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未央老翁
  漢武帝宴於未央,方啖黍,忽聞人語云:「老臣冒死自訴。」不見其形。尋覓良久,樑上見一老翁,長八九寸,面目皺,鬚髮皓白,拄杖僂步,篤老之極。帝問曰:「叟姓字何,居在何處,何所病苦,而來訴朕?」翁緣柱而下,放杖稽首,嘿而不言。因仰頭視屋,俯指帝腳,忽然不見。帝駭愕不知何等,乃曰:「東方朔必識之。」於是召方朔以告,朔曰:「其名為藻,水木之精,夏巢幽林,冬潛深河。陛下頃日,頻興造宮室,斬伐其居,故來訴耳。仰頭看屋,而復俯指陛下腳者,足也,願陛下宮室足於此。」帝感之,既而息役。
  幸瓠子河,聞水底有弦歌聲。前樑上翁及年少數人,絳衣素帶,纓佩甚鮮,皆長八九寸,有一人,長尺餘,凌波而出,衣不沾濡,或有挾樂器者。帝方食,為之輟膳,命列坐於食案前。帝問曰:「聞水底奏樂,為是君耶?」老翁對曰:「老臣前冒死歸訴,幸蒙陛下天地之施,即息斧斤,得全其居,不勝歡喜,故私相慶樂耳。」帝曰:「可得奏樂否?「曰:「故齎樂來,安敢不奏。」其最長人便弦而歌,歌曰:
  天地德兮垂至仁,憫幽魄兮停斧斤。
  保窟宅兮庇微身,願天子兮壽萬春。
  歌聲小大,無異於人,清徹繞越梁棟。又二人鳴管撫節,調契聲諧,帝歡悅,舉觴並勸曰:「不德不足當雅貺。」老翁等並起,拜受爵,各飲數升,不醉。獻帝一紫螺殼,中有物狀如牛脂。帝曰:「朕暗,無以識此物。」曰:「東方生知之耳。」帝曰:「可更以珍異見貽。」老翁顧命取洞穴之寶。一人受命,下沒淵底,倏忽還到,得一大珠,徑數寸,明耀絕世。帝甚愛玩。翁等忽然而隱。帝問朔:「紫螺殼中何物?」朔曰:「是蛟龍髓。以傅面,令人好顏色。又女子在孕,產之必易。」會後宮產難者試之,殊有神效。帝以脂塗面,便悅澤。又曰:「何以此珠名洞穴珠?」朔曰:「河底有一穴,深數百丈。中有赤蚌,蚌生珠,故以名焉。」帝既深歎此事,又服朔之奇識。

  花蕊夫人
  舒大才,雲問之逸士也。聰慧能文,尤長於詩。麒德二年春,因駕舟訪友,抵中途,天已薄暮,時聞大魚跳擲於波間,宿鳥飛鳴於岸際,雲散月明,花香柳舞,忽蘭麝風透,環佩鏗鏘,大才異之。蛟舟諦視,一美人姿容妍麗,偕二婢嬉游於林下。生乃登岸揖曰:「娘子高居何處,夜行至此?」美人笑曰:「敝居僻陋,離此咫尺。君如不鄙,枉駕一顧。」大才情動於心中,不得已,遂與美人先後而行。不半里許,遙見竹戶荊扉,花木掩映,明窗淨几,亦甚整潔。美人遜生上坐,命侍姬獻茶,繼以酒饌,杯盤精緻,非世所有。壁間掛四時回文詩四絕,美人自制也。其曰:
  花豔吐枝紅傍雨,柳細垂綠縧迎風。
  霞生遠漢東升日,月落閒窗北近松。
  其二曰:
  涼生高閣虛簷冷,齒嚼冰絲雪藕寒。
  香散榴花紅灼灼的,露傾荷葉翠團團。
  其三曰:
  蘆覆岸深秋水碧,木凋霜凜曉天蒼。
  孤眠夜永愁空館,獨立朝長遠鄉。
  其四曰:
  天墮雪花冰滿戶,雨飛風冽凍凝城。
  鮮鮮蕊綻梅容瘦,滴滴香傾酒味清。
  美人遽曰:「效顰鄙句,愧無好詞。君無曬焉。」大才稱贊不容口。詢以姓名居址。美人曰:「妾姓花,成都人。蕊真,小字也。」大才淫興勃然,求與之合。美人變色曰:「男女配合,人之大倫。縱俗私通,謂之悖禮。與君萍水相逢,遽起穿窬之意,可乎不可乎?」大才跽而言曰:「律說大法,禮順人情。之螽斯傳聲,「之草蟲即應。何以人而不如微物乎?」美人始改容曰:「君能賡此四時詞,是乃中雀之目,牽幕之絲也。」大才乃援筆而和之。其一曰:
  花吐嫩紅初著雨,絮飄輕白細惟風。
  霞舒錦練光凝嶺,月上圓盤影掛松。
  其二曰:
  涼風扇透朝肌冷,驟雨盆傾夜帳寒。
  香棟出飛新燕小,翠池盈貼嫩荷團。
  其三曰:
  蘆岸宿鳩秋寂寂,桂庭飛蝶晚蒼蒼。
  孤燈剪盡挨長夜,獨枕愁思夢遠鄉。
  其四曰:
  天冷夜清霜滿野,月寒鳳凜雪迷城。
  鮮紅燭影深閨靜,淡白梅香暗閣清。
  大才和訖,美人贊曰:「兩韻並賡,真難得也。」是夜就寢,極盡幽歡。
  天明起視,乃一古詞。中塑一美人身,左右列待二婢。案上朱書木牌,題曰:「花蕊夫人。」大才驚訝失色,舉身流汗。促舟還家,遂得疑疾。夢中,嘗見美人與之同榻,聯詩數篇,不及備述。

  巫娥志
  蜀之眉州,去城一舍許,小市瀕江,人煙數百家。有古廟一區,相傳為花蕊夫人費氏之祠,頗著靈跡。廟左大姓鐘聲遠者,富而好禮,喜延名師。聲遠女兄有子曰謝生璉者,亦鉅室,來舅家就學。生儀容秀整,風韻清高。群從咸喜之,相與弈棋飲酒談笑賦詩,惟恐生之或去也。
  鐘西塾後創一園,特盛。建漪筋堂、水月亭、玩芳亭、醉春館、翠屏軒於其內。生愛園幽雅,寓息其間,將近期月矣。一日,偶自外回,忽見四女郎,年近初笄,娉婷窈窕,嬉戲於玩芳亭畔,生謂是諸表妹,遽前揖之,至則皆非也。女殊不羞避,笑語自若。生問之曰:「小姐輩誤此來耶?」中一人應曰:「吾姊妹東鄰花氏之女也。久聞芳園勝麗,奇卉紛敷,故相攜就此一賞玩耳。不料為郎所窺,幸無深訝。」生意其鄰居女子相往還,亦不似為怪。
  至夜將睡,忽聞窗櫺軋軋作聲,若有人敲推者。起視,乃曰間所見諸女之一,闖然入戶,向生施禮,和顏悅色,近語低聲,云:「奴等蒲柳陋資,丹鉛弱質。偶得一接於光范,□然忽動其柔情,莫或自持,是不可忍,故冒禁而相就,遂犯禮以私奔,肅抱衾稠,願薦枕席。」言訖,即邀生人寢,」相與媾歡。生戲問曰:「彼三人何在,安得獨來?」女曰:「姑候來宵,分此樂與諸妹耳。」遂口占一詩曰:
  翠翹金鳳鎖塵埃,懶畫長蛾對鏡台。
  誰束白茅求吉士,自題紅葉托良媒。
  蘭缸未滅心先蕩,蓮步初移意已摧。
  攜手問郎何處好,絳帷深處玉山頹。
  俄而兔魄將低,雞聲漸動,女攬衣起曰:「奴回也。」遂悄悄而去。
  翌晚,生 麝焚蘭,啟窗相候。女果共一人至,笑撫生曰:「昨夕之歡,願推小妹。」乃顧妹云:「汝善事郎君,好好做新人也。」緩步而出。其妹共生同衾並枕,親呢綢繆,一如姊氏,性復慧黠,亦能吟詩,詩曰:
  赤繩緣薄好音乖,姊妹相看共此懷。
  偶伴 娥辭月殿,忽逢僧孺拜雲階。
  春生玉藻垂鴛帳,香噴金蓮脫鳳鞋。
  魚水交歡從此始,兩情願保百年諧。
  吟罷,女迤邐告回。生囑之再至。女曰:「勿多言,管不教郎獨宿也。」  
  是夕,大姊又送三姨至。生欲俱留之。辭曰:「待君為四度新郎之後,妾姊妹當分侍房幃,週而復始耳。」生即與三妹狎,且索其詩。答曰:「愧無七步之才,又非二姊之敵,安有此能乎?」生固求之,乃吟曰:
  蘭房悄悄夜迢迢,獨對殘燈悵寂寥。
  潮信有期應自覺,花容無媚為誰銷。
  愁顰柳葉凝新黛,笑看桃花上軟綃。
  夙世因緣今日合,天教長伴董嬌嬈。
  須臾,雨散雲收,河橫斗落,斂袂而起。略整殘妝,謂生曰:「今夕,四姨與郎為偶,吾姊妹不可俱出。大姊當送之至耳。」 
  次夜二鼓,四姨果盛飾偕姊就生。行夫婦之禮,設山海之盟,同訴幽情,亦成近體,曰:
  每到春時懶倍添,紅窗慵把繡針拈。
  奇逢詎料諧鴛偶,吉卜寧期葉鳳占。
  鬢亂綠鬟雲擾擾,手籠紅袖玉纖纖。
  明珠四顆皆無價,誰似郎君盡得兼。
  由是之後,群女分番,每夕,二人侍寢。生以白面書生獲此奇遇,濃情媚意,眷戀日深,倚翠偎紅,應酬不暇。但願學鴛鴦之老,不欲聽子規之啼矣。
  夫何好景難留,佳期易阻。將及月餘,父母促生歸娶,諸女聞之,皆來就別,會宿書齋。生一一溫存,式均其惠。將曉,大姊謂生曰:「奴四人為堂姊妹,皆閨閣處子。昨偶窺園,遂沾多露,荷蒙不鄙,均辱深憐。方訪伉儷,忽見仳離,悠悠長恨,此何極也。然使終念舊歡,幸莫遐棄。成親之後,求便重來,奴姊姝當企踵盱衡,候郎於翠屏軒下耳。」即拔金掩鬢一支致贐。三妹亦以翠鈿銀鐲耳 奉上,曰:「歸遺細君,少結慇懃之意。」各灑淚而別。
  生收拾於書籠中。抵家,而婚期逼矣。宴而完畢,家室宜然。然四女之思,亦未嘗置。滿月後,妻歸寧,生孤枕獨宿。忽夢與四女相見,交會如常。三姨起曰:「與郎久別,無以為歡,請作回風之舞。」於是展翠衣,翻羅袖,雖飛燕之輕盈、公孫氏之神捷,未足以擬其奇妙也。舞罷,大姊乃作回風之曲,曰:
  有淑人兮邦之媛,佩明月兮紉蘭荃。
輕軀兮掌上翻,長袖兮筵前。
  初鴻驚兮巧周旋,忽舉兮何蹁躚。
  雲鬟墜兮玉珥,文席委兮珠鈿。
  羌宛轉兮妖且妍,奇莫敵兮妙莫傳。
  倏低昂兮既罷,蹇良夜兮如年。
  二姨因取玉簫付四姨,曰:「妹深善於此,願勿靳焉。姊倚歌而和,不亦可乎?」妹躍然曰:「有是哉。」逡巡三奏其音,清而和,婉而嬌,幽怨而闃寥,似夕露之淒寒蜩,如秋雲之乘鮮飆也。姊亦斂黛謳而和焉。歌曰:
  紫蕭咽兮夜亡嘩,寶篆惟裊兮燭垂花。
  河欲沒兮夜欲闌,聊逍遙兮暫為歡。
  脫花鈿兮收明 ,舒衾稠兮歸洞房。
  齊交頸兮如鴛鴦,銀漏短兮獸娛長,  
  匡悲白日兮上扶桑。
  正傾聽間,忽角起譙樓,鐘鳴其宇,推枕欠伸,乃是南柯一夢。而且具憶其詞,因起而彔之。
  即托以卒業往舅家,諸女幸生再至,眷顧倍加於昔,生與說夢中事。女曰:「此夫婦想念之深,故形諸夢寐,無足怪者。」生女留戀凡半月餘,不與舅相見,舅疑之。一夕,潛出窺生所為。見生共諸女玩月,談笑方濃,遽入呼生,倏然驚散。舅加詰問,終不肯言其詳。舅謂妗曰:「園圃寬闊,竹木繁多。寧無花月之妖,或有水石之怪?璉又英俊,豈不為其所惑?急須遣歸,恐久則致疾也。」乃令僕送生還抵家。
  不半載,以思女之故,果成重疾。神情恍惚,言語支離,伏枕奄奄,久而不癒。聲遠躬往視之,備以前事告於生父母。生父詢問再三,生乃吐實,且出所得詩詞,及金掩鬢等物。視之,皆泥捏成者。父知其被祟,乃偕舅訪於園中,並無蹤跡,因往花蕊廟卜簽。過東廊一小室,幃幔敝虧,人跡稀到,揭而觀之,題曰「巫山神女之位」,塑四美姬像於其中。東坐者失一掩鬢,右二人臂缺二鐲,耳亡雙 。左一人面脫花鈿一枚。其父大驚,取泥塑之物於舊處,皆吻合。即手碎其像,沉之江中而歸。自此月餘,生疾亦愈,怪魅遂絕。

  蔡霞傳
  唐,洛陽劉貫詞,大歷中,求丐於蘇州。逢蔡霞秀才者,精采俊爽。一相見,意頗慇懃,以兄呼貫詞,既而攜羊酒來宴。酒闌曰:「兄泛游江湖間,何為乎?」曰:「求丐耳。」霞曰:「有所抵耶,泛行郡國耶?」曰:「蓬行耳。」霞曰:「然則幾獲而止?」曰:「十萬。」霞曰:「蓬行而獲十萬,乃無翼而思飛者也。設令必得,亦廢數年。霞居洛中,左右亦不貧,以他故避地,音問久絕。有所懇祈,兄為回途蓬游之,望不擲日月而得,如何?」曰:「固所願耳。」霞於是遺錢十萬,授書一緘,白曰:「逆旅中遽蒙周念,既元形跡,輒露心誠。霞家長鱗蟲,宅渭橋下,合眼叩橋柱,當有應者,必邀入宅。娘奉見時,必請與霞少妹相見。既為兄弟,情不合疏,書中亦令渠出拜。渠雖年幼,性頗慧聰。使渠助為主人百緡之贈,渠當必諾。」貫詞遂歸。
  到渭橋下,一潭泓澄,無計自達。久之,以為龍神,不當我欺,試合眼叩之。忽有一人應,因視之,則失橋及潭矣。有朱門甲第,樓閣參差。有紫衣使拱立於前,而問其意。貫詞曰:來自吳郡,郎」君有書問者。」執書以入。頃之,復出,曰:「太夫人奉屈。」遂人廳中。見太夫人者,年四十餘,衣服皆紫,容貌可愛。貫詞拜之。夫人答拜,且謝曰:「兒子遠遊,久絕音耗。勞君惠顧,數千里達書。渠少失意上官,其恨未減,一從遁去,三歲寂然。非君特來,愁緒猶積。」言訖命坐。貫詞曰:「郎君約為兄弟,小妹子即貫詞妹也,亦當相見。」夫人曰:「兒子書中亦言。渠略梳頭,即出奉見。」俄有青衣者曰:「小娘子來。」年可十五六,容色絕代,辨慧過人。既拜,坐於母下。遂命具饌,亦甚精潔。方對食,大夫人忽眼赤,直視貫詞。女急曰:「哥哥憑來,宜具禮待,況令消患,不可動搖。」因曰:「書中以兄處分,令以百緡奉贈。既難獨舉,須使輕齎。今奉一器,其價相當,可乎?」貫詞曰:「已為兄弟,寄一書札,豈宜受賜?」大夫人曰:「郎君貧游,兒子備說。今副其請,不可推辭。」貫詞謝之。因命取鎮國碗來。又進食未幾,大夫人復瞪視,眼赤,口兩角涎下。女急掩其口曰:「哥哥深誠托人,不宜如此。」乃曰:「娘年高,風疾發動,抵對不得。兄宜且出。」女若懼者,遣青衣持碗自隨,而授貫詞曰:「此賓國碗,其國以鎮災厲。唐人得之,固無所用,得錢十萬可貨之,其下勿鬻。且緣娘疾,須侍左右,不遂從容。」拜而入。
  貫詞持碗而行數步,回顧碧潭危橋,宛似初到;視手中碗,乃一黃色銅碗也,其價只三五耳,大以為龍妹之妄也。執鬻於市,有酬七百、八百者,亦有酬五百者。念龍神貴信,不當欺人,日日持行於市。及歲餘,西市店,忽有胡客來視之。大喜,問其價。貫詞曰:「二百緡。」客曰:「物宜所值,何止二百緡?且非中國之寶,有之何益,百緡可乎?」貫詞以初約只爾,不復廣求,遂許之。交授。客曰:「此乃賓國鎮國碗也。在國大禳人患厄,此碗失來,其國大荒,兵戈亂起,吾聞為龍子所竊,已近四年。其君方以國中半年之賦召贖。君何以致之?」貫詞具告實。客曰:「賓守龍,上訴當追尋,次此霞所以避地也。陰冥吏嚴,不得陳首,借君為由送之耳。慇懃見妹者,非固親也,虜老龍之饞,或欲相啖,以其妹衛君耳。此碗既出,渠雙當來,亦消患之道也。五十日後,渭洛波騰晦日,是霞歸之侯也。」曰:「何以五十日然後歸?」客曰:「吾攜過嶺,方敢來復。」貫記之。及期,往視,誠然矣。

  李靖
  唐,衛國公李靖,微時,嘗射獵靈山中。寓食山中,村翁奇其為人,每豐饋焉。歲久益厚。
  忽邀群鹿,乃逐之。會暮,欲舍之,不能。俄而陰晦迷路,茫繼不知所歸,悵悵而行,困悶益甚。極目,有燈火光,因馳赴焉。既至,乃朱門大第,牆遇甚峻。叩門久之,一人出問。靖告迷道,且請寓宿。其人曰:「郎君已出,獨大夫人在,宿應不可。」靖曰:「試為咨白。」乃入告。復出,曰:「夫人初欲不許,且以陰黑,客又言迷,不可不作主人。」邀入廳中。有頃,一青衣出,曰:「夫人來。」年可五十餘,青裙素襦,神氣清雅,宛若士大夫家。靖前,拜之。夫人答拜,曰:「兒子皆不在,不合奉留。今天色陰晦,歸路又迷,此若不容,遣將何適?然此乃山野之居,兒子還時,或夜到而喧,勿以為懼。」既而,食頗鮮美,然多魚。食畢,夫人入宅。二青衣送牀席褥,衾被香潔,皆極鋪陳。閉戶,繫之而去。靖獨念:「山野之外夜到而鬧者何物也?」懼不敢寢,端坐聽之。夜將半,聞叩門聲甚急,又聞一人應之。曰:「天符報大郎子:當行雨,周此山七百里,五丈須足,無慢滯,無暴厲。」應者受符入呈。聞夫人曰:「兒子二人未歸,行雨符到,固辭不可,違時見責。縱使報之,亦已晚矣,童僕無專任之理,當如之何?」一小青衣曰:「適觀庭中客,非常人也,蓋請乎?」夫人喜,因自叩其門,曰:「郎覺否?請暫出相見。」靖曰:「諾。」遂下階見之。夫人曰:「此非人宅,乃龍宮也。妾長男赴東海婚禮,小男送妹。適奉天符,次當行雨,計兩處雲程,合逾萬里,報之不及,求代又難,輒欲奉煩頃刻間,如何?」靖曰:「靖,俗人,非乘雲者,奈何能行雨?有方可教,即唯命耳。」夫人曰:「苟從吾言,無有不可也。」遂敕黃頭,青驄馬來。又命取雨器,乃一小瓶子,繫於鞍前,戒曰:「郎乘馬,無漏御勒,信其行,馬跑得嘶鳴,即取瓶中水一滴,滴馬鬃上,慎勿多也。」  
  於是,上馬騰騰而行,倏忽漸高,但訝其穩疾,不自知其雲上也。風急如箭,雷霆起於步下。於是隨所躍,輒滴之。既而電掣雲開,下見所憩村。思曰:「吾擾此村多矣。方德其人,計無以報。今久旱,苗稼將悴,而雨在我手,寧復惜之。」顧一滴不足濡,乃連下二十滴。
  俄頃,雨畢,騎馬復歸。夫人者泣於廳,曰:「何相誤之甚?本約一滴,何私下二十尺之雨?此一滴,乃地上一尺雨也。此村,夜半平地深二丈,豈復有人?妾已受譴,杖八十矣。但視其背,血痕滿焉,兒子亦連坐,奈何?」靖漸怖,不知所對。夫人復曰:「郎君,世間人,不識雲雨之變,誠不敢恨,只恐龍師來尋,有所驚恐,宜速去此。然而勞煩,未有以報。山居無物,有二奴奉贈。總取亦可,取一亦可,惟意所擇。」於是命二奴出來,一奴從東廊出,儀貌和悅,怡怡然。一奴從西廊出,憤氣勃然,掬怒而立。靖曰:「我獵徒以鬥猛事,今但取一奴,而取悅者,人以我為怯也。」因曰:「兩人皆取,則不敢。夫人既賜,欲取怒者。」夫人微笑曰:「郎之所欲乃爾。」遂揖與別,奴亦隨去。出門數步,回望失宅;顧問其奴,亦不見矣。獨尋路而歸。
  及明,望其村,水已極目。大樹或露梢而已,不復有人。其後,竟以兵權靖寇難,功蓋天下。而終不及於相。豈非取奴之不得乎?世言:「關東出相,關西出將。」豈東西喻耶?所以言奴者,亦下之象。向使二奴皆取,即極將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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