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卷

  王之渙
  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齊名。當時風塵未偶,而游處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詩人共詣旗亭,貰酒小飲。忽有梨園伶官十數人,登樓會宴。三詩人因避席隈映,擁爐火以觀焉。俄有妙妓四輩,尋續而至,奢華豔異,都冶頗極。旋則奏樂,皆當時之名部也。
  昌齡等私相約曰:「我輩各擅詩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都可以密觀諸伶所謳,若詩入歌詞之多者,則為優矣。」俄而一伶,拊節而唱,乃曰:
  寒雨連江夜人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昌齡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之曰:
  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
  夜台何寂寞,猶是子雲居。
  適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曰:
  奉帚平明金殿開,強將團扇共徘徊。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昌齡則又引手畫壁曰:「二絕句。」之渙自以得名已久,因謂諸人曰:「此輩皆潦倒樂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詞耳,豈《陽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吾即終身不敢與子爭衡矣。脫是吾詩,子等當須列拜牀下,奉吾為師。」因歡笑而俟之。須臾,次至雙鬟發聲,則曰:
  黃河遠上白雲問,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之渙即掀二子曰:「田舍奴,我豈妄哉!」因大諧笑。諸伶不喻其故,皆起詣曰:「不知諸郎君何此歡噱?」昌齡等因話其事。諸伶竟拜曰:「俗眼不識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從之,飲醉竟日。

  洛中舉人
  舉子乙,洛中居人也。偶與樂妓茂英者相識。英年甚小。及乙到江外,忽於飲席遇之,因贈詩云:
  憶昔當初過柳樓,茂英年小尚含羞。
  隔窗未省聞高語,對鏡曾窺學上頭。
  一別中原俱老大,重來南國見風流。
  彈弦酌酒話前事。零落碧雲生暮愁。
  舉子因謁節使,遂客游留連數月。帥遇之甚厚,宴飲既頻,與酒諧戲頗洽。一日告辭,帥厚以金帛贐行,復開筵送別,因暗留絕句與曰:
  少種花枝少下籌,須防女伴妒風流。
  坐中若打占相令,除卻尚書莫點頭。
  因設舞曲,遺詩,帥取覽之,當時即令人所在,送付舉子。 

  鳳窠群女
  姑城太守張憲,使娼妓戴拂壺中,錦仙裳,蜜粉淡妝,使侍閣下。奏書者號「傳芳妓」,酌酒者號。龍津女」,傳食者號「仙盤使」,代書札者號「墨蛾」,換香者號「麝姬」,掌詩稿者號「雙清子」。諸娼曰「鳳巢群女」。又曰咽隊曳雲仙」。

  鄭中丞
  文宗朝,有內人鄭中丞(中丞,當時宮人官也),善胡琴。內庫有琵琶二面,號大忽雷、小忽雷。因為匙頭脫損,送在崇仁坊南趙家料理。大約造樂器,悉在此坊,其中有二趙家最妙。時有權相舊吏梁厚本,有別墅在昭應縣之西南,西臨渭河。垂釣之際,忽見一物流過,長五七尺許,上以錦纏之。令家童摟得就岸,乃秘器也。及發開視之,乃一女郎,妝色儼然,以囉中係其頸。遂解其領巾,伺之,口鼻之間,尚有餘息。即移至室中,將養經旬,方能言語,云:「我內弟子鄭中丞也。昨因忤旨,令內人縊殺,投於河中,錦即是弟子,臨刑相贈耳。」乃如故,即垂泣感謝。厚本無妻,即納為室。自言善琵琶。其琵琶今在南趙家修理,恰值訓、注之事,人莫有知者。厚本因賂其樂器匠,購得之。至夜分,方敢輕彈。後值良辰,飲於花下,酒酣,不覺朗彈數曲。是時,有黃門放鷂子過門,私於牆外聽之,曰:「此是鄭中丞琵琶聲也。」竊窺識之。翌日,達上聽。文宗始嘗追悔,至是驚喜。遣中使宣召,問其由來,乃舍厚本罪,任從匹偶,仍加賜賚焉。

  李季蘭
  李季蘭,以女子有才名。初,五六歲時,其父抱於庭,作詩詠薔薇,其未句云:「經時才架卻,心緒亂縱橫。」父恚曰:「此女子將來富有文章,然必為失行婦人矣。」竟如其言。又,季蘭嘗與諸賢會烏程縣開元寺。知河間劉長卿有陰疾,謂之曰:「山氣日夕佳。」長卿對曰:「眾鳥欣有托。」舉坐大笑。論者兩美之。季蘭有詩曰:「遠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車。」蓋五言之佳境也。上方班姬即不足,下比韓英則有餘。亦女中之詩豪也。嘗賦得《三峽流泉歌》曰:
  妾家本住巫山雲,巫山流泉嘗自聞。
  玉琴彈出轉寂 ,直似當時夢中聽。
  三峽迢迢幾千里,一時流入深閨裡。
  巨石奔湍指下生,飛波走浪弦中起。
  初疑噴湧含雷風,又似嗚咽流不通。
  湍曲瀨勢將盡,時復滴瀝平沙中。
  憶昔阮公為此曲,能使仲容聽不足。
  一彈既罷還一彈,願似流泉鎮相續。

  李逢吉
  李丞相逢吉,性強愎而沉猜多忌,好危人,略無愧色。既為三川居守劉禹錫,有妓甚麗,為眾所知。李恃夙望,恣行威福,分務朝官,取容不暇,一旦陰以計奪之。約曰某日皇城中堂前致宴,一應朝賢寵嬖,並請早赴境會。稍可觀囑者,如期雲集。敕閽吏先收劉家妓從門入,傾都驚異,元敢言者。劉公計無所出,惶惑吞聲。又翌日,與相善三數人謁之,但相見如常,從容久之,並不言境會之所以然。座中默然相目而已。既罷,一揖而退。劉歎咤而歸,知無可奈何,遂憤懑而作四章,以擬《四愁》云爾:
  玉釵重合兩無緣,魚在深潭鶴在天。得意紫鸞休舞鏡,能言青鳥罷銜箋。金盆已覆難收水,玉軫長拋不續弦。若向靡蕪山下過,遙將紅淚灑窮泉。
  鸞飛遠樹棲何處,鳳得新巢已去心。紅壁尚留香漠漠,碧雲初斷信沉沉。情知點污投泥玉,猶自經營買笑金。從此山頭似人石,丈夫形狀淚痕深。
  人曾行處更尋看,雖是生離死一般。買笑樹邊花已老,畫眉窗下月猶殘。雲藏巫峽音容斷,路隔星橋過往難。莫怪詩成無淚滴,盡傾東海也須乾。
  三山不見海沉沉,豈有仙蹤更可尋。青鳥去時雲路斷, 
  娥歸處月宮深。紗窗遙想春相憶,書幌誰憐夜獨吟。料得夜來天上鏡,只應偏照兩人心。

  薛濤
  蜀妓薛濤,字洪度,本長安良家子。父鄭,因官寓蜀。濤八九歲,知聲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梧示之曰:「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令濤續之。即應聲曰:「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父愀然久之。父卒,母孀居,韋臯鎮蜀,召令侍酒賦詩,因入樂籍。濤暮年屏居浣花溪,著女冠服,有詩五百首。
  元稹微之,知有薛濤,未嘗識面。初授監察御史,出使西蜀,得與薛濤相見。自後元公赴京,薛濤歸浣花所,其浣花之人,多造十色彩箋。於是濤別模新樣小幅松花紙,多用題詩,因寄獻元公百餘幅。元於松花紙上,寄贈一篇曰:
  錦江滑膩岷峨秀,幻作文君及薛濤。
  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紛紛詞客皆停筆,個個公侯欲夢刀。
  別後相思隔煙水,富蒲花發五雲高。
  薛嘗好種菖蒲,故有是句。蜀中松花紙、金沙紙、雜色流沙紙、彩霞金粉龍鳳紙,近年皆廢,惟絞紋紙尚在。罰赴邊,有懷上韋相公云:
  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
  卻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元微之贈濤詩,因寄舊詩與之云:
  詩篇調態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
  月夜詠花憐暗淡,雨朝題柳為欹垂。
  長教碧玉藏深處, 向紅箋寫自隨。
  老大不能收拾得,與君開似教男兒。
  薛濤好制小詩,惜其幅大,狹小之。蜀中號薛濤箋,或以營妓無校書之號,韋南康欲奏之而罷,後遂呼之。胡曾詩曰:
  萬里樓台女校書,琵琶花下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領取春風總不如。
  進士楊蘊中,下成都獄。夢一婦人曰:「吾薛濤也。」贈詩云:
  玉漏聲長燈耿耿,東牆西牆時見影。
  月明窗外子規啼,忍使孤魂愁夜永。

  張建封妓
  白樂天有和「燕子樓」詩。其序云:徐州張尚書,有愛妓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予為校書郎時,游淮泗間,張尚書宴予,酒酣,出盼盼佐歡。予因贈詩樂句云:「醉嬌勝不得,風牡丹花。」一歡而去。爾後絕不復知,茲一紀矣。
  昨日,司勛員外郎張仲素繪之訪予,因吟新詩,有《燕子樓》詩三首,辭甚婉麗。詰其由,乃盼盼所作也。繪之從事武寧累年,頗知盼盼始未,云:張尚書既歿,鼓城有張氏舊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餘年,於今尚在,盼有詩云: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牀。
  相思一夜知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長。
  又云:
  北邱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中思悄然。
  自埋劍履歌塵散,紅袖香銷一十年。
  又云:
  適看鴻雁岳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
  瑤瑟玉蕭無意緒,任從蛛網任從灰。
  餘嘗愛其新作,乃和之云:
  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牀。
  燕子樓中寒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
  又云:
  鈿帶羅衫色似煙,幾口欲起即潛然。
  自從不舞霓裳袖,疊在空箱二十年。
  又云: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又贈之絕句云:
  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四五枝。
  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後仲素以餘詩示盼盼,乃反覆讀之,泣曰:「自公薨背,妾非不能死,恐百載之後,人以我公重色,有從死之妾,是玷我公清范也。所以偷生爾。」乃和白公詩曰:
  自守空樓斂恨眉,形同春後牡丹枝。
  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台不去隨。
  盼盼得詩後,怏怏旬日,不食而卒。但吟詩云:「兒童不識沖天物,謾把青泥污雪毫。」  

  歐陽詹
  歐陽詹,字行周,泉州晉江人。弱冠能屬文,天縱浩汗。貞元年登進士第。畢關試,薄游太原,於樂籍中因有所悅,情甚相得。及歸,乃與之盟曰:「至都當相迎耳。」即灑泣而別,仍贈之詩曰:
  驅馬漸覺遠。回頭長路塵。
  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
  去意既未甘,居情諒多辛。
  五原東北晉,千里西南秦。
  一屢不出門,一車無停輪。
  流萍與係匏,早晚期相親。
  尋除國子四門助教,住京。籍中者思之不已,經年得疾,且甚,乃危妝引髻,刀而匣之。顧謂女弟曰:「吾其死疾,苟歐陽生使至,可以是為信。」又遺之詩曰:
  自從別後減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
  欲識舊來雲髻樣,為奴開取鏤金箱。
  絕筆而逝。及詹使至,女弟如言。逕持歸京,具白其事。詹啟函閱之,又見其詩,一慟而卒。故孟簡賦詩哭之。序曰:「閩越之英,惟歐陽生。以能文擢第,爰始一命,食大學之祿,助成均之教,有庸績矣。」  
  我唐貞元己卯歲,曾獻書相府,論大事,風韻清雅,詞旨切直。會東方軍興,府縣未暇慰薦。久之,倦游太原,還來帝京,卒官靈台。悲夫,生於單貧,以詢名故,心專勤儉,不識聲色。及茲籃仕,未知洞房纖腰之為蠱惑。初抵太原,居大將軍宴席上,妓有此方之尤者,屢目於生,生感悅之,留賞累月,以為婉妾之樂,盡在是矣。既而南轅,妓請同行。生曰:「十目所視,不可不畏。」辭焉。請待至都而來迎,許之,乃訣去。生竟以連蹇,不克如約。過期,命甲遣乘密往迎妓。妓因積望成疾,不可為也。先大故之夕,剪其雲髻,謂侍兒曰:「所歡應訪我,當以髻為貺。」甲至,得之。以乘空歸,授髻於生。生為慟怨,涉旬,而生亦歿。
  則韓退之作何蕃書,所謂歐陽詹者,生也。河南穆玄道訪予,嘗歎息其事。嗚呼,鍾愛於男女,索其效死,夫亦不蔽也。大凡以時斷割,不為麗色所汨,豈若是乎。古樂府詩,有《華山畿》、《玉台新詠》,有廬江小吏更相死,或類於此。暇日偶作詩以紀之,云:
  有客初北逐,驅馳次太原。
  太原有佳人,神豔照行云。
  座上轉橫波,流光注夫君。
  夫君意蕩漾,即日相交歡。
  恩情非一詞,結念誓青山。
  生死不變易,中誠元間言。
  此為太學徒,彼屬北府官。
  中夜欲相從,嚴城限軍門。
  白日欲同居,君畏他人聞。
  忽如隴頭水,坐作東西分。
  驚離腸千結,滴淚眼雙昏。
  本朝達京師,回駕相追攀。
  宿約始乖阻,巧笑安能幹。
  防身本苦節,一去何由還。
  後生莫沉迷,沉迷喪其真。

  武昌妓
  韋蟾廉問鄂州,及罷任,賓僚盛陳祖席。蟾遂書《文選》句云:「悲莫悲兮生別離,登山臨水送將歸。」以箋毫授賓從,請續其句。座中悵望,皆思不屬。逡巡,女妓泫然起曰:「某不才,不敢染翰,欲口占兩句。」韋大驚異,令隨口寫之:「武昌無限新栽柳,不見楊花撲面飛。」座客無不嘉歎。韋令唱作「楊柳枝」詞,極歡而散。贈數十,納之。翌日,共載而發。

  薛宜寮
  薛宜寮,會昌中為左庶子,充新羅冊贈使。由青州泛海,船頻阻惡風雨,至登州,卻漂回,泊青州,郵傳一年。薛寓烏漢貞尤加待遇。有籍中飲妓段東美者,薛頗屬意。連帥置於驛中。是春,薛發日,祖筵,嗚咽流涕,東美亦然。乃於席上留詩曰:
  阿母桃花方似錦,王孫草色正如煙。
  不須更向滄溟望,惆悵歡情恰一年。
  薛到外國,未行冊禮,旌節曉夕有聲,旋染疾。謂判官苗甲曰:「東美何故頻見夢中乎?」數日而卒。苗攝大使行禮。薛旋櫬回及春州,東美乃請告至驛,素服執奠,哀號撫柩,一慟而卒。情緣相感,頗為奇事。

  戎星
  韓晉公幌鎮浙西,戎星為部內刺史。郡有酒妓,善歌,色亦閒妙,昱情屬甚愛。浙西樂將聞其能,白,召置籍中。昱不敢留。俄於湖上為歌詞以贈之,且曰:「至彼令歌,必首唱是詞。」既至,韓為開筵,自持杯,命歌送之,遂唱戎詞云:
  好去春風湖上亭,柳條藤蔓係人情。
  黃鴛久住渾相戀,欲別頻啼四五聲。
  曲既終,韓問曰:「戎使君於汝寄情耶?」妓驚然起立潸然淚下,隨告。韓令更衣待命。席上為之憂危。韓召樂將責曰:「戎使君名士,留情郡妓,何故不知而召置之?成予之過!」乃十笞之。命與妓百縑,即時歸之。

  劉禹錫
  劉尚書禹錫罷和州,為主客郎中。集賢學士李司空,罷鎮在京。慕劉名,嘗邀至第中,厚設飲饌。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劉於席上賦詩曰: 
  梳頭官樣妝,春風一曲《杜韋娘》。
  司空見慣渾閒事,斷盡蘇州刺史腸。
  李因以妓贈之。 

  杜牧
  唐中書舍人杜牧,少有逸才,下筆成詠。弱冠擢進士第,復捷制科。牧少雋,性野放蕩,雖為檢刻,而不能自禁。會丞相牛僧孺出鎮揚州,辟節度掌書記。牧供職之外,惟以宴游為事。
  揚州勝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萬數,輝耀羅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沒馳逐其間,無虛夕。復有卒三十人,易服隨後,潛護之,僧孺之密教也。而牧自謂得計,人不知之,所至成歡,無不會意。如是且數年。及徽拜侍御史,僧孺於中堂餞之,因戒之曰:「以侍御概遠馭,固當自極夷涂,然常慮風情不節,或致尊體乖和。」因謬曰:「某幸常自檢守,不致貽尊憂耳。」僧孺笑而不答,即命侍兒取一小書簏,對牧發之,乃街卒之密報也。凡數十百,悉曰:某夕杜書記過某家,無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牧對之大慚,因泣拜致謝,而終身感焉。故僧孺之薨,牧為之志,而極言其美,報所知也。牧既為御史,久之,分務洛陽。時李司徒聽,罷鎮閒居,聲妓豪華,為當時第一。洛中名士,咸謁見之。李乃大開宴席。當時朝客高流,無不臻赴。以牧持憲,不敢邀致。牧遣座客達意,願預斯會。李不得已馳書。方對酒獨酌,亦已酣暢,聞命遽來。時會中已飲酒,妓女百餘人,皆絕藝殊色。牧獨坐南行,瞪目注視,引滿三卮,問李云:「聞有紫雲者孰是?」李指示之。牧凝睇良久曰:「名不虛得,宜以見惠。」李俯而笑,諸妓亦皆回首破顏。牧又自飲三爵,朗吟而起曰:
  華堂今日綺筵開,誰喚分司御史來?
  忽發狂言驚滿座,兩行粉面一時回。
  意氣閒逸,旁若無人。牧又自以年漸遲暮,常追賦感舊詩曰: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情。
  十年一覺揚州蘿,贏得青樓薄倖名。
  又曰: 
  船一棹百分空,十載青春不負公。
  今日鬢絲撢榻畔,茶煙輕腸落花風。
  太和未,牧復自侍御史出佐沈傳帥江西宣州幕。雖所至輒游,而終無屬意,咸以非其所好也。及聞湖州名郡,鳳物妍好,旦多奇色,因甘心游之。湖州刺史於乙,牧素所厚者,頗喻其意。及牧至,每為之曲宴週遊。凡優姬娼女,力所能致者,悉為出之。牧注目凝視曰:「美矣,未盡善也。」乙復候其意。牧曰:「原得張水嬉,使州人畢觀,候四面雲合,某當閒行寓目,冀於此際,或有閱焉。」乙大喜,如其言。至日,兩岸觀者如堵。迫暮,竟無所得,將罷,舟艤岸。於叢人中,有里姥引鴉頭女,年十餘歲矣。牧熟視之,曰:「此真國色,向誠虛設耳。」因使語其母,將接致舟中,姥女皆懼。牧曰:「且不即納,當為後期。」姥曰:「他年失信,復當何如?」牧曰:「吾不十年,必守此郡。十年不來,乃從所適可矣。」姥因許諾,因以幣結之,為盟而別。故牧歸朝,頗以湖州為念,然以官秩尚卑,未敢發。尋拜黃州、池州,又移睦州,皆非意也。牧素與周墀善,會墀為相,乃並以三箋乾墀,乞守湖州。意以弟頭目疾,冀於江外療之。
  大中三年,始授湖州刺史。比至郡,則已十四年矣。所約者,已從人三載,而生三子。牧既即政,亟使召之。夫母懼其見奪,攜幼以往。牧因詰其母曰:「曩既許我矣,何為反之?」母曰:「向約十年,十年不來而後嫁,嫁已三年矣。」牧因取其載詞視之,俯首移晷曰:「其詞也直,強之不祥/乃厚為禮而遣之。因賦詩以自傷曰:
  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惜芳時。
  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

  張又新
  李相紳鎮淮南。張郎中又新罷江南郡,素與李構隙。事在別錄時,於荊溪遇風,漂沒二子。悲慼之中,復懼李之仇己,投長箋自首謝。李深憫之,復書曰:「端溪不讓之詞,愚罔懷怨。荊浦沉淪之禍,鄙實憫然。」乃厚遇之,殊不屑意。張感銘致謝,釋然如;日交。李與張宴,必極歡醉。張嘗為廣陵從事,酒妓嘗好致情,而終不果納。至是二十年,猶在席間,張悒然如將涕下。李起更衣,張以指染酒,題詞盤上。妓深曉之。李既至,張持杯不樂。李覺之,即命妓歌以送酒。遂唱是詞曰:
  雲雨分飛二十年,嘗時求夢不曾眠。
  今來頭白重相見,還上襄王 筵。
  張醉歸,李令妓夕就張。
  張與楊虔州齊名,友善。楊妻李氏,即相之女,有德無容。楊未嘗意,敬待特甚。張嘗語楊曰:「我少年成美名,不優仕宦,惟得美室,平生之望斯足。」楊曰:「必求是,但與同好,必諧君心。」張深然之。既婚,殊不愜心。楊以笏觸之曰:「君何太癡?」言之數四。張不勝其忿,回應之曰:「與君無間,以清告君,君誤我如是。何謂癡?」楊曆數求名從宦之由曰:「豈不與君皆同耶?」曰:「然。」「然則我得醜婦,君詎不聞我耶?」張色解,問:「君室何如我?」曰:「特甚。」張大笑,遂如初。張既成家,乃作詩曰:
  牡丹一朵值千金,將謂從來色最深。
  今日滿欄開似雪,一生辜負看花心。

  周韶
  杭妓周韶、胡楚、龍靚,皆有詩名。韶好蓄奇茗,嘗與蔡君謨鬥勝之。蘇子容過杭,太守陳述古飲之,召韶佐酒。韶因子容求落籍。子容指簷間白鸚鵡曰:「可作一絕。」韶援筆擇曰:隴上巢空歲月驚,忍看回首自梳翎。
  開籠若放雪衣去,長念觀音般若經。
  時韶有服衣白,一座笑賞。述古遂令落籍。時楚、靚皆同席。楚贈之詩云:
  淡妝輕素鶴翎紅,移人朱欄便不同。
  應笑西湖舊桃李,強勻顏色待春風。
  靚詩云:桃花流水本無塵,一落人間幾度春。
  解佩暫酬交甫意,濯纓還見武陵人。

  秀蘭
  蘇子瞻守錢唐。有官妓秀蘭,天性黠慧,善於應對。湖中有宴會,群妓畢至,惟秀蘭不來。遣人督之,須臾方至。子瞻問其故,具以發結沐浴,不覺困睡。忽有叩門聲,急起而問之,乃樂營將催督也。非敢怠忽,謹以實告。子瞻亦恕之。坐中一少年,屬意於蘭。見其晚來,恚恨未已,責之曰:「「必有他事,以此晚至。」秀蘭力辯,不能讓之怒。是時,榴花盛開,秀蘭以一枝籍手告,其怒愈甚。秀蘭收淚元言。子瞻作詞以解之,怒始息。其詞曰:
  乳燕飛華屋,悄元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絹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門外誰來推繡戶?在教人夢斷瑤台曲。又卻是,風敲竹,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濃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被西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花前對酒不忍筋。共粉淚,兩籟籟。

  琴操
  蘇子瞻守杭日,有妓名琴操,頗通佛書,解言辭。子瞻喜之。一日遊西湖,戲語琴操曰:「我作長老,汝試禪。」琴操敬諾。子瞻問曰:「何謂湖中景?」對曰:「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何謂景中人?」對曰:「裙拖六幅滯湘水,鬢鎖巫山一段云。」「何謂人中意?」對曰:「隨他揚學士,鱉殺鮑參軍。」操問:「如此究竟如何?」子瞻曰:「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操於意下大悟,遂削髮為尼。

  西閣寄梅記
  朱端朝,字廷之。宋南渡後,肄業上庠,與妓馬瓊瓊者往來。久之,情愛稠密,馬屢以終身之托為言。朱雖曰從,而心不許之,蓋以妻性嚴謹,不敢主盟,非薄倖也。端朝文華富瞻,瓊瓊知其非白屋久居之人,遂傾心。凡百費用,皆瓊瓊給之。時秋試高中,捷報之來,瓊瓊喜而勞之。端朝乃淬勵省業,以決春闈之勝。既而到省愜意。翌日揭榜,果中優等。及廷對之策,失之太潔,遂置下甲,初注授南昌尉。瓊瓊力致懇曰:「妾風塵卑之人,荷君未這棄去。今幸榮登仕版,行將雲泥隔絕,無復奉承枕席。妾之一身,終淪棄矣,誠可憐憫,慾望君與謀脫籍之計,永執箕帚。然固君內政嚴謹,妾當小心伏事,無敢唐突。萬一脫此業緣,受賜於君,誠不淺淺耳。且妾之箱篋稍充,若與力圖去籍,誠為不難。」端朝曰:「去籍之計,固可主張。但恐不能與家人相處,使其無妒忌之態。端朝為什,亦不至今日。盛意既濃,沮之則近無情,從之則虞有辱。然既出汝中心,即容與調護。先人數語,使其和同柔順,庶彼此得以相安。否則端朝之計,無所施矣。」  
  一夕,端朝因間謂其妻曰:「我久居學舍,雖近得一小官,外人誠有助焉。且我家貧,急於干祿,豈得待數年之缺。我所得一官,實出妓子馬瓊瓊之賜。今彼欲傾箱篋,求托於我,仍謀去籍,彼亦能小心迎合人意,脫彼於風塵之間,此亦仁人之恩也。」其妻曰:「君意已決,亦復何辭。」端朝喜,謂瓊瓊曰:「初畏家人不從,吾言詞一叩之,乃欣然相許。」端朝於是宛擴求托,而瓊瓊花籍亦得脫去。瓊遂搬囊案與端朝俱歸其家。
  既至門,其正室一見如故。端朝自是得瓊瓊所攜,而家遂稍豐。因整理一區,中辟二閣,以東西匾名,東閣正室居之,乃令瓊瓊處於西閣,後止有東西閣相通同處。倏經三載,缺期已滿,迓吏前至。端朝以路遠俸薄,不肯攜累,乃單騎赴任。將行,置酒與東西閣相宴,因屬曰:「凡此去或有家信來往,東閣西閣不能別書,止混同一緘。復書亦如之。」言畢,端朝獨之南昌,在路登涉稍艱。
  既到南昌,參州交印,謁廟受賀,復禮人事方畢,而巡警繼至。倏經半載,乃得家信。止東閣有書,而西閣元之。端朝亦不介意。復書中但諭及東閣寬容之意,仍指西閣奉承之勤。書至,竟不及見,且曰縣尉之行也。嘗曰作書回字,當與二閣共之。今乃不獲睹,此何意也?東閣開言頗嫉之,欲去而未可,西閣乃密遣一僕,厚給裹足,授以書囑之曰:「勿令東閣孺人知之。」及書至南昌,端朝開緘,絕無一字,止見雪梅扇面而已。因反覆觀玩,及於後,寫一詞,名《減字木蘭花》云:
  雪梅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
  梅性溫柔,雪壓梅花怎起頭。
  芳心欲訴,全仗東君來作主。
  傳語東君,早與梅花作主人。
  端朝詳味詞中之意,則知西閣為東閣摧挫可知矣。自是坐臥不安,日夜思欲休官,賦歸去來之計。蓋以僥倖一官,皆西閣之力,不忘本也。後竟以尋醫為名,而棄官歸來。
  既至家,而東西二閣相與出迎,深怪其未及書考,忽作歸計。叩之不答。既而端朝置酒,會二閣而言曰:「我僥倖一官」羈迷千里,所望二閣在家和順相容,使我居官少安。昨日見西閣所寄梅扇後書《減字木蘭花》一首,讀之使人不逞寢食,吾安得而不歸哉!」東閣乃曰:「君今仕矣,且與妾判斷此事,據西閣詞中所說,梅花孰是?」端朝曰:「此非口舌所能剖判。當取紙筆來,書其是非曲直」。遂作《浣溪沙》一闋,以示二閣云:
  梅正開時雪正狂,兩般幽韻孰優長?
  且宜持酒細端詳。
  梅比雪花多一出,雪如梅蕊少些香。
  花公非是不思量。
  自後二閣歡會如初,而端朝亦不復出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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