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蓬萊宮娥
嘉興府治東石獅巷,有朱姓者,年二十餘,訓蒙為業,狀貌雖陋,而風神自雅。隆慶春,一日,道經南城下,花雨蒙蒙,柳風。展轉之間,神情恍惚,漸至海月樓西,竟迷去路。心正驚疑,忽有二女童施禮於前,曰:「奉主母命,邀先生過山。」朱曰:「素昧識荊,得非邀之錯耶?」女童曰:「至當自知,幸弗多卻。」朱與偕行。但見崇山峻嶺,路極崎嶇。夾道桃株,鳥音嘈雜。自念生長郡內,不意有此佳境。更進里許,入一洞門,遙望樓殿玲瓏,金玉照耀。兩度石橋,方抵其處。屏後出一仙娥,霞帔霓裳,降階而迎。登殿敘禮,引入內室坐定,女童進茶訖。朱才問娥姓字,娥曬曰:「妾乃蓬萊宮中人也。邀君欲了夙世之緣,不煩駭問。」頃間開宴,酒肴羅致。娥與朱促席暢飲,因制《賀新郎》一詞,命女童歌以侑觴。其詞曰:
「花柳繞春城。運神工,重樓疊宇,頃刻間成。綠水青山多宛轉,免教鶴怨猿驚。看來無異舊神京。慮只慮佳期不定。天從人願,邂逅多情。相引處,佩聲聲。等閒回首遠蓬瀛。呼小玉,旋開錦宴,謾薦蘭羹,須信是,瓊漿一飲,頃令百感俱生。且休道,塵緣易盡。縱然雲收雨散,琵琶峽,依舊鳳月交明。念此會,果非輕。
酒闌夜靜,娥薦枕席,曲盡魚水之樂。
逮晨,朱謂娥曰:「僕承款愛,甚欲留連。但家君頗嚴,不歸恐致深罪。願朝去暮來可也。」娥愀然曰:「靈境難逢,佳期易失。妾因與君夙緣未了,故移洞府於人間,委仙姿於凡客耳。正議久交,何即請去?」朱唯而止。
三日後,朱復懇歸。娥乃設宴正殿,鋪陳飲饌,比昨愈奇,且豐。勸朱酩叮。將徹時,出一錦軸,展於淨几,寫詩十絕以贈,各揮涕而別。仍命女童送朱出洞。
忽風雨暴至,雲霧晦冥,咫尺莫辨,不覺失足墮於山下。須臾,天開雲朗。乃顛撲北城岑寂之處,宛若夢覺。歸述其事,父以少年放逸,迷宿花柳中,假此自掩耳,欲責之。朱不得已,出錦軸呈父。父見雲章燦爛,信非凡筆,怒始少釋。
時求玩者甚眾,因彔詩於後焉。其一:
三山窈窕許飛瓊,伴我來經幾萬程。
好與清華公子會,不妨玄露謾相傾。
其二:
壺天移傍郡城壕,雲自飛揚鶴自巢。
千載偶偕塵世願,碧桃花下共吹蕭。
其三:
海外三山十二樓,弱流環繞不通舟。
此身也解為雲雨,迢遞鸞駕攜李游。
其四:
澗水流杯出鳳台,引將劉阮入山來。
春懷何事難拘束,謾被東風吹得開。
其五:
海天漠漠彩鸞飄,爭奈文蕭有意邀。
自分不殊花夜合,含香和露樂深宵。
其六:
莫道仙凡各一方,須知張碩遇蘭香。
春風嘗戀人間樂,底事無心問海棠。
其七:
百雉斜蓮一道開,為君翻作雨雲台。
高情彷彿襄王事,宋玉如何不賦來。
其八:
湖柳青青花蒲枝,可憐分手豔陽時。
離宮謾自添離思,瞞得封姨不我知。
其九:
陽台後會已無期,眉上春雲不自知。
那更靈官傳曉令,含情騎鵠強題詩。
其十:
驅山縮地迥塵衰,從此交情事不關。
他日離愁何處慰,暫將三塔作三山。
後事竟息,軸亦尋失去。不知其為何仙也。
陶尹二君傳
唐大中初,有陶太白、尹子虛二老人,相契為友。多游嵩、華二峰,彩松脂茯苓為業。二人因攜釀醞,陟芙蓉峰,尋異境,息於大松林下,因傾壺飲。聞松梢有二人撫掌笑聲,二公起而問曰:「莫非神仙乎?豈不能下降而飲斯一爵?」笑者曰:「吾二人非山精水魅。僕是秦之役夫,彼即秦宮女子,聞君酒馨,頗思一醉。但形體改易,毛髮怪異,恐子悸栗,未能便降。子但安心,徐待,吾當返穴易衣而至。幸無遽舍我去。」二公曰:「敬聞命矣。」遂久伺之。忽松下見一丈夫古服嚴雅,一女子鬟髻彩衣,俱至。二公拜謁,忻然還坐。頃之,陶君啟:「神仙何代人,何以至此?既獲拜侍,願法未悟。」古丈夫曰:「餘,秦之役夫也,家本秦人。及稍成童,值始皇帝好神仙術,求不死藥。因為徐福所惑,搜童男童女千人,將之海島。餘為童子,乃在其選。但見鯨濤蹙雪,蜃閣排空,石橋之柱欹危,蓬岫之煙沓渺。恐葬魚腹,猶貪雀生,於危難之中,遂出奇計,因脫斯禍。歸而易姓,業懦,不數年,中有遭始皇煨燼典墳,坑殺儒士,縉紳泣血,簪紱悲號。餘當此時,復在其數。時於危懼之中,又出奇計,乃脫斯苦。又改姓氏,為版築。夫又遭秦皇信妖妄,遂築長城。西起臨桃,東之海曲。朧雁悲畫,塞雲煙空。鄉關之思魂飄,沙磧之勞力竭,墮趾傷骨,陷雪觸冰。餘為役夫,復在其數。遂於辛勤之中,又出奇計,得脫斯難。又改姓氏,而業工乃屬。秦皇帝崩,穿鑿驪山,大修塋域。玉墀金砌,珠樹瓊枝,綺殿錦官,雲樓霞閣。工人匠石,盡閉幽隧,念為工匠,復在數中,又出奇謀,得脫斯苦。凡四設權奇之計,俱脫大禍。知不遇世,遂逃此山,食松脂木實,乃得延齡耳。此毛女者,乃秦之宮人,同為殉者。餘乃同與脫驪山之禍,共匿於此。不知於今經幾甲子耶」」二子曰:「秦於今世繼正統者,九代千餘年。興亡之事,不可曆數。」二公遂俱稽顙曰:「餘二小子,幸遇大仙。多劫因依,使今諧遇。金丹大藥,可得聞乎?」古丈夫曰:「餘本凡人,但能絕其世慮。因食木實,乃得凌虛。歲久日深,毛髮鉗綠,不覺生之與死,俗之與仙,鳥獸為鄰,同樂,飛騰自在,雲氣相隨,亡形得形,無情無性,不知金丹大藥為何物也?」二公曰:「敬聞命矣。」飲將盡,古丈夫折松枝,叩玉壺吟曰:
餌柏身輕疊嶂間,是非無意到塵寰。
冠裳暫備論浮世,一餉雲遊碧落閒。
毛女繼和曰:
誰知古是與今非,閒躡青霞到翠微。
蕭管秦樓應寂寂,彩雲空惹薜蘿衣。
古丈夫曰:「吾與子邂逅相遇,那無戀戀耶?吾有萬歲松脂、千秋柏子少許,汝可各分餌之,亦應出世。」二公捧受拜荷,以酒吞之。二仙曰:「吾當去矣。善自道養,無令漏泄伐性,使神氣暴露於窟舍耳。」
二公拜別,但覺超然,莫知其蹤去矣。旋見所衣之衣,因風化為花片、蝶翅,而揚空中。陶尹二公今巢居蓮花峰上,顏臉微紅,毛髮盡綠。雲台觀道士,往往遇之,亦時細話得道之來由爾。柳歸舜傳
柳歸舜傳
吳興柳歸舜,隋開皇二十年,自江南抵巴陵。大風吹至君山下,因維舟登岸,尋小徑,不覺行四五里。興酣,逾越谿澗,不由徑路。忽道旁有一大石,表裡洞徹,圓而砥平。周匝六七畝,其外盡生翠竹。圓大如盎,高百餘尺,葉曳白雲,森羅映天。清風徐吹,戛為絲竹音。石中央又生一材,高百尺,條乾僵陰為五色,翠葉如盤,花徑尺餘,色深碧蕊深紅。異香成煙,著物霏霏。有鸚鵡數千,翱翔其間,相呼姓字,音旨清越。有名武游郎者,有名阿蘇兒者,有名武仙郎者,有名自在先生者,有名踏蓮露者,有名鳳花台者,有名戴蟬兒者,有名多花子者。或有唱歌者曰:「吾此曲,是漢武鈞弋夫人常所唱。詞曰:『戴蟬兒,分明傳與君王語。建章殿裡未得歸,朱箔金缸雙鳳舞。』」名阿蘇者曰:「我憶阿嬌深宮不淚時唱曰:『昔請司馬郎,為作長門賦。徒使費百金,若王終不顧。』」又有誦司馬相如大人賦者曰:「吾初學賦時,為趙昭儀抽七寶釵橫鞭,餘痛不徹。今日誦得,還是終身一藝。」名武游郎者曰:「餘昔見漢武帝,乘鬱金揖,泛積翠池。自吹紫玉蕭,音韻朗暢,帝意歡適。李夫人歌以隨。歌曰:『顧鄙賤,奉恩私,願吾君,萬歲期。』」又名武仙郎者問歸舜曰:「君何姓氏行第?」歸舜曰:「姓柳,第十二,曰柳十二。」「自何許來?」歸舜曰:「吾將至巴陵。遭風泊舟,興酣至此耳。」武仙郎曰:「柳十二官偶因遭風,得臻異境,此所為因病致妍耳,然下官禽鳥,不能致力生人。為足下轉達桂家三十娘子。」因遙呼曰:「阿春,此間有客。」
即有紫雲數片,自西南飛來,去地丈餘,雲氣漸散。遂見珠樓翠幕,重檻飛檻,周匝石際。一青衣自中出,年始十三四,身衣珠,顏甚姝美。謂歸舜曰:「三十娘子使阿春傳語郎君,貧居僻遠,勞此檢校,不知朝來食否?請垂略坐,以具蔬饌。」即有捧水精牀出者,歸舜再讓而坐。阿春因教鳳花台鳥:「何不看客。三十娘子以黃郎不在,不敢接對郎君。汝若等閒,似前度受捶。」
有一鸚鵡即飛至曰:「吾乃鳳花台也。近有一篇,君能聽乎?」歸舜曰:「平生所好,實契所願。」鳳花台乃曰:「吾昨過蓬萊玉樓,因有一章詩曰:
露接朝陽生,海波翻水晶。
玉樓瞰寥廓,天地相照明。
此時下棲止,投跡依舊楹。
顧餘復何忝,日侍群仙行。」
歸舜曰:「麗則麗矣。足下師乃誰人?」鳳花台曰:「僕在王母左右一千餘歲。杜蘭香教我真篆,東方朔授我秘訣,漢武帝求大中大夫,遂在石渠署。見楊雄、王褒等賦頌,始曉箴論。王莽之亂,方得還吳。後為朱然所得,轉移陸遜,復見機雲製作,方學綴篇什。機雲被戮,便至於此。殊不知近日誰為宗匠?」歸舜曰:「薛道衡,江總也。」因誦數篇示之。鳳花台曰:「近代非不靡麗,殊少骨氣。」俄而,阿春捧赤玉盤,珍羞萬品,目所不識,甘香裂鼻。飲食訖,忽有二道士自空飛下,顧見歸舜,曰:「大難得與鸚鵡相對,君非柳十二乎?君船以風便索君甚急,何不促回?」因投一尺綺,曰:「以此掩眼,即去矣。」歸舜從之,忽如身飛,卻墜巴陵達舟所,舟人欲發。問之,失歸舜已三日矣。
後卻至此泊舟尋訪,不復再見也。
元藏機
處士元藏機,自言後魏清河孝王之孫也。隋煬帝時,官任奉信郎。大業九年,為過海使判官。無何風浪壞船。黑霧四合,同濟者皆不免,而藏機獨為破木所載。殆經半月,忽達於洲島間。洲人問其從來、則瞀然具以事告。洲人曰:「此滄洲,去中國已數萬里。」乃出菖蒲花桃花酒飲之,而神氣清爽。
其洲方千里,花木常如二月,地上宜五穀,人多不死。出鳳凰、孔雀,靈牛、神馬之屬;更產分蒂瓜,長二尺,其色如椹,二顆二蒂。有碧棗、丹栗,皆大如梨。其洲人多衣縫掖衣,戴遠遊冠。與之話中國事,則歷歷如在目前。所居或金闕銀台、玉樓紫閣。奏蕭韶之樂,飲香露之醑。洲上有久視之山,山下出澄水泉。其泉闊一百步,亦謂之流渠,雖投之金石,終不沉沒,故洲人以瓦鐵為船肪。更有金池,方十數里,水石泥沙,皆如金色,其中有四足魚。又有金蓮花,洲人研之如泥,以間彩繪,光輝煥爛,與真無異,但不能拒火而已。更有金莖花如蝶,每微風至,則搖蕩如飛,婦人競彩之以為首飾,且有語曰:「不戴金莖花,不得在仙家。」更以強木造船,其上多飾珠玉,以為遊戲。強木,不沉木也,方一尺,重八百斤,巨石縋之,終不沒。
藏機淹留既久,忽念中國。洲人遂制凌風舸以送焉。激水如箭,不旬即達於東萊。問其國,乃皇唐也;詢其年號,即貞元也;訪其鄉里,棒蕪也;追其子孫,疏屬也。有隋大業元年至貞元年末,已二百年矣。
有二鳥,大類黃鵬,每翔翥空中,藏機呼之即至,或令銜珠,或令受人語。乃謂之轉言鳥,出滄洲也。
藏機工詩、好酒,混俗無拘檢,十數年間,遍遊江表,人莫之知。而趙歸真常與藏機弟子九華道士葉通微相遇,求得其實。歸真以藏機之異備奏上,上令謁者齎手詔急徵。及至中路,忽然亡去,謁者惶恐即上疏具言其故。上覽疏咨嗟曰:「朕不如明皇帝,以降異人。」後有人見藏機泛小舟於海上,至今江表道流,大傳其事焉。
唐憲宗
唐憲宗好神仙不死之術。元和五年,內給事張維則自新羅國回,雲於海中泊山島間,忽聞雞犬鳴吠,似有煙火,遂乘月閒步。約及一二里,則見花木,樓台殿閣,金戶銀闕,其中有數公子,戴章甫冠,衣紫霞衣,吟嘯自若。維則知其異,遂請謁。公子曰:「汝何所從來?」維則具言其故。公子曰:「唐皇帝,乃吾友也。當汝旋去,願為傳語。」俄而,命一青衣捧出金龜印以授維則,乃置之於寶匣。復謂維則曰:「致意皇帝。」維則遂持之還舟中。回顧舊路,悉元蹤跡。金龜印長五寸,上負黃金玉印,面方一寸八分,其篆曰「鳳芝龍木受命無疆」。
維則至京師,即具以事上進。憲宗曰:「朕前生豈非仙人乎?」及覽金龜印,歡異良久,但不能諭其文耳。因緘以紫泥玉鎖置於帳內。其後往往見五色光,可長丈餘。是月,寢殿前連理樹上,生靈芝二株,宛如龍鳳。憲宗因歎曰:「鳳芝龍木,寧非此兆乎?」
時,又有處土伊祁玄解,縝髮童顏,氣息香潔,常乘一黃牝馬,才三尺高,不啖芻粟,但飲醇酎,不施韁轡,惟以青氈籍其背,常遊歷青兗間。若與人款曲,話千百年事,皆如目擊。帝知其異人,遂令密詔入宮內。館於九華之室,設紫茭之席,飲龍膏之酒。紫茭席,類茭葉,光軟香靜,夏涼冬溫。龍膏酒,黑如純漆,飲之令人神爽。此本鳥戈山離國所獻也。鳥戈山離國,見班固西京賦。帝每日親自訪問,頗加敬仰。而玄解魯樸,未嘗嫻人臣禮。帝因問之曰:「先生春秋高而顏色不老,何也?」玄解曰:「臣家於海上種靈草食之,故得然也。」即於衣間出三等藥實,為帝種於殿前。一曰雙麟芝,二曰六合葵,三曰萬根藤。雙鱗芝,色褐,一莖兩穗,穗形如麒,頭尾悉具,其中有子如琴瑟焉。六合葵,色紅而葉類於葵。始生,六莖其上,合為一株,共生十二葉,內出二十四花。花如桃花,而一朵千葉,一葉六影,其成實如相思子。萬根藤,一子而生萬根。枝葉皆碧,鉤連盤曲,蔭一畝。其狀類芍藥,而蕊色殷紅,細如絲髮,可長五六寸。一朵之內,不啻千莖,亦謂之絳心藤。靈草既成,人乃莫見。而玄解請帝自彩餌之,頗覺神驗,由是益加時禮重焉。
遇西域有進美玉者,一圓一方,徑各五寸。光彩凝冷,可鑒毛髮。時玄解方坐於帝前,熟視之,曰:「此一龍玉也,一虎玉也。」驚而問曰:「何謂龍玉虎玉也?」玄解曰:「圓者龍也,生於水中,為龍所寶。若投之於水,必有霓虹出焉。方者虎也,生於岩谷,為虎所寶。若以虎毛拂之,紫光迸逸,而百獸懾服。」帝異其言,遂令嘗之,各如所說。詢得玉之由,使人曰:「一自漁者得,一自獵者獲。」帝因命取龍虎二玉,以錦囊盛之於內府。
玄解將還東海,亟請於帝,未許之。遇宮中刻木作海上三山,彩繪華麗,間以珠玉。帝元日與玄解觀之。帝指蓬萊曰:「若非人仙,朕無由得及是境。」玄解笑曰:「三島咫尺,誰日難及?臣雖無能,試為陛下一遊,以探物象妍丑。」即踴體於空中,漸覺微小,俄而入於金銀闕內。左側連聲呼之,竟不復有所見。帝追思歎恨,近成贏疹。因號其山為藏真島,每詰旦,於島前焚鳳腦香,以崇禮敬。後旬日,青州奏云:「玄解乘黃牝馬過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