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卷

  烏君山
  烏君山者,建安之名山也,在縣西一百里。近世有道士徐仲山者,少求神仙,專一為志。貧居苦節,年久彌勵。與人遇於道,修禮,無少長皆讓之。或果谷新熟,輒祭先獻虛空,次均宿老鄉人。有偷者,坐而誅死,仲山詣官,承其偷罪曰:「偷者不死,無辜而誅,情所不忍。」乃免冠解帶,抵受嚴法。所司疑而赦之。仲山又嘗山行,遇暴雨苦風雷,迷失道徑。忽於電光之中,見一舍宅,有類府州。因投以避雨。至門,見一錦衣人顧仲山。仲山乃稱:「此鄉道士徐仲山拜。」其錦衣人亦稱:「監門使者蕭衡拜。」因敘風雨之故,深相延引。仲山問曰:「自有鄉,無此府治?」監門曰:「此神仙之所處,僕即監門官也。」俄有一女郎,梳綰雙鬟,衣絳褚裙,青文羅衫,左手執金柄尾幢旌,傳呼曰:「使者外與何人交通,而不報也。」答云:「此鄉道士徐仲山。」須臾,又傳呼云:「仙官召徐仲山入。」向所見女郎引仲山自廊進至堂南小庭。見一丈夫,年可五十餘,膚體鬚髮盡白,戴紗搭瑞冠,白羅銀摟彼,而謂仲山曰:「知卿精修多年,超越凡俗。吾有小女,頗嫻道教,以其夙業,合與卿為妻。今當告婚耳。」仲山降言謝,復請謁夫人,乃止之,曰:「吾喪偶已七年。吾有九子,三男六女,為卿妻者,最小女也。」乃命後堂備吉禮。既而,陳酒肴,與仲山對食。訖,漸夜,聞環佩之音,異香芬郁。燈燭熒煌,引去別室,成禮。
  越三日,仲山悅其所居,巡行屋室,西向廠舍,見衣竿上懸皮羽十,四枚是翠碧皮,餘悉烏皮耳。烏皮之中,有一枚是白烏皮。又至西南,有一廠舍,衣竿之上,見皮羽四十九枚,皆鵂。仲山弘怪之,卻至室中,其妻問曰:「子適遊行,有何所見,乃沉悴至此?」仲山未之應。其妻曰:「夫神仙輕舉,必假羽翼。不爾,何以倏忽而致萬里乎?」因問曰:「白烏皮羽為誰?」曰:「此大人之衣也。」又問曰:「翠碧皮羽為誰?」曰:「此常使通引婢之衣也。」又:「餘烏皮羽為誰?」曰:「此新婦兄弟姊妹之衣也。」又:「鵂皮羽為誰?」曰:「司更巡夜者衣,即監門蕭衡之倫也。」語畢,飲觴歡笑而罷。
  次日晨興,巾櫛訖,忽然舉宅驚懼。問其故,妻急遽曰:「村人將獵,縱火燒山。」須臾皆云:「竟未與徐郎造羽衣。今日之別,可謂邂逅矣。」乃悉取皮羽,隨方飛去。仲山恍然若失,即向所舍屋,一無其處。因號其地為烏君山。

  白蛇記
  元和二年。隴西李曠,鹽鐵使遜之猶子也。因調選次,乘暇於長安東市,見一犢車,侍婢數人,於車中貨易。李潛目車中,因見白衣之姝,綽約有絕代之色。李子求問侍者,曰:「娘子孀居,袁氏之女,前事李家,今身衣李之服。方將外除,所以市此耳。」又詢:「可能再從人乎?」乃笑曰:「不知郎君肯與出錢,貨諸錦繡耶?」姝遂傳言云:「且貸錢買之,請隨到莊嚴寺左宅中相還不晚。」李子甚悅。對日已晚,遂逐犢車而行,礙夜方至所止,犢車入中門,白衣姝一人下車,侍者以帷擁之而入。李下馬。俄見一使者,將榻出,而云:「且坐。」坐畢,恃者云:「今夜郎君豈暇領錢乎?不然,此有主人否?且歸主人,明晨不晚也。」李子曰:「乃今無交錢之志,然此亦無主人,何見隔之甚也?」侍者入白,復出曰:「若無主人,此豈不可,但勿以疏漏為誚也。」俄而,侍者云:「屈郎君。」李子整衣而入。見青服老女郎立於庭,相見,曰白衣之姨也。中庭坐。少頃,白衣方出,素裙粲然,凝質皎若,辭氣閒雅,神仙不殊。略序款曲,翻然卻人。姨坐謝曰:「垂情與貨諸彩色,比日來市者,皆不知之。然所假殊荷深愧。」李子曰:「綵帛粗繆,不足以奉佳人服御,何苦指價乎?」答曰:「渠淺陋,不足侍君子巾櫛,然貧居有三數十千債負,郎君倘不棄,則願侍左右矣。」李子悅,拜於侍側,俯而圖之。李子有貨易所先在近,遂命所使取錢三十千,須臾而至。堂西間門,飲樂無所不至。第四日,姨云:「李郎且歸,恐尚書怪遲,後往來亦何難也?」李亦有歸志,承命拜辭而出。上馬,僕人覺李子有腥臊氣異常。
  遂歸宅。問何處許日不見,以他語對,遂覺身重頭旋,命被而寢。先是婚鄭氏女在側云:「足下調官已成。昨日過官覓公不得,其二兄替過官已了。」李答以愧佩之辭。俄而鄭兄至,責以所往。時李己漸覺恍惚,祗對失次,謂妻曰:「吾不起矣。」口雖語,但覺被底身漸消盡。揭被而視,空注水而已,惟有頭存。家大驚懾,呼從者訊之。僕者具言其事。及去尋舊宅所在,乃空園,有一皂莢樹,樹上有十五千錢,樹下有十五千錢,餘無所見。問彼處人,云:「往往有巨白蛇在樹下,更無別物。」姓袁者,蓋以空園為姓耳。
  又一說云:「元和中,鳳翔節度李聽從子,在金吾參軍。自永寧里出遊,及安化門外,乃遇一車子,通以銀妝,頗極鮮麗。駕以白牛,從二女奴,皆乘白馬,衣服皆素,而姿容婉媚。 
  貴家子,不知檢束,即隨之而行。殆將暮焉,二女奴謂曰:「郎君貴人,所見莫非麗質。某皆賤隸,又皆粗陋,不敢當公子厚意,然車中幸有妹麗,誠可留意也。」遂求女奴,女奴乃馳馬傍車笑而言,退謂曰:「郎君但隨行,勿捨去,某適已言矣。」 
  既隨之,聞其異香盈路,日暮,及奉誠園,二女奴曰:「娘子住此之東,今先去矣。郎君且仁此迴翔。某即出奉迎也。」車子既入,乃駐馬於路側。良久,見一婢出門,招手,乃下馬,入坐於廳中,但聞異香入鼻,似非人世所有。遂令人馬,入安邑里寄宿。黃昏後,方見一女子,素衣,年止十五六,姿豔若神仙。自喜之心,所不能喻。因留止宿。及明而出,已見人馬在門外,遂別而歸。才及家,便覺腦疼,斯須益甚。至辰已間,腦裂而卒。其家詢問奴僕,昨夜所歷之處,從者具述其事,云:「郎君頗聞異香,某輩所聞,但蛇臊不可近。」舉家冤駭,遽命僕人,於昨夜所止之處,覆驗之,但見枯槐樹中,有大蛇蟠曲之跡。乃伐其樹,發掘之,已失大蛇。但見小蛇數條,盡白色,皆殺之而歸。

  錢炎
  錢炎者,廣州書生也。寓居城南薦福寺。好學苦志,每夜分始就寢。一夕,有美女,絳翠袖,自外秉燭而入,笑揖曰:「我本生於貴戚,不幸流落風塵中。慕君久矣,故作意相就。」炎窮單獨處,乍睹佳麗,以為天授神與,即留共宿。且行有伉儷之約。迨旦乃去,不敢從以出。莫能知其所如。女雅善謳歌,娛悅性靈,惟日不足。自是,炎宿業殆廢,若病,心多失惑。然歲月頗久,女有孕。郡日者周子中與炎善,過門見之,訝其 贏,問所以。炎語之故。子中曰:「以理度之,必妖祟耳。正一宮法師劉守真,奉行太上天心五雷正法,扶危濟厄,功驗彰著。吾挾子往謁,求符水,以全此生。不然,死在朝夕,將不可悔。」炎悚然,不暇復坐,亟詣劉室。劉以盆水施符術,照之,一巨蟒盤旋於內,似若畏縮者。劉研書符付炎曰:「俟其物至,則示之。」炎歸,至二更方睡,而女求情態如初。炎曰:「汝原是蛇精,我知之矣。」示以符,女默默不語,俄化為二蛇,一甚大,一尚小,逡巡而出。炎惶怖,俟晚,走白劉。乃徙寓舍,怪亦絕跡。

  長鬚國
  唐大定初,有士人隨新羅使。風吹至一處,人皆長鬚,語與唐言通,號長鬚國。人物茂盛,棟宇衣冠,稍異中國。地曰扶桑洲,其置官品有正長、戢波、目役、鳧邏等號。士人歷謁數處,其國人皆敬之。
  忽一日,有車馬數十,言大王召客。行兩日,方至一大城,甲士明麗。使者導士人入,伏謁。殿宇高敞,儀衛如上者見,士人拜伏,小起。乃拜士人為司風長,兼駙馬。其主甚美,有鬚數十莖。士人威勢垣赫,富有珠玉。然每歸見其妻則不悅。其王多月滿夜則大會。後遇會,士人見姬嬪悉有鬚,因賦詩曰:「花無葉不妍,女有鬚亦醜。丈人試遣無,未必不如有。」王大笑曰:「駙馬竟未能忘情於小女頤頷間乎?」經十餘年,士人有一兒二女。
  一忽一日,其君臣憂慼,士人怪問之,王泣曰:「吾國有難,禍在旦夕,非駙馬不能救。」士人驚曰:「苟難可弭,性命不敢辭也。」王乃令具舟,命使隨往,謂曰:「煩駙馬一謁海龍王,但言東海第三汊第七島長鬚國有難求救。我國絕微,須再三言之。」因涕泣執手而別。 
  士人登舟,瞬息至岸,岸沙悉七寶,人皆衣冠長大。士人乃前,求謁龍王。龍宮狀如佛寺所圖天宮,光明煥發,目不能視。龍王降階迎,士人齊級升殿。訪其來意,士人具說。龍王即命速勘。良久,一人入白:「境內並無此國。」士人復哀訴,具言長鬚國在東海第三汊第七島。龍王復敕使者細尋勘,速報。經食頃,使者返曰:「此烏蝦合供大王此月食料,前日已追到。」龍王笑曰:「客固為蝦所魅耳。吾雖為王,所食皆稟天符,不得妄食。今為客減食。」乃令引客視之。見鐵鑊數十如屋,滿中是蝦。有五六頭色赤,大如臂,見客跳躍似求救狀。引者曰:「此蝦王也。」士人不覺悲泣,龍王命赦蝦王一鑊。令使送客歸中國。二夕至登州,顧二使,乃巨龍也。

  舒信道
  舒信道中丞,宅在明州。負城瀕湖,繞屋皆古木茂竹,蕭森如山麓間。其中便坐,曰「懶堂」,背有大池。子弟群處講習,外客不得至。方盛秋佳月,舒呼燈讀書。忽見女子揭簾而入,素衣淡妝,舉動娬媚,而微有悲涕容,緩步而前曰:「竊慕君子少年高志,欲冥行相奔,願容駐片時,使奉款曲。」舒迷蒙恍惚,不疑為異物,即與語。叩其姓氏所居,曰:「妾本丘氏,父作商賈,死於湖南。但與繼母居茅茨小屋,相去只一二里。母殘忍猛暴,不能見存。又不使媒妁議婚姻。無故捶擊,以刀相嚇,急走逃命,勢難復歸。倘得畜為婢子,固所大願。」舒甚喜曰:「留汝固所樂,或事泄奈何?」女曰:「姑置此慮,續為之圖。」俄一小青衣攜酒肴來,即促膝共飲。三行,女斂袂起致辭曰:「奴雖小家女,頗能綴詞。輒作一闋,敘茲夕邂逅相遇之意。」顧青衣舉手代拍而歌曰:
  綠淨湖光,淺寒先到芙蓉島。謝池幽夢屬才郎,幾度生春草。塵世多情易老。更那堪,秋風裊裊。曉來羞對,香芷汀洲,枯荷池沼。恨鎖橫波,遠山淺黛無心掃。湘江人去歎無依,此意從誰表。喜趁良宵月皎。況難逢,人間兩好。莫辭人醉,醉入屏山,只愁天曉。
  蓋寓聲《燭影搖紅》也,舒愈愛惑。女令青衣歸,遂留共寢,宛然處子耳。將曉別去,間一夕復來。珍果異撰,亦時時致前。及懷縑素之屬,親為舒造衣,工制敏妙。相從月餘,守宿童隸聞其與人言,謂必挾娼優淫昵。他日且累己。密以告老媼,媼輾轉漏泄,家人悉知之。掩其不備,遣弟妹乘夜佯為問訊,排戶宜前。女忙奔斜竄,投室旁空轎中。秉燭索之,轉入他轎,垂手於外,潔白如玉。度事急,穿竹躍赴,統然而沒。舒悵然掩泣,謂無復有再會期。眾散門扃,女蓬首喘戰,舉體淋漓,足無履襪,掩至室中。言:「墮處得孤嶼,且水不甚深,踐泞而出。免葬魚腹,亦云天幸。」舒憐而持之,自為燃湯洗濯,夜分始就枕。自是情好愈密,而意緒常恍忽如癡,或對食不舉箸,家人驗其妖怪,潛具伏請符於小溪朱彥誠法師。朱讀狀大駭,曰:「必鱗介之精耶。毒人肝脾裡,病深矣,非符水可療,當躬往治之。」朱未及門,女慘戚嗟喟,為惘惘可憐之色,舒問之,不對。久乃云:「朱法師明日來,壞我好事矣。因緣竟止於是乎?」嗚咽告去,力挽不肯留。旦而朱至,舒父母再拜炷香,祈救子命。朱曰:「請假僧寺巨鑊,煎抽二十斤,吾當施法攝其祟,令君闔族見之。」乃即池邊焚符檄數通,召將吏,彈訣,水,叱曰:「速驅來!」俄頃水面噴湧一物,露背突兀如蓑衣,浮游中央,闖首四顧,乃大白鱉也。若為物所鉤致,曳至庭下,頓足呀口,猶若向人作乞命態,鑊油正沸,自匍匐投其中,糜潰而死。觀者駭懼流汗,舒子獨號呼追惜,曰:「烹我麗人。」朱戒其家:「俟油冷,以斧破鱉,剖骨並肉,暴日中,須極乾。入人參、茯苓、龍骨,末成丸,托為補藥。命病者晨夕餌之,勿使知之,知則不肯服矣。」如其言,丸盡而病癒。後遇陰雨,於沮洳間,聞哭聲云:「殺了我大姐,苦事苦事。」蓋尚遺種類云。

  太湖金鯉
  衢州鄒德明,江湖士也。弘治中,曳舟至太湖,泊椒山之下。夜見碧天無翳,月色朗然,豪吟二絕云:
  一湖煙水綠於羅,萍藻涼風起白波。
  何處扁舟歸去急,滿川殘雨夕陽多。
  浦口風回拍浪沙,天涯行客正思家。
  歸舟疑是洪都晚,孤雁低飛落帶霞。
  吟畢,聞溪上人語聲,望之,一錦衣美女。德明疾趨岸,鞠之。女曰:「妾生於斯,長於斯,今當良夕,遨遊此耳。」德明曰:「予舟中無客,肯過訪否?」女即攜手同行。對酌篷下。女曰:「今以『浪花』為題,聯成一律,可乎?」德明曰:「不欲天邊帶露栽,」女曰:「只憑風信幾番催。」德明曰:「一枝才見蓬迤動,」女曰:「萬朵俄驚頃刻開。」德明曰:「盆浦秋容和雨亂,」女曰:「鏡湖春色逐人來。」德明曰:「分明一幅西川錦。」女曰:「安得良工仔細裁。」詩成,鼓掌大笑,拍肩撫背,極其歡謔。已而就寢。比及天曙,女忽披襟,急投水中。視之,一大金鯉,悠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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