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彩虹樓蘭生初訪豔 久安里仲蔚共尋芳
話說蘭生見了仲蔚,此時仲蔚見蘭生大喜,請他換了便服,要留他吃夜飯。恐怕蘭生家裡記掛,因打發梅雪把拜客衣冠先送回去。蘭生記掛湘君、燕卿,要想私下去看他,便問起二人來,仲蔚道:「我來了好幾天這兩人倒不知道,橫豎容易打聽。但你要見上海的姑娘,我倒有一個人。今年八月,我在范文玉家席上,遇見一位姑娘,名叫馮碧霄,單名一個云。他年紀據說二十歲,小圓方臉兒,生得纖瘦苗條,神采奕奕,柔眉中帶清剛之氣。從天津新到的。他與吳冶秋相識極熟。那天他約我過去,我因次日回杭,未曾去得,今天可以同去訪訪,順便打聽二人。」蘭生大喜,仲蔚笑道:「你只不要到家中說起給你老太太教訓。」蘭生道:「放心,我們便去罷。」因叫松風等著梅雪來時,你就說我去訪一個朋友去了,你和他先回罷,松風笑道:「爺也賞我去見識見識,回去只不說就是了。」仲蔚道:「你等梅雪來了,叫他回去,轎子也打發回去。你到桃源里彩虹樓馮家,或久安里棠眠小筑范文玉處,伺候。」松風點頭答應,二人便走了,到十六鋪,坐了馬車,逕到桃源里。豈知碧霄出門遊玩去了,仲蔚認識的大丫頭雲倚、倚虹,也一起去的。只有十餘歲的丫頭,同乳娘在家。
二人叩門進去,到樓上,彼此均不相識,問了姓名,仲蔚方知丫頭叫柔兒,年紀只得十五歲。乳媼連媽,柔兒聽說仲蔚和碧霄見過的。因讓二人到房裡坐了,倒了茶來,請吸水煙,便笑道:「真不湊巧,姑娘前日動身游元墓去了,失迎之至。」仲蔚笑道:「真是無緣,我還八月裡在文玉那裡見你姑娘,悔不早來。」柔兒笑道:「爺恐不知道,近來我們姑娘不見生客了。蘇姑娘要招我們姑娘住到他那裡去,還沒定,現在這裡不過幾位熟客人走動。」仲蔚道:「姑娘幾時回來?」柔兒道:「最快六七天,多至半個月。」蘭生笑道:「倒也好,我們專程來訪,其人雖遠,其室則邇,倒要仔細認認。」柔兒笑道:「小房子見不得人,既承不棄,請進看看便了。」蘭生因起身揭起簾子,在外邊一望,是五間樓屋,兩個廂房。問樓下何人,已租給人家了。看外房一間,掛著綠絨裡子的紅綢門簾,中間設一張東洋光漆螺甸榻牀,榻上一條花旗國織絨褥,放著兩個繡呢紅墊,兩個回猩紅靠枕。下邊白銅腳踏,兩邊八把東洋金漆椅,上一色的大紅素縐繡緘墊,繡絨五色縐紗椅帔。當中間著東洋小茶几,靠窗一張東洋八仙桌。桌上四個高腳玻璃碟,放著幾樣水果。另有一個磁盆,放在架上,裝著四個大木瓜。兩邊兩只小十景椅,當中一張東洋螺甸小圓桌。壁上一面掛裝著四個大木瓜。兩邊兩只小十景椅,當中一張東洋螺甸小圓桌。壁上一面掛四條柳條金箋行楷小屏條,一面四條市青箋,金蘭花,此是兩邊外房裝飾。內房門口一條楊妃縐紗、一塊玉品藍綾子鑲邊棉門簾,房內朝東一張紅木嵌楊牀,白玉色杭紡帳子,鏨花鍍銀帳鉤。牀上折疊著四五條五色縐綢鴛鴦被,鋪著青花白地印絨褥,放著兩個合德梅花枕牀。前旁邊一張七巧雜鑲一擔挑的梳牀台,台上一架報刻自鳴鐘,一對百果玻璃金台花,紫檀梳妝鏡奩匣。牀頭掛著雌雄寶劍一口,紅鲨魚銀底八寶劍匣,妝台壁上掛一幅仕女,是紅線飛空圖,乃陳慧娟女史所畫的。旁一副冰紋箋,七言歐字對,係鎮江朱叔獻寫的,寫得骨老氣蒼。其句云:
雲擁靈鬟螺蘸碧,風回仙袂鶴凌霄。
房中一個匾額,是吳冶秋寫的「彩虹樓」三字,外邊壁上掛著改七香畫的八幅劍俠圖,一面四口黃楊木的衣櫥。櫥門雕著梅蘭竹菊,用石綠潤底,分外好看,當中地上擺著一張西洋腰子桌,鋪了白絨花毯,供一盆西洋涉刺紅,一面八張十景紅木廳。前半房乃是廂房,一張小八仙紅木桌。桌上一盆茶花,一個九拼洋漆金花果盆。沿著庭心皆是玻璃,雕窗,白綢繡花窗幔。壁上四幅杜飯顆的六朝體小屏條,正面一架大著衣鏡。鏡兩旁又有一副四尺泥金對聯,是吹玉生寫的蘇字。集句云:
碧山高擁神仙隊,霄漢常懸日月心。
下邊一張八寶楊妃榻,兩個白絨枕墊,白絨靠枕,一張榻几。几上一個紫檀架,架上一個碧霄自己的像,豔妝佩劍,奕奕如生。裡面乃是書房,也一樣的位置,另有一張繡榻,榻橫頭紅木玲瓏書架,上放許多石印書籍,榻下兩個白銅腳踏,兩個磁涎盂。廂屋到房裡中間,遮著一架八折的東洋書畫紙屏風,兩邊大約一樣的。蘭生笑道:「好地方,吾們到沒有這等講究呢。」仲蔚道:「碧霄是不能見了,我們到文玉那裡去罷。文玉是我的貴相好,你去賞鑒賞鑒。」蘭生沒法,只得出來,柔兒送到樓下,仲蔚、蘭生一逕到久安里文玉處。乃是兩個房間,裡頭裝飾,同彩紅樓彷彿。不過都是紅木的,書畫均時下名家手筆。外房門口一匾,知三寫的棠眠小筑四個六朝字。壁上一副泥金對聯,是仲蔚撰贈黽士寫的。句云:
文社詩栽蕉葉綠,玉樓春護海棠紅。
原來文玉和芝仙、仲蔚均有交情,一見仲蔚,便接到自己正房間坐了。侍兒金姐送了茶煙和手巾,文玉請問了蘭生姓字,便向仲蔚笑道:「你好,來了十幾天,不到這裡一趟,恐怕別處的相好恩深。」仲蔚笑道:「我昨天才到,你話我不懂。」文玉笑道:「昨日又不是十七。」仲蔚見文玉道破來意,因笑道:「你怎麼知道?我實因店中及別處的事,煩不得閒。」文玉笑道:「你什麼事都不能瞞我,我有樟柳人未卜先知呢。」說著,只聽得後邊幃幕裡撲嗤嗤的幾聲兒笑,知三、黽士走了出來。蘭生見了大喜道:「你們作怪麼,怎麼鬼鬼祟祟跑到這來?」知三笑道:「你初出茅廬,為何也來了?都是仲蔚引誘的,我明兒去回老太太。」仲蔚笑道:「人家的相好,你們不和我說一聲,貿貿然來了,我要同你算賬呢。」知三羞著臉笑道:「你的相好,聽了令人肉麻,虧你說得出,只怕你鑲不好,人家倒先鑲好了。」文玉把他打了一下,黽士道:「蘭兄弟是新客,你今天當請請他。」仲蔚笑道:「且慢。」遂和文玉說了許多私語,引得眾人形容。
原來仲蔚和文玉雖有相好,外面卻極矜莊,從不肯握手相攙,作急色兒的樣子,這也是各人的脾氣。蘭生看文玉約二十歲左右,豔如桃李,嬌若海棠,一種柔媚之致。往往笑嘻嘻的,不甚言語,令人相對忘言。蘭生是多情的人,便忘了情,和文玉親熱,問長問短,只叫姊姊一種愛憐之至。口中說不出來,一回又攜了文玉的手,到外房去說話,被仲蔚見了,便笑起來。蘭生倒不好意思,蘭生在那裡與文玉親近一回,這裡知三、仲蔚兩人談了一回珩堅親事。說已和太太說過,一律允了。仲蔚道:「既如此,我們做媒的,大家省事。」黽士拉了仲蔚笑道:「這會子你貴相好和蘭生說什麼體己話,我們出去看。」知三便一同出來,對著蘭生笑道:「這是仲蔚的相好,你做什麼,不懷好意麼?」文玉笑道:「你為何只喜刻薄人,人家規規矩矩、客客氣氣的。」蘭生似乎紅了一紅臉說道:「你看見什麼?」知三笑道:「雖沒看見什麼,卻未必規矩。」黽士笑道:「文玉姑娘不是這等人,莫冤屈了她。」於是一同坐下,知三因向蘭生道:「我剛才和黽士說,要想尋了仲蔚來看你。初二日,伯琴處雖說不驚動,我們至親好友,不比別人,到底怎麼個局面呢?」蘭生道:「我沒見過世事,你們怎樣我便怎樣。」知三道:「我們打算送一班京戲,伯琴再三不肯,說地方小,人手又少,中國地界怕鬧事。我們仔細思量,倒是實話。因公議送一班江西詠霓班女戲罷。裡頭有一個做正旦的名叫冷柔仙,又有一個做武生凌霄,色藝甚好,可以賞鑒賞鑒。若伯琴要答席,我想借你們家裡。」蘭生道:「這個最好,我們本來要請客,老太太說過初十左右要請。我們回去便定了日期,請姑太太、珍姊姊、雪姊姊一同到吾家來。只算伯琴哥哥答席,不過有個名兒,也不用他費一草一木,通是我做東,也算我們進屋請客酒,也算莊府的答席酒,大家敘一敘,你道好麼。」黽士道:「恐怕伯琴不費錢,心裡不安。」仲蔚道:「這到不要緊,都是至親好友,不在錢上頭,公是公媽是媽的算,若要計較,不是我們的交情了。」文玉笑道:「可惜我不能來到園裡玩。」知三道:「什麼不能?先祖姑丈在時,揚州許多姑娘,誰不認得顧府。」蘭生笑道:「請問范姑娘知道有兩位新來的姑娘,一個叫謝湘君,一個叫林燕卿,現今住在那裡?」文玉笑道:「不差,這兩人目空一世,湘君昨晚我和她見過,說住在鼎豐里。燕卿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要見她什麼?」蘭生道:「到底住在那裡?」文玉笑道:「你打聽他,莫不是想尋他的口香麼。」說的金姐也笑了,知三道:「前日霞裳少了一件行李,還在湘君那裡取回來的,卻不說起燕卿的地方。」黽士笑道:「大約就住在這個巷裡。」文玉笑道:「我和你說了,怎樣謝我?」蘭生道:「和你叩頭。」說著便要跪,文玉連忙攙住了蘭生,笑道:「我同你說,就在這裡西隔壁樓上叫鬧紅榭的便是,你們去鬧她罷。」眾人聽了,便一同起身過去,門口果然標著鬧紅榭林四個字,走到樓上,早有丫頭通知。
原來燕卿到了,又添用了兩個丫頭,一個傭婦,兩個男傭,那鶼兒卻認得蘭生,便接了四人進去,說顧爺來了,丫頭裡面一個叫金兒的,認得知三、仲蔚、黽士三人,便出來接。時燕卿又接了出來,三人見了,大家通了姓氏。蘭生見房裡還有一個絕妙侍兒,年紀約十五六歲,方臉細腰,眼梢極秀,生得濃纖得中,修短合度,淡妝縞袂,不御鉛華,令人見了意遠,因問這位姊姊是誰。知三卻和她有一面,說:「這位姊姊是小連珠家裡的葉大寶姐姐,她的號叫佩纕,很通文呢,新聞紙能看的。」蘭生大喜,和大寶作了個揖。佩纕笑著,抬身讓避。大家看著燕卿樓面三間,另有一個過街樓,共三個房,擺設專尚華麗,又與文玉、碧霄不同。正房間東首一排四口江西式紅木衣櫥,門上嵌著玻璃鏡。牀後小便更衣小房,遮著孔雀屏,妝台上一面檳榔金紙小匾額,寫著「鬧紅榭」三字,尚未裝好。房正中有瀟湘館匾額,壁上一副泥金宋錦邊短聯,係天津帶來的。下款「靈珠閣主」四字,上款「黛玉掌書仙清玩」七字。還有一個定情小跋,聯句鐵絲篆。句是:
黛眉淡掃春山遠,玉貌新窺夜月圓。
中間掛著兩盞保險燈,桌上也一盞保險大洋燈小單靠,彌陀榻,百靈台,八仙桌,都是一色紅木。書畫屏條,雖非古人之筆,卻極精緻。另有新請朱叔獻寫的長聯,係喬介侯所贈。句云:
燕慣依人,每逢酒醉香樓,結習未除狂士氣;
卿須憐我,莫到夜深私語,多情重說少年時。
知三看燕卿鵝蛋臉兒,長頸細腰,雙眼俏麗年過二旬。頭上一只時式緞兜,上下週圍數十粒新光珠,中間幾個翠玉圓壽字。當中鑽石嵌寶小梅花兩朵,後面堆雲髻上戴著臘梅蕊,耳上鑽石鏨金環。上身穿竹根青大字五福朝天寧綢薄綿襖,七寸管的袖子。襖上袖管,繫青蓮緞洋金回文梅花邊,品藍緞回文雙鑲月華三道邊。下身穿出銀爐紅百壽百福寧綢散管褲,月藍緞洋金灑花鑲邊褲管口。周圍半寸闊的元色線網絡,一串串的小珍珠排穗,繫一條品綠熟羅梅蘭竹菊錦緞鑲頭的繡花褲帶。垂到膝下,腳上時式嵌雲密線網弓鞋。真是妖豔異常。問了三人姓字,便向蘭生笑道:「你怎麼跑到這邊來,老太太、太太都好麼?」蘭生笑道:「多謝托福,姑娘地方也收拾得快。」燕卿笑道:「還算快,不過鬧紅榭的匾未上,打諒要把蒲湘館換下來。」仲蔚道:「姑娘的名也紅極了,前聞受過姓朱的欺,我也不平,嫁後又如此收場,甚為可惜,現在到這裡可有熟客?」燕卿道:「也少,雖有幾個,都是前在天津、南京兩處的舊人。昨日來了兩個,一個姓陸,一個姓喬的,就是送長聯對的。他就住在城裡,是本地人,昨兒都來請過客,若諸位不棄,閒了來坐坐。」說著佩纕走了,蘭生默然,固又向燕卿道:「我們家裡要請客,我來找你。」仲蔚道:「不可,你找她,好似你已經來約過他似的。你要請,我來替知三作個小媒。知三若和燕卿熟了就叫知三邀她,知三是歡喜又闊又渾的姑娘。」燕卿笑道:「這位大少爺,什麼話?都說出來了,清的渾的。我倒不知道什麼是渾,大少爺倒得說說。」知三笑道:「他是阿二,不是阿大,不要稱他大少爺,叫他阿二便了。」黽士笑道:「阿二作媒攀相好,燕姑娘究竟願不願?」燕卿笑道:「只怕舒爺看不上眼。」仲蔚笑道:「舒爺現在走動的是清官人,酬應也不好。他本來要跳槽,燕姑娘既然心許了,以後便好走動了。」燕卿道:「甚好,只怕得罪。」知三執著燕卿的手笑道:「我是要過夜的呢,只怕燕姑娘還是清官人。」金兒正在裝煙給燕卿吸,聽了知三的話,便笑道:「這位舒爺,還是這麼會說。前兒在金素雯姑娘那裡,也是精精細細的信口開河。」知三笑道:「真的我愛渾官人,愈渾愈好,到底你姑娘是清的是渾的?」說的眾人大家笑起來,燕卿笑著把知三肩上揎了一下,笑道:「要你渾便渾,要你清便清。」說著小丫頭送過紫檀琵琶來,燕卿抱了和好弦,唱一支彩桑戲妻,四個人無不稱贊。忽報喬爺來,燕卿便出去,領到對房坐了。
停一回過來,知三問道:「可就是介侯麼?」燕卿笑道:「你問他什麼?想吃醋麼?」知三笑道:「你這人難說話,我知道這個人就是喬經略的姪子,品數高尚,剛正不欺,我們久聞他的名。若可以見見,你替我說一聲兒。」黽士道:「這個人我也很佩服。」燕卿因差鶼兒去問,不一回鶼兒來說:「喬爺請。」於是燕卿領了四人到對房來。只見介侯是個三旬左右的瘦紫少年,器宇岸異,向四人長揖笑道:「素昧平生,虛勞折節,名賢在望,實願同心。」遂一一的請教姓名,知三笑道:「方才拜讀長聯,十分傾佩,不料即時作合,文章之契,萍絮之交,殆非偶然。」於是彼此坐了談起來,方知介侯與秋鶴極熟。他雖是大興,原籍也是上海,還有些薄產。他隱居求志,不樂仕進,也略知英國語言。只是性情倔強,故不喜交結官場俗客。不過種花藝樂,詩酒隨緣,倒也十分自在。仲蔚等都是愛才若命的,自然投機。燕卿笑道:「你們這班咬文嚼字的書呆子,見了便是通文。我若做了秦始皇,把你們都要坑起來。」眾人都笑了,知三向介侯笑道:「老兄,這位貴相好,人也聰明,嘴也利害,弟冒昧之至,方才已經放了,定要想分食杯羹。吾兄若是吃起醋來,要尖刀相會,弟當引身告退,原璧奉還,沒有嘗過呢。」眾人又笑起來,燕卿笑道:「這個人為什麼這樣會說話?你姓的舒,是溺出來的尿了。」介侯笑道:「這不怪老兄,總是媒人多事,要打媒漿才好。昨日燕卿說,曾和蘭生兄同船,想必是蘭兄做的媒了,須罰他。」蘭生笑道:「青天大老爺,真是冤枉死人。」黽士笑道:「我來說句公平話兒,媒人雖未做,皮條是他拉的,要罰連莊老二同罰。」仲蔚笑道:「媒人是已成之局,我若不做,蘭生也要自當毛遂。我因不服氣,破了他的婚姻,介兄不信,問貴相好便知道了。」蘭生笑道:「我也是無心,既要罰,初二是不得閒,初三到這裡來請各位如何。」知三笑道:「不好,你做了東,便算你的相好了,將來鵲巢鳩占起來,我倒暗暗的戴上綠頭巾,不能開口,還頂著一個脫空烏龜的虛名兒呢。」眾人又笑起來,燕卿笑著,把知三揎嘴,介侯笑道:「這句話,我也吃了虧了。這位知三兄是我燕卿的二房丈夫,算我倒運,今兒我先來請請。」燕卿笑著打了介侯一下,知三道:「今兒我來做東。」介侯道:「何必如此太拘,初三一准你做東便了,今兒我們算會親酒,也不再招別客,就隨地幾人,也不必叫局如何?」仲蔚笑道:「我只要吃。」於是介侯請眾人點子菜,擺起席來。六個人只是清談,講起伯琴家喜事,介侯答道:「伯琴兄,我卻見過了幾面。舒友梅琴會上由王廉夫介紹,曾經見過。金素雯那裡也見過一回,這番必得去賀賀。」知三道:「極好。」仲蔚道:「但求枉駕,不必厚儀。」介侯笑道:「弟也沒什麼送,只知道兩肩扛一口。」大家又笑了一陣,是夕飲到十下多鐘席散。
松風早來候著了,仲蔚送蘭生回家,把日間的事都瞞起了只和許夫人談了一回珩堅的親事。因都是老親知己,概免瑣碎,只須陽府犒金一千兩,以為給賞下人之用。老太太因初到上海,家中乏人照應,要請知三搬來,說橫豎他一個人住在伯琴處,仲蔚點頭,說我去說,叫他搬來就是了。許夫人又定了出月初九請客。這晚仲蔚住在蘭生家中,次早是十一月初一。仲蔚起身,用了早點,便到老兄處去幫忙,黽士也來了。午後,介侯先來了一次,仲蔚就把顧母要知三搬去的話告訴了一遍。是日送禮的已是絡繹不絕,有送銀洋的,有送禮票的,有送金銀、鈴印、手鎖、百索、項圈的,有送燭酒、糕團、火腿、魚翅現物的,有送喜聯喜幛的。介侯送大紅百子緙絲軸,回文錦對,百子千孫,燭面壽桃金印銀八仙八件,仲蔚和知三商議,且開發使力,通受了。寫了闔第降臨請帖,以後都璧,只受了一副錦對。
到了初二,各人愈忙,午後蘭生先來。未幾,顧母、珩堅也來了。喜貞、雪珍接了進去,因許夫人不來,叫人送了兩桌過去。一桌請太太,一桌請霞裳,月佩、風環幾個人,抬過去一壇玉壺春的竹葉青酒。原來伯琴新買這所房子,朝東的第一進五間。裡頭一個極大的庭心,放著一架大屏風,遮著屏上書一個大福字。兩邊各兩間大廂房。第二進亦五間,中三小間客廳,旁邊一大間書房,都與廂房聯絡。廂房裡幾個小客房做著喜房,第三進也是五間方是上房。旁邊兩大大廂房為廚屋及女僕的房,南首另有兩開間的兩進。在內院裡開子側門,是知三的公館。知三聽得老太太要他照應,他便於初六日搬了去住在桂窟。一言交代,看官記好,以後不再說了。
卻說伯琴家日間男客共二十餘人,夜間三十餘人,知己的無非是胡順唐、舒友梅、朱叔獻、沈菊齡、洪黽士、顧蘭生、喬介侯一班,其餘不能細述。女客是顧母、姑太太、珩堅、黽士的夫人謝太太、順唐的夫人洪太太、介侯的夫人朱太太、前老房東趙太太、梅的夫人孫太太及幾位姑娘,共十四人,均由喜珍、雪貞陪著。晚間在庭心裡搭了小戲台,女客在北廂房排著桌面。前面掛著簾子,顧母命把自己門前的簾子掛起,說:「我已老到這樣,人家的男我都生得出,還描了我的嬌嫩樣兒去麼?」說得眾人皆笑了,老媽子遂將簾子掛起,趙太太笑道:「老太太的壽也不少了,還是這麼高興。」顧母道:「老太太,你不知道,今兒我本不想來了。腰間小熱癤昨晚看了戲,又痛起來,恐怕不來掃了他們的興,所以勉強來看看熱鬧,現在我還忌口呢。」說著,外邊已經開戲,燈火通明。男客共是六席,管班的送上牙牌,請各人點戲。男客中有一個麥子嘉,就是蘭生在揚州時上過他的當的,點了一齣賈志仁嫖院,卻不會演,改了一齣來唱。叔獻點了一齣滿牀笏,沈菊齡點了一齣書房,介侯、順塘合點了一齣磨房產子,友梅、黽士合點了一齣定情,其餘又共點了五六齣。女客中惟顧母點了二齣,一齣請醫,一齣盜甲,便開場做起來。蘭生、知三看出了神,擊節歡賞。介侯賞識了盜甲的時遷,看他身體便捷玲瓏,蘭生賞識了扮定情的花魁姑娘。等他做完了,傳了二人上來,問他名字年紀。那扮時遷的就是武旦兼做武生的,江西萍鄉縣人,姓向名凌霄,字雲仙,二十一歲,性情俊爽。自幼賣在班中的,因原買他的班主死了,他逃進京中,到詠霓班裡,便算自己身體,倒也積了幾百銀子,頗覺舒展。介侯便格外的賞他十元,再點了個齣盜綃,叫他去扮崑崙奴,凌霄謝著去了。一個扮花魁的,就是通州人,姓冷,名海棠,年十七歲,字柔仙,向做旦腳的。瘦腰圓面,弱不勝衣。蘭生道:「你這麼憔悴,還能做戲麼?」柔仙眼圈兒紅了,領班的告訴道:「爺還不知道,他不是自己的身體,還有假母呢。假母馬氏,心腸狠毒,我們都叫他暗老虎。柔仙本來很不願意做戲,秋裡有一位姓仲的要想娶他,他的娘說堆滿了金子都不肯嫁。現在正是賺銀子時候,要柔仙過了二十歲,方肯放他從良呢。幸虧他和凌霄同住,交情還好。」蘭生跺腳道:「他們老鴇都是毒蛇投胎的。」因安慰道:「你且耐心,將來有好機會,我替你想法。」又埋怨領班的不勸勸假母,領班的笑道:「我那裡好勸他,他住大興里,我住在法租界。不過接了生意,將他們聚攏來。」蘭生知道不相干,便不言了,也賞了柔仙十元,又去請祖母、珩堅也格外賞柔仙十兩銀子。柔仙去謝了又來謝蘭生,說:「爺閒了來玩,我那裡一天沒人來,老貨便生氣呢。」說著心中脈脈的便走了,蘭生於是又點柔仙演了一齣斷橋。柔仙扮著白娘娘,見了許宣,幽怨之色,形於眉睫,卻又十分蘊藉。
原來詠霓女唱班,本是在京中供奉的,共有二十四人。女孩子多是取的花名,因現在京調江西調通行,崑腔便壓了下來,久不承值。管班的情知上頭不來十分追究,私下把這好的女孩子賣給人,只推死了。柔仙也被賣去,就是現在的假母馬氏收領,凌霄雖進這班因未收身價,不曾註冊,他和柔仙最好。忽聽得已被馬氏帶到上海,凌霄便尋了來,仍是一同居住。此時有三四個詠霓班姑娘在申,方才領班聚了這四五個,又別處聚了七八個女孩子,並成了十二人,也題了花名,就算是詠霓班女戲,生意頗好。這是詠霓班的來歷。當夜演戲到三更,方才席散,彼此回家。喜珍想留顧母及珩堅住兩夜,顧母、珩堅二人只得住下。
次日知三、仲蔚乘了馬車,往招蘭生。介侯也在顧府,便一同吃了飯,大家到花園中,去玩了一回,方乘車到租界,過四馬路仲蔚指道:「這是大興里,我們去看看柔仙。」蘭生點頭下車,一同進去,見柔仙正和凌霄講什麼呢。梳著一個慵妝髻,貼兩張頭風膏藥,穿著一件品月寧綢厭鼠襖,荷花色縐紗三鑲月華散管褲。凌霄穿著湖色西洋織緘三鑲月華邊緊身窄袖夾襖,果綠雞皮縐月華邊散管褲,掛著一只小金錶,見了四人便立起來。介侯要看凌霄的房,便先同知三過去。蘭生看柔仙的房間異常清雅,石盆裡的文竹已早痿了。一副對聯,乃仲蓮民寫的,是藏金箋。其句云:
好月幾時圓,願卿珍重年華,流水因緣休眷戀;
秋階孤影弱,恨我悲愁心事,護花經濟費商量。
仲蔚道:「原來是仲蓮民和他相好,這副對真是確切。」蘭生問道:「可就是廣東的仲蓮民麼?」柔仙點頭兒,仲蔚道:「現在那裡?」柔仙道:「回去了。」蘭生道:「他幾時來?」柔仙道:「今年恐怕不得來了,明年春間必定要來。」仲蔚道:「他也是和我們親戚呢,脾氣也怪,和我們還好,我七月裡曾見他。」蘭生道:「他是傲上不傲下,傲富不傲貧,性情是真率的。他捏的泥像真是神手,他那年到東洋來,芝仙和他去玩了幾天,回來說待女兒家實在一往情深,柔姑娘認識他算也青眼了。」柔仙眼圈兒頓時紅起來,只見一個老媼走來,將他二人相了一相便極意的逢迎,請問尊姓,仲蔚最靈,知是柔仙家的假母,因問柔仙道:「可是你的母親?」柔仙尚未答應,馬氏道:「海棠是我的女孩兒,他應酬不週到,二位爺要耽待他。」蘭生看了討厭,不理他,柔仙道:「娘去安排些點心來。」仲蔚道:「才吃飯,不消得。」馬氏道:「不要緊的,我去叫他們送來。」說著走了。
一回見一個二十歲左右的丫頭,送了一個果盒,無非是乾點之類,又倒了茶。二人隨意用些,看這個丫頭鵝蛋臉兒,穿一件藍縐直縫珠皮元緞鑲邊襖,一條元色銀綢裌褲,身材窈窕,雖蛾眉淡掃,綽有餘姿。仲蔚執了他的手問姓名年紀,柔仙道:「他姓平,叫俊官,二十歲,伏侍我四五年了,很有忠心。」蘭生笑道:「平姊姊有人家沒有?」柔仙道:「未曾過門,他丈夫死了,小妮子也是烈性,說守一輩子不嫁人了。」蘭生點頭歎息,只見凌霄的丫頭來請他們過去,俊官道:「青雁姊姊,你請他們來罷。」仲蔚方知他名青雁,因道:「我要過去賞識賞識呢。」蘭生便取出十元的洋票給柔仙笑道:「我們算個見面禮兒,你留著賞人罷。」柔仙推了一回,方受,再三謝子。二人過凌霄那裡,又坐一回才出來。不過三點多鐘,蘭生道:「時候尚早,我們招湘君去。」知三道:「我是主人,只得早去伺候,不能陪了。」介侯道:「我和知三一起去。」知三笑道:「你時時監著,不放心麼?」說著,和介候走了。仲蔚、蘭生到鼎豐里來,到了樓上湘君的丫頭舜華接著,請到房裡坐,倒茶,因笑道:「姑娘同一個客人游靜安寺去了。幸虧補衲跟了去,若是我去了,爺來又沒人認得了。」因又笑道:「前日對不起,老媽子荒唐,把你們霞姑娘的箱抬了來,現在收到麼?」蘭生道:「收到了,現在你姑娘又添用了幾個人?」舜華道:「下面男女三人,樓上添兩個,一個叫補衲,一個叫彩曇,補是晴雯補裘的補,百衲衣的衲;彩雲的彩,曇花的曇。」仲蔚擊掌笑道:「出出色色,侍兒都這樣通文,我甘拜下風了。」舜華笑道:「爺休見笑。」仲蔚道:「燕卿那裡我們去過了,今兒有人請客,顧爺要屈你們姑娘呢。」舜華笑道:「等姑娘回來了,我叫他就來。」這裡蘭生看湘君的住宅,三間之外,另有一個三面窗的樓亭,作為書房。因先到書房裡看,一色的花黎几榻桌椅,楠木書架書箱。几榻上月白貢緞墨畫,梅花的帔墊,榻几上供著一盆初出芽的雞爪水仙花。書案上是鼻煙色哆■呢台套,元蝦闊鑲邊,焚著一爐壽字百靜避穢夢甜香。展著一本俞釋金剛經直解,兩本法苑珠林,一方白玉鎮紙,一個沈香都盛盤。筆筒裡插著幾枝湘妃鑲牙紫毫筆,兩釐京都松竹齋的十景書箋。一匣玉版箋,紫檀雕钅蓋的綠端硯兩方,朱硯一方,翠玉水盂一個。另有一個大白玉盂,養著雨花台的花紋石。一疊各式東洋金箋信封,一架小自鳴鐘。兩個八寶印色匣,一方一圓,兩只銀墨匣,墨牀上一錠陳松煙墨。書房上拓著五色水紋紙,掛著唐六如畫的王摩詰小像,四條金纖纖女史寫的靈飛經小琴條。一邊掛著謝珊寶畫的美人條幅,上面題詩,所畫美人,一條是盧眉娘,一條是黎瓊仙,一條是謝小娥,一條是梁玉清,都是仙女。另有一只樹根做的獨座,是湘君坐的,放在書案旁邊。牆上一副五版梅花箋,對聯上款寫漱藥■主人芳鑒,下款寫木天舊侍,集近人句書贈。絕妙的褚字,其句云:
牆藤紅瘦栽僧杖,砌蘚青肥布佛錢。
桌子上有一張草稿紙,上是湘君題葉小鸞小像,七言長慶體詩一首。中有禪榻茶香秋似夢,釵聲花影渺如煙之句。二人看了贊歡不已,笑道:「這個書房有趣,便在這裡做個侍兒,也心中狠願,不想再到別處去了。何況還有一位如花如玉的湘君。」說著再回到房裡,無非是紅木紫檀器用,惟西首臥房連著廂屋,寬大高爽,真是明窗淨几,不染纖塵。上有鏤金紙匾,寫著「漱藥■」三字。妝台前邊牆上一幅湘君十九歲的小照,題詠已滿,旁有一對,係皖江小桃源樵雲山人撰的。其句云:
湘月一丸流靜白,君眉兩道簇愁青。
上款湘君禪史慧鑒,蘭生笑道:「原來是程蕭雲寫的,必定和他相識了。」仲蔚笑道:「可惜室邇人遠,沒得眼福。」舜華笑道:「且坐一回,等他來了去。」遂命彩曇倒了茶來。
二人又等了一刻,尚未回來,將要上燈了,仲蔚道:「你留一個字條在這裡罷,恐怕知三等得慌。」蘭生想了一想,便到書房裡去寫好了,交結舜華,說:「姑娘回來,煩姐姐交他請他早過來。」未知所寫何言,且看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