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醉如泥侍兒承錯愛 甘如蜜衣匠表深情

  原來金素雯本名素雲,因寶和里有野雞阿金,名叫素雲,故改名。今年已三十一歲,係洞庭山人,祖上向種楊梅園。父母早故,兵燹後家遭劫火,片瓦無存。素雯倚托一個親戚,居住金陵,不意親戚又死了。素雯病了一年有餘,無可奈何。恰巧親戚的鄰居祝媽媽來望,並索所借之款,素雯無以抵償。祝媽媽有個親戚,是在熱水船跟局的,遂同他想出一個方法來叫他走了這條路。素雯從此入了花月場中,年紀雖大,頗有俠氣。說話不肯讓人,酒量極豪,十斤八斤,可以去得。最擅長者,惟拇戰,任是糟邱名士,酒國將軍,到了他手裡,十拳即贏八九拳,卻又規規矩矩,並非花拳。旁人問他何以能夠必勝,素雯道:「拇戰再怕生拳,但看他伸指十餘次,便知其所長在何處,所短在何處。我的拳故犯故避,令人不可測度,心到眼到手到,則自然勝了。」所以別人起一個雅號,叫他是女劉伶。凡在別人家席面上,總是不肯讓人,必定屢使席中人喝醉了,他方有趣。伯琴將素雯之事,說了一遍,眾人方才知道。那知三是最喜弄鬆別的,聽了這些話,向伯琴說道:「我卻不信。嚴伯琴笑道:「你不信,嚐嚐滋味,方才知道呢!」知三因笑金素雯道:「你這個女劉伶,恐怕是有名無實。我同蔚仲、蘭生等,酒中後八仙,你敢同我較較麼?」素雯聽了,微微含笑,鼻裡哼了一聲,知三笑道:「可知道是女將軍退避三舍。」伯琴笑道:「他要怕你,哼哼!你快些藏拙去罷!」素雯只是掩口而笑,伯琴道:「你為何不發一言?」素雯笑道:「你的好朋友,喝醉了,覺得不雅相。他若有幾個人幫幫忙並我一個,我方才肯出手。」那邊蘭生的局,是小連珠,他的丫頭佩纕,酒量也是數一數二的,且席面上雖大杯小碗,皆一飲而盡,又不吃菜,又不吃果,名曰白龍掛。他素知素雯酒量好,卻未與他較過,今聽得素雯激怒,知三須要有人相幫,方肯動手,仲蔚便接嘴道:「我幫你五杯。」蘭生道:「我也幫五杯。」素雯道:「你兩人十杯,叫知三共打幾杯呢?」知三道:「打二十杯內通。」素雯道:「也不要坍這個台了,我獨飲二十杯罷。虧你是酒中後八仙,這等小杯,五十杯也打不滿。」知三道:「就五十杯,仲蔚、蘭生多替我五杯,誰人再替我十杯,我便放膽了。」此時佩纕已恐不得,便道:「舒老爺你也不用仲蔚幫忙,你但請你燕姑娘幫十杯,你也喝十杯,其餘都我來喝。」知三笑道:「我的姐姐好。」於是便喝起酒來,知三又道:「五杯,素雯須一人打完,自打自喝別人不許助他。」素雯笑道:「只怕你不許我打完。」知三笑道:「怕你做甚?」於是大家飲畢,素雯與知三打起來。只聽得手釧錚錚之聲,一回子打完,素雯卻只輸了五拳,只喝五杯。知三、佩纕心中不服,因道:「金姑娘這等好拳,我終不行,請拿大杯來,同金姑娘打一拳,喝一杯。」伯琴又激道:「免了罷,班門弄斧尚不服人,喝醉了,教林姑娘不好意思。」燕卿笑道:「我為什麼不好意思?誰喝酒誰醉,與我何干?只是素姐姐的拳,是萬人敵,弗要太高興,醉了鬧出話靶來。」介侯道:「素雯若肯做莊家,我同你搶三罷。」原來眾人中的拳,介侯最好,故敢說這話。素雯笑道:「算了,恐怕你們都不能喝酒。」知三道:「你若擺通關莊,每人搶一個三,便就我們八個男人算,加上佩纕一人,先用九大碗,然後我們來打你。」素雯道:「用什麼大杯?」知三道:「我見燕卿有十個套杯,就取這個最大個。」燕卿道:「我有兩只玉斗在那裡,舜華你去取來!」舜華遂去文具櫥裡,取了兩個方玉斗。只見潔羊脂玉,大可容半斤。仲蔚笑道:「這個太大。」黽士道:「這個我喝了三斗,便不堪了,知三一心要醉。」素雯便道:「這個甚好。」黽士道:「素雯須先喝幾斗,我們方同你打。」素雯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兒,任你哄我喝。這小小九杯,倒也平常,回來你們不和我打,我倒白喝了。」知三道:「他人不和你打,我一人來打。」素雯笑道:「我只是不信,須請一個人保一保。」佩纕道:「我來保。」素雯道:「你是舒老爺一路的人,我不信。」介侯道:「我保你飲了,我先來打一斗,須打勝了方交代。」素雯道:「果真麼?你就白賴我也不怕!」說著便命小丫頭斟酒,喝了九大斗,卻並不用下酒的東西。眾人看了稱他神量,於是介侯第一個開手。介侯喝了兩斗,方打勝一斗。蕭雲坐第一位,因與素雯接打,蕭雲的拳,也是名手,連喝了六斗方勝。眾人酒量雖好,見了也膽怯了,便道:「都是知三弄出這場禍來。」知三道:「你們不敢打,卻我來包打。佩纕你須幫我飲酒。」佩纕道:「你一斗,我也一斗。」於是知三便與素雯開手,初次一斗,卻是知三贏了。九斗共消去三斗,豈知接連竟輸了八斗。知三、佩纕飲興甚豪,分喝了。接連又輸了兩拳,也都喝了。又連打去,兩半還剩五個搶三。蘭生代打一斗,卻又輸了四斗。介侯看了不服,與素雯接打,也輸四斗,反被黽士贏了去。眾人令黽士接打,又輸六斗,此時眾人皆通飲。除九人之外,並言明不許以外之人飲酒,至是眾人皆不敢打。知三道:「還是我來。」於是又和素雯接打,又輸了十斗。方才贏和一拳。尚有三拳,時眾人皆有酒意,不敢飲了。知三嚷道:「你們沒用的忘八!便醉死了,也值得什麼。」佩纕道:「他們不喝,都是我二人喝。」知三於是又同他打,又輸了六拳,二人喝了。蘭生道:「素姑娘的拳真了不得。」仲蔚道:「莊外又輸了四十四拳了,僅打勝他六拳。」時佩纕滿面飛紅,腦筋中覺得有些突突的跳。」知三道:「我和金姑娘講,我要一齊打三斗了。」素雯道:「也好。」於是從新打起,每拳三斗,輸了兩拳,知三、佩纕同喝六斗。兩人酒量雖好,至此也不能支持。知三漸漸糊塗,又與素雯打。又輸兩拳,此時佩纕已忘其所以,搶來喝了。到底蕭雲解事,勸令不要打罷。素雯、知三那裡肯依,又打一拳,輸了。時佩纕尚搶了一杯要喝,蘭生見他醉了,連忙替喝,佩纕不依,彼此相奪,把這酒潑翻一地,連衣服上都漬了酒。這邊介侯又替知三,卻又贏了一個搶三。勝了兩拳,又被黽士贏了一拳,只勝了一拳,看見知三已兩眼直瞪,黽士又輸了一拳。知三還要取來自喝,伯琴看他醉得無可如何,因替了一斗。
  此時佩纕覺得天旋地轉,勢將要吐。把身一歪,卻倒在蘭生懷裡。蘭生怕他吐出來,連忙抱好,將佩纕的頭扶開,向著空地。佩纕畦出一聲,果然吐了出來。幸虧預為防備,未曾吐污衣服,小連珠搖頭道:「如此好勝,終白吃苦。前回在陸蘭芬席上,也吃得大醉,不過未吐,今番更利害了。」燕卿一面吩咐小丫頭,打掃地上,一面令人安排知三臥好。此時已是十點半鐘。蘭生道:「佩纕叫我如何呢?」燕卿笑道:「放心,我也在外房收拾一榻,令他睡去。小連珠妹妹,可先回去,等佩纕醒了再來。」小連珠道:「他有小房在德鄰里,送他去便了。」仲蔚笑道:「蘭生你送他去,還是著實些。」蘭生本來深抱不安,聽了這話,便道:「送他去倒也平常,只是太和里在何處,便尋得了他醉了也不能說話,尋到那間屋裡呢?」小連珠道:「我媽知他住處的門牌,你一面送他到太和里口,等著,差一個人到我那裡一問,便知道了。」小香道:「倒也說得是,只是蘭生不認得德鄰里,我和你一同送去。」月仙道:「你又要去了,誰要你忙?」月紅道:「姐姐要同姐回去,姐夫不許走。」仲蔚道:「我認得德鄰里,我同蘭生送去。」蘭生道:「都不用你們忙,我獨自送去,我帶來的松風,大約知道的。一回便叫松風上來,告明緣故。」松風道:「德鄰里,在東華里後面,有東西兩弄,我都認得。」蘭生大喜,便命他叫一輛妥當東洋車,命兩三個小丫頭抱著佩纕登車。只見身軟如綿,一無知識。蘭生與松風步行,護著,轆轆而去。
  此時樓上席散,小連珠獨自坐轎回家。月仙姊妹,逼著小香同去。范文玉、謝秀蘭也都回去。素雯笑道:「奉樁尚未打完,你們幾許人打我一個倒反醉了真也笑話!」伯琴得意之至,笑道:「你的酒量拳法,超凡入聖,真是可愛。你看他們醉到如此,便是我們也醺醺得緊,娘子軍真是怕人。」介侯笑道:「素雯不但席面上工夫去得,恐怕牀面上的工夫,你再要怕呢?」素雯罵道:「滑油嘴,再有一個搶三,我和你打。」介侯道:「我卻不敢,存存賬罷。」仲蔚道:「時候到了,酒也到了,快喝稀飯罷。」於是上了稀飯,素雯見此光景也先走了,還叮囑伯琴:「停一會來,我有句話。」說著上轎而去。介侯等吃了稀飯方去。伯琴、仲蔚身方出門,只見松風已趕過來,仲蔚問他如何,松風道:「已尋著了,大爺現在服侍佩姑娘安睡,少會便要來住。二少爺號裡恐怕時候太晚,不能回去的緣故,又怕老太太,他叫我回去送信,說二少爺再三留著,所以不能回來了。」伯琴道:「很妥當,我要到金家去,你到靜安寺去罷。」松風遂重到燕卿處,取了轎飯錢出來,買點心吃了,自去辦事。伯琴、仲蔚各到所歡處去了不題。
  且說蘭生、松風護著佩纕,到了德鄰里,暫時等著,命松風趕到小連珠家探問。方知佩纕住在南北弄第十一號門牌,成衣店隔壁樓上,佩纕住的是一樓一底,另有石庫門出入,也可以在成衣店內出入。樓下客堂後邊,一榻之地,有王媽媽同住陪著。佩纕是不出房金的,日裡在各處梳頭打雜,晚間回來。王媽媽五十餘歲的寡婦,與佩纕皆術瀆鄉間人,素本鄰居,人頗老實,故佩纕容他居住,連鎖鑰也不防備。有時差他倒水買物,王媽媽但得閒暇,亦奉令惟謹。這小房子在成衣店轉租,另有小門出入,門上用西洋卷鎖。佩纕平日與王媽媽各執鐵鑰一枚,以便啟閉。松風往報蘭生,一面命車夫將車拖入,因上下太高,蘭生同松風將車扶起,方能拖至門前。看石庫門閉著,果然是十一號。松風便到成衣店問信,告明緣故。原來成衣店主叫阿和,年紀不上三十歲。平日見佩纕出進,又鋒芒,又年輕,又標緻,心中日日思想。無如佩纕已有姘頭,貓兒聞腥,不能到手。雖佩纕做人和平,然見阿和眉目傳情,已知道不懷好意。因為二房東面上,不肯過事矜莊。有時也和他搭訕幾句,阿和聽了,如奉綸音。佩纕卻落落大方,自定主意,他的姘頭薛姓,雖斯文中人,而最好賭博。在六馬路教個小學生,所有開銷,皆是佩纕貼贈。無如銀錢到手,便到虹口,須赤手方肯回來。佩纕有時勸他,他反裝出男人的勢派,管起佩纕來。更兼生性多疑,以為佩纕別有外遇,佩纕遂十分不喜,似笑非笑的說道:「我不過要學習學習文字,多識幾個字,你吃我穿我用我,倒要管起我來了。你自己想想,一年教書,能有幾十千?還要寄到家裡,我是你的什麼人,就是明媒正娶的,我也不要你管。你要管我休想!」就是這日起,常常反目,佩纕十分討厭,自怨自艾:我佩纕自命也非無情,何以總難遇著情人呢?這日蘭生送佩纕去,卻自大門閉著。到成衣店一問,那王媽媽尚未回來,側門鎖好,不得鑰匙。佩緩醉了,鑰匙也不知放在何處,幸虧阿和要好,說道:「我去尋王媽媽來。」說著如飛的去了,停了一刻多,阿和取了鑰匙先來說:「王媽媽隨後就到!」一面便同他開了門,飛步上樓去,點著燈,再到下面,王媽媽已到,蘭生、松風、王媽媽、阿和,四個人,將佩纕抱上樓來,蘭生看下面小坐處,起掛了幾許單條字畫,一副對聯,一軸天官。及到樓上,見潔淨異常,收拾得十分精緻。房後隔去兩架,為更衣之所。房內一張寧波新式黃楊嵌花椐木牀,兩旁六張單靠椅子,幾張小方茶几。西南角裡,一張半舊的小榻牀,南面靠窗。一張桌子,兩只藤椅,排在兩旁。東壁一張藤牀,一頂寧波衣櫥,上邊疊著兩只大皮箱,一只小皮箱。又有幾許家用雜物。蘭生也不暇細看,連忙命王媽媽將牀上略略收拾,把佩纕輕輕抱到牀上,即命松風回去送信,蘭生說:「我一回就來,今天恐怕要住到二老爺那裡,你回到二老爺處,便到家裡回老太太說,二老爺留著過夜呢,不能回來了,你明早便到二老爺那裡接我。」松風奉諭便去不題。蘭生既將佩纕睡倒,先將佩纕的鞋子脫了,恐怕醒來,要用馬桶,便命王媽媽看看乾淨不乾淨。王媽媽去一看,說:「用污了,趁此夜裡巡捕少,我去倒在跑馬浜那邊。」說著便提桶自去。蘭生又怕佩纕醒來,要喝茶,便命阿和泡了一壺雨前茶,把雞鳴爐生了炭墼。又命預備金勾珠酸白糖醒酒湯,一面把佩纕頭上所戴的水仙花拔下來,用清水養著。又把兩枝翡翠茉莉簪拔去,又將鈕釦上一只小金錶解下。手指上的四只金鑲方寶石玫瑰紫藍寶石嵌的戒指,及手上的兩個金包風藤鐲子退下,一齊都放在牀邊梳妝台抽屜裡。又將身上的全鑲灰鼠元縐馬甲,墨醬寧綢灰鼠襖,輕輕的脫卸,折疊好了,放在藤交椅上。再把枕頭排好,把頭髮理順臥好,然後把一牀錦被攤開,輕輕的裹好,把梳妝台上的油燈點著安排妥帖,心中十分舒服。
  時阿和架擦洋燈、泡沸水、燒炭墼、掃地買稀飯,和吃稀的油鬆豆腐、乳醬菜,王媽媽滌溺器、揩桌凳,十分忙著。蘭生此時無事,點了紙吹吸水煙,看壁上掛著幾條仕女的畫,柿青金字細楷單條。妝台後一幅楊太真出浴圖,兩條琴對,是溫州竹嵌的。一會兒阿和燒好炭墼,把茶和醒酒湯溫著,蘭生吸了幾口煙,聽得壁上的掛鐘,當當的打了十二下,蘭生一看表上,這自鳴鐘,卻快一刻,連忙把鐘錘把定不走。回看佩纕酒氣薰天,合眼睡著,自己覺得有些餓,喚王媽媽上樓安排些稀飯吃了。剩下的一碗,還擱在灶鍋裡。問阿和舀了三個錢開水溫好,以防佩纕要吃。阿和忙了一回,因一件衣裳,客人明日要用,所以過了半夜,還去釘鈕釦。蘭生因無他人,便到樓下與王媽媽搭訕,問長問短。佩纕何處人,姘頭姓什麼,作什麼事業,佩纕在此房金多少,誰人開銷養他,一個月要用多少?王媽媽道:「佩纕姑娘,木瀆人。現在時髦呢!衣服金珠首飾不知多少,還在堂子裡放五分錢債。他本有夫家,因種田地的人不雅相,所以自己退了。現在的姘頭姓江,從前在凌阿珠那裡管局賬的,也會宣卷。因佩纕姑娘,也在凌家,所以姘上了。給阿珠知道,都辭歇了。遂備這所小房子,都是佩纕姑娘開銷的。這姓江的歡喜虹口裡的賭,現在遠來棧裡坐一個小館,帶管管賬,不過二三千錢,一個月零碎用也不夠。因為賭性不改,常常討氣,佩纕姑娘豈是讓人的?因為要他教書,講什麼,所以容他。饒這麼著把姓江的耳刮子還打暢。要是不打,打起來幾十記起票,這個死烏龜打起來捧著兩臉求饒,動也不動。前兩三天還打一場,佩纕姑娘說過了,這個月把小房子退去,要與他折姘頭了。今番這時候還不回來,大約又去賭錢去了。必要天明才得回來,我在此陪陪,他因為是鄉下老鄰舍,所以承他情,白住住不出房金。」正在講得熱鬧,只聽阿和叫道:「樓上叫人。」二人連忙走上去,只聽佩纕呻吟,喊口渴,又要吐。蘭生連忙把一個痰盂湊上去,攙他起身,果然又吐了三四口。一看卻不知如何,來到小房子裡,王媽媽已將半溫的茶送入口內湯了口。佩纕看見蘭生便道:「你如何到此?」蘭生且不答,命王媽媽倒了一杯醒酒湯,自己接了,送到佩纕嘴邊。喝了三口,覺得入味,又喝了一口,便臥倒了,笑道:「謝謝,你到底如何在此?」王媽媽代答道:「姑娘醉了,這位少爺送來的。姑娘一些不知,這位少爺,真好性氣,脫鞋子、脫衣服、退戒脂、退鐲子、拔花、拔簪,把衣服折好,首飾放好,真是色色週到。連馬桶都想著叫我倒,醒酒湯、稀飯、茶都預備了。又怕姑娘醒來要什麼,他還不肯去。」佩纕聽了,心中自是感激,只說不出來。蘭生問要用稀飯不要,佩纕道:「不要,王媽媽你把醒酒湯再給我喝一口。」蘭生聽了,忙搶著自己去倒,取來給佩纕,又喝了半杯,覺得小腹方急,要想更衣,便叫王媽媽提馬桶來。蘭生方才說過口上通濕,此時佩纕欲思起牀,覺頭暈一陣,身弱不能自主。因命王媽媽把後面房裡一個小方木箱內的外國磁溺盆取來,王媽媽便點了一個小洋燈去取來。蘭生看了方在逡巡,佩纕笑道:「請到前窗口去。」蘭生也就避去了,佩纕在盆中解了手,王媽媽代為取下,送到樓下庭心。忽然阿和上來,問姑娘醒否。佩纕在內答應道:「不要說起,多謝你記掛。」王媽媽道:「阿和倒也忙一回伏侍姑娘呢!」阿和笑道:「說什麼,這個是應該的。」
  此時王媽媽又上樓來,佩纕道:「什麼時候了?」蘭生一看表上,已是一點三刻,遂將掛鐘盤准,便道:「有時候了,我要去了。」佩纕道:「且慢,我和你說句話。」蘭生便去聽著,佩纕卻又不說,停一回,道:「我有好多話,今天也不及說了,你明天或後天來看我,我有要緊話說。」蘭生答應道:「是了,你好好安睡罷,首飾都在抽屜子裡,衣服折在那裡,金錶也在首飾一起,稀飯都預備著,要吃叫王媽媽取罷。」又向阿和道:「費心,姑娘吐的痰盂,氣味很不好,你到庭心子裡去滌乾淨了罷。」阿和聽了,巴不得做這件事,便提痰盂去了。蘭生安慰了幾句,也即下樓。阿和等蘭生去後,關上了門。佩纕略醒一醒,心中微餓,叫王媽媽拿半碗稀飯,我只要一條鹵黃瓜,在下面廚裡。王媽媽下樓來,阿和已把痰盂滌好了,王媽媽也不去看他,及取了小菜上樓,見阿和還不將痰盂取來,因推開前樓窗一看,只見月明之下,阿和正捧著佩纕的磁溺盆,喝佩纕的溺呢,王媽媽笑叫道:「阿和做什麼?無上無下,你要死了。」佩纕便問:「何事?」王媽媽笑得了不得,說阿和喝你的還魂酒。佩纕聽了,又好氣,又好笑,罵了一聲殺千刀,也不再問下去。阿和臊得了不得,一溜煙走到隔壁,關上腰門睡去了。王媽媽走到庭心,把磁盆一看,卻已罄盡,又氣又笑,乃將清水滌了一次,攜上樓來,佩纕已喝了一半碗稀飯,便自睡了。王媽媽也到樓下睡覺,忽然江先生來打門,王媽媽開了,江先生上去,兩人咭咭咯咯,良久,又聽佩纕罵人,又哭。姓江的以後也不作聲,王媽媽也不管他。原來這姓江的名子文,是一個半通童生,面目雖楚楚可觀,文理卻不精。佩纕結識他,一來為要識幾個字,二則面目尚好。豈知他的性情,極是鄙陋,真是下流。今晚卻並非去賭,因有一個拍西洋小照的朋友,也是在虹口相認識的,名印天然,子文曾總說起,要學拍照,故此去訪他。跟他在趙文仙王小寶處,打了兩處茶圍,方回到寓處。叫了兩客消夜吃了,一面請問照相之法,印天然道:「照相的法,一時豈能盡學大旨?一須器具,二須物料,三須方法。三角架、鏡箱、銀水筒、洗影盤、暗房等皆器具,金銀水、蛋白紙、乾濕片、玻璃片、顯影藥、定影藥皆物料,照相之法,頂上之光不可太多,多則必有黑影。在暗房裡去洗影,最非易事,近日新法,改用暗幛,以便攜帶。惟配合藥水,總須得法,多浸則嫌黑,少浸則嫌淡,總之須經歷得多,則各弊自能明白。你將來日日到我那裡看看便能領會了。」兩人談了許久,忽然又有印天然的朋友來,要叉麻雀,江子文遂入了局。叉了八圈,子文初卻贏了兩回碼子,後來一個朋友,連做三副,到拉四百副為滿。接著印天然也做一副清一色倒拉,子文的籌碼,輸剩一錢,幸虧也做一副中發白清四倍牌,贏了好多,結算輸了十一元幾角,自囊中不夠,欠了五元,方才完畢,回來已有三點多鐘。遂與佩纕淘了一場氣,吃佩纕罵了幾句,他輸了錢,又受惡氣,便不自在,說道:「要折便折,也不歡喜你這女人。」次日清早便竊了佩纕一只常用的金鐲了,把佩纕氣了一日,又因宿酒未醒,更為難過。一日之間,但吃了一碗泡飯粥,決計與他折開。遂出門與姊妹商量,又去和小連珠說了,暫叫替工,把生意辭去。又到一個姊妹家談談,說有一個姓蘇的,要用一位識字侍兒,佩纕無意於此。卻說子文偷了一只金鐲,到恒德典當裡當了一百十三元出來,方要到印天然那裡去。忽聽有人在後邊叫他的名字,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同賭的朋友,名叫瞿九如,因笑道:「你那裡來?」九如笑道:「我昨夜在寶和里王金珠家押牌九,拼著幾個生客吃,我看準了,押了兩記,倒贏了七十七元。他認道我是戶頭,豈知我從此不押了,他們心裡不服,約我今夜再到那裡做上風。我想上風倒也弗要緊,但是上風本錢須要多,我摸總身邊不滿二百元,恐怕他看穿,因此要尋一個朋友,叫他助我百元,一同入局,剛巧遇著你,你可有道路,就是和你一同做上風也好。你的貴相好,私房不少,從前和你借錢,一說便有,這回同我想法想法。」子文此時恰好當得一百十三元,況且最喜賭博,因心中活動,便道:「我和你到龍園吃碗茶,總好商量。」二人遂同到龍園,登樓泡了一碗洋連湯,堂倌送上水煙麵湯,九如洗手,子文吸煙,九如道:「你果然有意,晚間我和你同去,但是你那佩纕嫂嫂恐怕又要生氣了。」子文搖頭道:「說他做甚?姘頭總靠不住。」九如聽他言語有因,便問道:「你這話我不懂。」子文遂把前事說了一遍,九如便安慰幾句,便慫慂子文心喜,決計折姘頭,談妥了,遂和九如同去到王金珠家。一夕將腰錢盡罄,悔恨不迭,遂重復回來,佩纕已報了巡捕房,命包探緝訪,子文不敢出頭,只得逃回。佩纕背地裡吵罵一回,又想蘭生,夜間倦極,倒反睡去。夢到一隻船上飛風駛開,到大海之中,風波極惡。忽然海中湧出一個怪物欲來拿攫,正在驚駭。有一個少年手執寶劍,踏波逐浪而來,便高呼救命。那少年把怪物斬了,到船上說這個地方,本來要早早回頭。那邊有一個愛你的人在那裡,吾同你去。就將這船送到岸邊。佩纕上岸,只見高山峻嶺,萬木號風,並無人跡。有一女郎,坐在那裡哭,一看,卻像見過的。仔細又想不出來,因問姊姊何故在這裡哭?女郎道:「我同鶴仙來,豈知海中有一怪物攫人,鶴仙同他抵敵,他竟逃走了。鶴仙追去已久,半日還不回來,必被那怪物騙去吃了。」說罷又哭,佩纕方欲慰藉,忽山凹中跳出一隻白狼,二人大驚,匆逃。那狼急急追來,前邊深溝相阻,佩纕更慌,忽見蘭生持了火槍,從松林中出來,追這大狼。佩纕歡喜道:「好了,蘭生來救我了。」因高呼蘭生救命,蘭生笑嬉嬉的走來,攜著那女郎的手,說我同你去罷。佩纕與他無緣,讓他自去。遂同女郎說笑逕去,並不回顧。佩纕這回又驚又氣、又恨、又怨,大哭起來。忽聽人喊道:「大姐姐為什麼哭?」佩纕忽然醒來,卻是一夢,回說道:「是夢裡哭。」王媽媽道:「我怕你壓倒,所以叫你。」說著,王媽媽已起身舀了臉水,掃了地,泡了茶,佩纕也就起身梳洗,覺得還有一些酒意,又喝了些醒酒湯,忽蘭生來望了一回,也自回家。佩纕又到小連珠處取了表,受了幾句教訓,心中不願,遂辭了生意,自己去過活。以後如何,且將此書中兩個要緊人敘了出來,再作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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