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

  櫻桃青衣
  天寶初,有范陽盧子,在都應舉,頻年不第,漸窘迫。嘗暮乘驢遊行,見一精舍,中有僧開講,聽徒甚眾。盧子方詣講筵,倦寢。夢至精舍門,見一青衣,攜一籃櫻桃在下坐。盧子訪其誰家,因與青衣同餐櫻桃。青衣云:「娘子姓盧,嫁崔家,今孀居在城。」因訪近屬,即盧子再從姑也。青衣曰:「豈有阿姑同在一都,郎君不往起居?」盧子便隨之。過天津橋,人水南一坊。有一宅,門甚高大。盧子立於門下,青衣先人。
  少頃,有四人出門,與盧子相見,皆姑之子也。一任戶部郎中,一前任鄭州司馬,一任河南功曹,一任太常博士。二人衣緋,二人著綠。形貌甚美。相見言敘,頗極歡暢。斯須,引人北堂拜姑。姑衣紫衣,年可六十許,言詞高朗,威嚴甚肅。盧子畏懼,莫敢仰視。令坐,悉訪內外,備諳氏族,遂訪兒婚姻未?盧子曰:「未!」姑曰;「吾有一外甥女,姓鄭,早孤,遺吾妹鞠養,甚有容質,頗有令淑,當為兒婦,平章計必允遂。」盧子遽即拜謝,乃遣迎鄭氏妹。有頃,一家並到,車馬甚盛,遂檢歷擇日,云後日吉,因與盧子定謝。姑云:「聘財函信禮物,兒並莫憂,吾悉與處置,兒在城有何親故,並抄名姓,並其家第。」凡三十餘家,並在台省及府縣官。明日下函,其夕成婚,事事華盛,殆非人間。明日設席,大會都城親長,拜禮畢,遂入一院。院中屏帷牀席,皆極珍異。其妻年可十四五,容色美麗,宛若神仙,盧生心不勝喜,遂忘家屬。
  俄又及秋試之時,姑曰;「禮部侍郎與姑有親,必合極力,更勿憂也。」明春遂擢第。又應宏詞,姑曰;「吏部侍郎與兒子弟當家連官,情分偏洽,令渠為兒必取高第。」及榜出,又登甲科,受秘書郎。姑云;「河南尹是姑堂外甥,令渠奏畿縣尉。」數月,敕授王屋尉,遷監察,轉殿中,拜吏部員外郎,判南曹。銓畢,除郎中,餘如故。知制誥,數月即真遷禮部侍郎。兩載知舉,賞鑒平允,朝廷稱之,改河南尹。旋屬車駕還京,遷兵部侍郎。扈從到京,除京兆尹,改吏部侍郎。三年掌銓,甚有美譽,遂拜黃門侍郎平章事。恩渥綢繆,賞賜甚厚,作相五年,因直諫忤旨,改左僕射,罷知政事。數月,為東都留守河南尹兼御史大夫。自婚媾後,至是經三十年,有七男三女,婚宦俱畢,內外諸孫十人。
  後因出行,卻到昔年逢攜櫻桃青衣精舍,復見其中有講筵,遂下馬禮謁。以故相之尊,處端揆居守之重,前後導從,頗極貴盛,高自簡貴,輝映左右。升殿禮佛,忽然昏醉,良久不起。既而,夢覺,乃見著白衫服飾如故,前後官吏一人亦無。彷徨迷惑,徐徐出門。乃見小豎捉驢執帽在門外立,謂盧曰:「人餓驢饑,郎君何久不出?」盧訪其時,奴曰:「日向午矣。」盧子罔然歎曰;「人世榮華,窮達富貴貧賤,亦當然也。而今而後,不更求官達矣。」遂尋仙訪道,絕跡人世焉。

  獨孤遐叔
  貞元中,進士獨孤遐叔,家於長安崇賢里,新娶白氏女。家貧下第,將游劍南,與其妻訣曰:「遲可週歲歸矣。」遇叔至蜀,羈棲不偶,逾二年乃歸。至戶縣西,去城尚百里,歸心迫速,取是夕到家,趨斜徑疾行,人畜既怠。至金光門五六里,天色已瞑,絕元逆旅,惟路隅有佛堂,遐叔止焉。
  時近清明,月色如晝。係驢於庭外,人空堂中。有桃杏十餘株。夜深,施衾褥於西窗下偃臥。方思明晨到家,因吟舊詩曰:「近家心轉切,不敢問來人。」至夜分不寐。忽聞牆外有十餘人相呼,聲若里胥田叟,將有供待迎接。須臾,有夫役數人,各持畚鍤箕帚,於庭中糞除訖,復去。有頃,又持牀席、牙盤、蠟燭之類,及酒具、樂器,闐咽而至。遐叔意謂貴族賞會,深慮為其迫逐,乃潛伏屏氣,於佛堂樑上伺之。鋪陳既畢,復有公子女郎共十數輩,青衣黃頭亦十數人,步月徐來,言笑晏晏。遂於筵中間坐,獻酬縱橫,履局交錯。中有一女郎,憂傷摧悴,側身下坐,風韻若似遐叔之妻。窺之,大驚。即下屋,稍於暗處,迫而察焉,乃真是妻也。方見一少年,舉杯屬之曰:「一人向隅,滿坐不樂,小人竊不自量,願聞金玉之聲。」其妻冤抑悲愁,若無所控訴,而強置於坐也。遂舉金雀,收泣而歌曰:「今夕何夕,存耶歿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園樹傷心兮三見花。」滿坐傾聽,諸女郎轉面揮涕。一人曰:「良人非遠,何天涯之謂乎?」少年相顧大笑。
  邏叔驚憤。久之,計無所出,乃就階間捫一大磚,向坐飛擊,磚才至地,悄然一無所有。遐叔悵然悲惋,謂其妻死矣。速駕而歸,前望其家,步步淒咽。比平明,至其所居,使蒼頭先入,家人並無恙,遐叔乃驚愕,疾走人門。青衣報娘子夢靨方悟。遐叔至寢,妻臥猶未興。良久,乃曰:「向夢與姑妹之黨,相與玩月,出金光門外,向一野寺,忽為兇暴者數十,脅與雜坐飲酒。」又說夢中聚會言語,與遐叔所見並同。又云:「方飲次,忽見大磚飛墮,因遂驚魘殆絕,才寤而君至。」豈幽憤之所感耶。

  邢鳳
  元和十年,沈亞之始以記室從事隴西公,軍涇州。而長安中賢士,皆來客之。五月十八日,隴西公與客期宴於東池便館。既半,隴西公曰:「餘少從邢鳳游,記得其異,請言之。」客曰:「願聽。」公曰;「鳳帥家子無他能,後寓居長安平康里南,以錢百萬,質故豪洞門曲房之第,即其寢而晝偃,夢一美人自西楹來,環步從容,執卷且吟。為古妝,而高鬟長眉,衣方領繡帶,被廣袖之。鳳大悅曰:『麗者何自而臨我哉?美人曰:『此妾家也。妾好詩而常綴此。』鳳曰:『幸少留,得觀覽。』於是美人授詩。坐西牀。鳳發卷視其首篇,題之曰《春陽曲》,曲終四句。其後他篇,皆類此,凡數十篇。美人曰『君必欲傳,無令過一篇。』鳳即起,從東廡下几上,取彩箋,傳《春陽曲》,其詞曰:
  長安少女玩春陽,何處春陽不斷腸;  
  舞袖弓彎渾忘卻,羅帷空度九秋霜。
  鳳卒吟,請曰:『何謂弓彎?』曰:『妾昔年,父母使妾教此舞。』美人乃起,整衣張袖,舞數拍,為弓彎狀,以示鳳。既罷,美人低然良久,即辭去。鳳曰:『願復少留。』須臾間,竟去。鳳亦尋覺,昏然無有所記,及更於襦袖得其辭,驚視,復省所夢。事在貞元中,後,鳳為餘言如是。」是日,監軍使與賓府群佐及宴,隴西獨孤鉉、范陽盧簡辭、常山張又新、武功蘇滌,皆歎息曰:「可記。」故亞之退而著錄。

  沈亞之
  太和初,沈亞之將之,出長安城,客索泉邸舍。春時,晝夢入秦主內史廖家。內史廖舉亞之,秦公召至殿前,促前席曰:「寡人欲強國,願知其方,先生何以教寡人?」亞之以齊桓對,公悅,遂試補中涓。使佐西乞術伐河西。亞之帥將卒前攻,下五城。還報,公大悅,起勞曰:「大夫良苦,休矣。」
  居久之,公幼女弄玉婿蕭史先死,公謂亞之曰:「微大夫,晉五城非寡人有。甚德大夫。寡人有愛女,欲與大夫備灑掃,可乎?」亞之少自立,雅不欲遇倖臣蓄之,固辭不得。遂拜左庶長,尚公主,賜金二百斤。民間猶謂「蕭家公主」。其日,有黃衣中貴騎疾馬來,延亞之人,宮闕甚嚴,呼公主出,鬢髮,著偏袖衣,妝不多飾。其芳妹明媚,筆不可模畫。侍女祗承,分立左右者數百人,召見亞之便館,居亞之於宮,題其門曰「翠微宮」。宮人呼為「沈郎院」。雖備位下大夫,由公主故,出入禁衛。公主喜鳳蕭,每吹蕭必翠微宮高樓上,聲調遠逸,能悲人,聞者莫不自廢。公主七月七日生,亞之嘗元貺壽,內史廖先曾為秦以女樂遺西戎,戎王與之水犀小合,亞之從廖得,以獻公主。主悅,嘗愛重,結裙帶上。穆公遇亞之禮兼同列,恩賜相望於道。
  復一年,春,公主無疾忽卒。公追傷不已,將葬咸陽原。公命亞之作輓歌,應教而作曰:
  泣葬一技紅,生同死不同。
  金鈿墜芳草,香繡滿春風。
  舊日聞蕭處,高樓當月中。
  梨花寒食夜,深閉翠微宮。
  進公。公讀詞,善之。時宮中有失聲若不忍者,公隨泣下。又使亞之作墓誌銘,獨憶其銘曰:
  白楊風哭兮,石 髯莎。 
  維英滿地兮,春色煙和。
  朱愁粉瘦兮,不生綺羅。 
  深深埋玉兮,其恨如何!   
  亞之亦送葬咸陽,宮中十四人殉。亞之以悼悵過戚被病,猶在翠微宮,然處殿外特室,不居宮中矣。
  居月餘,病良已。公謂亞之曰:「本以小女將托久要,不謂不得周奉君子,而先物故。敝秦區區小國,不足辱大夫。然寡人每見子,即不能不悲悼。大夫盍適大國乎?」亞之對曰:「臣元狀,肺腑公室,待罪左庶長,不能從死公主,幸兔罪戾,使得歸骨父母國。臣不忘君恩,時日將去。」公置酒高會,聲秦聲,舞秦舞。舞者擊拊髀,嗚嗚而音有不快,聲甚怨。公執酒亞之前曰:「予顧此聲少善,願沈郎賡揚歌以塞別。」公命趨進筆硯。亞之受命,立為歌詞曰:
  擊體舞,恨滿煙光無處所。
  淚如雨,欲擬著詞不成語。
  金鳳銜紅舊繡衣,幾度宮中同看舞。
  人間春日正歡樂,日暮春風何處去。
  歌卒,授舞者,雜其聲而和之,四座皆位。既再拜辭去,公復命至翠微宮,與公主侍人別。重人殿內,時見珠翠遺碎青階下,窗紗擅點依然。宮人泣對亞之,亞之感咽良久,因題宮門詩曰:
  君王多感放東歸,從此秦宮不復期。
  春景自傷秦喪主,落花如雨淚胭脂。
  竟別去。公命車駕送出函谷關。出關已,送吏曰:「公命盡此,且去。」亞之與別。語未卒,忽驚覺,臥邸舍。明日,亞之為友人崔九萬具道之。九萬,博陵人,諳古,謂餘曰:「《皇覽》云:秦穆公葬雍橐泉祈年宮下,非其神靈憑乎。」亞之更求得秦時地志,說如九萬言。嗚呼!弄玉既仙矣,惡又死乎!  

  張生
  有張生者,家在汴州中牟縣東北赤城坂。以饑寒,一旦別妻子,游河朔,五年方還。自河朔還汴州,晚出鄭州門,到板橋,已昏黑矣。乃下道,取陂中徑路而歸。忽於草莽中,見燈火熒煌,賓客五六人,方宴飲次。生乃下驢以詣之。相去十餘步,見其妻亦在坐中,與賓客語笑方洽。生乃蔽形於白楊樹間以窺之。
  見其長鬚者持杯:「請措大夫人歌。」生之妻,文學之家,幼習詩禮,甚有篇詠。欲不為唱,四座勤請。乃歌曰:
  歎衰草,絡緯聲切切,
  良人一去不復還,今夕坐愁鬢如雪。
  長鬚云:「勞歌。」一杯飲訖。酒至白面少年,復請歌。張妻曰:「一之已甚,其可再乎!」長鬚持一籌著云:「請置觥,有拒請歌者,飲一鍾。歌舊詞中笑語準此罰。」於是,張妻又歌曰:
  勸君酒,君莫辭,
  落花徒繞枝,流水無返期。
  莫恃少年時,少年能幾時。
  酒至紫衣者,復持杯請歌。張妻不悅,沉吟良久,乃歌曰:
  怨空閨,秋日亦難暮,
  夫婿斷音書,遙天雁空度。
  酒至黑衣胡人,復請歌。張妻連唱三四曲,聲氣不續,沉吟未唱問,長鬚拋觥云:「不合推辭。」乃酌一鍾。張妻涕泣而飲,復唱送胡人酒曰:
  切切夕風急,露滋庭草濕。
  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閨泣。
  酒至綠衣少年,持杯曰:「夜已久,恐不得從容,即當睽索。無辭一曲,便望歌之。」又唱云:
  螢火穿自楊,悲風人荒草。
  疑是夢中游,愁迷故園道。
  酒至張妻,長鬚歌以送之云:
  花前始初見,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夢中,人生盡如夢。
  酒至紫衣胡人,復請歌云:「須有豔意。」張妻低頭未唱間,長鬚又拋一觥。於是,張生怒,捫足下得一瓦,擊之,中長鬚頭。再發一瓦,中妻額。闃然無所見。張生謂其妻已卒,慟哭,連夜而歸。
  及明至門,家人驚喜出迎,張生問其妻,婢僕曰:「娘子夜來頭痛。」張生人室,問妻病之由。曰:「昨夜夢草莽之處,有六七人,遍令飲酒,各請歌。孥凡歌六七曲。有長鬚者,頻拋觥。方飲次,外有發瓦來,第二中孥額,因驚覺,乃頭痛。」張生因知昨夜所見,乃妻夢耳。

  劉道濟
  光化中,有文士劉道濟,止於天台山國清寺。嘗夢見一女子,引生於窗,下有側柏樹,葵花,遂為伉儷。後頻於夢中相遇,自不曉其故。無何,於明州奉化縣古寺內,見有一窗,側柏葵花,宛是夢所游。有一客官人,寄寓於此,室女有美才,貧而未聘,近中心疾,而生所遇,乃女之魂也。
  又有彭城劉生,夢人一娼樓,與諸輩狎飲,爾後但夢便及彼處。自疑非夢,所遇之姬,芳香常襲衣。亦心邪所致。聞於劉山甫也。

  淳於棼
  東平淳於棼,吳、楚游俠之士。嗜酒使氣,不守細行。累巨產,養豪客。曾以武藝補淮南軍裨將,因使酒忤帥,斥逐落魄,縱誕飲酒為事。家住廣陵郡東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幹修長,清陰數畝。淳於生日,與群豪大飲其下,其以唐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時二友人於坐扶生歸家,臥於堂東廡之下。二友謂生曰:「子其寢矣,予將秣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  
  生解衣就枕,昏然忽忽,彷彿若夢。見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國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覺下榻整衣,隨二使至門。見青油小車,駕以白牡,左右從者七八,扶生上車,出大戶,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驅人穴中,生頗甚異之,不敢致問。豁見山川、風候、草木、道路,與人世甚殊。前行數十里,有郛郭城堞,車輿人物,不絕於路。生左右傳車者,傳呼甚嚴,行者亦爭避於左右。又人大城,朱門重樓,樓上有金書,題曰:「大槐安國」。執門者趨拜奔走。旋有一騎傳呼曰:「王以駙馬遠降,令且息東華館。」因前導而去。
  俄見一門洞開,生降車而入。彩檻雕楹,華木珍果,列植於庭下;几案茵褥,簾幃肴膳,陳設於庭上。生心甚自悅。復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階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簡前趨,賓主之儀敬盡焉。右相曰:「寡君不以敝國遠僻,奉迎君子,托以姻親。」生曰:「某以賤劣之軀,豈敢是望。」右相因請生同詣其所。行可百步,人朱門,矛戟斧鉞,布列左右,軍吏數百,避易道側。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趨其中;生私心悅之,不敢前問。右相引生升廣殿,御衛嚴肅,若至尊之所。見一人長大端嚴,居正位,衣素練服,簪朱華冠。生戰慄,不敢仰視。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賢尊命,不棄小國,許令次女瑤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詞。王曰:「且就賓宇,續造儀式。」  
  有頃,右相亦與生偕還館舍。生私心念之,意以為父在邊將,因沒虜中,不知存亡。將謂父北蕃交遜,而致茲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是夕,羔雁幣帛,威容儀度,伎樂絲竹,肴膳燈燭,車騎禮物之用,無不鹹備。有群女,或稱華陽姑,或稱青溪姑,或稱上仙子,或稱下仙子,若名者數輩,皆侍從左右。冠翠風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鈿,目不可視。遨遊戲樂,往來其門,爭以淳於郎為戲弄。鳳態妖麗,言詞巧豔,生莫能對。復有一女謂生曰:「昨上巳日,吾從靈芝夫人過禪智寺,於天竺院。觀石延舞《婆羅門》。吾與諸女坐北牖石榻上,時君少年,亦解騎來看。君獨強來親洽,言笑調謔。吾與瓊英妹結絳中,掛於竹枝上,君獨不憶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於孝感寺,悟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吾於講下舍金鳳釵兩隻,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時君亦講筵中,於法師處請釵合視之,賞歎再三,嗟異良久。顧餘輩曰:『人之與物,皆非野間所有。』或問吾氏,或訪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戀戀,矚盼不捨,君豈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與此君為眷屬。」復有三人,冠帶甚偉,前拜生曰:「奉命為駙馬相者。」中一人與生且故,生指曰:「子非馮翊田子華乎?」對曰:「然。」生前,執手敘舊久之。生謂曰:「子何以居此?」於華曰:「吾放游,獲受知於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棲托。」生復問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華曰:「周生,貴人也。職為司隸,權勢盛甚,吾數蒙庇護。」言笑甚歡。俄傳聲曰:「駙馬可進矣。」三子取劍佩冕服更衣之。子華曰:「不意今日獲睹於盛禮,無以相忘也。」有仙姬數十,奏諸異樂,婉轉清亮,曲調淒悲,非人間之所聞聽。有執燭引道者,亦數十。左右見金翠步障,彩碧玲瓏,不斷數里。生端坐車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華數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姊,各乘鳳翼輦,亦往來其間。
  至一門,號「修儀宮」,群仙姑姊亦紛然在側,令生降車輦,拜,揖讓升降,一如人間。撤障去扇,見一女子,云號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儼若神仙。效歡之禮,頗亦明顯。生自爾情義日洽,榮輝日盛,出入車服,游宴賓御,次於王者。王命生與群僚備武衛,大獵於國西靈龜山。山阜峻秀,川澤廣遠,林樹豐茂,飛禽走獸,無不蓄之。師徒大獲,竟夕而還。生因他日啟王曰:「臣頃結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頃佐邊將,用兵失利,陷沒胡中,邇來絕書,告十七八歲矣。王既知所在,臣請一往拜觀。」王遽謂曰:「親家翁職守北上,信問不絕,卿但具書狀知聞,未用便去。」遂命妻饋致賀之禮,一以遣之。數夕還答,生驗書本意,皆父平生之跡,書中憶念教誨,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復問親戚存亡,閭里興廢。復言道路乖遠,鳳煙阻絕。詞意悲苦,言語哀傷。又不令生來觀,云:「歲在丁丑,當與汝相見。」生捧書悲咽,情不自堪。
  他日,妻謂生曰:「子豈不思為官乎?」生曰:「我,放蕩者,不習政事。」妻曰:「卿但為之,予當奉贊。」妻遂自於王。累曰,謂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廢,欲藉卿才,可屈往之,便與小女同行。」生敬受教命。王遂敕有司備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錦繡、箱篋、僕妾、車馬,列於廣衢,以餞公主之行。生少游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悅。因上表曰:「臣將門餘子,素無藝術,猥當大任,必敗朝章。自悲負乘,繹致覆。今欲廣求賢哲,以贊不逮。伏見司隸穎川周弁,忠亮剛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處士馮翊田子華,清慎通變,達政化之源。二人與臣有十年之舊,備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請署南柯司憲,田請署司農。庶使臣政績有聞,憲章不紊也。」王並依求以遣之。其夕,王與夫人餞於國南。王謂生曰:「南柯,國之大郡。土地豐穰,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治之。況有周、田二贊,卿其勉之,以副國念。」夫人戒公主曰:「淳於郎性剛好酒,加之少年,為婦之道,貴乎順柔,爾善事之,吾無憂矣。南柯雖封疆不遙,晨昏有間,今日睽別,寧不沾巾。」生與妻拜首南去,登車擁騎,言笑甚歡。
  累夕達郡。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樂、車輿、武衛、鑾鈴,爭來迎奉。人物闐咽,鐘鼓喧嘩不絕。十數里,見雉堞台觀,佳氣鬱郁。入大城門,門亦有大榜,題以金字,曰:「南柯郡城」,見朱軒戶,森然深邃。生下車,省風俗,療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載,風化廣被,百姓歌謠,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賜食邑,錫爵位,居台輔。周、田皆以政治著聞,遞遷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門廕授官,女亦聘於王族,榮耀顯赫,一時之盛,代莫比之。
  是歲,有檀蘿國者,來伐是郡。王命生訓將練師以征之。乃表周棄將兵三萬,以拒賊之眾於瑤台城。弁剛勇輕敵,師徒敗績,弁單騎裸身潛遁,夜歸城。賊亦收輜重銷甲而還。生因囚弁以請罪。王並舍之。
  是月,司憲周弁疽發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請罷郡,護喪赴國。王許之。便以司農田子華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慟發引,威儀在途,男女叫號,人吏奠饌,攀轅遮道者不可勝數,遂達於國。王與夫人素衣哭於郊,候靈輿之至。諡公主曰「順儀公主」。備儀仗羽葆鼓吹,葬於國東十里盤龍岡。是月,故司憲子榮信,亦護喪赴國。
  生久鎮外藩,結好中國,貴門豪族,靡不是洽。自罷郡還國,出入無恒,交遊賓從,威福日盛。王意疑憚之。時有國人上表云:「玄象見,國有大恐。都邑遷徙,宗廟崩壞。釁起他族,事在蕭牆。」時議以生侈之應也。遂奪生侍衛,禁生游從,處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無敗政,流言怨悖,鬱鬱不樂。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親二十餘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與君子偕老,良用痛傷。」夫人因留孫自鞠育之。又謂生曰:「卿離家多時,可暫歸本里,一見親族。諸孫留此,無以為念。後三年,當令迎生。」生曰:「此乃家矣,何更歸焉?」王笑曰:「卿本人間,家非在此。」生忽若昏睡,懵然久之,方乃發悟前事,遂流涕請還。王顧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
  復見前二紫衣使者從焉。至大戶門外,見所乘車甚劣,左右親使御僕,遂無一人,心甚歎異。生上車行可數里,復出大城。宛是昔年東來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舊。所送二使者,甚無威勢。生愈怏怏。生問使者曰:「廣陵郡何時可到?」二使謳歌自若,乃答曰:「少頃即至。」俄出一穴,見本里閭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覺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車,入其門,升自階,己身臥於堂東廡之下。生甚驚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數聲,生遂發寤如初。見家之童僕擁於庭,二客濯足於榻,斜日未隱於西垣,餘樽尚湛於東牖。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生感念嗟歎,遂呼二客而語之。驚駭。因與生出外,尋槐下穴,生指曰:「此即夢中所經入處。」二客將謂狐狸木媚之所為祟。遂命僕夫荷斤斧,斷擁腫,折查,尋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洞。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積土壤,以為城郭台殿之狀。有蟻數斛,隱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一大蟻處之,素翼朱首,長可三寸。左右大蟻數十輔之,諸蟻不敢近,是其王矣。即槐安國都也。又旁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轉方中,亦有土城小樓,群蟻亦處其中,即生所領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墟,嵌異狀。中有一腐龜殼,大如斗。積雨浸潤,小草叢生,繁茂翳薈,掩映振殼,即生所獵靈龜山也。又旁一穴,東去丈餘,古根盤屈,若龍虺之狀。中有小土壤,高尺餘,即生所葬妻盤龍岡之墓也。追想前事,感歎於懷,披閱窮跡,皆符所夢。不欲二客壞之,還令掩塞如舊。是夕,風雨暴發。旦視其穴,遂失群蟻,莫知所去。故先言「國有大恐,都邑遷徙」,此其驗矣。復念檀蘿征伐之事,又請二客訪跡於外。宅東一里有古涸澗,側有大檀樹一株,藤蘿擁織,上不見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蟻隱聚其間。檀蘿之國,豈非此耶?嗟乎!蟻之靈異,猶不可窮,況山藏木伏之大者所變化乎?時生酒徒周弁、田子華並居六合縣,不與生過從旬日矣。生遽遣家童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華亦寢疾於牀。生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後三年,歲在丁丑,亦終於家。時年四十七,將符宿契之限矣。
  公佐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吳之洛,泊淮浦。偶覿淳於生貌楚,詢訪遺蹟,反覆再三,事皆摭實,輒編尋成傳,以資好事。雖稽神語怪,事涉非經,而竊位著生,翼將為戒。後之君子,幸以南柯為偶然,無以名位驕於天壤間云。
  前華州參軍李肇贊曰: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

  劉景復
  吳泰伯廟,在東閶門之西。每春秋季,市肆皆率其黨,合牢禮,祈福於三讓王。多圖善馬、彩輿、子女以獻之。非其月,亦無虛日。
  乙丑春,有金銀行首,糾合其徒,以輕綃畫美人,侍女捧胡琴以從,其貌出於舊繪者,名美人為勝兒。蓋戶牖壁,會前後所獻者,無以匹也。女巫方舞,有進士劉景復送客之會陵,置酒於廟之東通波館。而欠伸思寢,乃就榻。方寐,見紫衣冠者言曰:「讓王奉屈。」劉生隨而至廟。周旋揖讓而坐。
  王語劉生曰:「適納一胡,琴藝甚精,而色姝麗,知吾子善歌,故奉邀作胡琴一章,以寵其藝。」初,生頗不甘,命酌人間酒一杯與歌,逡巡酒至,並獻酒物。視之,乃適館中祖筵者也。生飲數杯,微醉,而作歌曰:
  繁弦已停雜吹歇,勝兒調弄邏娑發。
  四弦擺捻三四聲,喚起邊風駐寒月。
  大聲漕潔奔泥況,浪蹙波翻倒溟渤。
  小弦切切怨 ,鬼泣神悲低賽  。
  側腕斜挑掣流電,當秋直戛騰秋鶻。
  漢妃徒得端正名,秦女虛誇有仙骨。
  我聞天寶年前事,涼州水西作城窟。
  麻衣左衽皆漢民,不幸胡塵暫蓬勃。
  太平之未狂胡亂,犬豕奔騰恣唐突。
  玄宗未到萬里橋,東洛西京一時沒。
  一朝漢民沒為虜,飲恨吞聲空嗚咽。
  時看漢日望漢天,怨氣沖星成彗孛。
  國門之西八九鎮,高城深壘閒閉卒。
  河惶咫尺不能收,挽索推車徒  。 
  今朝聞奏涼州曲,使我心魂暗超忽。 
  勝兒若向邊塞彈,征人血淚應闌干。
  歌成,劉生乘醉落筆,草札而獻。王尋繹數四,召勝兒以授之。王之侍兒有不樂者,怒色形於面。生恃酒,以金如意擊勝兒,破,血淋襟袖,生乃驚起。
  明日,視繪,果有損痕。歌今傳於吳中。

  安西張氏女
  安西布帛肆,有販鬻求利而為之平者,姓張。家富於財,居光德里。其女國色。女嘗晝寢,夢至一處,朱門大戶,戟森然。由之而入,望其中堂,若設宴張樂。左右廊皆施帷幄。有紫衣吏引張氏於西廊幕次,見少女如張等輩十許人,皆花容綽約,釵鈿照耀。既至,吏促張妝飾,諸女迭助之理澤傅粉。
  有頃,自外傳呼:「侍郎來!」競隙間窺之。見一紫綬大官,張氏之兄嘗為其小吏,識之,乃吏部沈公也,俄又呼曰:「尚書來!」又有識者,並帥王公也,逡巡復連呼曰:「某來」,皆郎官以上六七人。坐畢,前紫衣吏曰:「可出矣。」群女旋進金石絲竹,鏗震響,中宵酒酣。並帥見張氏而視之,尤屬意焉。謂曰:「汝習何技能?」對曰:「未嘗學聲音。」使與之琴,辭不能。曰:「第操之。」乃撫之而成曲。予之箏亦然,琵琶亦然,皆平生所不習也。王公曰:「恐汝或遺。」乃今口授,吟曰:
  環梳鬧掃學宮妝,獨立閒庭納夜涼。
  手把玉簪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謂張曰:「其歸辭父母,異日復來。」忽驚啼而寤,手捫衣帶曰:「尚書命我矣。」索筆錄之。間其故,泣對所夢,且曰:「吾將死乎?」母怒曰:「汝夢魘爾,何乃出不祥言如是!」因臥病累日。外親有持酒肴者,又有將食來者,女曰:「且須膏沐澡瀹。」母聽之。良久妝盛飾而至。食畢,乃遍拜父母及坐客曰:「時不可留,某今往矣。」因援衾而寢。父母環伺之,俄遂卒。會昌二年六月十五日也。 

  司馬才仲
  司馬才仲,初在洛下,晝寢,夢一美姝,牽帷而歌曰:
  妾本錢塘江上住,花開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
  才仲愛其詞。因詢曲名,云是《黃金縷》。且曰:「後日相見於錢塘江上。」  
  及才仲以東坡先生薦應制,舉中等,遂為錢塘幕官。其廨舍後堂,蘇小墓在焉。時秦少章為錢塘尉,為續其詞後云:
  斜插犀梳雲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夢斷彩雲無覓處,夜涼明月生春浦。
  不逾年,而才仲得疾。所乘畫水輿,艤泊河塘。柁工遽見才仲攜一麗人登舟,即前聲喏,而火起舟尾,倉忙走報,家已慟哭矣。

  渭塘奇遇
  至順中,有王生者,本士族子,居於金陵。貌瑩寒玉,神凝秋水,姿狀甚美,眾以奇俊王家郎稱之。年二十未娶。有田在松江,固往收秋租。回船過渭塘,見一新肆,青旗出於簷外。朱欄曲檻,縹緲如畫。高柳古槐,黃葉交墮。芙蓉十數株,顏色或深或淺,紅葩綠水,相映上下。白鵝一群,游泳其間。生泊舟岸側,登肆沽酒而飲。斲巨螯之蟹,胺細鱗之鱸。果則綠檣黃橙,蓮池之藕,公坡之栗。以花磁盞酌真珠紅酒而飲之。
  肆主亦富家,其女年一十八,而知音識字,態度不凡。見生在座,頻於幕間窺之。或出半面,或露全體,去而復來,終莫能捨。生亦留神注意。彼此目視久之。已而酒盡出肆,怏怏登舟,如有所失。
  是夜,遂夢至肆中,人門數重,直抵舍後,始至女室,乃一小軒也。軒之前,有葡萄架。架下鑿池,方圓盈丈。以石之,養金魚於中,池左右植垂絲檜一株,綠蔭婆娑。靠牆結一翠柏屏,屏下設石假山三峰,岌然競秀。草則金線繡墩之屬,霜露不變色。窗間掛一雕花籠,籠內畜一綠鸚鵡,見人能言,軒下垂小木鶴二隻,銜線香焚之。案上立二古銅瓶,插孔雀尾數莖,其旁設筆硯之類,皆極濟楚。架上橫一碧玉蕭,女所吹也。壁上貼金花箋四幅,題詩於其上,詩體皆效東坡。四時詞字畫,則似趙松雪,不知何人所作也。其一云:
  春風吹花落紅雪,楊柳陰濃啼百舌;  
  東家蝴蝶西家飛,前歲櫻桃今歲結。
  鞦韆蹴罷鬢 ,粉汗凝香沁綠紗;  
  侍女亦知心內事,銀瓶汲水煮新茶。
  其二云:
  芭蕉葉展青鸞尾,萱草花含金鳳嘴;  
  一雙乳燕出雕樑,數點新荷浮綠水。
  困人天氣日長時,針線慵拈午漏遲;  
  起向石榴陰畔立,戲將梅子打鶯兒。
  其三云:
  鐵馬聲暄風力緊,雲窗夢破鴛鴦冷;  
  玉爐燒麝有餘香,羅扇撲螢無定影。
  洞蕭一曲是誰家,河漢西流月半斜;  
  要染纖纖紅指甲,金盆夜搗鳳仙花。
  其四云:
  山茶未開梅半吐,風動簾旌雪花舞;  
  金盤冒冷塑狻猊,繡幕圍春護鸚鵡。
  倩人呵筆盡雙眉,脂水凝寒上臉遲;  
  妝罷扶頭重照鏡,鳳釵斜壓瑞香枝。
  女見生至,與之承迎,執手入室,極其歡謔,會宿於寢,雞鳴始覺,乃困臥蓬窗底爾。是後歸家,元夕而不夢焉。
  一夕,見架上玉蕭,索女吹之。女為吹《落梅鳳》數闋,音調瀏亮,響徹雲際。
  一夕,女於燈下繡紅羅鞋,生剔燈,誤落燈花於上,遂成油暈。
  一夕,女以紫金碧鈿指環贈生。生解水晶雙魚扇墜酬之。即覺,則指環宛然在手,視扇墜,則元有矣。生大以為奇,遂效元稹體賦「會真詩」三十韻,以記其事。詩曰:
  有美閨房秀,天人謫降來。
  風流元有種,慧黠更多才。
  碾玉成仙骨,調脂作豔腮。
  腰肢風外柳,標格雪中梅。
  合置千金屋,宜登七寶台。
  嬌姿應自許,妙質孰能陪。
  小小乘濁壁,真真醉彩灰。
  輕塵生洛浦,遠道接天台。
  放燕簾高卷,迎人戶半開。
  菖蒲難見面,豆寇易含胎。
  不待金屏射,何勞玉手栽。
  偷香渾似賈,待月又如崔。
  蕭許秦宮奪,琴從卓氏猜。
  鶯聲傳縹緲,燭影照徘徊。
  窗薄涵魚 ,爐深噴麝煤。
  眉橫青岫遠,鬢 綠雲堆。
  權玉輕輕制,衫羅窄窄裁。
  文鴦游浩蕩,瑞鳳舞 。
  恨積鮫 帕,歡傳琥珀杯。
  孤眠憐月妹,多忌笑河魁。
  化蝶能通夢,游蜂浪作媒。
  雕欄行共倚,繡褥坐相偎。
  啖蔗逢佳境,留環獲異財。
  綠陰駕並宿,紫氣劍雙埋。
  良夜難虛度,芳心未肯摧。
  殘妝猶在臂,別淚已凝腮。
  漏滴何須促,鐘音且莫催。
  峽中行雨過,嶺上看花回。
  才子能知爾,愚夫可語哉。
  多生曾種福,親得到天台。
  詩訖,好事者多傳誦之。
  明歲,復往收租,再過其處,則肆翁甚喜,延之人內,生不知其意,逡巡辭避。坐定,翁以誠告之曰:「老拙惟一女,未曾適人。去歲君子所至,於此飲酒,偶有所睹,不能定情,因遂染疾,長眠獨語,如醉如癡,餌藥無效。昨夕忽語曰:『明日郎君至矣,宜往候之。』初以為妄,固未之信。今日而君子果涉吾地,是天假其靈,而賜之便也。」因問生婚娶未曾,又問其閥閱氏族。大喜。肆翁即握生手入於內室,至女子所居軒下,門窗戶闥,則皆夢中所歷也。草木台沼,器用什物,又皆夢中所見也。
  女聞生至,盛妝而出,衣服之麗,簪洱之華,又皆夢中所識也。女言:「去歲自君去後,思念切至,每夜夢中與君相會,不知何故?」生曰:「吾夢亦如之耳。」女歷敘吹蕭之曲,繡鞋之事,無不吻合者。又出水晶雙魚扇墜示生,生亦舉紫金碧鈿指環,兩相表訂以證之。彼此大驚,以為神契。遂與生同居偕老,乃為夫婦于飛而還。終以團圓,可謂奇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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