二人,毫無進款,所帶之費,多至二年之量,當此歲暮天寒,尚須添些衣服。就是尚餘閒款,並無所進,也不是用不了的。將來用盡之後,何人可以濟急。我把個寶貝給他,本是要倚老的,他到反來倚我們起來,真是那裡說起?」到底小姐好心,雖不以倚玉為然,但急迫之時,不能坐視。就瞞了母親,寫了一封信,密密的偷寄了十兩銀子去不題。
  到了除夕這日,就叫龍吉出去購了些魚肉雞蝦、素菜、水果、香燭、馬張等物,做了一個年祭祭祖宗。小姐常年到這日必定要焚幾炷香點兩枝燭,設幾碟蔬果,斟一杯清酒,祭祭詩的。這晚也沿了成例,祭禱一番。祭畢,母女二人對坐,點著一盞守歲燈,吃年夜飯。小姐酒量本來有限,這回倒喝了四五杯酒,母女吃畢,就收去。洗好了杯碟,再裝幾炷香,祭拜門神灶神。他汪家的規矩,除夕向來不寐的。於是孔夫人把箱裡的衣服檢幾件出來,又把新制的衣服也配配長短。所有簪環帽勒及小姐新做的繡舄也檢點檢點。小姐在外邊看了一回書,覺得羈影淒涼,愁懷萬疊,無事發洩,作感懷詩二律,寫了出來。詩云:
  其一
  天涯母女類偷生,身命鴻毛一葉輕。殘燭已隨更漏去,新愁難借酒杯平。
  寸箋自疊梅花勝,萬戶爭傳爆竹聲。顧影自憐還自怨,年早辛苦誤多情。
  其二
  十七年華瞬息過,紅顏鏡裡悔蹉跎。好花風捲傷飄泊,薄命天生受折磨。
  舊夢仙曹知己遠,新吟詩句斷腸多。明朝又是逢元日,雙影依然喚奈何。
  寫畢重讀一遍,把那閨恨消釋了一半。遂把詩放在箱中,聽西院笑語之聲,或男或女或老或幼皆在那裡團聚飲酒。小姐只有母女二個,靜悄悄的,比較起來,又覺傷感。就看了一回《品花寶鑒》,又走到裡頭看母親做什麼呢。那母親在那裡檢點一百多兩銀子,好似少了幾兩,要尋戥子來平。小姐方欲稟明前回寄銀的緣故,忽聽西院人聲鼎沸,有哭叫的,有呼救的,龍吉急忙奔了進來說道:「不好了西院人家起火,已燒到東首一間了,你們快把東西搬出去。」說著便又奔去了。母女二人這個一嚇,真是雲中的霹靂。小姐是嚇得哭了,孔夫人道:「快莫哭,趁火勢未來搶東西要緊。」一句提醒了畹香,便到外邊急把書箱收拾,孔夫人便把東西衣服急急草草的亂疊在一個大箱裡,便叫畹香進來,兩個人抬了。又搶了一條被,放在箱上,亂亂的抬了便走。不顧得路的高低,東西輕重,力氣也不知道那裡來的,兩人把這箱子搶了出去。那王奶奶已從夢裡驚醒,小衣也不及穿,披了一條被,蹲在那裡說道:「我在這裡看守東西,你們再去搶來,有三四個幫閒同龍吉幫他搶箱籠物件出來。畹香同母親再進去抬出一只書箱來,其時這火已燒到了畹香的臥屋。風又大,這火燄呼呼的直撲射到屋裡去,但聽呼哭之聲,與救火搶水一切聲音,驚天沸地。外邊空地及街上有抬東西的,有取水的,有指揮的,有提燈的,有逃難的,有肩荷布囊索帳看熱鬧的,人數擠滿。空地上箱篋物件亂堆在那邊,另有差役地保正在那裡巡察督救,指揮彈壓。那火勢愈燒愈狂,孔夫人同小姐抬了一只衣箱,一只書箱出來。一看這銀子在那一只箱裡,匆忙之際,差搬了這一只。孔夫人就急急的去要想拖這只箱子,小姐不許說:「銀子燒不了的,再想法罷。」孔夫人那裡肯聽,奔到東面庭心裡,煙燄火星落在身上,屋中盡是火了。那裡還好進去,心裡終不肯捨,就冒火在窗中亂摸。摸著一只梳妝鏡盒,搶了就奔。忽後面豁喇一聲,房子已塌了下來,遂奔到空地上。畹香正把這兩個箱疊一處,一條被折好放在箱上,見母親搶得鏡匣來,自是歡喜,也再不許他去了。王奶奶已是穿了一條男人的白單褲,披了一件棉袍,束了一條草繩。東西也搶出來了許多,但覺空場向西一帶,皆是物件。有老者一人,幼孩二人,已燒得焦頭爛額,奄奄欲死,又有婦女數人赤著體,把被頭蓋了,臥在草地上。真是踉蹌萬狀,幸虧救火的人把王奶奶東首的一間房屋拆斷了,方絕了大路,水龍又竭力在客寓門前噴水,方把這火救息。是役共焚燒房屋二十餘間累及了五六家。幸在歲底除夕,未睡的多,都來趕救。到了天明,燒過的火地上還是煙騰騰的迷人眼目。火味薰蒸,被難各家婦女均在火場上哭。孔夫人、畹香也哭了一回。
  此時覺得餓了,買些糕餅吃了。一回又去東首找了一間土地祠的房屋,把東西先搬進去。攤了一個草鋪,就借逃難同居的一個鍋子糴了些米,煮幾碗粥,胡亂吃了。那王奶奶也搬了進來,就與孔夫人同住。過了一夜,母女真是憂愁哭泣,說不盡的傷心。揚州俗例,凡被火者,須三日後才能搬到人家去住。到正月初二,火場的火漸漸澆息。孔夫人僱了一個人在荒基上,從瓦灰堆中翻出這宗銀子,已是化成一餅。別的東西都沒了,那銀餅雜著磚灰並作一團,就去錢鋪中換洋元。經鋪中一平,只剩九十兩左右。孔夫人也沒法,都換了洋,又要了幾弔錢,回到祠中,再命人去在原處搜尋,又得了三四兩零零碎碎的,其餘總也找不到了。又把這碎銀換了錢,到第四日王奶奶已找了東面人家的房屋搬去,便向孔夫人道:「他家還有一間,後面一個小廂房,就在我住的西偏,我住在東首,兩間一廂房,庭心是公共的,你何不就租了他住下再說。」孔夫人點頭,命龍吉再找一個人,也就搬了去。只有大皮箱一只,書箱一只,鏡奩一只,母女兩個身體,其餘一並沒得。只得略略的買了些應用之物,母女起先同臥一只竹榻,王奶奶道:「我家搶出來的小棕榻不少,沒得寄處。新的通通賣去了,剩兩只舊的還擱在土地祠庭心裡,也不過給人偷去,你們何不去取來,比這個竹榻適意,而且一人一張。你們若不好意思,就給我三四百錢,我也算賣給你了。還有一張金漆舊桌子,你也給我四百文,索性賣給你罷。孔夫人正合下懷,買了來倒尚合用。又去買了兩只骨牌杌,一只小靠凳,一條板凳,一張有屜子的舊半桌,兩頂半新舊的洋紗帳,兩條被,又替小姐做了一條新的被,兩條新單被,鍋碗刀鏟,日用各物,楚楚皆備。又做了幾件洋布衣服,祝融一劫,再造人家。向來屋中物件,大半是借用的,刻下反要自辦,通算用了三十餘元,只剩九十餘元了。母女心中憂悶,這九十餘元用完了,女婿又是不好的,以後怎麼好度日呢?過了數日,正是元宵,大街上是籠燈馬燈異常熱鬧。母女只是悶悶的,那裡還想到尋樂的興致,小姐要想賣書,又怕弄出前年招婿的胡鬧來。於是一無計策,長愁短歎,後顧茫茫,不覺又是二月十二。正是花朝,小姐一早起來,梳洗畢,點了香燭,拜了花神,把紅紙剪了方勝如意各花樣,在庭心中貼在桃梅玫瑰各花樹枝上。忽有一個人進來,年約四十許,戴了白石頂,短衣行裝,後面跟了一個兵勇,是差官模樣,看見畹香,便問道:「這裡可是姓汪麼?」畹香不好便應轉問:「你來幹什麼?」那人道:「我要問一家姓汪的母女,此地可有這家?」畹香道:「這裡姓是姓汪,問怎的?」那人道:「可就是汪畹香小姐家中麼?」畹香道:「是的。」便叫母親出來,說道:「有人尋呢。」孔夫人便走了出來,這個人就叫一聲太太,屈膝請了一個安。孔夫人只得回了禮,請他坐了,自己也坐在一個杌上。畹香立在背後,兵勇立在門口。孔夫人問道:「貴官尊姓?到這裡貴幹?」那人笑嘻嘻的立了起來,孔夫人道:「休客氣,請坐了說。」那人又坐了,笑道:「在下姓蔣,從交南來。大營裡韓師爺托在下帶得一封銀信在此,特從南京問了來。」說道:「客房都燒去了,問了好幾個信,才知道在這裡。」就向兵勇身邊取出一包銀子,另外書信一封,統交給孔夫人收了。說道:「韓師爺說的,因他實在家累重。五十兩薪水一個月,不夠又不肯多要,又不肯得分外的銀子,所以幾個月只省得這幾十兩銀子,請姑娘收了先用用,以後再說。要請寫一封回信的,交在下帶去。」母女聽了這話,收了銀這種感激,真是不可名狀。小姐就取了信,看信面上寫著「外湘平銀五十兩,著蔣差官送至揚州下街北首河上德隆客棧西隔院親交汪畹香小姐收。韓廢從交南大營寄。」小姐看了這番感激,真從丹田裡透出,由四肢透到外邊,落了幾點淚。一面走到房中,外邊孔夫人叫龍吉過來倒了茶,借了一支水煙袋請用煙,就與蔣差官談韓秋鶴的事,又要去買點心,蔣差官笑道:「方才已經吃了,太太勿拘,我們談談罷。」孔夫人道:「這位韓師爺實在是情義交摯,今人中的古人,我母女受他的惠也報不盡了。」蔣差官道:「他不但情義好,就是才學經濟品格皆是出人頭地的。他去年從鎮江動身,到江陰坐了兵船,逕到交南。據說心口頭生了一個外症,病了二十餘天,到了大營,外症就好,結了疤。其時海盜正在猖狂,他就獻了計策,竟把海盜平了。經略要保舉他功名,他就力辭不受。說若必定要保舉我,就走了。經略不違他志趣,也再不題。因要加他薪水,他又不要。說但求仰事俯育足了,此外便無所望。經略再三要加,他總不肯。經略無如何,送他三千金,他反受了,並不推辭。豈知他別有用心,就將這款盡數賞了軍士。有人問他何故不要富貴呢?他說的極好,說替國家辦事,本來食毛踐土之輩,皆應該的。即使保舉,亦當看個機會。現今保舉之濫,無以復加。凡大員子弟,有勢力者,雖不出家門,不辦一事,往往廁名薦牘,叨竊頭銜。論其品則雞鳴狗盜聚賭宿娟也,論其學則刑名榷算掌故茫然也。又有一等以逢迎而得保舉者,但知揣摹諂媚,苟合取容,昏暮乞憐,毫無風骨。視上司主人如神有,如師保,視屬下百姓如草芥,如小兒。問五洲萬國,不知方隅也。問歷算天文,不知垣度也。所善者,惟伺候迎接,奔走勞勞,不啻狗之嗜臭,蠅之逐腥。我非贅瘤,其能與之為伍乎?又云我非不要錢,因他人與我者都非廉泉,現今經略不貪財賄,不喜剋扣,本分之外,絕不多求。固然是好,我就受他的錢也不要緊,然而此風一開,饋送者必當踵至。不受則招怨謗,受之則累清名。況且近日之官,豈能盡如經略?其所有的錢,或是剋扣軍餉的,或有暗受苞苴的,或有假慶壽鬻官爵的,此等貪吏,非但不是廉泉,實是強盜的毒藥。我要了他來,不怕火焚雷擊,男盜女娼麼?太太你想,天下別緻的人也多,終沒這個人的別緻。在下看這位韓師爺,人雖極好恐將來終不能得意的。」孔夫人道:「天道可信,作善降祥,此等人必有好日的。」蔣差官笑道:「在下因太太說起,故談談他的性情並非指他謬處,太太幸勿多疑。」說著畹香已把回信寫好,封固交給蔣差官,便同兵勇去了。孔夫人自是歡喜,將這銀子去藏好了,與女兒談論韓生,幾同一尊神佛的尊敬,卻又深悔不該把女兒輕許賈生。若給韓生就是做了一位如夫人,也勝於正室了。因問畹香道:「你怎樣回他?」畹香道:「不過說收到銀子,我母女萬分感激。但願你公事畢後,來此多聚幾日,我畹香是今生不能奉侍箕帚了,但願彼此珍重,必能上感天心,再圖聚首。就是我家被火的事,也同他說了,賈氏在獄亦略帶一句兒。」孔夫人道:「他的信怎樣說?你給我看看。我雖不知文理,也解得一兩句。」小姐遂將這封信交給母親,只見上寫著:
  辱知侍生韓廢頓首致書於畹香女史之前曰,廢單門偃蹇。本同趙壹之貧,細族寒微,自恨王充之陋,守趙溫之法誡。難辟千人,讀劉向之奇書,空懷七略。每被蝦蟆之笑,敢為鸞鳳之鳴,負負頻呼,惺惺自惜。入世以後,囊無金貯,網慨珠遺,天鍾癡愛之情,心賤輕狂之習,青衫作客,難征卓女琴心。紅粉論詩,孰贈蘇家錦字,慨同心之已杳,復顧影而誰憐?長恨終埋,妙緣已絕,不意半生遇澀。慧眼猶逢,七字詩成。解人可索,塵中敝帚,幸承博士之珍,爨下焦桐,竟入中郎之聽,是以結腸根而宛轉,攜心版以纏綿。伏以女史文范班甄,情天施旦。詠新妝之句,號稱榮華,書大雅之吟,才逾衛鑠。乃零了孤苦,生無得所之天。悲苦流離,出有牽裾之母。浮萍一葉,飛絮三生。才媛紅豆之詞,貧女絲窗之線,乃更緣傷海燕。疾染河魚,瞢騰一枕之春。香桃骨瘦,憔悴三更之月。豔季魂銷,廢感切同心,痛深見面,不惜膺中之肉,當呈海上之方,幸教玉質重完。金閨無恙,丹心點點,觀天地而能知,素願深深,祝鶯花之長壽,猶恐養萱有志。買粉無錢,縱教七寶能妝。未必寸心無慮,爰分薪水,為助花貲。勿厭寒酸,定承鑒察並祈賜覆。即交原升帶回,廢近來才略能施。東南頗洽,一俟籌邊局定,善後功成,即當歸新竹之鞭。泛維揚之棹,幾生修到。讀紅樓詠絮之詞,牛面窺來,慰白拾惜花之願。專修蕪紮,即請吟安臨穎不勝堯企。復信寄交南大營總文案處
  正月二十八日
  孔夫人笑道:「怎麼我一些也不懂。」畹香本來傷感,聽了母親的話,倒笑起來了,說道:「這是官場四六信呢。本來極深的,多用前人書上的典故,平常人解不出來的。現今官場中客氣信多用這個格式體裁,不過教起事來,總是累贅,說得不能十分明白,解得的自能體會,他信裡頭所說的意思,學問淺的人就不曉得說的什麼。其實知道了典故,就容易明白的。你不知道也難怪,我來解釋你聽。」遂一句一句的講出來,孔夫人笑道:「原來這個意思,為什麼用這些深奧字眼,只得你們讀書的人知道了。」畹香道:「這還是宋朝以後的四六呢。若是漢魏六朝的派致,再要難解釋來,你不曉得文選上句子。阿呀,可真是要深十倍。就是本朝國初胡稚威及王仲瞿等古四六,非但難解釋,連句子都是讀不斷的。」孔夫人笑道:「什麼叫四六呢?」畹香笑道:「就是四個宇一句,或是六個字一句,且也不定。有三字一句的,有五字一句的,有七字一句的,統名叫四六罷了。」孔夫人笑道:「你上年做的什麼海棠賦,年底做的什麼祭詩文,今年正月裡做的什麼慘絲吟詞序,就是四六嗎?」小姐道:「這有幾等,海棠賦雖算四六,卻是押韻的,平聲句接仄聲句,仄聲句接平聲句,這是做賦的體。若真是四六,就不押韻,句子承接處,要平接平,要仄接仄的,讀起來方為合調。但是名家中也有不講究這個道理,就是國初的陳其年,再不講究,我卻不喜歡他。吳彀人就好了,用一字鏈一字,意思極為新鮮。袁子才的四六,另有一般氣魄,我就學不來。惟洪亮吉的四六最好,也有通篇四個字一句的,也有幾句相連,末了一字用仄聲的。但警煉非常,純是六朝神韻。」孔夫人道:「何以謂之六朝?」小姐道:「秦始皇以後,謂之漢朝,曹操的兒子做了皇帝,被司馬懿的兒子奪了天下,謂之魏朝,這就叫漢魏。漢魏後,天下大亂,各人得各地,各做皇帝,如晉南宋南齊南梁南陳北魏北齊北周謂之六朝。其中雖有七朝,因南齊北齊同算一齊,故只算一個。其時做的文章謂之六朝。」孔夫人又道:「漢魏六朝有幾個皇帝呢?還是一姓分出來的呢?」小姐笑道:「這一句說話是幾天也講不了,等我以後有空了,慢慢的講你聽。」王奶奶過來,問方才差官的事,孔夫人半露半瞞的同他說了。王奶奶信以為真,也不細細追究,坐了一回就去。自此母女得了這五十兩,心中稍寬,就勤勤儉儉的過起日子來。豈知又來了一件極苦事情,試看下文,便知作者並非說謊也。
  此書共計五十六章,所重者畹香一人,而此章與下章寫畹香遭際霜饕雪虐,可謂窮矣。以無上之品而被逼如此,真欲獻出韓公子贈銀,以表知心之雅。且欲使畹香曲折受辱隱跡勾欄,而後管領群芳,可與眾花神聚在一處,而諸公子方得相逢。故此兩章為最大關鍵,即畹香平生遇合亦於籤語間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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