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楊玉香
林景清,閩縣人。成化己亥冬,以鄉貢北上,歸過金陵。金陵楊玉香者,娼家女也。年十五,色藝絕群,性善讀書,不與俗人偶,獨居一室。貴游慕之,即千金不肯破顏。姊曰邵三,雖乏風貌,然亦一時之秀。景清與之狎,飲於瑤華之館,因題詩曰:
門巷深沉隔市喧,湘影裡篆浮煙。
人間自有瑤華館,何必還尋弱水船?
又曰:
珠翠行行間碧簪,羅裙淺淡映春衫。
空傳大令歌桃葉,爭似花前倚邵三。
明日,玉香偶過其館,見之,擊節歎賞。援筆而續曰:
一曲霓裳奏不成,強來別院聽瑤笙。
開覺道春風暖,滿壁淋漓白雪聲。
題甫畢,適景清外至,投筆而去。景清一見魂銷,堅持邵三而問。三曰:「吾妹也,彼且簡對不偶,詩書自娛,未易動也。」景清強之,乃與同至其居,穴壁潛窺,玉香方倚牀仁立,若有所思。頃之,命侍兒取琵琶作數曲。景清情不自禁,歸館以詩寄之,曰:
倚牀何事斂雙蛾?一曲琵琶帶恨歌。
我是江州舊司馬,青衫染得淚痕多。
玉香答之曰:
銷盡爐香獨掩門,琵琶聲斷月黃昏。
愁心正恐花相笑,不敢花前拭淚痕。
明日,景清以邵三為介,盛飾訪之。途中詩曰:
洞房終日醉流霞,閒卻東風一樹花。
問得細君心內允,雙雙攜手過鄰家。
既至,一見交歡,恨相知之晚也。景清詩曰:
高髻盤雲壓翠翹,春風並立海棠嬌。
銀箏象板花前醉,疑是東吳大小喬。
玉香詩曰:
前身儂是許飛瓊,女伴相攜下玉京。
解佩江乾贈交甫,畫屏涼夜共吹笙。
夜既闌,邵三避酒先歸。景清留宿軒中,則玉香真處女也。
景清詩曰:
十五盈盈窈窕娘,背人燈下御紅妝。
春風吹入芙蓉帳,一朵花枝壓眾芳。
玉香詩曰:
行雨行雲侍楚王,從前錯怪野鴛鴦。
守宮落盡鮮紅色,明日低頭出洞房。
居數月,景清將歸。玉香流涕曰:「妾雖娼家,身常不染。顧以陋質,幸侍清光。今君當歸,勢不得從。但誓潔身以待,令此軒無他人之跡。君異日幸一過妾也。」景清感其意,與之引臂盟約,期不相負。遂以「一清」名其軒,乃調《鷓鴣天》一闋留別,曰:
八字嬌蛾恨不開,陽台今作望夫台。月方好處人相別,潮未平時僕已催。
聽囑咐,莫疑猜,蓬壺有路去還來。移移一樹垂絲柳,休傍他人門戶栽。
玉香亦以《鷓鴣天》答之,曰:
郎是閩南第一流,胸蟠星斗氣橫秋。新詞宛轉歌才畢,又逐征鴻下翠樓。
開錦纜,上蘭舟,見郎歡喜別郎憂。妾心正似長江水,晝夜隨郎到福州。
景清遂訣別歸閩,音信不通者六年。
至乙巳冬,景清復攜書北上,舟泊白沙,忽於月中見一女子,甚美,獨行沙上,諦視之,乃玉香也。且驚且喜,問所從來。玉香曰:「自君別後,風枝南北,天各一方。魚水懸情,相思日切。是以買舟南下,期續舊好。不意於此邂逅耳。」景清喜出望外,遂與聯臂登舟,細敘疇昔。景清詩曰:
無意尋春恰遇春,一回見面一回新。
枕邊細說分移後,夜夜相思入夢頻。
玉香詩曰:
雁杳魚沉各一天,為君終日淚潸然。
孤篷今夜煙波外,重訴琵琶了宿緣。
吟畢,垂泣悲啼,不能自止。天將曙,遂不復見。景清疑懼累日。
及至金陵,首訪「一清」軒,門館寂然,惟邵三縞素出迎,泣謂景清曰:「自君去後,妹閉門謝客,持齋誦經,或有強之,萬死自誓。竟以思君之故,遂成沉疾,一月之前死矣。」景清聞之大駭,入臨其喪,拊棺號慟。是夜,獨宿軒中,吟詩曰:
往事淒涼似夢中,香奩人去玉台空。
傷心最是秦淮月,還對深閨燭影紅。
因徘徊不寐。惘惘間,見玉香從帳中出, 欷良久,亦吟曰:
天上人間路不通,花鈿無主畫樓空。
從前為云為雨處,總是襄王曉夢中。
景清不覺失聲呼之,遂隱隱而沒云。
書仙傳
曹文姬,本長安娼女也。生四五歲,好文字戲,每一卷能通大義,人疑其夙習也。及笄,姿豔絕倫,尤工翰墨,自箋素外,至於羅綺窗戶,可書之處,必書之,日數千字,人號為「書仙」,筆法為關中第一。當時工部周郎中越,馬觀察端,一見而稱贊不已。家人教以絲竹官商,則曰:「此賤事,吾豈樂為之哉!惟墨池筆家,使吾老於此間足矣。」由是籍籍聲名,豪富之上,願輸金委玉求與偶者,不可勝計。女曰:「豈吾偶也。欲偶者,請先投詩,當自裁擇。」自是長篇短句,豔詞麗語日馳數百,女悉無意。
有岷江任生,客於長安,賦才敏捷,聞之喜曰:「吾得偶矣。」或問之,則曰:「鳳梧而魚躍淵,物有所歸耳。」遂投之詩曰:
玉皇殿上掌書仙,一點塵心謫九天。
莫怪濃香熏膩骨,霞衣曾惹御爐煙。
女得詩喜曰:「此真吾夫也。不然何以知吾行事耶?吾願妻之,幸勿他顧。」家人不能阻,遂以為偶。自此,春朝秋夕,夫婦相攜,微吟小酌,以盡一時之景。如是五年。因三月晦日,送春對飲。女題詩曰:
仙家無夏亦無秋,紅日清風滿翠樓。
況有碧霄歸路穩,可能同駕五雲遊?
吟畢,嗚咽泣下曰:「吾本上天司書仙人,以情愛謫居塵寰二紀。」謂任曰:「吾將歸,子可偕行乎?天上之樂,勝於人間,幸無疑焉。」俄聞仙樂飄空,異香滿室。家人驚異,共窺見朱衣吏持玉板朱書篆文,且曰:「李長吉新撰《玉樓記》就,天帝召汝寫碑,可速駕無緩。」家人曰:「李長吉,唐之詩人,迄今僅三百年,焉有此妖也!」女笑曰:「非爾等所知,人世三百年,仙家猶頃刻耳。」女與生易衣拜命,舉步騰空。雲霞爍爍,鸞鶴繚繞。於時觀者萬計。以其所居地為書仙里。
瑞卿
歐陽彬,衡山人。世為縣吏,至彬,特好學,工於詞賦。馬氏之有湖南也,彬將希其用,乃攜所著詣府。求見之禮,必先通名紙。有掌客吏,眾謂樊知客,好賄。陰使人謂彬曰:「足下之來,非徒然也,實欲顯族致身。而不以一物為貺,其可乎?」彬恥以賄進,竟不與。既而,樊氏怒,擲名紙於地曰:「豈使人之子乎?欲干謁王侯耶!」彬深恨之,因退而為詩曰:「無錢將乞樊知客,名紙生毛不為通。」因而落魄街市。歌姬酒徒,無所不狎。
有歌人瑞卿者,慕其才,遂延於家。瑞卿能歌,每歲武穆王生辰,必歌於筵上。時湖南自舊管七郡外,又加武陵、岳陽是九州,彬作《九州歌》以授瑞卿,至時使歌之,實欲感動武穆。既而,竟不問。彬歎曰:「天下分裂之際,廝徒負養皆能自奮,我何負而至此耶!」計無所出。思欲竄入鄰道,但未有所向。居無何,聞西蜀圖綱將發,彬遂謀入蜀,且私謂瑞卿曰:「吾以干謁不遂,居於汝家,未嘗有倦色,其可輕棄乎!然土以功名為不朽,不於此時圖之,恐貽後悔,今恐他適,庶幾有成。勿以為念。」瑞卿曰:「君於妾不可謂之無情,然一旦不以妾自滯,割愛而去,得非功名之將至耶!妾誠異之。家財約婚,雖不豐,願分為半,以資路途。」彬亦不讓,因以瑞卿所贈盡賂綱吏,求為駕船僕夫。綱吏許之。
既至蜀,遂獻《獨鯉朝天賦》,蜀王大悅,擢居清要,其後官至尚書左丞相,出為夔州節度使。既領夔州,穆王已薨,其子希范繼立。因致書於希范,敘疇昔入蜀之由,仍以衡宗族為托。希范得書大慚,彬之親友悉免其賦役。遂與瑞卿偕老焉。
王翹兒
王翹兒者,故臨淄民家女也。自少鬻於娼家,冒其姓為馬,假母呼之曰「翹兒」。攜之來江南,教之吳,即善吳 ;教之彈胡琵琶,即善彈胡琵琶。翹兒貌不逾中色,而音吐激越,度曲婉轉,往往傾其座人。一時平康里中諸老妓皆從翹兒習新聲,竟不能過之也。然翹兒有至,惟雅不喜媚容。大腹賈齎多金賂翹兒,意稍不屬,輒不開明,或竟夕虛寢而罷,明日大腹賈恚而收金去。以是假母日窘,而數苔罵翹兒,翹兒愈益厭之。苦會有少年私金與翹兒者,遂以計脫假母,而自徙居海上,更稱王翠翹云。海上多文懦貴游,尤好以音律相賈重令。翹兒一啟齒,以為絕世無雙,爭豔惜之,以是翹兒之名滿江南。歲所得纏頭無算,乃翹兒更以施諸所善貧客,橐中一錢不留也。
久之,倭人寇江南,掠海上,焚其邑。翹兒竄走桐鄉,已而轉掠桐鄉,城陷,翹兒被虜。諸酋執以見其寨主徐海。徐海者,故越人,號明山和尚者是也。海初怪其姿態不類民間婦女,訊之,知為翹兒。試之吳,及彈胡琵琶,以侍酒,絕愛幸之,尊為夫人。斥帳中諸姬羅拜,咸呼之為王夫人。翹兒既已用事,凡海一切計畫惟翹兒意指使。乃翹兒亦陽昵之,陰實幸其敗事,冀一歸國以老也。
會督府遣華老人檄召:海肯來降與之官。海怒而縛華老人將斬之。翹兒諫曰:「今日之勢在君,降不降何與來使也。親解華老人縛而厚與之金勞苦也。」華老人者,海上人也,翹兒故識之。而華老人亦私覷所謂王夫人者,心知為翹兒,不敢泄也。歸告督府曰:「賊未可圖也。第所愛幸玉夫人者,臣視之有外心,當借以磔賊耳。」督府曰:「善。」乃更遣羅中書詣海說降,而益市金珠寶玉以陰賄翹兒。翹兒日夜在帳中,從容言:「大事必不成,不如降也。江南苦兵久矣,降且得官,終身當共富貴。」海遂許。羅中書約降於督府。督府選日大整兵,佯稱逆降,比迫海寨。海信翹兒言,不為提備。督府急麾兵鼓噪而進,斬海首而生致翹兒,盡諸倭人殲焉。捷至,督府供張轅門,以饗諸參佐。令翹兒歌而遍行酒。諸參佐皆起,為督府壽。督府酒酣心動,亦握槊降階而與翹兒戲。夜深,席大亂,明日,督府頗悔夜來醉中事,而以翹兒功高,不忍殺之,乃以賜所調永順酋長。翹兒既從永順酋長,去之錢塘舟中,輒悒悒不自得,歎曰:「明山遇我厚,我以國事誘殺之,殺一酋而更屬一酋,何面目生乎?」夜半投江死。
外史氏曰:「餘過海上,海上之緡紳先生,多能道翹兒死事,蓋得之華老人口云。昔李陵陷虜,欲乘匈奴之間為漢內應,迄無成立,潰其家聲,悲夫。翹兒以一賤娼,能審於順逆。身陷不測,竟滅賊以報國,誠偉烈矣!」
大史公曰:「禍之生由愛姬殖,則海之謂也。而翹之卒死以殉海,其或可附於墮樓之義也乎!」
王幼玉記
王氏名真姬,字仙才,小字幼玉。本京師人,隨父流落於衡州。女弟女兄三人,皆為名娼。而其顏色歌舞,角於倫輩之上,群妓亦不敢與之爭高下。幼玉又出於弟兄之上。所與往還,皆衣冠士大夫。捨此雖巨商富賈,不能動其意。夏公酉游衡陽,郡侯開宴召之,公酉曰:「聞衡陽有歌妓名王幼玉,妙歌舞,美顏色,孰是也?」郡侯張郎中紀,乃命幼玉出拜。公酉見之,嗟吁曰:「使汝居東西二京,未必在名妓之下。反居於此,其名不得聞於天下。」因命左右取箋為詩,贈幼玉曰:
真宰無私心,萬物逞殊形。
嗟爾蘭蕙質,遠離幽谷青。
清風暗助秀,雨露濡其泠。
一朝居上苑,桃李讓芬馨。
由是益有光,但幼玉暇日,常幽豔愁寂,含芳未吐。人或詢之,則曰:「此道非吾志也。」
會東都人柳富,字潤卿,豪俊之士。幼玉一見曰:「茲我夫也。」富亦有意室之,然富方倦游,凡於風前月下,執手戀戀,兩不相舍。既久,其妹竊知之。一日,詬富以語曰:「子若復為向時事,吾不捨子,即訟子於官府。」富從是不復往。一日,遇幼玉江上。幼玉泣曰:「過非我造也,君宜以理推之。異時幸有終身之約,無為今日之恨。」相飲於江上。幼玉云:「吾之骨,異日當附子之先壟。」復謂富曰:「我平生所知離而複合者甚眾,雖言愛勤勤,不過取其財帛,未嘗以身許之也。我髮委地,寶之若玉,他人無敢窺覘,於子無所惜。」乃自解鬟剪一縷以遺富。富感悅深至,去,又羈思不得會,並為恨,因而憂枕。幼玉日夜懷思,遣人侍病。既愈,富為長歌贈之,云:
紫府樓閣高相倚,金碧戶牖紅暉起。
其間宴息皆仙子,絕世妖姿妙難比。
偶然思念起塵心,幾年謫向衡陽市。
嬌燒飛下九天來,長在娼家偶然耳。
天姿材色擬絕倫,壓倒花衢眾羅綺。
紺髮濃堆巫峽雲,翠眸橫剪秋江水。
素水纖長細細圓,春筍脫向青煙裡。
緩步蓮花窄窄弓,鳳頭翹起紅裙底。
有時笑倚小欄杆,桃花無顏亂紅委。
王孫送目以勞魂,東鄰一見還羞死。
自此城中豪富兒,呼童控馬相追隨。
千金買得歌一曲,暮雨朝雲鎮相續。
皇都年少是柳君,體段風流萬事足。
幼玉一見苦留心,慇懃厚遣行人囑。
青羽飛來洞戶前,惟郎苦恨多拘束。
偷身不使父母知,江亭暗共才郎宿。
猶恐恩情未甚堅,解開鬟髻對郎前。
一縷雲隨金剪斷,兩心濃密更如綿。
自古美事多磨隔,別時兩意空懸懸。
清宵長歎明月下,花時灑淚東風前。
怨入朱弦危更斷,淚如珠顆自相連。
危樓獨倚無人會,新書寫恨托傳難。
奈何幼玉家有母,知此端倪蓄嗔怒。
千金器醉屬傭人,密約幽歡鎮相誤。
將刃欲加連理枝,引弓欲彈鶼鶼羽。
仙山只在海中心,風逆波緊無船渡。
桃源去路隔煙霞,咫尺塵埃無覓處。
郎心玉意共慇懃,同指松藥情愈固。
願郎誓死莫改移,人事有時自相遇。
他日得郎歸來時,攜手同上煙霞路。
富因久游,親促其歸。幼玉潛往別,共飲野店中。玉曰:「子有清才,我有麗豔,才色相得,誓不相舍。我之心,子之意,卜諸神明,結之松筠,久矣,子必異日有瀟湘之游,我亦待君之來。」於是,二人共盟焚香,致其灰於酒中,共飲之。是夕,同宿江上。
翌日,富作詞別幼玉,名《醉高樓》,詞曰:
人間最苦,最苦是分離。伊愛我,我憐伊。青草岸頭人獨立,畫船歸去櫓聲遲。楚天低。回望處,兩依依。
後會也知俱有願,未知何日是佳期。心下事,亂如絲。好天良夜還虛過,辜負我,兩心知。願伊家衷腸在,一雙飛。
富唱其曲以佐酒,音調辭意,非惋不能終曲。乃罷酒,相與大慟。富乃登舟。
富至都下,以親年老,家又多故,不得如約,但對鏡灑涕。會有客自衡陽來,出幼玉書,但言幼玉多臥病。富遽開其書疾讀,書尾有二句云:「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富大傷感。
一日,殘陽沉西,疏簾不捲。富獨立庭篩,見有半面出於屏間。富視之,乃幼玉也。玉曰:「吾以思君得疾,今已化去。欲得一見,故有是行。我以平生無惡,不犯幽獄。後日當生衷州西門張遂家,復為女子。彼家賣餅。君子不忘昔日之舊,因有事相過,幸見我焉。我雖不省前世事,然君之情當如是。我有遺物在侍兒處,君求之以為驗。千萬珍重。」忽不見。富驚愕,但終歎惋。
異日,有過客自衡陽來,言幼玉已死。聞未死前,囑其侍兒曰:「我不得見郎,死亦不安,郎平日愛我手、髮、眉、眼,他皆不可寄附,我今剪頭髮一縷,手指甲數個,郎來訪我時,子可與之。」後數日,幼玉果死也。
長安李姝
李姝者,長安女娼也。家甚貧,年未笄。母以舊於宗室四王宮,為同州節度之妾,才得錢十萬。王寵嬖專房,漸長益美,善歌舞,能敬事王意。
一日,憚旨命車載之戚里龍舟刺史張侯別第。張頃於宴席,見其人心動不能忍,私願得之,雖竭死無憚。既而獲焉。以為籠中物,喜駭交拘,罄所蓄伎樂,張筵五六日不息。姝事之曲有禮節,大率如在王宮時。然每至調謔誘呷,輒莊色斂在。餌以奇玩珍異,卻而弗顧。
張固狂淫者,必欲力制之。乘其理髮簷下,直前擁致之,姝大呼嚼泣,走取其佩刀將自剄。婢媵奪救得止。由是浸不合張意。張恥且怒,被酒挺刃突入室逼之。姝殊自若,謂之曰:「婦人以容德事人,職主中饋。姝不幸幼出賤流,鬻身官邸,委質妾御,不獲托久,要於良家,罪實滋大。辛蒙同州憐愛,許侍中屢。同州性嚴忌,雖親子弟猶不得見姝之面。偶因微譴,暫托於君侯之側,所以相待愈於愛子矣。不圖君侯乃欲持貨利見蠱,而又憑酒仗劍,威脅以死,欺天罔人,暴如此,誠烈誼丈夫所不忍聞。姝寧以頸血污君侯刀,願速斬姝頭送同州,正死不憾!」遂膝行而前,拱手就刀。張羞愧流汗,拽之使起,曰:「我安敢如是!而今而後,何施面目復見同州哉!」自是不復與戲言。姝竟縊死。他日,張晝寢,見披髮而立,曰:「為姝報同州,已辯於地下矣!」張大懼,悒悶不食,數日而卒。
鐵氏二女
鐵氏,色目人。父鉉為山東布政使。靖難師攻城,百計終不能下。文皇入正大統,擒鉉至,殺之。其家屬發教坊司為樂婦。二女入司數月,終不受辱。有鉉同官至,二女各獻以詩。長女詩曰:
教坊脂粉洗鉛華,一片寒心對落花。
舊曲聽來猶有恨,故園歸去已無家。
雲鬟半挽臨妝鏡,兩淚空流濕繹紗。
今日相逢白司馬,尊前重與訴琵琶。
次女詩曰:
骨肉相殘產業荒,一身何忍去歸娼?
淚垂玉著辭官舍,步磁金蓮入教坊。
攬鏡自憐傾國色,向人羞學倚門妝。
春來雨露寬如海,嫁得劉郎勝阮郎。
同官以詩上達文皇,曰:「欲終不屈乎。」乃赦出之。皆適士人,以終老焉。
蜀容妓
翁客自蜀挾一奴(妓)歸,蓄之別室,率數日一往。偶以病少跡,妓疑之。翁作詞自解,妓即韻答以《踏莎行》,云:
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多應念得脫空經,是哪個先生教底。不茶不飯,不言不語。
一味供他樵悴。相思已是不曾閒,又那得工夫咒你!
靈犀小傳
朱小姬,名葵,字心陽。其先姑蘇人。母夢人以犀釵投其懷,感而孕,乃小字犀也。生四歲,父客宛洛間,不返,母又善病。值歲饑展轉,乃徙之就李,就李富人王姓者,與其母故中表,稍周貸之。已而,富只又以貲入京。貧益甚。母利人金,賣為俞家姬,故又名俞葵。時姬年十二,玉膚雪理,風骨媚人。喜閉戶焚香,鼓琴為哀鳳之音,人莫不淒絕者。久之,乃入武林。閩鄭翰卿方僑居西湖,夏日偕友人陳伯孺坐長堤綠陰中,見小艇載紅妝者,知為葵,招與語,悅之。葵亦慕鄭名士,遂與俱歸。陳伯孺贈葵詩云:
相逢剛道不魂銷,抱得雲和曲未調。
蓮子有心張靜婉,柳枝無力董妖燒。
春風綺閣流蘇帳,夜月高樓碧玉蕭。
莫憶西陵松柏下,斷腸只合在今宵。
居月餘,葵繾綣不捨,鄭乃出犀簪為贈。葵見之曰:「此吾母夢征也,或者其天乎?」鄭乃出重資聘之。葵既嫁,遂屏去豔飾,親作勞工女紅。與鄭居吳山之麓。
且半載,值月妓周麗卿者以他事被逮。周恐,匿不出。翰卿與杭守令皆雅交,乃以二絕為之從吏卒得脫。詩云:
不掃蛾眉黯自傷,誰憐多病老徐娘?
腰肢剩有梅花瘦,刺史看時也斷腸。
妾家朱樓垂柳邊,閒人湖上逗春煙。
使君打鴨渾閒事,一夜鴛鴦飛上天。
及翰卿攜家人苕溪,俞之假父素無賴,窺鄭逆旅,乃募惡少數十人,邀諸途,奪姬歸。閉之幽室中。葵斷髮矢曰:「吾寧有死,不受辱。」人卒不敢犯之。
翰卿鳴之當道,檄下二令君雜治之。今曰:「曩君為他人居間,乃有『打鴨驚鴛鴦』語,不意遂成奇讖。」因捕治諸惡少,之法,而斷葵歸鄭。送斷詞云:
俞氏,良婦也。麗籍期年,願得好 而偕老。鄭卿,才士也。傾貲三斛,將攜淑女以於歸。何期梟獍之無良,幾致鳳鸞之失偶。相如滌器臨邛,令甚恥之,襄王行雲巫峽,夢不虛也。凌宵琰氣,幸逢合浦之珠;向日葵心,堪並章台之柳,鴛鴦諧波面之好,行看比翼,鬼蜮潛水中之影,敢復含沙!任將一片雲帆攜作八閩春色。蘇長公原自風流,只借數言為三尺;韓夫子豈長貧賤,用聯雙璧以百年。
今且十年所,朱氏生三女皆韶秀。徐曲公寄之詩云:
秋葉何須倩作媒,畫堂紅拂肯憐才。
滎陽公子遺鞭過,湘浦佳人解佩來。
繡戶星稠 合巹,玉閨春早鏡安台。
只緣十斛明珠換,掌上於今有蚌胎。
寥庵高大史曰:「朱小姬義不辱,卒歸鄭生,身名俱完。即烈丈夫奚讓焉!令君翩翩有裴哉,其文之辭也。」
義娼傳
楊玉,山松之商人也,性愛小妓。其丹帕積至數十以為帳,號「百喜帳」。
南京有女妓曰張小三者,稚齒雅容,不肯就門戶,曰:「能妻我者,當與之諧。」楊以稅事入京,聞而懇求之,捐數十金,乃成婚。逾月,欲隨之還家,曰:「奴固誓之矣。今不歸君為妾,復何歸乎?」楊妻妒,不敢許,約以半載為期。及去,妓守志不渝,父母無如之何。數寄聲楊所。楊感其誠,歲四五至,至必留旬月。所贈遺以千萬計,往來如家焉。久之,貲日削,既二十年,田產為一空。男女未婚,薪水且不給,而日受妻子怨言,快快悔歎,兩目皆為失明。
妓怪其久不來,使使諗焉,盲矣。乃扁舟下江,直造楊氏之廬,登堂拜主母。奉楊首大慟曰:「主君貧困,職我之由,奴當為君婚嫁,君幸無苦,悉出前所贈珠機器具,以為資業。嫁其二女。又出儀物筵設之費,為二子納室。親侍湯藥者一年,楊鬱鬱心恚以死,妓又脫簪珥殯之,守其柩不去。妻亦哀憫其志,語之曰:「姊院中衣食自豐,何為困此與我同辛苦?」妓謝曰:「奴非碌碌市門女也,少有不涯之誓。與主君交往廿載,名雖風塵,身固不異楊氏之少房也。且主君為我而死,忍背盟山復淪入苦海為?願從主母側,執庖扈之勞,歿且不悔!」聞者莫不歎異之。既免喪,其父母強之不歸,訟諸禮曹,移牒逮之甚急。妓不得已,乃泣別其靈而去。後卒不面一男子,老終於舊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