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卷

  雙頭牡丹燈記
  方氏之據浙東也,每歲元夕,於明州張燈五夜。傾城士女,皆得縱觀,至正庚子之歲,有喬生者,居鎮明嶺下。初喪其偶,鰥居無聊,不復出遊,但倚門佇立而已。十五夜三更盡,遊人漸稀。見一丫鬟,挑雙頭牡丹燈前導,一美人隨後,約年十七八,紅裙翠袖,妍妍媚媚蹁躚投西而去。生於月下視之,韶顏稚齒,真國色也。神魂飄蕩,不能自持,乃尾之而去,或先之,或後之。行數十步,女忽回顧而微哂曰:「初無桑中之期,乃有月下之遇,事非偶然也。」生即趨前揖之曰:「敝居咫尺,佳人可能回顧否?」女無難意,即呼丫鬟曰:「金蓮可挑燈同往也。」於是金蓮復回。生與女攜手至家,極其歡昵。自以為巫山、洛浦之遇,不是過也。生問其姓名、居址,女曰:「姓符,麗卿其字,淑芳其名。故奉化州判女也。先人既沒,家事零替,既無兄弟,仍鮮族黨,止妾一身,遂與金蓮僑居湖西耳。」生留之宿。態度精妍,詞氣婉媚,低篩昵枕,甚相歡愛。天明辭別而去,及暮則又至,如是者將半月。鄰翁疑焉,穴壁窺之,則見一粉妝髑髏,與生並坐於燈下,大駭。明日詰之,秘不肯言。鄰翁曰:「嘻,子禍矣。人乃至盛之純陽,鬼乃幽陰之邪穢。今子與幽陰之魅同處而不知,與邪穢之物共宿而不悟,一日真元泄盡,災眚來臨,惜乎以青春之年,而遽為黃泉之客也,可不悲夫!」生始驚懼,備述厥由。鄰翁曰:「彼言僑居湖西,子往訪問之,則可知矣。」生如其教,逕投月湖之西,往來於長堤之上,高橋之下,訪於居人,詢於過客,並言無有。日將夕,乃適入湖心寺少憩。行過東廊,復轉西廊,廊盡復得一暗室,則有旅櫬,白紙題其上曰:「故奉化符州判女麗卿之柩」。柩前懸一雙頭牡丹燈,燈下立一盟器女子,背上有二字曰金蓮。生見之,毛髮盡豎,寒栗遍身,奔走出寺,不敢回顧。是夜借宿鄰翁之家,憂怖之色可掬。鄰翁曰:「玄妙觀魏法師,放開府王真人弟子,符篆為當今第一,汝宜急往求焉。」明日,生詣觀內。法師望見其至,驚曰:「妖氣甚濃,何為來此?」生拜於座下,具述其事。法師以朱書符二道授之,令其一置於門,一懸於榻,仍戒不得再往湖心寺。生受符而歸,如法安頓,自此果絕來矣。
  一月有餘,不覺又往袞繡橋訪友,留飲至醉,卻忘法師之戒,逕取湖心寺路以回。將及寺門,復見金蓮迎拜於前曰:「娘子久待,何一向薄情如是。」遂與生俱入內廊,直抵室中。女子宛然在坐,數之曰:「妾與君素非相識,偶於燈下一見,感君之意,遂以全體事君。暮往朝來,與君不薄,奈何信妖道土之言,遽生疑惑,便欲永絕。薄倖如是,妾恨之深矣,今幸得見,豈能相舍。」即握生手至於柩前,樞忽自開,擁之同入,隨即閉矣,遂死於樞中,鄰翁怪其不歸,遠近尋問。及至寺中停柩之室,見生之衣裙微露於柩外。請於寺中,問之於主僧而發之,死已久矣。與女子之屍,俯仰臥於樞內。女貌如生焉。寺中僧眾歎曰:「此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死時年十有七。權厝於此,舉家遠去,竟絕音耗,至今十有三年矣。不意作怪如是。」遂以屍柩及生,殯於西門之外。是後雲陰之晝,月黑之宵,往往見生與女子攜手同行,一丫鬟挑雙頭牡丹燈前導。遇之者輒得重疾,寒熱交作。薦以功德,祭以牢醴,庶可獲痊,否則不起矣。居人大懼,竟往玄妙觀謁魏法師而訴焉。法師曰:「吾之符篆,止能治其未然。今祟成矣,非吾之所知也。聞有鐵冠道人者,見居四明山頂,考劾鬼神,法術靈驗,汝輩宜往求之。」眾遂至山,攀緣藤葛,驀越谿澗,其上絕頂,果有草庵一所。道人凴几而坐,方看道童調鶴。眾羅拜庵下,告以來故。道人曰:「山林隱士,旦暮且死,烏有奇術。君輩過聽矣。」拒之甚堅,眾曰:「某本不知,蓋玄妙觀魏法師所指教耳。」道人曰:「吾老矣,不復下山,已六十餘年。小子饒舌,煩吾一行。」即與童子下山,步履輕捷,逕至西門外,結方丈之壇,踞席端坐,書符焚之。忽見符吏數輩,黃巾帛祆,金甲雕戈,長皆丈餘,屹立壇下,鞠躬請命,貌甚虔肅。道人曰:「此間有邪祟為禍,驚擾生民,汝輩豈不知耶?宜疾驅之至!」受命即往,不移時,以枷鎖押女子與生並金蓮,俱到壇所,鞭捶揮撲,流血淋漓。道人河責良久,令其供狀。將吏遂以紙筆授之,俱各供數百言。今錄其略於此。喬生供曰:「伏念某喪室鰥居,倚門獨立,犯在色之戒,動多欲之求。不能效孫叔見兩頭蛇而決斷,乃致如鄭子逢九尾狐而愛憐。事既莫追,悔將奚及。」符女供曰:「伏念某青年棄世,白晝無鄰,六魄雖離,一靈未混。燈前月下,逢五百年歡喜冤家;世上民間,作千萬人風流話本。迷不知返,罪安可逃。」金蓮供曰:「伏念某殺青為骨,梁素成胎,墳隴埋藏,是誰作俑。而用面目機發,比人具本而微。既有名字之稱,可乏精靈之異。因而得計,豈敢為妖。」供畢,將吏取呈。道人以巨筆判曰:「蓋聞,大禹鑄鼎,而神斂鬼秘,莫得逃其形;溫嶠燃犀,而水府龍宮,俱得見其狀。惟幽明之異趣,乃詭怪之多端,遇之者不利於人,遭之者有害於物。故大厲入門,而晉景歿;妖豕啼野,而齊襄殂。降禍為妖,興災作孽。是以九天設斬邪之所,十地分罰惡之司。使魑魅魍魎,無以容其奸;夜叉羅剎,不得肆其暴。矧此清平之世,坦蕩之時,而乃變幻形軀,依草附木,天陰雨濕之夜,月落參橫之辰,嘯於梁而有聲,窺其室而無睹。蠅營狗苟,羊狠狼貪。疾如飄風,烈若猛火。喬家子生猶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貪淫,生可知矣。況金蓮之怪誕,假盟器以成形,惑世誣民,違條犯法。狐綏綏而有蕩,鶴奔奔而無良。惡貫已盈,罪名不宥。陷人坑從今填滿,迷魂陣自此打開,燒燬雙明之燈,押赴九幽之獄,沉淪陰臀,永無出期。判詞已具,主者奉行。急急如律令!」即見此三鬼,悲啼躑躅,為將吏驅而去。道人拂袖入山。明日眾姓往謝之,不復可見,止有草庵存焉。急往玄妙觀訪魏法師,而審問其故,其法師則已病暗啞,不能言矣。

  南樓美人
  葑溪劉天麒,少嘗中秋夕獨臥小樓。窗忽自啟,視之,一美人靚妝縞服,肌體嬌膩,真絕色也。天麒恍惚,不敢為語。已而攬其裾,乃莞爾納之。天麒曰:「敢請姓氏,終當請媒以求聘耳。」美人曰:「妾上失姑嫜,終鮮兄弟,何聘乎?汝知今夕南樓故事,只呼南樓美人便已。」天曙,矚曰:「君勿輕泄。妥當終夕至。」語訖,越鄰家台榭而去。自是每夜翩翩而至,相愛殊切。一日,天麒露其事於酒餘,人曰:「此莫非妖也,君獲禍深矣。」迨夕,美人讓曰:「妾見君青年無偶,故犯律而失身奉君。何泄我樞機,致人有禍君之說。」遂悻悻而去。將歲杳然。天麒深忿前言,但臨衾拭淚而已。至明歲秋夕,嘗憶前事,樓中朗吟蘇子瞻《前赤壁賦》云:
  桂掉兮蘭槳,擊空明兮流光,
  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歌未罷,忽美人仍越台榭而至,曰:「妾見君朝夕憂憶,又為馮婦。」相與至夜半,美人潛然泣曰:「風情有限,世事難遺。聞君新婚在邇,今將永別。不然,不直分愛於賢配,抑將不利於吾君。」天麒稍悟。猶豫間,美人不見矣。天麒婚後,更無他異。

  法僧遣祟
  湖州郡學倪升,成化丁酉,假讀一僧舍。壁間忽辟雙扉。升訝之,曰:「人耶?鬼耶?」叩之,漠無人蹤。諦視之,一少女態貌整秀,衣飾黯淡,真神仙中人也,升不能制,竊謂曰:「僕素無紅葉之約,而乃有綠綺之奔,竟不識有是緣乎?」女聞之,怫然曰:「爾謂之紅葉之約韓翠,比妾則亦已矣;以綠綺之奔,卓文君比妾謬哉!」升再拜謝罪。是夕遂款一宿。女囑曰:「以君文學之士,故千金之軀,一旦喪於今日。慎勿洩露。終當為箕帚妾耳。」乃賦二律詩曰:
  窗掩蟬紗怯晚風,碧桐垂影路西東。
  自憐燕谷無春到,誰信藍橋有路通。
  良玉杯擎鸚鵡綠,精金帶束荔枝紅。
  鴛鴦帳裡空驚起,羞對青銅兩鬢蓬。
  又云:
  夢斷行雲會晤難,翠壺銀箭漏初殘。
  鴛鴦倦繡香猶在,翠扇題詩墨未乾。
  滿院落花春事晚,繞庭芳草雨聲寒。
  掌中幾字回文錦,安得郎君一笑看。
  自是胥宇經旬不返。父竊室視之,見其子或語或笑,或起或僕不一,始知其為妖炫也。密速杭招慶撢師方公。夜,方建壇,仗劍危坐。見有一美人哀祈曰:「氏本守未某樞密使之女,緣私忿而歿,魂魄未散,是成祟耳,願冀宥之。」師即劍墮至一地沒。平旦,啟土丈餘,一棺中女子,面色如生,其顙多。亟投諸火,穢氣入人臟腑,甚不可逼視。升疾始愈。吳小員外
  吳小員外
  趙應之,南宋宗室也。偕弟茂之入京師,與富人吳小員外日日縱游。一日,至金明池上。行小徑,得酒肆。花竹扶疏,器用整潔可愛。寂然無人,止一當壚少艾。三人駐留飲酒,應之招女侑觴。吳大喜,坐間以言挑之,欣然相允,共坐舉杯。其父母自外歸,女亟起。三人興既敗,輒捨去。時春已盡,不復再游。但思慕之心,屢形夢寐。
  明年,相率尋舊游。至其處,則門戶蕭然,當壚人已不見。乃少坐索酒,詢其家曰:「去年過此,見一女子,今何在?」翁溫顰蹙曰:「正吾女也。去歲舉家上塚,是女獨留。吾未歸時,有輕薄三少年來飲共坐。吾薄責之,女悒快數日而死。屋側小丘,乃其塚也。」三人不復問。促飲言旋,沿路傷歎而已。將及門,見一女冪首搖搖而來,呼曰:「我去歲池上相見人也「員外得非往我家訪我乎?我父母欲君絕念,詐言我死,設虛塚相疑。我一春望君,幸而相值。今徙居城中委巷,一樓極寬潔,可同往否?」三人喜甚,下馬偕行。既至,則共飲,吳生留宿。往來逾三月,顏色漸憔悴。其父責二趙曰:「汝向誘吾子何往?今病如是,萬一不起,當訴於官。」兄弟相顧悚汗,心亦疑之。聞皇甫法師善治鬼,往謁之,邀請同視吳生。皇甫望見大驚曰:「鬼氣甚盛,祟深矣!宜亟避之西方三百里外,倘滿百二十日,必為所害,不可治矣。」三人即命駕往西路,每當食處,女先在房,夜則據榻。到洛未幾,適滿十二旬。會談酒樓,且憂且懼。會皇甫跨驢過其下,拜揖祈請。皇甫為結壇行法,以劍授吳曰:「子當死。歸試緊閉門,黃昏時有擊者,無問何人即斲之。幸而中鬼,庶幾可活。不幸殺人,即當償命。均為一死,或有脫理。」吳如其言,及昏,果有擊門者。斲之以劍,應手僕地。命燭照之,乃女也,流血滂沱。為街卒所錄,並二趙皇甫師皆係獄。獄不能決,府遣吏審池上之塚。父母告云已死。發瘞視驗,但衣服如蛻,無復形體。遂得脫。此事與婚姻類胡氏子,及吳令女事相類,蓋久則成人矣。

  田洙遇薛濤聯句記
  五羊田洙,字孟沂,洪武十六年甲子四月,隨父百祿赴蜀成都教官。洙清雅有標緻,書畫琴棋,靡所不曉。諸生日與嬉游,愛之過於同氣。凡遠近名山勝境,吟賞殆遍。常曰:「吾生,平懶事聲利,但常得好處,登臨足矣。」明年秋,百祿將遣回,洙母不忍舍,乃曰:「兒來未久,奈何便去。旦官清氈冷,路費艱難,公宜三思。」百祿乃謀於諸生之親厚者,使開館於人間,一則自可讀書進學,一則藉俸金為歸計。諸生深幸洙留,遂薦於負郭大姓張氏。次歲丙寅,正月十八日設帳,庠序朋好,群送以往。張大喜,開宴,待為上賓。且媚百祿曰:「令嗣晚間免回,可令就宿舍下。」百祿許之。
  至三月花晨,洙鮮衣歸省。偶經一所,境甚幽偏,山下皆桃樹,花方盛開。洙愛之,躇立徘徊。忽見桃林中一美人,延佇花下,洙不敢顧而去。後復經從,美人必在門首。一日洙過,偶遺所得俸金,美人命婢拾以還洙。洙感激,明日詣謝。至門,丫鬟入報曰:「前遺金郎來矣。」請入內廳,美人出相見,笑問曰:「君非張運使宅西賓乎?」洙曰「然」,且謝還金事。美人曰:「張氏一家親戚,彼西賓,即我西賓。奚謝為?」洙起揖曰:「敢問夫人名閥為誰,與敝東何親?」美人曰:「夫為平姓,成都故族也。妾文孝坊薛氏女,嫁平幼子康,不幸早卒,妾獨蠕居。」坐久,茶至再,洙辭出。美人留之曰:「今夕且宿寒舍。若盛東知君在此,而妾不能為一款曲,惶愧殊甚。」即陳酒饌,設二席,與洙耦坐。坐中勸酬極至,語雜諧謔。洙以其張氏姻婭,不敢少縱。美人曰:「聞君倜儻俊才,雅能賦詠,何至作儒生酸乎?妾雖不敏,亦頗解吟事。今既遇賞音,而高山流水,何惜一奏。」因盡出其家所藏唐賢遺墨示洙。其中元稹、杜牧、高駢詩詞手翰尤多,皆真跡,炳然如新。洙玩之不忍釋手。美人麾婢撤去舊俎,再出佳餚,中多異味,不能識。取玻璃杯酌洙。洙口占一詩曰:
  路入桃源小洞天,亂紅飛處遇嬋娟。
  襄王誤作高唐夢,不是陽台雲雨仙。
  美人曰:「佳則佳矣,然短章寂寥,不足以盡興。用落花為題,共聯一首如何?」誅曰:「謹如教。」美人唱曰:
  韶豔應難挽,芳華信易調(薛)。綴階紅尚媚(田),委地白仍嬌(薛)。墜速如辭樹(田),飛遲似戀條(薛)。蘚鋪新蹙繡(田),草疊巧裁綃(薛)。麗質愁先殞(田),香魂痛莫招(薛)。燕銜歸故壘(田),蝶逐過危橋(薛)。黏帙將 露(田),沖簾已起飆(薛)。遇晴猶有態(田),經雨倍無聊(薛)。蜂趁低兼絮(田),魚吞細雜(薛)。輕盈珠履踐(田),零亂翠鈿飄(薛)。鳥過生愁觸(田),兒嬉最怕搖(薛)。褪英浮雨澗(田),殘蕊漾風潮(薛)。積徑教童掃(田),沿流倩水漂(薛)。媚人沽錦瑟(田),瀹茗入詩瓢(薛)。玉貌樓前墮(田),冰容夢裡消(薛)。芳茵曾藉坐(田),長路或迎(鑣)(薛)。羅扇姬盛瓣(田),筠籬僕護苗(薛)。折來隨手盡(田),帶處近鬟焦(薛)。泥猶悽慘(田),瓶空更寂寥(薛)。葉濃陰自厚(田),蒂密子偏饒(薛)。豈必分茵席(田),寧思上砑硝(薛)。香餘何吝竊(田),佩解不煩邀(薛)。冶態宜宮額(田),癡情妒舞腰(薛)。妝台依浪拂(田),留伴可憐宵(薛)。
  聯成,美人出小箋寫之。寫訖,夜已二鼓,延入寢室,自薦枕席,魚水歡諧,極其繾綣。枕邊切切叮嚀洙曰:「慎勿輕言。若賢東知之,彼此名節喪盡矣。」次日,以臥獅玉鎮紙一枚贈洙,送至門外。曰:「無事宜來,勿效薄倖也。」洙還,遂紿館東曰:「老母相念之深,必令歸家宿歇,不敢留此。」館東信之。洙由是常宿美人所。逾半年,人無知者。惟賞花玩月,舉白弄琴,曲盡人間之樂。
  一夕,與洙論詩曰:「唐人喜作回文,近時罕見。」洙曰:「惟夫人柔情幽思,談笑為之。若予荒鈍,無復措辭。」美人笑曰:「請試命題,以求教益。」洙遽曰:「四時詞也。」美人即賦詩曰:
  花朵幾枝柔傍砌,柳絲千縷細搖風。
  霞明半嶺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樹松。
  涼回翠輦冰人冷,幽心清泉夏井寒。
  香篆裊風青縷縷,紙窗明月白團團。
  蘆雪覆汀秋水白,柳風凋樹晚山蒼。
  孤燈客夢驚空館,獨雁征書寄遠鄉。
  天凍雨寒朝閉戶,雪飛鳳冷夜關城。
  鮮紅炭火爐圍暖,淺碧茶甌注茗清。
  洙聽罷,歎其妙敏。將濡毫屬和,美人曰:「正所謂木桃瓊瑤,敢望報乎。」洙答曰:「真乃是白雪陽春,難為和耳。」亦賡四韻曰:
  芳樹吐花紅過雨,人簾飛絮白驚風。
  黃添晚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
  瓜浮甕水涼消暑,藕浸盤水翠嚼寒。
  斜石近階穿筍密,小池舒葉出荷團。
  殘日絢紅霜葉赤,薄煙籠樹晚林蒼。
  鸞書寄恨羞封淚,蝶夢驚愁怕念鄉。
  風捲霜篷寒罷釣,月輝霜柝冷敲城。
  濃香酒泛霞杯滿,淡影梅橫紙帳清。
  美人且讀且笑曰:「絕妙好詞。但兩韻俱和則善矣。洙曰:「君子不欲多上人,且輸一籌耳。」洙因曰:「蜀中山水奇勝。自昔以來,多產佳麗。若昭君、文君、薛濤輩,以夫人方之,紿跡有優劣乎?」美人曰:「昭君遠嫁胡沙,卓氏當壚可恥。貌美命薄,俱受苦辛。使子遇薛濤,亦不啻如今日也。由是言之,固為優矣。」洙曰:「濤妓女,何敢上擬夫人。但其容貌,亦可謂難得者。餘嘗讀秦再思《紀異錄》云:『高千里鎮蜀,嘗開宴,改《一字令》曰:「口,有似沒量斗。」濤曰:「川,有似三條椽。」高曰:「奈何一條曲?」濤曰:「相公尚使沒量斗,窮酒佐,三條椽有一條曲,又何足怪?』」婦人敏捷,誠未易比。」美人曰:「子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特嬉笑之語爾,若其:『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云萬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之作,可以伯仲杜牧。而尤善制小箋,至今蜀人號『薛濤箋。而子以妓女薄之,非知濤者也。」後洙饋以北珠耳 一副,美人謝曰:「謹當佩服,永以為好。」  
  久之,洙以母病,遂輟講,歸侍湯藥。如此三月餘方愈。美人訝其久不來,恐有他遇,乃作《折齒曲》怨之。會洙母疾愈,復入齋。是夕,即造美人所。美人迎謂曰:「何別久也?」洙以實告。美人曰:「三月不違人,今違人三月矣。」洙戲之曰:「『三月不知肉味』,知肉味在今夕矣。」談謔間,出前曲示洙。曲曰:
  黑鉛鑄劍難為鋒,碧芰制衣寧御風。
  飲漆阿膠忽紛解,清塵濁水何由逢。
  請看綠草南園蝶,並宿花房花亦悅。
  鴛鴦頭白不相離,那學秋胡便長別。
  東鄰美女紅玉梭,雪縷鳳機成素羅。
  雨意雲情肯輕許,縱然折齒將如何。
  深深永巷閒風月,錦帳蘭缸淚如血。
  血點年深久尚紅,至今灑在同心結。
  洙愛其才色,眷戀益深。美人亦重洙文采,傾竭不吝。謂洙曰:「向時聯句,未盡高情。今夕當輕彈曼舞,淺酌微吟,再成一首,庶見吾二人敵也。」乃以睡鴨爐香,紅虯脯薦酒,鉤簾望月,並坐前楹。洙曰:「昔韓昌黎與孟郊有《城南聯句》、《鬥雞》、《石鼎》、《秋雨》等作,宏詞險韻,膾炙人口。今茲之賦,宜命作《月夜聯句》,以五十韻為率,夫人然之否乎?」美人曰:「吾意也。」洙乃請美人先賦。曰:
  庭月如鋪練(薛),池星似撒棋(田)。天空河影澹(薛),時換斗梢移(田)。梨棗低垂樹(薛),藤蘿密護籬(田)。草紛螢火亂(薛),乾偃鳥巢欹(田):怪石形疑魅(薛),芳花色勝姬(田)。髹盆涼沁水(薛),紈扇淨搖颶(田)。雙陸收骰局(薛),琵琶上練絲(田)。砌蛩聲遠近(薛),簷馬響參差(田)。銀作彈箏甲(薛),鼍為冒鼓皮(田)。秋筠斜織簟(薛),暑葛薄裁(田)。宿雁棲還起(薛),飛禽下復疑(田)。地幽塵靜(薛),城遠漏逶迤(田)。窈窕來紅拂(薛),雍容識紫芝(田)。緣深天作合(薛),誓重鬼難欺(田)。幸矣逢良夕(薛),難哉遇少時(田)。慇懃酬契闊(薛),傾倒極淋漓(田)。蓮實瑤琴軫(薛),荷筒碧酒卮(田)。呼能婢斲(薛),瓶喚小鬟持(田)。殼破開螃蟹(薛),唇腥啖蛤蜊(田)。菱煩纖手剝(薛),肉援利刀批(田)。令急觥行速(薛),謳清曲度遲(田)。勸酬兼爾汝(薛),講論雜乎而(田)。冷脆嘗瓜果(薛),鹹酸啄醢醯(田)。豔杯浮琥珀(薛),異器捧玻璃(田)。熊掌停犀箸(薛),酥湯進蜜脾(田)。渴來思茗好(薛),酣後憶冰宜(田)。妙句聯將就(薛),狂心坐已馳(田)。歌筵渾可罷(薛),臥具早教施(田)。不用尋桃葉(薛),那須折竹枝(田)。媚人鶯語滑(薛),惱醉蝶情癡(田)。咳處珠旋唾(薛),顰時黛蹙眉(田)。釵橫金溜髻(薛),釧冷粟生肌(田)。小小真能謔(薛),盼盼最解詩(田)。風流雲雨夢(薛),宛轉豔陽詞(田),步緩腰肢裊(薛),鬟低耳語私(田)。夜香防竊聽(薛),午浴避潛窺(田)。繡履含羞脫(薛),銀燈帶笑吹(田)。素羅牀畔解(薛),粉汗枕前滋(田)。暖玉綃籠筍(薛),春蔥指露錐(田)。雲偏松綠發(薛),浪動青韓(田)。狎態堪歸畫(薛),嬌顏可療饑(田)。襪塵新舞(薛),鬢膩宿油脂(田)。荀鶴高文譽(薛),崔鶯絕世姿(田)。未誇連蒂好(薛),只羨並頭奇(田)。何處空題葉(薛),誰家謾結(田)。漆膠當自固(薛),衽席只餘知(由)。慎勿萌嫌隙(薛),毋令惜別離(田)。芝蘭同嗅味(薛),松柏共襟期(田)。永奉閨房樂(薛),長培楮墨嬉(田)。泰山如作礪(薛),此志莫教虧(田)。 
  他日,洙館東偶過泮宮,因勸百祿曰:「令嗣每日一歸,不勝匍匐,俾之仍宿寒舍,豈不便益。」百祿曰:「從開館之後,一向只寓公家。前者因其母病,暫輟一季耳。後並不曾回。何言之謬也。」張大駭,不敢盡其辭而出。是晚洙亦告歸,張潛使人視其所往,及途半,不復見矣。走報張,急遣人入城問百祿,無有也。意其少年放逸,必宿花柳。然思此處又無妓館,大以為怪。明旦洙來,張問曰:「昨宵宿於何處?」曰:「家間耳。」張曰:「非也。某已令人蹤跡先生,莫測所詣。學中亦不見。」洙誑曰:「因過一朋友處,談話良久,抵家暮矣。」張知其詐,呼追洙僕,使面證之。洙叱曰:「汝到吾家,隨即出城,比吾歸,汝已去矣。何得妄言!」僕曰「我昨夜宿先生家,今日早飯罷方回。老廣文亦甚驚訝,要自來相尋。」洙窘甚,顏色陡變。張曰:「先生如有私眷,當以實告,勿隱也。」洙弗能諱,乃具道本末,且愧謝曰:「此令親見留,非賤子輒敢無禮。」張曰:「吾家何嘗有親戚在此。況諸房姊妹,亦無平姓者。必祟也。今肖自愛,不宜復往。」洙唯唯而已。私詣美人道此意。比至,美人已知,曰:「郎勿怨,蓋冥數盡於此也。」與洙宿,且敘歡情。戒曉,美人謂洙曰:「從此一別,後會難期,無以將意。」乃出墨玉筆管一枝為貺。云:「此舊物也,郎慎藏之。」遂飲泣而別。張料洙是夕必復去,覘之,果不在館。因入謂其妻曰:「西賓此事,不可不使其父母知之。」乃以洙所為,備告百祿。百祿大怒,呼歸杖之。洙遂吐實,且出所得玉鎮紙、玉筆管及聯句諸詩。百祿取視管上,刻「渤海高氏文房清玩」。乃謂張曰:「物既珍奇,詩又俊逸,必非尋常作也。」呼誅同往窮之。將近,遙指曰:「在此。」至則漫非前景。屋字俱元,但水碧山青,桃林依舊。張謂百祿曰:「是矣。此地相傳,唐妓薛濤所葬。後入因鄭谷《蜀中》詩有『小桃花繞薛濤墳』之句,遂樹桃百株,為春時遊賞之所。賢郎佳遇,必濤也。且所謂平幼子康者,乃『平康巷』也。文孝坊者,城中亦無此額,而文與孝合,為教字,謂『教坊』,唐妓女所居。濤為蜀樂妓,故居教坊也,非濤而誰哉?況管上字刻『高氏清玩』,則唐西川節度使高驕千里所贈。當驕鎮蜀,濤於諸妓中最蒙寵侍。筆與鎮紙,皆駢所賜。兼用藏諸帖。又驕與元丞相杜紫微最名,蓋元與杜嘗有詩贈之,即『錦江膩滑峨嵋秀,秀出文君與薛濤』是也。其為濤之靈無疑。而物出於驕者審矣,元必深究。」百祿甚以為然。然恐其終為所惑,急遣還廣中。實藏數物,常以示人。後二年,誅亦入學為生員,中洪武甲戌進士,授山東曹縣知縣。竟亦無他焉。       (正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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