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參慧果老佛說情禪 費清才書生逢幻境

  眾人正在議論,忽紅光燭漢,仙女進來報准提佛至。太君靈妃率領眾花仙一齊出迎,准提千手千眼足踏祥雲冉冉而至。護法伽藍手捧寶扇,擁入內殿坐下。眾人膜拜訖,准提道:「某聞杜蘭香為精衛一事,同眾仙獲罪降生,此也前定之數。深恐悲傷太過,特來勸慰一番。」靈妃率領二十六人叩頭道:「小仙等草木之精,上勞慈眷,有何恩諭,乞啟顓蒙。」准提默坐運神,忽然神光四射,把跪著的二十七人審視一周,點首微笑,命他起來,先向玉蕊、碧桃兩花神道:「你們先去罷,不妨事的。」便命伽藍把淨瓶裡的楊枝露各滴一滴,二人昏昏沉沉先後忽失所在,眾仙等知佛法無窮靡不驚異。准提又向牡丹、萱花、素馨三位仙子道:「你們降生,須稍遲一刻。我有甘露在此,你們各飲一滴,後日自有效驗。」伽藍就把瓶裡的露倒些出來各人分飲,訖覺得心地清涼,便再叩降生以後的事,准提點頭微笑道:
  「天聽無聰,名花歷劫,楊枝漱齒,薇露澄懷,誰埋火宅之蓮?終■冰宮之絮,綠窗風靜,本無臣妾之嫌。紫塞雲深,望斷良人之影。強奪紅綃於蓮座,驚逃翠袖於蒲團。任他弱水三千,波回瀛海,還汝春風第一路。走天山,彼夫會晤參商。恩情阻絕,夜雨思君之操,秋江遣婢之書,鏡閣胭脂。碧玉居然絕命,經壇梵唄,黃衫何處相逢。疑傳海外而捐生,苦厄波中而喪魄。愛我偏能殺我,多情卻是無情。落落秋娘,還種相思紅豆。寥寥春夢,猶期貫寵朱門。豈知白水空盟?黃粱易醒,不若湘靈隨遇,更輸秀玉同貞。貞至若網密羅珊,珩圓結佩,瘴雨蠻雲之地。富貴華榮,金戈鐵馬之場,和平樂奏。然而期愆嫁杏,夢不征蘭。縱或快心,終嫌短氣,更有幾生修到,並無片刻綢繆,販錦年年,題紅處處。」
  靈妃等聽了滿面愁容,相顧失色,說道:「如此說來我等皆無收結,奈何呢?」准提道:「汝等勿悲,聽我再說好處:所幸玉郎情重,珠母光圓,醉鄉之日月方長。畫圖八駿,香海之因緣盡固。寫韻三秋,雖非同命之鴛鴦,肯作憐香之牛馬,一顰一笑,便教韓壽思量。雙宿雙飛,定有王昌顛倒。洎乎悲歡閱歷,煩惱蠲除。留炯炯之元燈,悟如如之正覺,落花去也,好尋出夢之謎,流水悠然,未誤生天之約。」
  靈妃等二十二人不覺破涕為笑,太君亦為霽顏,大家說道:「幸虧有後來一節,否則不知苦到如何呢!」太君道:「但願眾位賢妹不失本來,雖如此遷謫,還可望後日歸真時,眾仙子有眼紅者,有默默者,有竊語者,有傷心者,還要請問准提。」
  時准提默坐不語,入定參禪,眾人皆不敢作聲。良久,准提舉目四顧,歎息道:「緣以情生,孽由幻至。茫茫劫海,同是可憐。我上回已經說明汝等但守本來,不必再慮。」靈妃因請贈言,准提道:「汝去果然不易,我有古曲一支贈你,可驗將來,你須牢牢記得。」靈妃垂淚道:「我佛多情垂憐薄植,請示其詳,弟子苟有出頭,不忘訓誨。」准提道:「汝此番降劫,果與唐朝不同。然也有許多好處,也有許多不好處,且聽我道來。」因道:
  「富貴繁華幻,聰明翰墨工。怨平生愁緒重重,溯家世汪倫情重。皖公山遠,廿四橋邊,蔗挺旁生種,傷藕腕。孝烏淚湧,誤風塵。麼鳳才豐,不習笙歌,不求標榜,文學為卿侍從。回丈同織錦,憔悴可憐儂。獨佔花魁,儲養閨賢為國用,幽貞芳草碧,春影落花紅。鴛偶誰諧,謝湘靈催醒了塵天夢。」
  靈妃雖知曲中之意,然佛機渾括,尚在游移,遂也不便多問,准提道:「眾仙女皆風塵情海中人,去了當享人間豔福,各有虛名各有好處。我方才所說,還有未盡,亦有菩薩■曲一支,願聞之乎?」眾仙女稽首道:「弟子愚蒙,請我佛指示。」准提道:大家聽著:
  窮通貴賤皆前定,綠窗朱戶分殊等。同是斷腸人,芳園通素心。
  罡風吹太惡,命比桃花薄。夢醒渺如煙,修成天上天。
  眾仙女尚欲再問,准提已化了金身離座告別,向太君、靈妃、眾仙女笑道:「方外何知,妄來饒舌。此時已覺不早,尚須到碧游宮看通天道友去。眾仙後會有期,前程保重。」說畢同從者駕坐祥雲冉冉而去。眾人叩送畢,相顧議論。靈妃也即告別,至不週山長亭中,酒筵已設,自太君起,一一替他把盞,靈妃淚下如縻,說道:「太古情天,不知何時再到?瓊漿玉液,那裡咽得下喉。」太君道:「賢妹此去廣歷紅塵,姊妹之情,盡此一舉,請再盡此一杯!」靈妃嗚咽道:「相聚一場,從此久別餘無多囑,惟求把九畹亭蘭花護惜,勿令摧傷。」又向眾人道:「平昔同居,親如一體。今日人天分隔,再晤為難,請賢妹等各自努力,勿效愚姊之獲遣紅塵也。」各花仙無不吞聲,其同貶之各仙女,亦與太君及各姊妹告別,說不盡的情腸百結,愁緒千端。時候已到只得啟行,這場悲苦哭泣之聲,雖鐵石心腸也應下淚。正是:
  天上不將情種謫,
  人間何處散相思。
  按神仙記,原來此等仙靈,不入冥王轉輪,另有罡風司將靈魂吹散,那罡風司姓封,名夷。本來與花神不合,這回當了這個差使,心中非常得意,遂駕起機輪,在空中預待。一面命黃巾力士,把各花靈捉上輪中。他便搖動機關,一陣冷風,透心刺骨。霎時間眾靈一齊散去,分到人間。太君等看了歎息而回,封夷吹送各魂。豈知靈妃道行甚堅,一時不散。封夷竭力簸弄,把靈妃的魂冰作一團,這回的難過也說不出了,封夷正在使運神風,忽那邊來了癩首頭陀,向封使君搖手道:「貴仙勿再摧折,此仙顱有根柢,待我攜去發落。」封夷卻認得是護守天神的化身,名自在頭陀,便道:「小仙奉有玉敕,職分當為。老師攜去,小仙恐不能復旨。」頭陀道:「他是空山耐寒慣的,你的力量,吹一萬年也不中用,還是給我攜去了發落吧。」封夷道:「吾師既要此魂,請賜一憑,以便復奏。」頭陀便裂袈裟一方,以指蘸唾味書符,給與封夷。封夷把靈魂交了駕輪自去。
  時妃主的靈魂僵透,不識不知,頭陀吹氣一口,變作極小的蘭花一枝,忽然靈動起來,頭陀托在手中歎道:「觀汝雖是草木之靈,倒是一個情種。現在世界上有許多人等你,我且攜你到下界一行,送到詩書破落之家,風月荒唐之藪,苦惱繁華地,風塵飄泊鄉,經歷經歷人世間溫柔滋味,醉夢光陰,曉得鶯花風趣,如此如此。還有一個人與你有緣無緣,由你自主。但他心中十分感激你,你就享享他的侍奉之樂。只不要把女媧所說的事忘卻了,便算功過相抵。」那蘭花雖不能言,忽然發出一縷奇香,枝葉動搖,若作點頭領悟之狀,頭陀笑道:「末昧本原,尚可救藥。此後須牢牢記得。」說畢,取戒刀把刀尖在枝葉上畫了一個蘭字,也攜入神中,竟向下方而去。投生何處落在何家,所遇何人,經歷何事,因天機秘密無從稽考。
  迨靈妃、鶴仙、眾花神等復職,重到離恨天,太君已將他們平生事跡,刻在斷腸碑四週石上。石碑陽面鎸了二十七花神下界姓名,上面寫「斷腸碑」三字。又不知歇了若干年,上帝換了別人,恨海的缺陷也平了。這塊斷腸正碑便移建在花神祠前,夜夜發光。靈妃知他不肯終秘,便把碑文恭揩抄錄下來,請自在頭陀攜到西天印了佛光,呈送王府,方得傳至人間編成一書,這便是《斷腸碑》的來歷。後來有一個人看見了,說這事抄錄《紅樓夢》的影子,不足為奇。作書的人遂把此書秘了好久,竟被人竊去了。幸虧別人留有抄本,卻已少了數十章,又不能憑空接續,只得將最後一章,改竄幾頁,就算收結。一時索看的多,遂印出以公同好云。詩曰:
  珠啼玉暈情根種,鐵鑄愁腸寫悲痛。瑤華銷損益相思,天風吹冷歌樓夢。夢中何處訪情天,恨海波皺碎玉填。一掬柔魂搖脆弱,三生慧業種纏綿。蘭芬底事籠孤鶴,誤卻瓊宮傷墜落。蕊府年年秋月心,萍蹤處處春風約。仙曹姊妹悵離魂,淪落誰知女子尊。嬌現鴻波驚顧影,閒揩鳳帕展啼痕。悲歡離合催人老,電石塵駒真草草。怨女癡男色相空,紅顏黃土優曇小。春消花落最堪傷,回首繁華黯斷腸。三尺孤墳埋紫玉,一牀幻夢醒黃粱。才人壇坫新詞筆,萬劫癡情不厭滅。影事從頭數別離,商聲滿紙流嗚咽。惜玉憐香點點心,情山片碣渺難尋。淚珠慘化萇宏血,愧繼紅樓嗣正音。
  《斷腸碑》緣由既敘,但究竟如何流傳人間,恐事涉離奇,未能作為信史。客閒似水,日永如年,且為細細表明。此書本缺陷之書,風塵如海,運化不齊,屈宋而作衙官,邯鄲而辱廝養,覆草元於醬瓿,厄終買於青年。天道昏迷,人心顛倒,有一等媚狐奸鬼,本非情種,裝出多情,本非正人,裝出正派。彼只博大人先生富貴人的歡喜,使自己可以得志。譬如一行作吏,巴結上司,作幕作伙,巴結東家,苟本分應該巴結的,還是正理。無如他傾軋同事,讒害同僚,伺隙乘機,無事生事。遇著多疑易惑的上司東家,便生出是非來。此等人設心陰險,看他似鋒芒不露,實則意思深沉,毒甚毒蠍,所以邪毒流行。正直者觸之,非死即病,小人道長,君子道消,駿骨牽鹽,東施蔽錦。世道如此,可為寒心。更有一等偽人,假充道學,動不動裝模作勢,自命衣冠中人,以為身分體面有關大庭廣眾。浮丈交接之間,非不彬彬有禮,退讓謙和,若到財利生死關頭,則小人之心,和盤托出矣。夫習虛拘無益之恭敬,而實蹈攘竊牟利之心思。文在質亡,天生此人,不知何故。
  如今且述一窮途失志之人,平生小有才名,因以質勝長,不知矜飾、檢束,遂為世人所輕侮。且命宮偃蹇,文字無靈,兩鬢秋霜,催人老大,此人何姓何名,姑且慢考。惟酷好《紅樓夢》一書,傾心林顰卿,至甘為瀟湘館服役而不辭,甚至設位以祀之。其性情乖僻,可以想見。他的別號甚多,性嗜酒,不能長得。每覓幾個知己友人索飲,遂號酒丐。又喜漁色,愛美人如性命,故既號瀟湘館侍者,又號司香舊尉。一日將有他行,同問梅居士,在上海同安里一位校書家,持螯薄醉,被校書勸了許多說話。歸寓想起這位校書叮囑的話,觸動心事,輾轉不眠。自念抱怪僻之性,與世周旋,棘地荊天容身無所,空懷赤抱,難益蒼生。行年已在無聞,身世艱難,風塵項洞,感椿萱之遠隔,傷蒲柳之先凋,事業無成,室家多累。茫茫青眼,功名已誤中年。落落天涯,文字難增高價。孤燈瘦影,纏綿舊雨之愁。破帽殘衫憔悴西風之色。如此一想,心事萬千,因作寄懷詩云:
  功名何日到蓬萊,橐筆依劉燕雀猜。
  不解趨時非俊傑,偶傷失勢即塵埃。
  南轅北轍虛真賞,萍海花天老異才。
  王謝雕樑巢燕子,癡心還望蹇■來。
  千山木落洞庭寒,作客江湖涕淚酸。
  倦鳥搴雲天蓋窄,飛鯨跋浪海門寬。
  長揚賣賦輸金少,北海憐才薦士難。
  昨日家書新寄到,斷炊尚為遠人瞞。
  不嫁蕭郎也之游,風塵牢落鬢絲秋。
  五更殘夢孤燈死,萬里雄心一劍酬。
  故里鶯花長憶舊,他鄉風影易生愁。
  依紅泛綠緣何事,贏得泥鴻爪印留。
  龍門遙望碧雲高,李泌清華一代豪。
  敢向雷門撾布鼓,應憐范叔贈綈袍。
  文章骯髒埋奇氣,塊壘消除借濁醪。
  倘有春溫回黍谷,可容鄒律入鈞陶。
  吟畢愁懷稍解,安枕而臥。
  原來侍者在申江有幾個投契的人,心地純厚,樸實耐久。其中每每托侍者把這些經歷過的事記錄,無如每日自朝至暮,絕少空閒。今見侍者客中無事,遂請他撰幾十回小說,把這些事編入書中。侍者是不近人情的人,偏偏不肯。事也湊巧,恰好侍者遠行,為這位校書別語感觸,要編一書,遂唯唯應命,友人又說:「你要著章回長書,須把各人姓名年貌性情先立一表,然後下筆。自始至終、各人性情,不至兩樣。且章回書不比段說容易立局,須將全書意思貫串,起伏呼應,靈變生動,既不可太即,又不可太離。起頭雖難,做了一二回,便容易了。但書中言語要蘊藉生新,各人各種口氣,所述一切,要與各人暗合,又不可露出實在事跡來。」侍者聽了甚不喜歡,說:「只管嘈嘈切切,討厭極了。我既已允了,本來要把一腔心事,編作美談,難道不知作書的法則麼?」便賭氣走了也不告別,他竟出門遠去。到了別處,又想起作書的格局來,先定了數種書名,請人揀選。有一個知己朋友,姓朱的,替他揀了斷腸碑、塵天影兩題。侍者大喜,與心中暗合。於是左思右想,那裡想得什麼意思,侍者的才思也盡了。這晚節交冬至,搜索枯腸,依舊不能下筆。聽麗譙已打四更,看時表上已四點三刻了,精神已倦,脫衣登牀,假寐。臥倒便即睡去。自己不覺夢至一處,但見高山環郭,風日清和。郭內隱隱,玉宇瓊樓,沉博絕麗,轉過山坡,遠遠見粉牆一帶,高入雲表。隔以清溪,流水潺潺,如鳴天籟。自念此地並未到過,若在此結屋讀書,倒也有趣。於是又信步行來,將近粉牆,有八角亭一只在高坡上。細看粉牆卻不是粉牆,非石非玉,高與天接。東南缺了一角,缺處之牆,也高數十丈。牆上一門,深深閉著,上有四字,曰「色空分界」。侍者想:「什麼所在呢?」足力正餒,要到亭子上坐坐。忽牆東轉出一個和尚,高叫司香舊尉。侍者聽了,便發怔起來。心中自想:他那裡知道我的別號,只得立定看,和尚背上好似負了一個黃布小包。等他行得近來,看穿著黃布破衲,多耳麻鞋並不穿襪。細看縐痕滿面,眉長三四寸,把雙眼掩著,並無鬍鬚,卻是一個癩頭和尚。背上卻是黃緞錦袱,既近身邊,遂向前稽首笑道:「老師卓錫何山?是何法號?何處識得鄙人?此處又為何地?」和尚一面解背上的包,笑道:「小僧自在頭陀,奉祖師之命,在下界濟度風流情種,目下大功早成,這班情仙都復職了。此名不週山,牆裡面便是離恨天,這牆是情膠黏成的。裡面有太古情天、離恨天宮、百花宮、畹香宮。離恨天宮是元女女媧太君住的,百花宮萬花總主本是杜蘭香,因歷了世劫,又姓了汪,名瑗,就是畹香幽夢靈妃,現封了妙上花王。」侍者道:「為何有許多情節,某實在模糊死了。」頭陀笑道:「情節多得很呢,都在我這錦包裡面。我也記不清許多,難怪你不知道了。」侍者道:「袱裡的可以看看麼?」頭陀道:「居士來此非易,也算有緣。既要看,我們到亭子上去坐了長談。現在我把這錦袱裡的碑記冊子到師祖處蓋了佛光,又到這裡來給他們看了,再要送到玉府。忙倦之至,也要歇歇。」侍者笑道:「甚好。」便同上亭來。頭陀坐在一張石牀之上,把錦袱放在旁邊。侍者坐在對面石凳上,靠著一張石桌,因向自在頭陀道:「女媧元女,世上皆知。就是杜蘭香,我也知道的。為何又有幽夢靈妃妙上花王之說呢?」頭陀道:「說也話長,都載在斷腸碑冊之上。」侍者道:「畹香宮去此多遠?老師可以挈往一遊乎?」頭陀掩耳道:「這是真靈仙界,在離恨天中,居土濁世凡夫。小僧豈敢私相引帶致污仙居?且也沒得閒工夫。居士來此,已屬僥倖。得隴望蜀,罪過不淺。」侍者心中不覺悶極,看頭陀打了幾個哈欠,因又問道:「既如此請老師就把這斷腸碑冊賜某一閱,倘能記得一二,也好到世上傳誦傳誦。」頭陀笑道:「此冊與你有緣,你要傳留世上那是更好。但文字冗長,不能記得許多。我有丹藥一粒,你且吃著便一目十行容易記了。」說著身邊真個取出一粒紅丸交與侍者,送入口中。一面把袱中碑冊取出交給侍備者,頭陀又看了看日影道:「為時尚早,居士且看著,小僧頗倦,欲稍臥片時,再攜送玉府。」說著,向石牀上倒頭而臥,鼻息如雷。侍者把碑冊放在石桌上,看厚可尺許,寬五寸,長八九寸。雲錦冊面上書「斷腸碑」三字,遂不覺吃驚道:「為何同我的書名一樣呢?恐怕也真個要我將這件事傳在人間麼?」遂把冊面展開,封面又大書「斷腸碑」三字。第一頁斷腸碑的圖式,鎸著總花神及散花神的姓名;第二頁方是斷腸碑記。先有玉敕一道云:
  據離恨天太主女媧奏稱:花神劫滿,請旨定奪一摺。前萬花總主畹香宮幽夢靈妃杜蘭香,因鶴仙填海,私借仙寶致被墜落,改名汪瑗。朕御極以來,查閱卷宗,該仙雖屬多事,亦是婆心,罰謫人間,未免過當。今閱女媧所奏,該仙等流離顛沛,備極艱辛,殊堪憫惻。且在人間創行女童義塾,建立花祠,體察天心,實屬前因不昧。汪瑗著仍授百花宮中萬花總主畹香宮幽夢靈妃,加封香國妙上花王總攝情天事務。所有同貶之馮碧霄、謝湘君等二十六人,一體復職,各加封輔妙真君。精衛生成情種,不忘故主,其志可嘉,著賜固力金丹一粒,仍交汪瑗錄用,以速飛騰。其二十七人之聯名斷腸碑,准其建亭獨樹,以留故跡。而示仙曹。欽此。
  這些字都燦爛生光,下面方是降生以後的事跡。侍者便逐頁的翻閱,見瑣瑣屑屑,述閨閣之多才,青樓之薄命,風塵飄泊,泥絮沾濡。少年豪俠之場,名士窮途之感。或有遇人不淑的,或有中道分離的,或有萬死千生以報知己的,或有多疑忍屏以誤終身的,一切人物,中年之時,均聚一處。其後悲歡離合,境過不同,類多生死纏綿,憂愁住傺,忠孝義烈,百折不回。更有才子之才,俠客之俠,富兒之富,淫婦之淫,以及僧尼官宰,廝養輿台。奸佞卑鄙勢利,一笑一言靡不形容盡致。更有詩文詞曲,酒令牙籌,燈迷謝覆,雅謔莊言,無一不備,無備不詳。侍者本是天分聰明,又吃了頭陀的丹藥,一日何止十行。他本要著書,名字又與巧合,遂不覺點頭忘倦,恰中下懷,一路看下,十分有趣。想我正要著書,若將此事編入,既免設想之勞,又是另開一徑。本來實事,不等空言,還可以引人入勝呢。正在轉念,還有數十頁未經看完。頭陀忽然醒來一翻身坐起,向天一望,驚立起來道:「完了完了,貪睡一至於此。」便把桌上的碑冊搶去包好說:「居士得罪,再會罷。」侍者未能看完,心中殊多缺憾,也只得任其取去。那頭陀背了錦包,匆匆便走,向侍者道:「居士此處不能久游,退後一步,便是穩路,快去罷。」說罷如飛而去。
  侍者看他倉猝之狀,一聲不言,等他去了,回想片刻,歷歷在心,於是從他的話,信步下山卻已不是來時的路了。前面橫阻一山,路徑叢雜,不得正道。日將沉西,路徑愈雜,正在徘徊,忽聞仙樂盈盈,非■敖非管,非石非絲,俄而光明煥發,晴天裡面紅雲數朵,冉冉而來。侍女十餘,手持旌幢幡蓋,顏色都麗。駕著紅雲,引一位仙妹,身跨白鶴,彷彿霞裳珠佩,貌若天人,翩翩而至。行既漸近,不過僅在頂上隔高數丈。這位仙妹滿體旃檀之香。容貌之佳,真是福德莊嚴,不敢逼視。那仙姝侍女,並不瞻顧下面的人,一逕前行去了。侍者目送去遠,意想神摹,癡癡的呆立,不知作何舉動。正在揣想,忽鏗然之聲,山石開裂,一道神光,走出一位紅須金臉的金甲神來,手執鋼鞭叱道:「何處遊魂,在此窺探?」因執鞭打來,忽然手起鞭落,侍者大驚,急汗盈身,蘧然而醒,則身臥寓牀,乃是一夢。把兩眼一揩,見窗外紅日冉冉,已是午後了。心中甚訝,念這個夢真是希奇,從四更竟夢到午後,因將夢境同看的碑記細想一遍,雖似開發聰明,卻十分中已忘了兩三分,惟念後來如何收場,尚是未窺全豹,只得後來自己杜撰了。因急急起來盥漱吃飯畢,把這事粗記一通,幸姓名事跡及詩詞酒令聯對都還約略記得。竭三四日的工夫,方將大略默寫完畢。念友人囑我撰編小說,今後可以報命了。我看這《斷腸碑》的事跡,雖不脫《紅樓夢》《花月痕》窠臼,然其事不盡虛誣,倒也新鮮可喜,但接貫處小半遺忘,如何說法呢?轉念一想道:我太拘了,原文既不盡可記何不也稍參己意,串接過去,但求無斧鑿之痕,所有太褻的地方,另編一冊外錄。這便是《斷腸碑》之正史,汪畹香之功臣了。
  主意已定,乃將錄出的重閱一遍,心花怒發。
  自此以後,便將斷腸碑照著原意編撰起來。構想晨興,拈毫晚臥。凡三年,全書告成。鈔錄出來,看全部嬉笑怒罵,意思倒也一氣呵成。交遊中知道他編了這部書,都來就看,卻不肯借出去。迨汪韻蘭校書見了說:「他尚當把真姓名隱去,刪增纂改。」於是此書又秘了半年,被人竊去,上文業已交代。今三借廬的刻本已非原本了,正是:
  空中樓閣本虛成,偏向虛空紀實情。滿腹纏綿無寄處,獨從紙上演三生。
  《斷腸碑》記中從何處何年說起,那年代因不曾看得碑記後面數十頁,是以不能知道。就是前頭記的年號,也僅有干支月日並不載是何朝代。大約非有道之朝,即聖明之世,此事關係氣運,作者不能妄造。惟地名緣始,則歷歷可表。當承平之際繁華藪澤,首推揚州。螢苑簫聲,虹橋月色,銷金窩大,種玉田寬,該處為南北要衝,大賈富商均集於此,南朝金粉,北里胭脂,饜珍錯於瓊延。沸笙歌於瑤,夕畫船蕩豔。珠箔圍花真個是明月三分。春風十里,李青蓮所說安得腰纏十萬貫,月明騎鶴上揚州,鄭板橋所說千家養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當種田。如此極口稱贊,你道熱鬧不熱鬧?兵燹之後雖就凋零,然二十四橋,風流未歇。申江商埠大開,終不如揚州之雅。惟風會遷流,人心更變,漸漸的歡喜上海起來。揚州煙花,竟成強弩之末。丁亥冬,司香舊尉游泰山回,道出廣陵,登平山堂,竭史公墓,訪六朝遺蹟,選樂府名妹,見歌舞規模,老成未改,但覺氣象蕭索,只可供雅客清游。此亦天運循環之理也。緣起既述,未知從何地何人說來,且稍遲再述。
  夷考當時,揚州府城中有地方名秀玉街,流馨里。里中有一位富商,姓顧,名莊號士貞,本松江上海人。因士貞之祖在揚州做鹽商,家貲巨富,便家於揚州。到顧莊進學時節,揚州鹽務久已一蹷不振,又值賊匪在山東起事。滋亂到江蘇省來,揚州先當其厄。官商百姓,逃走一空。各處鹽禁皆弛,私販充斥,鹽務益不可問。顧家鹽引極多,賠折了數百萬,一敗塗地。士貞的父親,因此氣死,士貞孝滿,決計改換局面,也不讀書,把所剩的餘產,一律賣去。收拾餘燼,學習洋商。初次兩年,學習日本西洋言語,考究商務書籍。學成之後,先在香港開設小小行棧,頗有利息。四五年後,便分設新加坡、日本橫濱、巴黎斯、舊金山各處。或合公司,或自己獨開,洋人皆信其誠,稱他為顧老實。於是生意漸好,約二十年的經營長起家貲,幾及百萬。雖不如祖上的富厚,也算虧他了。士貞的夫人許氏,生了一位千金,名貞字珩堅,年十六歲。幼時請了一位先生,專教讀書,珩堅性又聰明,所以詩賦文詞寫算,無不精通。連八股時文,雖老師宿儒都不及他。
  士貞得子甚遲,許夫人數胎不育,當士貞三十九歲,生了珩堅。尚無子嗣,許夫人望子甚切,遂勸士貞納妾,娶了一位日本女子,名吉田生。過了兩年,四月十四,生出一位公子,愛如珍寶。遂名曰珍,因初生時,室中聞蘭花香味,故號蘭生。時吉田夫人在長崎,士貞在橫濱,他的母親舒太夫人在揚州。兩處得了電報,歡喜自不必說。蘭生生而穎異,面目如畫,美秀而文。到四歲便請先生教讀,聰明雖不及阿姊,然較中材以下之資,則有霄壤。到七歲上,已把四書讀畢。十歲讀完五經,十一歲便作詩作文,十二歲兼習英國文字。士貞真是著力栽培,到十三歲,已是中西一貫了。蘭生幼而嬌養,文弱同好女子一般。又氣性溫柔,姊妹行中,嘻嘻憨笑,一片童心。太夫人不欲蘭生在外,故接回家,敦請一個姓楊的先生教讀,惟吉田氏留在日本。蘭生在家讀書,只愛詞章,於時文經詁之學,不甚歡喜。每說馬鄭孔許,皆是傖父。有心割裂經義,穿鑿附會,即使解得不差,仍與治國之道無涉,徒費心力,以誤後人。如今天下皆是此輩所誤,不如把史冊時務富強實用之學講究講究,上可治國,下可安民。更有一等金石好古家,收買金玉、古董、碑帖、字畫,消磨歲月。費盡心思,試問與君民何益?豈寒可為衣,饑可為食麼?倘槍炮來轟,戈刀來殺,碑帖字畫,可以抵當麼?他往往如此議論。眾人皆笑他奇辟,十幾歲的孩子,有此議論,真也少見。若有人同蘭生論鶯花風月,惜玉憐香,仗義輕財,則蘭生便一往情深,纏綿悱側。有許多小朋友及親戚人家子弟,見他風流旖旎,游俠輕財,有慕其情的,有貪其利的,無不願同他結識。蘭生年幼,雖然不大出門,然來者不拒。在君子之流,果然投契要好。就是性情不合的,蘭生不過稍微疏遠,未曾當面議評,說他不是。所以無上無下的,都說蘭生是好官人。也有人說他憨小官的,但祖母鍾愛過深,因見其生得嬌弱,動不動便請醫生。讀書上頭,倒不甚苛求、管束。士貞寄信來考問功課,祖母護在裡頭,說:「吾等人家又不少吃,又不少穿,讀書不過明理。現在小孩子年紀只得十幾歲,學問上也盡過得去,道理上也盡能明白。但望他做人的大綱節目,問心無差便是要好的官人,何必定要刻意功名?便是僥倖進學,中舉人,中進士,點翰林,也算得什麼?現在世界上做官的都有習氣,縱是好人,即然混進仕途,也不怕你不學壞處。有了才幹,給上司壓著,也放不出來,你要獨行其是,若不多帶了銀子出去,便要參壞官,那裡一樁可以自主呢?況小孩子身弱,倘然逼出病來,豈不是祖宗三代的命根麼?若要他格外的好,等他年紀大了,交幾個益友化導,我們做長輩的行行善事,施衣施食替他栽培,積些福,子弟自然會變好的。此時尚在幼齡,少年老成,一時也來不及學習。就是讀書一節,珩丫頭說他做的什麼橄欖詩很好。楊先生前日也說他詩賦好得了不得,文章也有力氣,比別人的不同。別人家的學生,三年一本老大學,出了學堂一個月,又忘了。若照他老子這樣管法,不要打死麼?」因此一節,蘭生有恃無恐,把不喜歡的學問,未免一暴十寒。而潮風弄月,裁紅刻翠之詩,還肯做做。至於經濟掌故時務,也有時與先生討論,有此數端,你想老子遠客重洋,那裡再能管束呢?此時珩堅刻意學習針線,間時與兄弟講講學問,誦吟詩詞,有時陪著祖母頑笑,講講閒書小說,祖母十分歡喜。珩堅十四歲,業已受聘許字廣東姓陽的小官人,名石,號芝仙。長珩堅四歲,父親名楨,號子虛,也是一個古道人物。兩家本遠房老親,久不往來。子虛初起頭,也挈眷在外國,遇著了士貞,說起來,大家寄寓揚州,追述前頭方認了親,彼此情意相合。士貞把蘭生寄名給與子虛,拜了義父,因此兩家又聯了兒女親家走動起來。子虛的祖先時也在揚州開一家綢緞顧繡莊,專辦貢物獲利頗豐,遂住在揚州。娶杭州莊述祖之妹,述祖與顧氏有親,故彼此皆為遠。表兄弟只因子虛之父性氣方剛,曾得罪一個採辦貢貨的官員,這官員便有心尋事,在貢貨上挑剔,定一個小小罪名,竟至抄家籍產。時子虛早已入學,中了一個副榜舉人,尚未娶妻,畏罪逃至上海。習學西文及日本言語文字,正值日本開設博覽會,中國官場,帶子中國土物,前去比賽,欲通使一人,須兼精華文之人,子虛費了許多心思曲折,薦了過去,隨至日本。賽會事畢,保舉子知縣,薄有餘資,不願回國,與安徽友人程致和到美國舊金山販運金砂,獲利倍徙,遂於客中娶致和之妹。成親後,當年即生芝仙。過了兩年,又生一女,名鈺字雙瓊。時美國議院新定律例不准華傭作工,子虛恐遭不測,挈眷回華,仍到揚州賃居人和巷,與顧家所住之流馨里相去極近。子虛遊興尚濃,孤身出洋,遊歷南洋各島,赴意大利、法蘭西、英吉利、德意志,回到日本。子虛人既幹練,辦事勤能。兩次華官聘他不赴,後來有一個出使德國採辦大臣聘為通使隨員,捐了候選,同知四品職銜。事竣,保舉三品頂戴知府,即有出使日本保亞觀風欽差,聘子虛為二等參贊,駐紮東京,始與士貞相識。子虛因將家眷移居長崎,此一千五六百年事也。
  程夫人見蘭生美秀溫文,撫恤備至。時芝仙一十六歲,雙瓊、蘭生皆十歲,子虛、士貞公請了一位先生,三個人一同讀書。又請了一個西學先生,黃姓教習英文英語兼學他國語言,有一個姓諸的學生前來附讀。九月裡,蘭生回申,明年春,先生去世。芝仙十七歲,在國中公塾讀書。欽差交卸,子虛為後任所留,保舉以官道記名,升頭等參贊。適有韓秋鶴出洋,子虛聘他為專教雙瓊,時雙瓊十二歲了。以後如何,下章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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