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舊雨三生主人倉猝 清歌一曲名士風流
按蘭生因不見湘君,只得寫字條兒留下,仲蔚看他寫的是:
專叩芳居,驚鴻何處。今日舍親舒知三在鬧紅榭請客,擬辱瓊仙,一試姍姍之駕。留書致意,幸勿令人望穿眼也。侍生顧珍。
仲蔚笑道:「禿頭名好了,你還下個侍字。」蘭生笑道:「你不知道這個侍字狠當。」說著便走,舜華笑著,送到樓梯邊。二人一逕到久安里,已是上燈。只見伯琴、黽士都到了,燕卿迎了進去,知三笑道:「湘君大約是吸鐵石,把你二人吸住了。」仲蔚笑道:「主人沒見,倒看了好地方,好詩好對。」說著,金兒送上了熱手巾來,燕卿笑道:「既不見,可去招他來。」蘭生笑道:「還等你說,早留下字兒了。」伯琴道:「還得寫個局票去,我們都寫了。仲蔚的也替他寫了,我替你寫。」於是到文案棹上去寫了一張,給蘭生看時紙的頂上居中寫著錢大的顧字,下面小字一並分為四行,乃鼎豐里謝湘君,久安里林燕卿,共十二個字,蘭生道:「這算請帖麼?」伯琴道:「這是局票的式,上海都是一樣的。」蘭生搖頭道:「此等大爺款,輕慢他們,吾最不喜,我自己來寫。」便換了一張紅紙,寫送鼎豐里漱藥■請謝湘君姑娘駕臨久安里鬧紅榭一敘,勿卻,顧蘭生頓首。燕卿笑道:「顧爺如此恭敬,恐怕將來和湘君睡覺之際,還要寫個門生帖呢。」知三笑道:「門生帖兒,不若到門帖的好。」說得眾人都笑了,蘭生道:「你們不用說我,自己去想想,便明白了,他們姑娘的身分,比我們還高幾倍,就是為他牛馬,也不妨呢。」燕卿笑道:「顧爺算得憐香惜玉。」蘭生又不自在起來,說:「你們總是自己輕賤,顧爺不顧爺的,什麼是爺呢?我最不喜這般稱呼,我難道沒號麼?我和你說,以後你稱呼我們只許稱號,再稱爺,我不依。」仲蔚等大家知道蘭生是最尊貴女兒的,便道:「稱號最好,連鶼兒也稱我們的號,不許稱爺,可知道爺是最難做的呢。又要靠你吃,又要靠你穿。」鶼兒也笑起來,燕卿笑道:「蘭生既不願做爺,做兒子願不願?倘是願了,我便叫你好兒子。」蘭生笑道:「這還使得,只是你生不出我來。」介侯笑道:「乾兒子也使得。」知三便吃吃的笑起來,說道:「蘭生做了燕卿的乾兒,我和介侯兩個人都是乾爺了。」眾人又大笑起來,蘭生紅了臉嚷道:「你們一班都不是好人。」伯琴笑道:「你自己招來的笑話,還怨人。」仲蔚笑道:「不用爭便宜了,時候已是七點多鐘,快排席罷。」燕卿遂吩咐排在外房,男傭等七手八腳的一時排好,忽又報姓程的客人來,知三道:「客已齊了,誰是姓程的來闖席,我們親戚朋友裡頭只有一個程蕭雲在東洋。」
話未說完,只聽門簾外笑著應道:「大約舒知三說得不差。」一面說,一面已進來了,眾人一看,果是蕭雲,殊出意料之外,介侯也是認識的。於是大家見了禮,蘭生先問道:「你幾時來的?」伯琴道:「你怎麼知道這裡?真是妖精鬼怪了。」蕭雲一面同眾人坐了,燕卿請問了姓名,倒上茶,送了熱手巾。蕭雲因笑道:「我才回來。」伯琴道:「你這裡是怎尋來的呢?」蕭雲笑道:「我掐指算陰陽,所以尋來了。」知三笑道:「未必能算得出。」蕭雲笑道:「你能卜文王課,且卜一卜,猜猜看。」蘭生道:「不要藏頭露尾了,快說罷。」蕭雲笑道:「莫急,等我喝了茶,解了渴再說。」仲蔚笑道:「他的性兒,還是這樣漫吞吞的,不要緊。」蕭雲正在吃茶之際,忽聽樓下一片聲嚷,罵:「搗你媽的忘八羔子,說這些話別人頑得,我陸大爺頑不得,別人在樓上,我就不許到樓上,你知道什麼?忘八羔子。」大家走到窗口倚著欄杆看,燕卿在樓窗上望了一望,連忙命鶼兒陪著眾人說:「請他們坐起來罷。」自己便急急下樓,蘭生、介侯眼快,已經看見,這嚷的人衣履翩翩,眉目如畫,約二十六七歲,正和一個男傭嚷吵,要動手打他。燕卿趕下去了,這人一瞥便不見了,燕卿又喚鶼兒送水煙袋下去。鶼兒便也去了,只聽下邊燕卿先罵幫傭,說:「眼珠不生,滾出去!陸爺來過了一回,還不認得。」又聽得燕卿賠罪聲音,一回兒笑,一回兒嗔,一回兒罵,一回又笑起來,只聽得那人說一句「兒是我差,饒了我罷。」並不聽得別的話。知三等搖著手,暫不去問蕭雲的話,只管倚著樓窗靜聽。只聽得低低的嘻笑,又好像二人在那裡動手似的。又聽得燕卿低聲說道:「頭髮髻。」一回兒不語了。又一回兒,燕卿吃吃咯咯的笑起來,又聽那人唾沫的聲音,知三笑道:「情跡可疑。」只見鶼兒上來,因大家問他是誰人。鶼兒笑道:「這人姓陸,脾氣雖是下流,性格極好的。」介侯笑道:「你何以知道他下流?又知道他極好?」鶼兒把臉一撅,笑道:「噯,你好難說話,他是我的家主公,所以知道,你將如何?」仲蔚搖手道:「你們又說到別處去了,且說正經話。」因笑問道:「姓陸的那裡人呢?」鶼兒道:「是我姑娘一向的熟客,雖生長北邊,卻是蘇州人。」蘭生道:「何以嚷起來呢。」鶼兒道:「我們新用的轎夫,回得不好,難怪他生氣。」介侯道:「轎夫怎麼說?」鶼兒道:「轎夫見他進門,並不招呼他。他走到樓梯旁邊時節,轎夫說樓上有擺酒的客人。他就生了氣,要打人。」仲蔚道:「這話本來說得不好。」鶼兒笑道:「幸虧姑娘下去,相生相剋,一物一制,現在氣平了。」伯琴笑道:「原來是恩客。」鶼兒笑道:「噯,一些不差,是恩客,你便怎麼?」知三笑道:「這回子你姑娘在樓下做什麼?」鶼兒笑道:「你管他做什麼?他兩個人在那裡偷局,你不放心,可要下去看看?」黽士笑嘻嘻的握了鶼兒右手,放在鼻上嗅著,口裡說道:「他們在樓下偷局,我和姐姐可好在樓上偷局!」鶼兒笑著,打了黽士一下,知三笑道:「這個使不得,我們樓上人多,亢陽得狠。若個個輪奸起來,怕鶼姐姐當不起。」鶼兒聽了,笑著便來擰知三的嘴,知三逃開了,眾人也都笑著。
蕭雲正在後房解了手走出來,在盆裡洗手,聽了知三的話,也不禁失笑。只聽得樓下燕卿又是一陣吃吃吃的笑聲,介侯笑道:「公事畢了。」鶼兒道:「阿彌陀佛,罪過,我們姑娘從不肯幹這個事的。」知三笑道:「阿彌陀佛,不如救苦觀音的好。」一語未畢,樓下邊的人說要走了,知三等忙在窗口張望。果然見這個人出去,燕卿送到門口,方才進來。忽又來了一客,原來這人姓王,號小香,別號子玉。是介侯的外甥,從新北門出來尋介侯到此。與燕卿一同上樓,眾人廝見,通了姓名,知三是向來相識,問其何事。小香略說是善堂裡頭公事,與介侯耳語一回,介侯點頭,說都明白了,明日再說罷。子玉便要告別,知三那裡肯依,說一同敘敘。你去叫月仙姊妹來,小香無法,竟被留住。眾人看燕卿兩頰微有春色,伯琴笑道:「林先生去了一回,那人醫了麼?」知三笑道:「這人性氣不好,好好的說他總不依,倒怕官法。」黽士笑道:「你做了侯補官,三句不離本行。」知三笑道:「不是,我說此人須請林先生用官法上刑具把他夾一夾,方心悅誠服呢。」燕卿瞅了一眼,笑道:「你們都不是好人。」說著,轉到後房去了。
蕭雲方把回來的緣故,告訴眾人道:「家父故後,弟在日本開的新聞日報館,曾領日本國執照,已開了數年,所登新聞,也頗謹慎。近因國中有戰事,國中不許人談本國軍務,不料有人寄來一論,主筆先生貿然登出。雖理直氣壯,未免說出日廷許多不是。當道不顧曲直,竟將報館封閉。弟趕緊逃回,賬欠都不敢收。幸字模機器都是租來的,不甚大損。歷年小有贏餘,一半存在日本,一半帶回上海。日本的款,想已全軍覆沒。此番將歸取上海存款,別俟機緣。又知顧府搬來,把行李粗粗料理,登岸尋寓。諸事略定,方到靜安寺顧府與胡先生老太太等略談一回,知道老太太、珩妹妹在琴哥家中,蘭弟又出門拜客,我便趕來找尋。無意中途遇謝湘君,遂同到鼎豐里,看見蘭弟的字條兒,於是根尋過來。真是鬼使神差,你道湊巧不湊巧。」眾人方各恍然道:「倒也稀奇。」知三道:「這也已經算巧極了,尤巧者妙在設了這席,替你洗塵接風,實是不期而至。」介侯道:「天下遇合之事,往往如此。巧起來極巧,不巧起來,憑你什麼算計,總是不合。」黽士道:「也是天定的數。」知三道:「你莫說了,天數之說,為中材說法。其實並無定數,天也並不來定這個數。不過偶然巧,偶然不巧而已。」仲蔚道:「是什麼解釋?此說恐太矯激了。」知三道:「並非矯激,天數之說,只好哄弄愚人。若謂吾人富貴貧賤離合悲歡,天皆預定其數,此乃事後現在說話,到這好的地步,他就說是天本定這好地步給他;到不好的地步,他又說天本定不好的地步給他。他一味信了天數,也不過以事後的成敗論人,斷不能說出你的定數如此如此。就是談言微中,而中的甚少。並非合天下之人,盡天下之事,皆能料定。不過說准了一二端,愚人遂目為先知。豈知他不准的狠多著呢。但世人又因其不准,無可自解,遂說他數理不精,推諉過去,真是冤枉煞人。總之天之毫無定數,猶人之平坐,毫無成局。譬如吃飯,今日吃米若干,明日總不能再吃這樣米粒數日。倘米粒的意思說,這多吃少吃,是人定的數。某日該吃若干,某日又該吃若干,我不知吃米的人,到底定也不定。又如一撮芝麻,棄地游蟻來銜,有多得的,有少得的。在游蟻以為多得少得,是人定之數,而人果任其功乎?」仲蔚道:「這是人事,人亦漫無成心。」知三笑道:「可又來,人事與天事一樣意思。其定數之說,乃聖人治世深心,作善降祥,作惡降殃,也是這個意思。有說不定的,他便推進一層說,為善不昌,祖上有餘殃,殃盡乃昌。為惡不滅,祖上有餘德,德盡乃滅。其實是無可說法,為此遁詞耳。但聖人必要說定數的緣故。因怕愚人妄求多事,他必要說報應的緣故。因怕愚人怙惡為非,蓋兩等愚人,皆於世上無益,足為厲階。故以報應定數之說警之,其實也是違心之論,而不得不如此說法。所謂民可使用,不可使知也。」介侯笑道:「知三所論,實是至理。天數無定之說,殊中肯綮弟嘗謂天為大天,人為小天。人之作事,猶天之作事也。」知三拍掌道:「此說極是,譬如燕卿這會子在小房中解手,昨日這時候恐未必解手。就是昨日這個時候解手,恐明日未必亦是這個時候解手。就是一定規矩,燕卿定在這個時候必定解手,未必一准揀定這個馬桶,這個磁杓,這樣開蓋,這樣坐立,溲得多少在溺器,做溺的也可以說這是燕卿定數麼?」一篇話,說得眾人大笑起來。蕭雲一口茶,從鼻子裡噴了出來,燕卿正在出房洗手,便趕過來擰知三的嘴,笑罵:「你們這一起促俠鬼,小油嘴,編派我什麼?」知三笑著告饒道:「好姑娘,饒我罷。」燕卿笑道:「不依,除是你叫我一聲乾娘。」知三只得叫了,忽聽介侯笑道:「若燕卿不要有這個定數,把這花房穴幽閉了。」眾人又哄然大笑,燕卿趕過來要打介侯,介侯四處躲避告求,下次不敢。說著,只見外場來請入席。酒已排在中房,起了熱手巾。燕卿遂把這事丟過不題。
眾人走到中房,蕭雲初到,坐了首席。第二黽士,第三伯琴,第四仲蔚,第五蘭生,第六小香,第七介侯。知三則坐主位,一面將寫好的局票交出去。伯琴帶韻香樓金素雯,仲蔚帶棠眠小筑范文王,蕭雲帶漱藥■謝湘君,小香帶的史月仙月紅姊妹,月仙又號小翠,是小香的知己相好,黽士帶一個小清官人張小雲,惟蘭生無熟識,心中要帶湘君,知三薦一個小連珠,說他的侍兒佩纕,明淨娬媚,為上海侍兒中魁首。蘭生向仲蔚道:「就是那一天見過的這個?」仲蔚點頭,知三又道:「小姐雖小,這個佩纕能夠交結好,倒是別有風味。這兩隻腳膀,真膩不留手呢。」蘭生笑道:「動不動便想這般,真是小人下達。」說著已替蘭生寫好小連珠局票,交外場一並送去。這裡燕卿敬過了酒,坐在知三背後,和准琵琵,唱了一,支青衫子。方才唱完,范文玉到了,穿著銀紅羅緞灑金百壽鑲邊灰鼠襖,石綠百鳥朝王洋邊散管褲,七寶堆雲髻,帶著兩枝金鳳翹,四朵翡翠蘭花,小珠荷包圈。年約十八九,面如芍藥籠煙,海棠帶雨,在仲蔚身旁坐了,彼此親近,彼此親近一番。燕卿輕推知三,努嘴道:「你看他們恩到這個樣子。」仲蔚似乎不好意思,向燕卿道:「聽得你幼年名叫顰卿,可曉得怡紅公子在那裡?」介侯笑道:「在此。」知三笑道:「寶黛兩人,從無苟且,你們冒充他兩人,可謂唐突西施。」伯琴道:「燕卿能唱開篇乎?」燕卿道:「你有新開篇給我,包你唱得好。」說著,月仙姊妹來了,跟局是小阿珠、銀寶兩人。眾人看月仙穿淡黃寧綢元緞一塊玉闊鑲灰鼠襖,石青廣縐密繡百福洋邊鑲管褲,元緞女勒,並無珠翠,頭上兩枝金簪,兩太陽穴貼兩個東洋金紙頭風膏藥,長方臉兒,脂粉不施,面龐清瘦,弱不勝衣。月紅不過十一二歲,梳子兩個丫髻,是清官人打扮,都坐在小香背後,月紅先向小香叫了一聲:「姐夫,昨日為什麼不來?阿姐等得你好久,藥都沒吃。」小香道:「被一個親戚累住,不能來了。」月仙鼻子裡哼了一哼,月紅道:「今日要姐夫一同去了。」月仙笑道:「你去管他,他要情願才來呢。」文玉道:「月仙哥哥常常生病,到底怎樣?總要請一位有名醫生才好呢。」月仙笑道:「初起時何嘗不是呢?自從前年疾病以來,什麼醫生都請到,連外國醫生也請了數位。近日請李硯生服藥,這是有名的時醫,也沒中用。吃了藥似乎有效,似乎不見效。病了一次,以後再發,必似加重一次。現在心也冷子,不過等死罷了。」小香聽到這裡,心中酸了一酸。這邊仲蔚聽得燕卿能唱開篇,便道:「我有一只新開篇是寶玉祭晴雯的故事,你肯唱,我來抄給你。」一句話說得燕卿高興起來,立逼仲蔚到房中抄出。
此時謝湘君也來了,頭上帶著元色六嵌條一塊玉的女勒,梳著捧月堆雲髻,珠翠金玉,一洗而空。只有漢玉寶簪、漢玉耳墜,手腕上也不戴什麼釧鐲,也不搽一些脂粉。身穿白灰織絨雲蘢捧日洋鼠品月貢緞灰鼠襖,雞皮元縐百褶裙。走到席間應酬一回,在蕭雲後面坐定,蘭生、仲蔚笑道:「適間過訪,地方精緻得了不得,大作也拜讀過。」湘君笑道:「失迎得罪,深抱不安。拙作隨意亂塗,有污尊目,不笑罷了。」湘君正在謙讓,仲蔚已將開篇抄好,同燕卿出房。彼此相見,應酬一番,遂請燕卿和好琵琶,將紙展開。桌上湘君問知緣故,也去看著,但聽燕卿抑揚宛轉的唱道:
玉碎香消恨未休,怡經公子■新愁。想起那聰明靈巧鍾情女,同處多年意氣投。他是生性高強心地直,一絲絲說話不能留。因他幾番作事招讒妒,與奸惡奴才暗結了仇。莫須有,亂吹求,羅織憑空去訴上頭。說什麼引誘年輕狐媚子,說什麼病西施模樣好風流;說什麼猩紅指甲長三寸,說什麼腰似蛇兒柳樣柔。還說道萬種妖嬈輕骨相,但知快樂不知羞。海中樓閣憑空造,好比那火沸場中潑了油。因此上激怒慈親來攆出,馬前覆水不能收。我兩人是傷心相對言難說,一任他收拾箱籠把行李丟。可憐抱病出園誰敢送,看他是無窮怨氣淚雙流。身寡弱,命夷猶,我是好比萬把鋼刀在心裡抽。到明朝偷出園門私去望,只見病奄奄一息臥牀頭。他說你何事再來防投鼠忌,還說悔當初恨不早綢繆。我是愛惜聲留這清淨體,豈知耿耿私衷從此休?謝多情可倒碗涼茶我喝,我是通宵已渴損在咽喉。看他支持幾遍抬身起,脫贈那著體衫兒把表記留。長指甲,玉蔥柔,說道你速速歸家好好收。從今薄命的晴雯你休再憶,我與你來生缺陷再同修。我無可奈何任他花落去,無暇白玉委泥溝。猶記得千金一笑撕金扇,猶記得小院生辰慶早秋;猶記得纖手冰涼曾替握,猶記得病中撫起補雀金裘。歡娛無限都消歇,一旦無常萬事休。如此情深天下少,我是生生世世總難酬。到今朝親制芙蓉誄,一瓣心香一個頭。願你天上靈魂來鑒我,我是綿綿今世恨長留。何日相思一筆勾。
燕卿唱完,黽士寫完,介侯淚汪汪的道:「真是好開篇。」知三道:「我聽到中間一段,不禁兩個鼻子洞,好似潑了醋似的,從丹田裡酸起直酸到腦門。」眾人看湘君眼上也擦得紅紅的,又復強顏為笑,說:「這篇好文章誰做的,倒也入情入理,倘被晴姑娘聽見了,也應該稱贊錦心繡口呢。
此時月仙正把自己的手巾在那裡擦眼,聽了湘君之言,便強笑道:「嘔盡心肝,博人稱贊一句,也可憐了我不恨他。只恨一瓣一個頭時候,已是不識不知了。」燕卿道:「人生如夢,本是空極。到磕頭時候,方見真情,已是來不及了。」月紅不知其中緣故,只黏著小香問,說:「姐夫講給我聽。」小香略略告訴了,月紅因罵襲人王夫人不是好東西,眾人都笑起來。文玉因問月仙唱不唱,月紅搶說道:「阿姐久已不唱了,一唱便要生氣頭暈。前十幾天,在雙清館謝秀蘭那裡席面上唱了一支。回來病了四五日,所以檯面上倘我同阿姐一起,總是我唱的。」小香道:「既如此,就是你唱。」月紅乃和了琵琶,唱一支新戲鴛鴦帶,淒楚悲酸。眾人正在喝采,人報王寶珍又到了。雖已生過兒子,也是清官人打扮,跟局的阿金,嬌豔非常。
未幾,金素雯又到。素雯已將半老秋娘,打扮亦與眾人不同。頭上閃緞抹,額帶著雙捧心翠蝶珠花過橋鑲翠嵌珠金壓髮簪,丹鳳朝陽連花瓣四合如意百寶鑽石嵌金環,品藍緙絲醉仙閃銀羅緞壽字石鼠襖,洋金回紋青蓮貢緞衣邊,三條頭銀線月華帶,月藍廣縐字金和合百褶裙,錦緞弓鞋,不盈一掬。到伯琴身旁坐了,仲蔚立起身來,油嘴油臉的叫一聲嫂嫂。仲蔚向來規矩,今回忽改故常,所以眾人皆笑起來。伯琴因向眾人道:「你們知道金姑娘性情才藝麼?」介侯笑道:「略見一斑。」伯琴笑道:「恐怕尚有未盡之處。」蕭雲笑道:「你既知之,可請教說說。」伯琴遂把素雯的為人說出來,未知如何,且看下章再述。
知白子評曰:「祭晴雯一篇,情文備至,娓娓動人,聞之而不傷心下淚者,必非人情。作者將此事極意揣摹,其有哀怨之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