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苦巴巴重洋欣滿載 情蜜蜜兩小喜相逢

  上章說韓秋鶴教導雙瓊,頗有進益。迨到雙瓊小姐十四歲上,程夫人的姪兒蕭雲,在安徽原籍成親。因內室並無長輩親族,遂將姑母強接回家。雙瓊正在讀書學針線,子虛恐他拋荒功課不放回去。不過程夫人獨到安徽喜事已畢,得子虛之信,說七月任滿交卸,亦將回華,家眷不必到東徒勞跋涉。程夫人遂仍居揚州舊宅,此時蘭生在家讀書,雖祖母鍾愛,然究竟在館日多,廢讀日少。一日先生到館後,出外考課,出了詩文題各一個,文題日月星辰擊焉。他把泰西天文新說七星軌道、經緯度數、地球、日球、星球大小均考據出來,又說一年節氣二十四,每月有氣為本,月有節不算本月。如正月、立春、雨水,立春為節,雨水為氣。二月驚蟄、春分,驚蟄為節,春分為氣。正月一交雨水,方算正月。二月一交春分,方算二月,是以閏月必有無氣。中國用西法定時此等處最難安置。他雖不宗作文理法,然而議論頗為透辟。詩題是忽見陌頭楊柳色,中有數聯云:細葉抽金嫩,長條宛地柔。絲牽游子夢,縷綰美人愁。意外驚春到,天涯恨客留。可憐十四歲的孩子,童心未改,有此妙才,也算是難為他的了。方將詩文錄就,忽見跟他的小廝名水月的,笑嘻嘻上來說:「老太太請爺呢。」蘭生道:「你又來搗鬼了,恐怕你又受了麥卵脬的賄,囑誑我去做東道呢。」水月道:「爺好多心,小的前回不曉得姓麥的是誑,所以爺上了當。今兒老太太叫雲錦姐姐出來說好似有親戚新來,叫爺前去請安。先到裡頭去換衣服去,不去小的不敢做主。小的已經算來請過,不去也罷。小的替爺到裡頭回去。」說著賭氣走了,蘭生看他形象滿腹猜疑,把水月叫了轉來,罵道:「小囚頭你賭氣給誰看呢?也不說一個明白!」水月道:「雲錦姐姐不同小的說是誰,小的又不是仙人,那裡知道呢?」蘭生道:「你等著,等我點好了句就去。」於是一面說一面已把文章點完,方出了書房。從花廳側門口轉彎,走小穿廊,經過母親許夫人房外,聽得裡頭嘈雜之聲,見祖母的兩個大丫頭,一個叫霞裳,一個叫雲錦的,正等在母親房門口。
  原來霞裳姓秋,年十六歲。小方臉兒,五短身材,家中尚有父母,因年荒投靠顧府。雖不取身價,老太太特賞他父母銀五十兩。又賣了幾石米、幾疋布、幾件衣服,也不啻顧府的人了。他服侍老太太最勤,與蘭生也好。雲錦姓文,十七歲。長方臉兒,是顧府買來的,侍奉老太太也有忠心,兩人見蘭生笑道:「老太太等得好久了,太太已經吩咐月佩姐姐把衣服冠履取出,老太太的那裡不必去了。你到房裡去換了,好去見客。馬也命松風預備了。」說著去了,蘭生一面走進母親房中,大丫頭風環揭起棗花簾,只見許夫人正坐在榻上,命月佩拿軟毛刷子刷插袋荷包呢。桌子上擺著許多東洋東西,地上一只白木貨箱。小丫頭在箱裡亂亂的搬東西出來,許夫人道:「今日文期麼?」蘭生道:「是,已經做完了。」許夫人道:「前晚你寄父從東洋回來,今早送了許多東西來。你芝仙哥哥、雙瓊妹妹也到了,你可到他家裡去請安,替我們問好。你看他有工夫,就請他後日帶了芝仙哥哥和雙瓊妹妹,到我家來慶重九賞菊花,就算接風。帖子我再送去,他們官場見慣了。你須放出些讀書官人樣子,不要還是孩氣,給人家看了笑話。」蘭生聽得別人還可,聽得雙瓊回來,他幼年同學兄妹廝熟慣的,別後本來無日不想,這回子有什麼不快活的?直喜歡得無可不可。又見寄父所送的八音琴、漆器各物,也不要看了,急忙忙脫帽寬衣。許夫人道:「你看還是這樣急莽,孩子氣要緊,便如此要緊,你看後面有誰趕著麼?」
  此時珩堅小姐從內房出來,看了笑道:「今早你髮辮未編,毛茸茸的,防你雙妹妹看見了笑話。」蘭生道:「阿呀,真個不好,姊姊快替我梳。」珩堅笑道:「你莫忙,坐在那裡。」珩堅遂向奩匣中取出牙梳,先替他拆鬆了髮,然後和他篦,篦了再從新打辮。蘭生再三催促,好容易結好髮辮。月佩伺候換了衣服,穿著一件竹根青小圍龍寧綢夾袍,繫著玫瑰紅廣縐灑花束帶,兩根帶頭,長長的拖在後面。拴著蘋果綠京式小表帕,京式檳榔小荷包。緙錦扇袋,秋香色織元緞邊背心,棗紅大字翦絨品藍緞窄鑲邊缺襟小軍機短褂,廣式紙底白灰寧綢鑲花鞋,元緞禿邊珊瑚一品紅結小帽。前面釘了一塊碧玉佩,執著一柄全牙泥金二十方的聚頭扇。一塊荷色雞嘴邊斗方帕,灑了些珠蘭香水,越顯得齒白唇紅,翩翩年少。換畢,到二廳上,松風帶馬伺候,蘭生道:「這些路不用馬,你跟著我去就是了。」於是命小廝把馬帶去,自己挈著松風出門去了。一逕到陽府上來,一直進門,見有官轎數乘在裡頭出來,知是拜子虛的。門上陸升見了蘭生,便笑嘻嘻走來道:「我說大爺三日不到,必要來了,快進去罷。」蘭生笑道:「我才知道呢,否則早已來了。」陸升點頭,領了蘭生進去,有許多小子見了,都起身垂手站在旁邊。陸升一面問好,又請老太太、太太的安。蘭生道:「多謝你老人家,都好的,你也好。」陸生咳著嗽,笑說:「托大爺的福,老奴還康健,前月癆傷發,睡了三天就好的。老爺同吉太太在日本有信沒信?」蘭生道:「常常有信的。那天費了你心,你為什麼不頑頑就走了?老太太還恐怕你費力,你倒好麼?」陸升道:「這有什麼費力?不瞞大爺說,老奴前三十年,什麼事都不知道辛苦。現在有些年紀,都不似先前了。前晚老爺回來昨日上行李,老奴幫他們抬了幾個箱子,腰肋便痛,正是人老珠黃不值錢了。」說著,已進內堂。有出入的家人,亦都站著,只見三間小客堂,都堆著箱籠等物。箱子有開的,有未開的。木花柴草堆著一地,陸升領蘭生到東首兩間大書房,進來通報了,揭著簾子,讓蘭生入內,方才出去,蘭生跨進,芝仙已笑著迎了出來。穿著淺藍摹本緞時花夾袍,竹根青寧綢背心,彼此先連忙請安問好。蘭生看寄父穿著鼻煙色夾呢袍,天緞夾馬褂,督著家人在箱裡翻搬東西呢。地上桌上都擺滿了,無非漆器、銅鐵器、鐘錶、傘扇、玻璃之類。又有大八音匣,丁丁鼕鼕在桌上打。子虛一見蘭生,便笑道:「蘭兒,你來了麼?來看這些東西。你芝哥替我寫賬呢。」蘭生連忙上去請安,替祖母問好。子虛也請老太太的安,蘭生又執著芝仙的手親熱了一回,走到窗下,見馬鞍桌上展著一本賬冊、筆硯之類。芝仙請蘭生坐了,自己就坐在桌邊,好似要記賬的樣子。蘭生道:「你快做你的事,完了我們再談。」芝仙就去寫,命跟他的小廝倒上茶來。子虛笑道:「我今早送來的一份東西,你見過麼?」蘭生立起身來謝了,因說道:「家父想必碰見,現下身體可好?母親不知好不好?」子虛道「都好。我回來經過你家洋行,尚會見你父親。有一封信托我面交,我打諒親自送來。現在房裡文具箱裡,和你寄母說過了,你自己去取了帶去罷。你雙妹妹也回來了,你也去見了再出來,不要淘氣。在這裡吃了晚飯,送你回去。」因略問問近日讀書功課和家事,蘭生見芝仙空了,又略談談別後的事。子虛遂命蘭生進去,蘭生出了書房,從小客堂走過穿堂,就是程夫人的上房。雙瓊的房在西首過了小廂門便是。只見程夫人的大丫頭嬌紅出來見了蘭生,便笑搶上來執手問好,又請了老太太的安。一面喚道:「太太、小姐快些,蘭大爺來了。」裡頭聽見了,忽然又有一個丫頭出來,就是伏侍雙瓊的叫明珠。蘭生向來認識的,也就執手請安問好。嬌紅去了,蘭生執著明珠的手來到房門口,雙瓊已揭簾子出來。彼此看見了,只是笑。雙瓊把手巾按著嘴,蘭生看他穿著赤銀爐紅寧綢品藍滿繡大八結青蓮洋繡緞邊半新舊的緊身夾襖,西湖色五絲羅品藍緞邊金帶散管褲,品月貢緞滿金嵌繡小弓鞋,門前長長的垂著兩條綠羅梅蘭竹菊繡花褲帶。梳著兩個雙丫元寶髻,簪著兩排絲穿菊蕊,及幾翦秋蘭幾枝金簪。耳上掛著珠翠寶石墜子。蘭生笑著要上前問好,他一閃又走進簾子裡去了,只聽得程夫人道:「你來接哥哥為何又進來了?」蘭生一面進去,只見寄母迎了出來,挽手並入。見房裡也有許多日本東西,牆上掛著玻璃屏同油畫,蘭生忙向寄母請安,替祖母、母親問好。程夫人也請了老太太的安,問了許夫人的好。雙瓊只立在母親背後笑,一回坐到牀上,程夫人拉他過去。蘭生也只是笑著,心裡不知什麼似的樂。於是兩人勉強問好,程夫人笑道:「你看你妹妹二年多沒見,可長了好多?這回只怕生分了。」蘭生便去執了雙瓊的手,笑道:「妹妹倒長了好多,妹妹看我長不長?」雙瓊笑著,點點頭,因向母親笑道:「蘭哥哥又長了一尺了。」說得大家笑起來,程夫人笑道:「好好好,你兩人仍要和氣,可不要生分了。先前你兩人聚在一處好的時候說一回笑一回,不好的時候吵一回哭一回,今後大家大些了,再不好這樣,須長久和和氣氣。你們坐到那邊榻上說話去。」二人便攙手坐到榻上,講些別後的事情。程夫人叫人去沏茶。一回子,只見門簾響處,雙瓊的丫頭仙露,笑嬉嘻托著茶盤進來。仙露生得眼秀神清。笑時瓠犀微露,與明珠兩個為雙瓊得意之人。待如姊妹、仙露、明珠伏侍雙瓊,也十分忠懇。蘭生向來都廝熱的。仙露送了茶,便向蘭生問好,請老太太的安。蘭生立起來謝了,也問了仙露的好。程夫人笑道:「丫頭門前也這般規矩,禮數也太多了。」仙露笑道:「大爺向來同我們這般客氣,不知道那裡學來的。恐怕也是先生教他的呢。」說得眾人又笑了。程夫人因問蘭生現在如何用功,外國文理溫習不溫習。蘭生道:「外國文字少同伴,久不學了。只讀讀文選,家父寄信回來叫我讀漢書,我想現在洋務當行這些書要他何用,所以不過看看。」程夫人道:「你老爺有一封信在這裡,你回去時帶了去。」便命仙露在文具箱裡把顧太爺的信取來,雙瓊道:「我去取。」便走到內房,去取了來,笑嘻嘻交給蘭生。蘭生看信面上寫著:安稟敬懇面交家慈大人安啟,顧莊拜懇。蘭生把信揣在懷裡,仍請雙瓊坐著,問長問短。雙瓊笑道:「聽得爺爺說,現在哥哥做得好詩,給我看看。」蘭生笑道:「不過胡謅罷了,算得什麼詩。妹妹你用什麼功,肝氣病沒發過麼?」程夫人接口道:「發過了一回,後來吃了魚肝油,便好了。」雙瓊道:「吃了魚油以後,又發過一回,不過輕些。」蘭生道:「阿彌陀佛,這麼著快些天天吃。」程夫人笑道:「他那裡肯聽人?只是不吃。」雙瓊道:「你不知道這個油實在腥惡難吃呢。」蘭生道:「少費些心也好。」程夫人道:「他那裡肯,不用心,天天頑。這個機器、電氣、後房都堆著玻璃瓶、銅鐵器具,那裡還像小姑娘的繡房,空了還要看書。」蘭生笑道:「妹妹果然學成功這個了,這也可喜,近來新造得什麼?請教請教。」雙瓊笑道:「也不過是頑意兒,我也沒到機器學堂讀過書,那裡有大本領,不過從吾所好而已。」仙露接口道:「姑娘造一個小傀儡戲,實在好看得很。看他小小人兒,倒會裝出架子,同真的一般。不知道的算他是活的呢,還有小氣球也好看。」蘭生大喜道:「好妹妹,給我看看。」雙瓊笑道:「現在箱子都堆著一處,沒打開。」程夫人道:「好孩子,不要性急,你停幾天來等他取了出來,你盡管看。」蘭生道:「明天怕不從容,後天來看,橫豎這裡我走慣了的。」程夫人笑道:「真個虧他,讀書得空便溜到這裡來望望我。我也常到他家逛逛,同老太太、親家太太頑頑牌。他來了,便問起寄父有信沒信,哥哥、妹妹好不好,虧他小孩子,年紀雖小,倒有良心。」又向蘭生道:「這三天你為何不來?」蘭生道:「老太太叫姊姊畫上海的新屋稿子,要我一同商量。那裡是廊那裡欄杆,連門窗的花樣都要配好畫出來的,還有花園的地方曲曲折折,好費事,幸虧兩天楊先生放學,昨兒方畫好了。今兒先生為會課,又解館了,出了題才去。我做完了,本來要來,這兩三天真好記掛。」程夫人笑道:「這也是你來慣了,所以記著。」雙瓊道:「上海的房子到底好多錢買來?」蘭生道:「我姊姊同霞裳姊姊知道的,我不仔細,也不去管他。」明珠接口笑道:「說起牽記來,我姑娘何嘗不這樣?太太回來了,姑娘成日家也常想回華望望親戚,聽得老爺回華,好似泥金捷報似的,連忙收撿東西。一回兒說日子長,一回兒愁道路遠,好容易等了半個月,才得動身。」程夫人笑道:「那是孩子氣。」明珠笑道:「所以買了些孩子東西。」因又向蘭生笑道:「現在你妹妹有一件極新極好的東西要送你呢。」蘭生不聽則已,一聽這話,立刻黏住程夫人、雙瓊要這件東西。程夫人笑道:「沒有呢,明珠哄你,你理他什麼?你要我給你一件。」明珠笑著,雙瓊笑道:「有是有一件,不知道你要不要?」程夫人瞅了雙瓊一眼道:「你也哄他,人家小官兒直心,說了便要,你何苦引他呢?」蘭生道:「寄娘你不知道,妹妹巴巴的遠路回來,必定有人事送給人家。」程夫人道:「果真沒有,他買的東西,我都見過了。」雙瓊笑道:「這件東西是安南山上花梨木做的。」程夫人也信了,便道:「究竟是什麼東西?」蘭生道:「必定是文具,快請賜給我罷。」明珠等也不懂了,雙瓊吱吱的笑道:「果然是文具,但是一支打手心的戒尺,要給楊先生打你的手心。」眾人聽了都笑起來,蘭生方知是頑話,只得訕訕的罷了。因又問程夫人道:「寄父回來,可要進京?幾時可以簡放?」程夫人道:「大約就要進京,簡放不簡放,那裡說得定?看他運氣罷了。」蘭生看程夫人房裡兩個牀,旁一間又有一牀,因問道:「妹妹也住寄娘房裡麼?」程夫人道:「他的房收拾在西廂間裡,現在東西雜亂,暫住在此處,便要搬去。」蘭生便起身到牀上覓東西,雙瓊連忙走去把蘭生拉回,笑說道:「人家給你臉,你又這樣了,你請坐著,要東西我回來給你。」
  時已上燈,只見芝仙進來。蘭生立了起來,讓座。雙瓊笑道:「蘭哥只是嚷要東西,體己箱子沒有開,送禮的箱子又鬧不清。」芝仙笑道:「真正受累,物件也多,一件一處的分配,昨晚敘了大半夜,今兒又是一天。父親必須親自檢點,又要會客,今早拜了一早的客。至親戚家還沒到,賬房又回去了。我又要分派又要寫禮單,又要登賬,竟忙得不能脫身,這回子脖項手腕怪酸的。」程夫人翻了東西便接口道:「可要叫嬌紅捶捶?」芝仙道:「不必。」因看著仙露道:「可有熱茶?」仙露道:「有。」便去倒了兩杯,一杯送給蘭生,一杯給芝仙。芝仙一面喝一面笑,說:「我送兄弟的東西,尚未檢出來,改日再送罷。」又道:「我初次回來,諸事栗六,尚未到府。」蘭生唯唯不敢,說:「皆是至親,客氣什麼?我連日同姊姊定房屋的裝修圖樣,今兒方知寄父、哥哥、妹妹回來,便趕來。哥哥可曉得諸又人中了,我昨兒晚上和他道喜。」程夫人道:「諸世兄中了舉人麼?倒得法了,你們大家都要用功。」雙瓊道:「他小我哥哥兩歲。」芝仙道:「今早他來過了,我過浦江,看見日報上第二十名舉人諸世淑,上元縣人,我已知道了。本來看他相貌,是不止一衿的,但下頦太促,恐非長壽。」程夫人道:「你又多嘴了,你又不是袁柳莊。還是這麼嘴直,人家聽見了不忌諱麼?」芝仙道:「這裡說話他聽得是梅山七怪了。」因向蘭生道:「近來怎麼用功?今年恐怕要縣考,明年必定要喝喜酒呢。」蘭生道:「那裡用功?倒是哥哥在外見識廣遠,交幾個好朋友。」說著只見小丫子送進幾個請帖來,就是許夫人差人送來請陽府全家去賞菊花的。程夫人、雙瓊、芝仙都看了,蘭生道:「本來我要和寄娘、哥哥、妹妹說,請重陽日到舍下賞菊花。」芝仙輪指一算道:「重陽日剛剛運台請賞菊,晚上又是徐軍門賞菊,早已邀定了,恐怕家父不能來,只得心領。我倒要來擾擾,不知母親去不去?」雙瓊道:「我要去的。」程夫人道:「你們都去了,我這日吃淡齋,你兄妹兩人去罷。」蘭生大喜,訂定,忽小丫頭領了祿兒進來說:「今兒江老爺來請老爺吃夜飯。」程夫人問:「是什麼人?」祿兒道:「十餘年前有一個姓汪的吃了官司抄家,老爺也遭過這風波的,所以托一個朋友說了情,姓汪的托姓江的謝老爺。姓江的遂和老爺相識,今日特來請老爺。還有一個姓麥的,也和在裡頭合請。老爺知道姓麥的不走正路,辭了不去。豈知姓江的親自來了,等在書房裡,要一同去的,老爺只得去了。所以叫小的回來請顧家大爺在裡頭吃夜飯罷,就請自家大爺陪著。」芝仙、蘭生答應了,程夫人道:「今日同是一家,芝仙、蘭生都合我一桌吃罷,可以說說話兒,熱鬧些。」
  少頃,丫頭搬上晚飯,程夫人上坐,東首朝西,蘭生西首朝東,雙瓊下首是芝仙,八碟四小碗四大碗。小碗一碗是麻菇醬炒蝦仁,一碗是蝦子炒玉蘭片,一碗是火腿燉鴿湯,一碗是湯胞肚。大碗兩葷兩素,碟子是臘腸、油雞、海蜇、火腿、紅菱、秋梨、瓜子、青豆。一壺絕好的女兒紅酒。程夫人、雙瓊並不多喝,只飲了小半杯,便吃了半碗飯。一碗香稻米、百合粥,便散坐,蘭生、芝仙飲了數杯,方才吃飯。漱口盥洗畢,散坐喝茶。雙瓊道:「你方才說畫新屋圖樣,可有好多房子?前聞要買上海綺香園,改作住房,究竟成不成?」蘭生道:「我也聽得阿姊說要買一個花園,後來聽得說已被一個武官買去了。」芝仙道:「我也聞府上新買住宅,說在靜安寺,價錢好便宜。」蘭生道:「房子坐落在那裡,我卻不曉得。大約秋初已經買定了,前日畫圖修理,方知道共有五六十間,後面還有一個小花園。」程夫人道:「聽得你母親說不過費了三萬三千金,都是胡先生同莊姑爺弟兄的力。」雙瓊道:「我倒回來了,可惜你們便要搬去,將來看見很不容易呢。」說著不覺眼圈兒紅起來,蘭生道:「寄爺便要做官了,妹妹也叫寄爺搬到上海去,又便當,我們又常常相見。上海為五方薈萃之地,便是芝仙哥哥的朋友也好多交幾個。」程夫人道:「你們年紀大些了,哥哥弟弟的稱呼,在人前不好聽,以後大家稱號罷。若在裡頭,哥哥、妹妹還不要緊。」芝仙道:「你回來了,有新朋友麼?」蘭生道:「都是酒肉勢利之交,知己的仍不過知三、黽士、伯琴、仲蔚、又人,不是親戚,即是舊交。你有新的朋友麼?」芝仙歎道:「友道日衰,人心越發不是了。我輩天真爛漫,口直性直的人,斷斷不能結納。若要涵養,又學不來。上年識了一個美國的女朋友叫馬利根,他頗精機器之學,後來打聽他不是良家,從中華回國,到日本來遊歷的,也就回去了。後來程蕭雲表兄替妹妹薦一個教習先生來,這個人真是奇人,我十分傾佩,傾心結納,可惜不上一年就去了。」蘭生道:「也是外國人麼?」芝仙道:「是中國蓉湖人,他的學問,都是有根底,有實用的,也略能說幾句西話,人也聰明懇摯,真了不得。」蘭生道:「他治什麼一種呢?」芝仙道:「他時務精熟,凡天文、地輿、軍政、兵法、歷算、格致、製造、化學,無不源源本本。而地輿、兵法更精,真有經天緯地之才,富國強兵之略。且性情真率,又俠烈又纏綿,他的圖章刻的『英雄肝膽、兒女心腸』八字。真是名副其實,惟傲上不傲下,非但孤介絕俗,就是一種怪僻脾氣,也就不合時宜。所以人皆欲殺,這時候還是窮秀才呢。」蘭生道:「他叫什麼姓名?」芝仙道:「他姓韓,字頹夫,號秋鶴,單名一個廢字。」蘭生道:「我也恍惚聽見過這人,很有才幹,上過破敵方略二十四條,喬經略很賞他,現在在交南大營裡。」芝仙道:「他早已出營了,經略一死,他便出來,說世無知己,不能用我。後來有一個統兵大臣,再三聘他,他去一看,大臣手下都是親戚私黨,專喜金石書畫碑帖。秋鶴苦諫,叫他把心思精力放在君國百姓身上,便是夜繳聘而走。他是具慶下,父母之外,一妻二子。因性好遊歷,回家小住數日,便出門遊歷。美英德法意各國,他從美國回來羈留日本,家嚴特請他教妹子,我打諒他必是不近人情。豈知廝熟了最好說話的。不過性喜揮霍,花天酒地,不較錙銖,極肯周濟朋友。人家的錢也就是他的,酒量又宏,工愁善哭,常常狂發牢騷。」蘭生道:「此等人物本來是今之傷心人,見這世界上機險卑污,所以他不稱心了。只要有一個人用他,善於駕馭,信任專一,他必定有些驚世絕俗的事做出來。」芝仙道:「我也這麼說。」雙瓊道:「他講書的法子,又是一樣的。」程夫人道:「不過常要出去。」蘭生道:「他本來是不羈的材料,豈容易籠得他住?」芝仙道:「本來如此,他說前幾年頑得還要利害,惠山去他家裡甚近,他眷一個帶著髮的女道士,叫金翠梧,名環,大家稱他環姑的,是一個出色的妓女。訂了嫁娶私約,因鴇兒名叫愛林的,要身價三千,竟被山西姓袁的富商娶去。秋鶴信也不知,便灰了心。以後依紅偎綠之心,便都是皮毛了。這個人我實在佩服,可惜他去了,不來,我十分記掛呢。」蘭生道:「為何不別呢?」雙瓊道:「韓先生一向要游俄羅斯,沒得資斧,所以聽得有人聘他便十分要走,又恐我們留他,故不別而行。」芝仙道:「他留著一封信,一闋金縷曲詞,英洋六百元。」蘭生道:「信上怎樣說呢?」芝仙道:「他說欠蕭雲六百元,就把這節省下來的薪水,托我們還他。此番不別,深恐分袂時大家不歡,後會有期,各自努力。我也記不盡許多。」蘭生道:「金縷曲還記得麼?」程夫人道:「你妹妹當時贊他好,讀了又讀,現在恐怕忘了。」雙瓊道:「我來寫了給你看。」因就桌上燈下取了一張紙,寫出來,交給蘭生。蘭生念道:
  蹤跡傷窮鳥,泛萍根,南轅北轍。長亭古道,流水高山感遲暮,誰是琴心同調?莫怪我眼空塵表,熱血盈腔灑何處?恨行屍走肉居清,要忠義氣,總難報。
  蘭生道:「這上半闋倒寫得憤激感慨,可見是不合時宜了。」程夫人等並不懂得字義,因蘭生念得抑揚宛轉,便也聽住了。芝仙道:「他的詞細膩,風光起來,真是一往情深。這是粗厲的呢。」蘭生道:「小令可以細膩,長調粗厲的多。」因又念道:
  年來寰海交遊少,幸冬郎。芝蘭臭味,深鎸懷抱。難得相逢又言別,爭忍歌驪草草,怕分手徒增懊惱。淚眼噙波束裝去,向天涯浪賦思君操,一任卻閒鷗笑。
  蘭生道:「好詞。這個人你結識也不枉了,怎麼也替我寫封信去,倘招得他來,我倒也認識認識。」芝仙道:「你又呆了,他天南地北蹤跡無常,那裡去招呢?」雙瓊道:「我記得韓先生信裡還有幾句,說道:碧海雖深,青山不改,春風無恙,待相逢於花天萍海中乎。如此看來或有見面的日子。」程夫人道:「這也不難,寄信到他家裡去便好招了。」芝仙方欲接口,只見小丫頭子子進來回松風說:「顧大爺府上差水月來,請大爺早早回去,時候不早了。」蘭生遂起身,約定芝仙、雙瓊重陽日來家賞菊,方別了寄母眾人出來。松風、水月已點燈伺候,程夫人不放心,備了一乘轎子送他回去。蘭生先到祖母處,談了好一回,方到母親房裡來換了衣服。許夫人問他相見的話,蘭生稟明了說:「初九日寄父有人請定了,寄母淡齋,芝哥雙妹一定來的。」月佩在那裡摺疊衣服,摸著衣袋裡的信問道:「什麼東西,硬殼殼的?」蘭生道:「阿嚇,忘了父親有一封信,不曾交給老太太。」許夫人道:「取來,本來是家信,就在這裡拆開丁看了,明兒再送老太太看罷。」此時珩堅已向嬌紅取了信,便在燈下展開,只見霞裳也走了過來,同蘭生擠在桌邊看珩堅讀云:
  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竊男
  遠商瀛海,色笑久違,愛日光陰,時時夢想。敬維母親太和頤養,玉體康娛不勝慰望,七月二個,在濱店接到本年七月初九第十四號家信,知家中均各安康。珍兒尚肯讀書,文筆發皇,詩筆清秀。顧家龍山一枝。
  自又康公鼎甲後,傳至於今,七代書香,均終以青衿,未曾發榜。至男棄儒學賈上愧祖宗,現幸衣食粗安,兒輩必當培植。吟詠一道,固能疏瀹性靈,然僅可偶爾為之,不可當做正課。其奪科通籍,究以帖括為先。請楊敬齋夫子,將時文試帖,嚴加督課。間日一篇,字亦每日書寫。令冬縣試,必須入場。靜安寺房屋接申寓順唐之信,並圖樣一張。既然後有小園,更為佳妙。男已函囑趕緊修理,黽士在彼監工。渠經造房屋花園甚多,諒能指揮如意。惟何處開門,何處通達,以及門窗欄杆,位置花樣,請母親自定。即與珩兒妥商,畫圖趕寄上海,以便加工。男前信已經提及,未知照辦否。最好年內修理工竣,明年正月男回來移遷至妥至當。若今年要遷,未免過促。揚州典屋,雖未滿年也只得交割。即托子虛親家,或請順唐到揚,與房主說明,必無誤事。珩兒親事……
  珩堅讀到這裡,便紅了臉不念了,把信向桌上擲說:「混賬信。」說著走開了。蘭生等大家笑起來,許夫人笑道:「都是家裡人,有什麼臊?你看歡喜了他,讀書識字,把老子都要罵混賬了。」蘭生笑道:「我來念。」因又念道:「珩兒親事,可以稍緩一年最好。男已知照原媒,與陽親家妥酌,如其不能,也只得從命辦理。新加坡店今年虧折五萬,業已收回。惟香港上半年贏餘六萬七千金,濱店亦多五萬有奇,茲托匯豐信記莊匯來關平銀十萬兩,由申江匯寄揚州,不日定可匯到。須記一收到回信,並先發電音以免懸念。蕭雲報館,勢局甚危,恐不能久。專肅寸稟敬啟金安,男謹稟。吉田妾侍叩。」
  蘭生看畢,許夫人便命霞裳將信帶去,明兒念給老太太聽,如何回復。霞裳答應了,取了信去了。這裡蘭生睡後,想起遷居一節,上海是好玩地方,不知如何快樂。忽又想起雙瓊妹不能同去,心口又納悶起來,到四更方才睡穩。次早起身到祖母處去略訴隔夜一切的事,又說起信裡的話。顧母命蘭生再把信講了一遍,就寫了回書。說今年最好遷移到新屋裡去過年,珩堅親事等仲蔚、知三來,自可商議。退屋一事早已同房主當面說過,等順唐來揚和他交割。我年已就衰怕當家事,此後來信,可統交珩堅孫女替我辦理。媳婦心地忠厚,且既有兒女可以當家,也應優游自在云云。寫信畢,已是午刻,遂命人把信去寄了。蘭生便在祖母處吃了飯,方到學堂不題。
  過了兩天正是九月初七,吃了晚飯,珩堅喚了自己的丫頭暗香、祖母的丫頭霞裳,督著幾個小廝在內堂堆設菊花山。楊先生重陽節解館回去了,顧母許夫人都坐在旁邊看。蘭生東張西走,竟玩得忙極了。口裡說這旁要放御衣黃的,這裡要放銀壽帶的。顧母叫蘭生道:「好心肝,這裡來,坐著看,不要礙著別人做事。這麼跑,仔細栽倒了。」蘭生那裡肯聽,爬在假山子上,顧母看見了,便叫他下來,外邊綢子裝的不結實,一言未畢,豁喇一聲,果然一個中峰,隨蘭生身子倒下來。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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