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卷
賈雲華還魂記
魏鵬,字寓言,其先矩鹿人。九世祖飛卿,宋高宗朝仕至御史中丞。以論秦檜誤國,貶襄陽令,死葬白馬山,子孫遂留居焉。宗族蕃衍,富擬封君,迨元尤盛。鵬父巫臣,延 初參政江浙行省,生鵬於公廨,而父卒。母郢國蕭夫人攜鵬暨二兄扶櫬歸襄陽。生五歲通五經,七歲能屬文。眉目如畫,肌膚瑩然。鄉里以神童稱之。至正間,累舉不偶,深置恨焉。嘗曰:「大丈夫當唾手以取功名,而一第乃不可得耶!」因撫几長歎。蕭夫人聞之,恐其悒鬱成疾,遂命之曰:「錢塘汝父同鄉也,凡此時名師夙儒,多前日門生故吏。汝在講業,庶或有成。況東南大蕃,山水奇勝,可以開豁心胸,吟詠情性,汝其行哉?勿事一室。」乃於懷中出書一緘,付之曰:「到彼讀書之暇,當往訪故賈平章婦邢國莫夫人,以此呈之,議汝姻事。吾自有說,慎勿妄開也。」生退,私啟其封,始知母氏與彼有指腹之約,喜不自勝,促駕而行。
生奉命翌日戒行,逾月抵杭,僦居於北關門邊嫗家,嫗善延納,生頗安之。越數日,舍館既定,乃漸出遊。問故人,無一在者。惟見湖山佳麗,清景滿前,車馬喧門,竺歌盈耳。生乃賦《滿庭芳》詞一闋以紀其勝。因題房舍紙窗之上,詞云:
天下雄蕃,浙江名郡,自來惟說錢塘。水清山秀,人物異尋常。多少朱門甲第,鬧叢俚爭沸絲簧。少年喀,謾攜綠綺,到處鼓鳳求凰。徘徊應自笑,功名未就,紅葉誰將?且不須惆悵。柳嫩花芳。又道藍橋路近,願今生,一飲瓊漿。那時節,雲英覷了,歡喜殺裴航。
偶,邊嫗見之,問曰:「斯作,郎君所綴乎?」生未答。嫗曰:「郎君豈以老婦為不知音者耶?大凡樂府蘊藉為先,此詞雖佳尚見娬媚,歐、晏、秦、黃,迨不如是。」生聞之,乃大驚。因致謝曰:「淺陋之言,獻丑多矣。」因諏嫗出處,方知為達睦丞相寵姬。丞相薨,出嫁民間,今老矣。通詩書,曉音律,喜笑談,善刺繡,多往來達官家,為女子師,皆呼為邊孺人。生曰:「然則丞相政與先公使參及賈平章為同輩人矣。」嫗駭曰:「郎君豈魏參政子乎?」生曰:「然。」真韓子所謂稱其家兒者也。因出杯款生。生乃得備詢參政舊日僚家。嫗曰:「俱無矣。惟賈氏一門在此耳。生曰:「老母有書達彼,敢托為之先啟。」嫗許諾。生又問:「平章棄祿數年,今有誰在,生事若何?」嫗曰:「平章一子名麟,字靈昭,一女名娉聘,字雲華。母夢孔雀銜牡丹蕊懷中而生。論顏色則若桃花之映春水,論態度則似流雲之迎曉日。十指削纖纖之玉,雙羹綰裊裊之絲。填詞度曲,李易安難繼後塵。織錦繡圖,蘇若蘭詎容獨步耶。邢國鍾愛之,但從餘講學,予自以為弗如也,且夫人勤勵治產有方,珠履玳不減昔時之豐盛,鐘鳴鼎食宛如向日之繁華。」生聞之,知其必指腹之人也。急欲一往。會嫗病目,弗能前,遂止。
夫人訝嫗久不來,乃遣婢春鴻往嫗家問焉。時嫗目愈,欲偕行。值生偶出,嫗乃先隨鴻往詣夫人謝,且道魏生母寄書事。邢國駭愕曰:「政爾念之,今焉致此?亟為我召來,勿緩也!」春鴻承命復至請生,生便同行。既及門,鴻先人。俄而二青衣導生至重堂,即東階少立。邢國服命服出坐堂中,生再拜。夫人曰:「魏郎幾時來耶?」生曰:「數日耳。」命坐。茶罷,夫人曰:「記得別時尚在襁褓,今長成若是矣。」慰勞甚至。且問蕭夫人暨安否。生答以幸俱無恙。夫人為生道舊如在目前,但不及指腹誓姻之說。生疑之,乃顧隨來老僕青山解囊,取母書投上。夫人拆封觀畢,納諸袖中,亦不發言。頃間一童子出,娟娟如瓊瑤。夫人命拜生,生答拜。夫人曰:「小兒子也,當教之,乃達禮耶。」復命侍妾秋蟾曰:「召娉娉來。」須臾,邊嫗領二環復擁一女子,從繡幕後冉冉而至,面生前展拜,生逡巡欲避。夫人曰:「無妨,小女子也。」拜畢,退立於夫人座右。邊嫗亦侍坐於隅。竊窺娉娉真國色,雖西施、洛神未可優劣。生見後,魂神飛越,色動心馳。恐夫人覺之,即起身辭出。夫人曰:「先平章視先參政猶骨肉,尊堂亦視老身如姊妹。自二父雲亡,兩家闊別,魚沉雁杳,音耗不聞,本謂此生無復再見,豈意餘年得睹英妙,老懷喜慰,何可勝言。郎君乃爾寡情耶?」生揖返席,不復敢辭。邢國目娉娉人,意若使治具,然於時開宴,水陸畢陳。夫人親酌飲生,生跪受而飲。既而命麟與娉娉更勸迭進。娉酒至,生辭以乍出遠方,久瓊櫱,今不勝杯酌矣。娉娉捧杯再拜,生欲熟視之,固辭不敢先飲。夫人曰:「郎君年長於汝,自今以後既是通家,當為兄妹,汝宜跪勸。」娉遂跪。生倉惶遽接,一吸而盡。娉娉收杯至夫人前,瀝餘酒於案曰:「兄飲未酹,更告一杯可乎?」夫人笑曰:「才為兄妹,便鍾友愛之情,郎君豈得戛然乎?」邊嫗亦從旁相勸,生乃杯飲。夫人復讓邊嫗曰:「郎君既舍汝家,乃不早以見告,當滿罰一觥。」嫗笑而飲。宴罷告歸。夫人曰:「郎君毋還邸中,只在寒舍安下。」生略辭。夫人曰:「貧家寂寞,願勿嫌也。」即呼家僕脫歡、小蒼頭宜童引生於前堂外東廂房止宿。
生入門,但見屏幃牀褥、書几浴盆、筆硯棋琴靡一不備。嫗家行李亦已在焉。生既得定居,復遇絕色,且驚且喜,睡不能成,因賦《風人松》一詞,乘醉書於粉壁之上。詞曰:
碧城十二瞰湖邊,山水更清妍。
此邦自古繁華地,風光好,終日歌弦。
蘇子宅邊桃李,坡公堤上人煙。
綺窗羅幕鎖嬋娟,咫尺遠如天。
紅娘不寄張生信,西廂事,只恐虛傳。
怎及青銅明鏡,鑄來便得團圓。
是夕,娉娉反室亦厚憶生。因呼侍女朱櫻曰:「魏兄臥否?」櫻曰:「弗知也。」娉語之曰:「汝往廂房窺之。」去良久,返命云:「郎君微吟燭下,若有深思。既而取筆題數行於壁問,諦視之,乃《風人松》詞也。」娉曰:「汝記憶乎?」櫻曰:「已記之矣。」遂口占一過。娉儒毫展雙鸞霞箋次其韻,頃刻而就。封緘付櫻曰:「明早汝奉湯與郎君盥面時,以此授之。」櫻收於囊。次日黎明,如教而往。生盥洗畢,櫻出緘謂生曰:「娉小娘致意郎君,有書奉達。」生取視之,乃和生所賦壁間《風人松》,詞云:
玉人家在漢江邊,才貌及春妍。
天教吩咐風流態,好才調,會管能弦。
文采胸中星斗,詞華筆底雲煙。
藍田新鋸壁娟娟,日暖絢晴天。
廣寒宮闕應須到,霓裳曲,一笑親傳。
好向嫦娥借問,冰輪怎不教圓。
生讀之數過,不忍釋手。知娉娉賦情特甚也,遂珍藏於書笈中。方欲細詢娉情性,而夫人已遣宜童召生矣。生偕童人,夫人見生來迎,謂生曰:「郎君奉命萱堂,遠來遊學,不可玩時廢日。此中有大儒何先生者,及門之士常數百人。郎君如從之游,必有進益。贄見之禮吾已辦矣,食罷請行。」
生睹聘後,萬念俱灰,不求聞達,惟雲華是念。不虞,夫人之逼令就學,也黽勉應承,然亦不數數往也。因念夫人雖甚見愛,而掛口不及姻事,且令與娉娉認為兄妹,蓋有可疑,而元從質問,乃潛詣伍相詞祈夢,得神報云:「灑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見娥。」既覺莫曉所謂,但私識之。一日偶與朋友游西湖,娉伺生不在,攜侍姬蘭苕潛至其室,遍閱簡牘,見有《嬌紅記》一冊,笑謂苕曰,「郎見讀此書,得無壞心術否乎?」因戲題絕句二首於生臥屏上:
淨几明窗絕點塵,聖賢長日與相親。
文房消灑元餘物,惟有牙籤伴玉人。
花柳芳菲二月時,名園剩有牡丹枝。
風流杜牧還知否,莫恨尋春去較遲。
抵暮,生歸見詩,知為娉作,深侮一出,不得相見。乃賡其韻,用趙松雪體行楷書於花箋,以答娉。詩曰:
冰肌玉骨出風塵,隔水盈盈不可親。
留下數聯珠與玉,憑將吩咐有情人。
小桃才到試花時,不放深紅便滿枝。
只為易開還易謝,東君有意故教遲。
寫畢,元便寄去。躊躇間,忽春鴻來謂生曰:「夫人間郎君西湖歸,懼為酒困,遣妾持武夷小龍團茶奉飲。」生喜甚,即啜一甌。因移身逼鴻坐,笑語鴻曰:「娉小姐既視我為兄,汝何惜暫為我婦。」鴻變色曰:「夫人理家嚴肅,婢妾只任使令,豈敢薦枕於君,以污清德。」生曰:「東園桃李,片時春也,何害?」遂與鴻狎。且謂鴻曰:「吾有一柬奉娉娉,能為我持去否?」鴻曰:「敢不承命。」當亟遞去。鴻人,遇娉茶堂中,即以與之。娉急置於懷,矚鴻勿泄。返室觀之,乃和其絕句二首。讀罷歎曰:「清楚流麗,類其為人。」言未已,聞夫人呼曰:「有客。」娉趨出,乃外兄莫有壬也。自寞城來省,邢國因設宴待之,生亦與坐。夫人以久別有壬,且悲且喜。姑姪勸酌,不覺至醉。兼之有壬遠來,驅馳鞍馬,困憊不任酒,急欲休息,苦告夫人。夫人乃令脫歡扶掖至禮賓堂之南小齋內臥。生亦隨出,獨立於重堂。亡何夫人亦眩暈思臥,乃先就榻。惟娉娉率諸婢收拾器皿,鎖閉門戶。
朱櫻持燭伴娉出重堂巡邏,見生孤立。驚曰:「兄未寢乎,何此延佇?」生告以渴甚,求漿弗能得。婚即令櫻人廚中取茶,因代櫻執燭置案上,燭為風爍蠟液淚流,娉以金剪剪之曰:「汝亦風流乎?」生曰:「子不聞李義山詩云: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娉曰:「義山浪子耳,何眷戀之深也?」生曰:「人同此心,心同此意,焉可以此病義山乎?」娉曰:「然則兄亦義山之流亞矣。」生曰:「風情幽思,自謂過之。」娉曰:「若是之言,真風流蘊藉之士也。但佳句云:『勞心者,果勞何事。』不知商隱亦有是乎?」生曰:「室邇人遐故也。」娉不答,指壁上琴曰:「兄善是那?」生曰:『,幼耽此技,小姐聞亦能之。」娉曰:「謾寄指耳,敢言能乎。」俄朱櫻捧茶至,娉起遞與生,生謝曰:「何煩鄭重?」娉曰:「愛親敬兄,禮宜如是。」生將促席與言,娉遽斂身曰:「今夕夜深,兄宜返室。來宵有便,當詣聽琴,幸勿他往也。」各道萬福而退。
次日,夫人中酒不能起,薄暮,娉偷至廂房。生正懸望佇階前,陡見娉來,喜心翻倒,即擁娉人,坐定。生拂几焚香,解錦囊出天凰環佩琴請娉彈。娉羞澀固辭。生於是轉軫調弦,鼓關雎一曲,以感動之。娉曰:「吟揉綽注一一皆精。但,惜取聲太巧,下指略輕耳。」生甚服其言。必欲觀娉之指法,請之不已。娉乃命朱櫻取琴放前瑯石桌上,操雉朝飛一調以答生。生曰:「佳哉指法。但此曲未免淫豔之聲多。」娉曰:「無妻之人,其詞哀苦,其聲淒怨,何淫豔之有?」生曰:「子非牧犢子妻,安能造此妙乎?」娉無言,惟微哂而已。是夕談話稍款,言情頗深。值夫人睡覺,呼娉索人參湯。娉惶恐走去。生茫然自失,魂魄俱喪,面若死灰,大失所望。因枕上賦《如夢令》一詞自悼,詞云:
明月好風良夜,夢楚王台下,
雲散雨收,難成佳會,又為虛話。
誤也,誤也。青著眼兒乾罷。
平旦,生起整衣冠,趨夫人閣問安否。出入重堂,轉從堂後循曲巷欲造娉室,迷路而回,至清凝閣前少憩。時娉正坐閣,低鬟束雙彎,著繡鞋。生即屏身戶外,窺於隙間,為娉小婢福福見之,報與娉。娉大憤,將起白夫人。生惶恐告娉曰:「向於夫人處問安,路迷至此,兄妹之情,寧忍見窘。」娉曰:「男子無故不入中堂,況可直造人家閨閣乎!今且恕兄,後再勿至。」生連揖不已。娉曰:「聊恐兄耳,毋勞深謝。」因指閣前靈清小瓦盆養瑞香一株,命福福云:「送去兄臥房中,為幽人之伴。」生曰:「得此一枝,當貯諸金屋。」娉笑而頷之。福遂捧花送生出。生知福乃娉之親隨,即探囊中金數星與之,冀其傳遞簡帖,潛通慇懃,福拜而受之。自此得其用矣。
然生自離家之後,兩月有馀。寒食初過,清明又到。夫人備酒肴,召鄰曲及邊嫗,並拉生出郭掃墳。惟娉娉以小疾新愈,不得偕行。生覘知娉不往,乃佯出,夫人留之。生曰:「適何先生遣人見呼,不敢不去。弗及拜平章神道,意甚怏然。」夫人曰:「先生召無諾,宜速往也。」生去。夫人亦登輿,舉家畢從。惟留福福及小女使蘭苕伴娉。生度夫人行遠,徐徐而歸,至重堂門,閉不得入,徘徊底下。福福聞人履聲,謂是客至。啟門問之,乃生也。生急持福裙問娉所在,欲見之。福曰:「小姐敏慧聰明,知書識禮,持身謹慎,不離閨房,貞靜幽嫻,凜不可犯。妾安敢闇昧導君唐突西子。」生曰:「吾之遇汝,自謂有緣。雖張珙之紅娘不啻過也。今汝乃有是言,予觖望甚矣。」福沉吟半晌曰:「彼雖以禮自持,然幽情頗切,吾嘗見其攬鏡自照,回顧妾曰:『我何如月中之娥也。妾復之曰,不已誇乎。彼乃曰,『娥雖貌美,叵耐只孤眠。由是觀之。可知情寄也。」生曰:「為今之計,將若之何?」福曰:「妾有吳鮫手帕。郎君試為情詩書其上,我當持與之觀。郎君輕步踵妾後窺之,彼若動心,事諧必矣。」生欣然握管題以付之。詩曰:
絞綃元自出龍宮,長在佳人玉手中。
留待洞房花燭夜,海棠枝上試新紅。
福袖帕入,生尾福後至柏堂。娉方倚欄玩庭前新柳曰:「綠陰如許矣。」因誦稼軒詞云:「莫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生遽前撫其背曰:「斷腸何所為乎?」娉驚曰:「狂生又至此耶!」生曰:「韓壽竊香,相如滌器,狂者固如是乎!」娉乃命福取茶。福佯墮手帕於地,娉拾而觀之,見詩怒曰:「此必兄所為。小妮子何敢無憚如是,吾將持以白夫人。」生謝再三,繼之以跪。娉因回顏一莞,收置懷中曰:「勿多言,姑此共坐,少敘半晌之歡。倘老母來歸,則無及矣。」生大喜,就坐。娉呼福出江瑤薦酒,親持金荷葉杯,酌以勸生。生辭不飲。娉因勸,生謝曰:「此意良已勤,政昔人謂雖吃錐子,亦醉不煩酒。」略飲數杯,因命撤去,娉從之。生乃促席與娉聯坐,語娉曰:「我奉命慈親,為此姻事,艱難水陸,千里遠來。今夫人了無一語道及前盟,必有他謀。事恐中變,命為兄妹,其意可知。子復漠然路人相視,殊無聊賴。久擬賦歸,但以未與子言,故遲遲不決耳。今幸相逢,難期再會,予之心事,子既知之,諧與不諧,明以見告,勿徒使我為東南留滯之客也。」娉聞之,撫髀歎曰:「餘豈木石人哉,兄之此言,豈知我者。妾自遇兄來,忘食廢事,心動神疲,夜寐夙興,惟君子是念。願以葑菲,得侍閨房,偕老百年,乃深幸也。第恐天不與人行方便,不能善始令終。張珙、申純可為明鑒。」兄如不棄管蒯,妾可永執箕帚,毋輕一舉,當計萬全。」生曰:「若待六禮告成,則予墓草宿矣。子其憐之,毋吝今夕。」娉未及對,而蘭苕告夫人回矣。生倉惶趨出。是月三日丙午也。
丁未清晨,生人謁,夫人曰:「昨因祭掃就西湖上諸寺一行,佳景滿前,令人應接不暇。所惜者,寓言不在耳。」生唯唯而退,至中堂側門與娉相遇,侍妾森然,前遮後擁,彼此注視,莫交一言。生歸室悶悶,因誦崔顥黃鶴樓詩云:「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娉過窗外聞之,因穴窗呼生曰:「男兒向懷上之切乎。」生曰:「事屢參差,終不能就,處此無益,莫若歸爾。」娉曰:「少頃當令福福請君。」言訖而去。早飯罷,福福果來。謂生曰:「娉娘有柬奉君。」生取視之,乃詩一首,云:
春光九十恐無多,如此良宵莫浪過。
寄與風流攀桂客,直教今夕見嫦娥。
讀畢,生喜不自制。
然,視日之斜,汲汲然,望夜之至。豈期向午,生之故人金在來拉生過平康,生以他事拒之。金固請,不得已乃與同行。彼妓有秀梅頗曉詩詞,素慕才俊,見生灑落,勸以巨觥。金又與轟飲,生意不在酒,為所困,痛醉而歸,展紫絲褥臥於房前石欄杆地上。迨暮月明,夫人睡熟,娉乘便赴約,不意生酣酒氣逼人,呼之不應,乃悵然踟躕於階下,徐人生室,取毫寫絕句一首於生練裙上,投筆而去。詩曰:
暮雨朝雲少定蹤,空勞神女下巫峰。
襄王自是無情者,醉臥月明花影中。
五更天明,生酒亦醒,起步花陰,但見落紅沾袖,墜露濕衣。追省娉期,滂然流淚。正鬱鬱間,忽風吹生衣裾,據翻字見,生舉視之,乃七言絕句,娉所染也。因大悵恨失此良會,為人所誤,深負娉期。剪下裙幅,裝潢成軸,懸於壁間,仍賡原韻,緘以寄娉。詩曰:
飄飄浪跡與萍蹤。
誤人蓬菜第幾峰。
凡骨未仙塵俗在,罡風吹落醉鄉中。
詩後復有一詞,名《憶秦娥》云:
春蕭索,可憐更負佳人約。
佳人約,今番準定,莫教違卻。
世間雖有相思藥,應知難療身如削。
身如削,盈盈珠淚,夜深偷落。
一日,忽聞夫人喚春鴻雲平章忌辰在邇,合照常規,汝可往西鄰姚恭恕長者家問幾時建金山佛會,亦欲附薦平章,以邀冥福。鴻少選返命云,只在此月二十五日為始,適屆忌辰,凡三晝夜。若欲與建善功,必須嚴齋戒,至日請詣法筵,炷香禮佛,竣事方歸。至期夫人吩咐娉家事畢,乃往姚宅。娉與生俱送及門,因得同行人內。經過生臥房前,生苦邀人,欲賦高唐。娉懇辭曰:「蒲柳賤軀敢自吝惜。但今白晝,僕妾眾多,若交接之頃,雲雨方濃,妾於此時如醉如夢,能保無他慮乎?莫若少待今宵。兄宜見即妾所,妾當明燭啟門,焚香迎候。」生深然之。至暮娉戒諸奴僕曰:「夫人偶不在家,汝等各宜早歇。男僕不許擅人中門,女僕亦須不離內寢,毋得輒便私相往來。僕眾皆拱聽,莫敢不遵。人既定,生得尋向路,由柏堂後,轉過橫樓,而適有兩巷相連,莫知何者可達。狐疑未決,忽風送好香一炷,迎鼻而來,生心喜曰:「娉不遠矣。」逕趨右巷,巷窮,果得娉寢。但見綠窗半啟,絳燭高燒。娉上服紫羅衫,下著翠文裙,自拈生龍腦於金雀尾爐中焚之,香煙縹緲,燭影晶熒。驟望見娉,疑與仙遇。娉笑曰:「鉅卿信人也。」出戶迎生,延人室內。室中安黑漆羅鈿屏風牀,紅羅圈金雜彩繡帳,牀左有一剔紅矮几,几上盛繡鞋二雙,彎彎如蓮瓣,仍以錦帕覆之,右有銅絲梅花籠,懸收香鳥一隻,餘外無長物。房前寬闊僅丈許,東壁上掛二喬並肩圖,西壁掛美人梳頭歌,壁下犀皮韋相對,一放筆硯文房具,一放妝奩梳掠具,小花瓶插海棠一技,花箋數番,玉鎮紙一枚。對房則藕絲吊窗下作船軒,軒外繚以彩牆。牆內疊石為台,上種牡丹數本,四旁佳花異草叢錯相間,距台二尺許,磚一方池,池中金魚數十尾,護階草籠罩其上。生未暇遍觀,即擁娉就寢。娉乃取白絞軟帕付生曰:「兄詩驗矣。可謂海棠枝上試新紅也。」生笑為娉解衣,共人帳中。娉低聲告生曰:。『妾幼處深閨,未諸情事。諧歡之際,第恐弗勝。兄若見憐,不為已甚。」生曰:「姑且試之。庶幾他日見慣。」豈期娉之身體纖柔,腰肢顫撢,花心才折,桃浪已翻,羞赧呻吟,如不堪處。而生蜂鎖蝶戀,未肯即休,直至興闌。將過半夜,生起持帕剪燭觀之,仍與娉使藏焉,留為後日之記。娉曰:「賤妾陋軀,為兄所破,靜言思之,有面目,伉儷之約,兄善圖之,毋使妾為章台之柳則幸矣。不然,當墜樓赴水以死謝兄,斷不能從世俗之人背盟他適,以負天下。」生曰:「我為男子,豈不能謀一婦人。脫有夙緣,不必過慮。」乃於枕上口占《糖多令》一闋以贈娉。詞云:
深院鎖幽芳,三星照洞房,摹然間得效鸞凰。燭下訴情猶未了,開繡帳、解衣裳,新柳未舒黃,枝柔那耐霜。耳畔低聲頻咐囑,偕老事,好商量。
娉亦依韻和以酬生:
少小惜紅芳,文君在繡房,幸相如賦就求凰。此夕偶諧雲雨事,桃浪起,濕衣裳,從此退蜂黃。芙蓉愁見霜,海誓山盟,休忘卻,兩下裡細思量。
自此往來頻數,無夕不歡。雖連理之柯,比翼之鳥,奚以過也。
何期光陰易過,樂極悲來,夏暑將殘,秋風又動,忽收蕭夫人及二兄書,取生回,應鄉試。生得書悒怏不遣娉知,然言動之間,屢有嗟歎之意。娉問之,生不獲隱,出母書示之,彼此流涕。未數日,生二兄又遣一僕海仙,馳書奉邢國夫人,使促生早還。夫人啟緘讀畢,令人召生至,以母書示之。且謂生曰:「尊夫人相念之深,二令兄促歸亦急,且欲同應秋期,實人間快事。老身雖不忍遽舍郎君,然母命、兄書安可違越。所願桂枝高折,早占鼇頭。側耳捷音與有榮耀。瓜期未及,拱候再來。」遂備酒肴餞生。娉時侍夫人坐側,聞知此言,淚落如雨,即起人內,其夜伺夫人睡,乃潛出別生,相視飲泣。遂謂生曰:「正爾喜歡,乃有遠別。天耶、人耶,何至此極也。」生曰:「我為母兄所逼,且只暫歸,三兩月間再圖相見,子第寬心,保圖眠食,勿為亡益之悲,徒損傾國之貌。」嫂掩泣曰:「兄途中謹慎,早早到家,有便即來,勿為長往。妾醜陋之身,乃兄所有。倘念日盟,不我遐棄,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乃向生再拜曰:「只此別兄,明日不能出矣。」生亦咽埂,目送娉還,次日,娉又遣福福叩門,持手簡送青絲履一雙,綾襪一贈生。簡云:「薄命妾婢再拜寓言兄前,媳薄命不得奉侍左右,為久計,今馬首欲東,無可相贈,手制粗鞋一雙,絞襪一綱,聊表微意。庶步履所至,猶妾之在足下也。悠悠心事,書不盡言,伏椿緘辭,涕淚交下。不具。」
生覽畢,惟墮淚而已。遂收拾鎖於書復。既登途,凡道中風晨月夕,水色山光,睹景懷人,只增悲惋。及抵家,已迫槐黃矣。遂偕二兄往就試。失利,惟鵬領高薦而歸,賀客填門,雜數月。
迨冬未,同年促上禮闈,生方欲托病不赴,圖為杭游以踐夙約,而母與二兄之弗容,府尹縣侯之敦遣,不獲已,黽勉而行,期在下第,庶得即歸。詎意青錢萬選萬中,會闈揭曉,名次群英。廷試又在甲榜,擢應舉翰林,文字才名日起籍甚。當時虞揭諸公皆加愛重。生雖在清要,而心念雲華,未嘗暫舍,因求外補。
明年正月,得江浙儒學副提舉,正愜所願。遂不歸襄漢,逕赴錢塘.需次待闕。首具袍笏,請賈氏拜夫人。夫人見生來,喜色溢面。勞之曰:「且審金榜題名,文台列職,平生之願,一日盡酬。第恨靈昭年幼,未歷江湖。老病孱軀,不能遠涉,無由造賀,作慶尊堂為愧耳。」生謝曰:「未學荒疏,謬登科目。續貂之消,有愧於中。然自別門下,兩載光陰,令女賢郎安否何似?輒敢請見,少慰下懷。」夫人曰:「小兒讀書郡學,半月一回。丑女在家,尋當上謁。遂命秋蟾召娉。須臾出見,流盼睨生,悲喜交集。夫人置酒,邊嫗亦來。邢國舉杯致賀生畢,復命娉曰:「魏兄高第顯官,人間盛事。汝既在妹列,豈可元一杯致賀乎?」娉領命,乃酌酒勸生。生復酬娉,極歡而罷。既暮辭出。夫人曰:「幸未上官,免尋別舍,吾家舊寓,謹以相延。」生且謝且辭,退就寢室,風物依然,一榻如故,因賦律詩一首題於壁,以紀重來。詩曰:
不到仙家兩載餘,竹窗幽戶尚如初。
梁懸徐孺前時榻,壁寫崔生昔日書。
花柳漫為新態度,江山不改舊規模。
未內當日桓溫幕,還有風流此客無?
次日,生出謁,夫人慮生寓所器物不備,或乏使令,乃呼娉侍行,過彼點檢。及至凡百所需,悉已完具。宜重復專供役,蓋娉已宿戒之矣,而夫人弗知也。周視間,忽見生壁上新題,讀之數過,稱賞弗已。且顧娉曰:「才子、才子。」又云:「此人器字宏深,學問該博,聰明敏捷,少有比倫,非出十年,須當遠到,提舉未足以淹也,女子識之。」夫人素有藻鑒,慎許可。娉見母譽生如此,愈加愛重。由是夜往晨回,傾情倒意。雖接翼之鸞鳳,交頸之鴛鴦,未足以喻其和協也。夫何情愛所迷,殊無顧忌。朝歌暮樂,婢妾皆知。所未覺者,惟邢國一人而已。
或日,春鴻與蘭苕於清凝閣前閒坐,分食泉州鳳餅香茶。娉偶過見之,默然不樂。私念此茶,夫人物也,惟已嘗竊數餅與生,計必生私二人。因往召鴻、苕詰問。二人不能隱,以生與為對。娉大恨恚,妒念頓生,乃抬摭他事,白於夫人,俱遭痛撻。鴻輩銜恨,謀發娉私,乃闞娉與生於後園池上重陰亭前弈棋,急趨白夫人曰:「圃中池蓮有一花,並蒂紅白二色,開已一日,請往視之,久則謝矣。」夫人喜曰:「此禎祥兆也。」如其請。生與娉不虞其至,生方笑謂娉曰:「雲華姐又輸一局矣,敢請子之金釧為賭資可乎。」言未已,而夫人至。適風吹敗桃墜局中,娉驚訝,舉首視之,遙見夫人來,知其故意相襲也,急令生人東洞避去。而博戲之具,收拾弗及,乃佯趨走迎,語夫人曰:「兒多時不到園中,適因繡倦,與福福攜楸枰此來,以消長日。忽見並頭蓮花紅白二色相向,真嘉瑞也。正擬報知膝下,而娘娘來矣。」鴻、苕雖善其支吾,然未敢便斥,惟相目冷笑而已。幸夫人眼昏,莫辨其為生也。夫人曰:「蓮花雙蒂者,常有之。但一紅一白為難得。適聞春鴻言如此,將欲呼汝同觀,不意汝先在此矣。然人家處子不離閨房,偶或出遊,擁蔽其面。今汝不使我知,輒行至此,雖無人見,亦且不宜,況汝讀書識禮,豈不知博棄之為非,當痛以自懲,後無復爾。」夫人只知其與福福手談,不料其與生對壘也。遂同至亭間,徘徊瞻顧。夫人命春鴻曰:「佳哉花也。可召魏郎君來此同玩。」鴻將啟齒,娉恐其有言,潛躡其足,鴻會意,乃給夫人曰:「有此佳花,而酒肴未備,不若明日於此開宴,召之賞玩,亦未為晚。」夫人點頭曰:「春鴻言是也。」遂回。
詰旦,果於亭上設席,且於郡學呼麟回,同生賞花。酒半,夫人目麟曰:「吾聞人家興替,見於花草,草木得氣之先,且瑞應之來,必不虛也。汝今秋文哉,或者得捷。雙蓮之瑞,其在是乎?宜賦一詩,以觀汝志氣。魏提舉如不相棄,亦請唾珠玉,以重斯芳。麟與生奉命一揮而就,以呈夫人。夫人覽而笑曰:「提舉絕妙好詞,吾兒結意亦自可取。」因付娉曰:『汝觀而藏之,留為汝弟秋科張本。」二詩云:
若耶溪裡萬紅芳,哪似君家並蒂祥。
韓壽醉醒殊態度,英皇濃淡各梳妝。
徒勞畫史丹青手,漫費詞人錦繡腸。
向夜酒闌明月下,只疑神女伴仙郎。
右鵬詩。
亭亭翠蓋蔭嬈,一種風流兩樣嬌。
飛燕洗妝迎合德,彩鸞微醉倚文蕭。
若教解語應相妒,縱是無情也是妖。
寄語品題高著眼,直須留作百花標。
右麟詩。娉讀之微莞,將入袖。生乃請於夫人曰:「小姐也不可無佳制。」夫人乃命娉曰:「汝試為之,請教提舉。」娉對曰:「好語皆為兄所道,尚何言哉。然亦不敢不勉強。」遂口占《聲聲慢》一闋,詞云:
大華峰頭,若耶溪上,秋波蕩漾蟬娟。翠蓋陰中,佳人並著雙肩,深杯怎禁頻歡。便玉容霞臉爭妍,真個似善才龍女,不染塵緣。共說風流態度,似鳳台蕭史夫婦同仙。描畫丹青,生織難寫清聯。鸞鴦也知相傍,每愛來比翼花邊。心更苦,委游絲,人暗牽。
生傾聽之餘,自愧弗及,因出席揖之曰:「風流俊媚的是當家,真可謂才調女相如也。」娉斂繡巾拜謝曰:「不敢當,不敢當。」酒散月明,夫人酣醉。娉出就生,具告以昨日圍棋之故,且吐舌曰:「非桃墜,夫人見矣,奈何,奈何?」生曰:「此天也,然非子之臨機應變,則罅隙呈露,吾二人安得復合也。危哉,危哉!」娉曰:「夫人以妾昨過園中,微賜訶譴,今不敢再至矣。所恨前時遠別,今幸相遇,復被匪人無端間阻,然當為兄屈己下之,冀回其意,兄且忍耐,勿自憂煎,然此亦由兄私之之過也。《論語》曰『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不可不加之意也。蓋微諷生寵春鴻、蘭苕事以箴之。生慚驚交並,莫知為對。娉自此深居簡出,杳不相聞。生亦 不安,若有芒刺在背,凡遇內集多卻不來。娉雖謬為斂跡,而益重幽思,故於鴻、苕特加禮待。但其所欲,舉以贈焉。爾後二人俱囿娉術中,夙怨冰釋,翻為之用,第生未知耳。
踽踽月餘,無聊特甚。正憂悶中,忽福福送新蓮數房來,且報鴻、苕釋憾,早晚可以相見。生聞之,手舞足蹈,不任歡情。因以蜀箋寫所賦夏景閨情十首,為小引於前,以答娉。其詞曰:「孤館無聊,睡起危坐。不見賢淑,豈止鄙吝復生而已哉。成閨思十首奉寄,一則以見此情之拳拳,一則時自省覽,猶佳麗之在側也。」詩曰:
香閨曉起淚痕多,倦理青絲髮一窩。
十八雲鬟梳掠遍,更將鸞鏡照秋波。
其一;
侍女新傾盥麵湯,輕回雪腕立牙牀。
都將隔宿殘脂粉,洗在金盆徹底香。
其二;
紅錦拭鏡照窗紗,畫就雙蛾八字斜。
蓮步輕移何處去,階前笑折石榴花。
其三;
深院無人刺繡慵,閒階自理鳳仙叢。
銀盆細搗青青葉,染就春蔥指甲紅。
其四;
薰風無路人珠簾,三尺冰綃怕汗黏。
低喚小鬟推繡戶,雙彎自濯玉纖纖。
其五;
愛唱紅蓮白藕詞,玲瓏七竅逗冰姿。
只緣味好令人羨,花未開時已有絲。
其六;
雪為容貌玉為神,不遣風塵浣此身。
顧影自憐還自歎,新妝好好為何人?
其七;
月滿鴻溝信有期,拋殘錦下鳴機。
後園紅藕花深處,密地偷來自浣衣。
其八;
明月嬋娟照畫堂,深深再拜訴衷腸。
怕人不敢高聲語,盡是慇懃一炷香。
其九;
闊幅羅裙六葉裁,好懷知為阿誰開。
溫生不帶風流性,辜負當年玉竟台。
其十。
詩後復寫一詞,名《青玉案》:
合歡花下曾相見,猶記把毫題彩扇。
自別佳人冰雪面,朝思暮盼,
倚門挨戶,無也千來遍。
靈犀一點懸春線,殘夢驚回樑上燕。
惆悵佳期成又變。
雲箋都是蠅頭字,難寫張生怨。
書畢,付福齎去,娉得之,啟誦。而鴻、苕偶來,問曰:「小姐所詠詩,誰人之作,乃爾俊麗耶?」娉汪然曰:「久有心事,與渠輩談之,屢欲吐詞,復囁嚅而止。」鴻、苕同聲應曰:「某輩賤流,受小姐厚愛多矣。但可為的,當盡力以報。」娉曰:「此魏生詩也。吾之遇彼,渠輩備詳憶自爾爾。重陰之游,幾於狼狽。若為夫人見之,我無措身之地,賴汝調護,遂得無他。今不見者一月矣,非惟我念之深,生亦念吾尤切,彼此隔越,誰與為媒?」二人起謝曰:「今夫人受戒,日坐佛閣誦內典,家政悉小姐所權,苟有欲為,何敢喘息。萬有異議,某等任之,脫不踐言,鬼神臨覽。」娉曰:「若然,吾何恨。」是夕,始復就生,相與如故矣。或偎紅倚翠,盡雲雨之歡。或舉白弄琴,極從容之樂,不覺流光冉冉,七夕又臨,娉請於夫人,於內堂結彩樓乞巧,瓜果羅列,肴饈備陳。
夫人謂娉曰:「久不見汝作詩詞,今夕天上佳期,人間良夜,或詩或詞或調,隨汝所為。吾當召魏生來與汝講論,庶有新益。」娉唯命。於時,生至。夫人曰:「世謂今宵天孫賜巧,小女輩未能免俗,謾設瓜果席筵。亦嘗命之賦小詩以紀佳節,竟未知曾就否?」娉即前應曰:「適奉命綴得七言絕句二首。」遂出諸袖間,墨痕猶濕。夫人接看畢,遞與生曰:「小女拙詩,提舉無吝見教。」生讀竟曰:「宋若蘭姊妹之儔,誠不易得也。鵬雖不敏,當亦效顰。第恐白雪陽春,難為屬和爾。」娉詩曰:
梧桐枝上月明多,瓜果樓前豔綺羅。
不向人間賜人巧,卻從天上渡天河。
又詩曰:
斜香雲倚翠屏,紗衣先覺露華零。
誰云天上無離合,看取牽牛織女星。
鵬和詩曰:
流雲不動鵲飛多,微步香塵襪羅。
若道神仙無配偶,怎教織女渡銀河。
又詩曰:
娟娟新月照圍屏,井上梧桐一葉零。
今夕不知何夕也,雙星錯道是三星。
何期好事多乖,會難離易。次早,生收家報母訃音,竟不及榮上提舉之任,而丁憂之行逼矣。夫人乃召邊嫗告之曰:,『吾有一切己事相托,未審能為我周全乎?」嫗避席:「願聞何事,苟可用情,當為極力。」夫人曰:「娉娉年長,欲覓一快婿,斧柯之任,相屬如何?」嫗笑曰:「老拙久懷此意,但未敢形言。今夫人門下自有其人,而欲他謀,徒費齒頰,真所謂道在邇而求諸遠也。」夫人曰:「得非謂魏生乎?佳則!佳矣,然有說焉。生少年高科,揚歷仕途,若歸之,勢必攜去。吾止有此一息,時刻不面,尚且念之。若嫁他鄉,寧死不忍。故為向者生來時,乃母惠書及此,且舉昔指腹之言,我欲答書,沉思而止。是以對生亦絕口不曾道及者,非背盟也。今蕭夫人棄養,生又得官,他日當自有佳人求為匹配。丑女不足以奉箕帚也。吾不欲面談,煩嫗委曲達及,使之他圖。我若不明言,彼又膠於前語,如之何,豈不兩誤耶!」嫗如教喻生。生曰:「予久知之,彼則遲疑未判,今言若此,明說不諧,況寒門重罹荼毒,行色匆匆,殞越之餘,寧暇為計。雖然此先堂意也,煩嫗善為我辭。夫人豈不聞聖人有言,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既奉初言,盟誓在彼,天地鬼神,昭布森列,豈可以吾母既亡,背盟棄好。且閭閻下賤,尚不食言,曾謂夫人而可失信。嫗若以義責之,庶或可允。萬一秦晉能諧,當奉千金為壽。」嫗曰:「吾哀王孫而緩頰,豈望報哉?」遂去,備以生言,反覆勸於夫人。夫人曰:「嫗雖巧為說客如蘇、張,其如吾不聽何。」嫗見如此,不復敢言,退而告生。生忍淚曰:「死生契闊,從此始矣。」乃促裝亟為歸計。娉聞之,與春鴻、秋蟾輩,伺夫人困睡,潛於柏堂設宴,召生人為別。生至相持,魂飛魄散,嗚咽不自勝。鴻等亦哽塞不能仰視。娉乃舉杯於生前,拜曰:「兄行不來矣,平昔與兄一日不握手,此恨何堪。矧今守制三年,遠離千里,不偕伉儷,從此路人。惟兄節哀順變,保圖金玉之軀,服闋上官,別議佳偶,宗祧為重,勿久鰥居。妾命薄春冰,身輕秋葉,雲泥異路,濁水清塵,然既委身於君子,豈再托體於他人,以死為期,言猶在耳,行當畢命窮泉,寄骸空木。曷其有極,長恨悠悠。平時兄屢命我歌。每每因忸怩而止。今死生永訣,豈可復辭。我試謳之,兄其側耳。正唐人所謂,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也。」乃歌《踏莎行》一闋云:
隨水落花,離弦飛箭,今生無處能相見。
長江縱使向西流,也應不盡千年怨。
盟誓亡憑,情緣亡便,
願魂化作銜泥燕,一年一度一歸來,
孤雌獨人郎庭院。
歌訖,哭慟數聲,摹然僕地。左右扶掖,良久乃蘇,竟夕不成歡而罷。
來早,娉乃破所照匣中鸞鏡,斷所彈琴上冰弦,並前時手帕,遣福福持去付生,為相思記念。福福色怫然曰:「小姐賦稟溫柔,幽閒貞靜,其性不可及,一也。天姿美豔,絕世無雙,其貌不可及,二也。歌詞流麗,翰墨清新,其才調不可及,三也。諳曉音律,善措言辭,其聰明不可及,四也。」至於考究經史,評論古今,滔滔然如貫珠,灑灑然如霏雪。下至女事,更不在言。矧又為薊公之孫,平章之女。母有邢國之賢,弟有令尹之貴。四德全備,一族同推,行配高門,豈無佳婿。顧乃逾牆鑽穴,輕棄此身,戀戀魏生,甘心委質,流而為崔鶯鶯、王嬌娘淫奔之女,以辱祖宗。且生然衰,五內崩摧,以此與之,勿乃不可。誠所謂既不能以禮自處,又不能以禮處人,妾實恥之,無面目將去也。」娉吁氣長歎曰:「爾自事吾,小心謹慎,我亦憐汝不啻己生,往來十年,未嘗暫舍,然尚不知我心,猶有此論,則紛紛外議,無怪其然,與其負謗而生,莫若捐軀而死。」乃取白練將自縊。福遽止之,急促遞去。生收置行李中,入辭夫人。夫人贈白金五十兩,生固卻不受,夫人曰:「知不成札,聊見微情。想讀禮之餘,剩有閒暇,毋惜惠音,以慰老朽。」生跪曰:「數年門下,深荷恩慈,豈特待我如賓,真乃視餘猶子。死生骨肉,鏤膽銘肝,方獲微官,冀圖少報。不幸禍延先妣,遽棄諸孤,守制東還,遠違懿范,素心曷已。黃髮是期,俯首階庭,不勝沾灑。」夫人亦感愴。使鴻呼娉出別。促之至再,堅不肯來。生亦苦請,蓋不忍與之見也。遂行。
其年秋,麟果中江鄉試。夫人喜動顏色曰:「雙蓮之祥驗矣。」遂改重陰亭為瑞蓮亭。明年選春官亦報捷,授陝西之咸寧尹,摯家偕行。娉自離生後,柳悴花憔,香消玉減,終日不食,達旦不眠。咄咄書空,盈盈淚滴。兼之道途頓撼,陸路艱難,抵縣浹旬,息將垂絕。夫人憂損特甚,莫曉其致病之由。研問家人,鴻等始略言其概。夫人懊恨違盟,勢已無極。但百端慰喻,使之勉進湯藥而已。又月許,將屬纊之先一日,沐浴梳飾具如常。時於母前拜曰:「兒不幸,疾疚彌留,死在朝夕,母恩未報,飲恨黃泉,賴有靈照可為終養,願夫人割不可忍之恩,勿以女子自苦也。」又語麟曰:「吾弟聰明才智,早掇危科,步武青雲,前程遠大,家門有幸,父母無憂,但願早尋佳偶,以養夫人。姊命薄年促,不及見賢弟聳壑昂霄,徒以死相累耳。長歿後,幸勿見焚,謀一之土,以權殯。俟賢弟解官,北歸幽州,攜骨還葬,則志願永畢。」返室,撫福福曰:「我將溘先朝露,只在朝夕,汝善事夫人,勿以我為念。」又有手書囑春鴻曰:「為我以是寄謝魏生,俾知我為泉下客矣。」鴻謹藏而慰之曰:「小姐平生穎悟,通達過人。雖在女流,深知道理。亦嘗賤焦仲卿伉儷之傷生,鄙荀奉倩夫妻之戕性,豈今日忘之,而自蹈其覆轍耶?況生一去,遽絕音耗,雖在制中,諒亦謀配。今紅葉頻來,紛紛旁午,天下多奇男子、美丈夫,以小姐之貌配之,孰所不願,何必魏生,然後快意。況夫人垂暮,愛女只小姐一人。萬一果致淪亡,尊懷何以堪處,竊為小姐不取也。惟小姐不以人廢言,曲聽鄙語,翻然省悟,以理自遣,則非惟春鴻之幸,亦為小姐之幸,實夫人之大幸也。」娉曰:「唏,爾過矣。吾豈世間癡淫女子,不知命者之流乎。吾之與生蓋不偶也,彼此在母腹先已締盟,厥後二家果生男女,斯言斯誓,不爽毫釐,則天意人事斷可知矣。豈料萱親鍾愛,不果命以歸生,雖出恩慈,不免負約。且女子事人,惟一而已,苟圖他顧,則人盡夫也。鬼神其謂我何?詩云『谷則異室,死則同穴」吾之心事實此,春鴻雖厚我念我,然君子愛人以德,不可但姑息也。」言訖,淚落如雨。鴻亦慘慘而出。至晚竟逝。麟以漆棺斂之,殯於開元寺僧舍,期任滿載歸瘞焉。
亡何縣有劇盜遁於襄陽,官遣胥吏康鏵者往彼捕之。春鴻乃出娉緘白麟,憚因鏵寄去與魏生。麟拆覽之,乃集唐人詩成七言絕句十首與生為訣之辭也。麟以白母,夫人曰:「人已逝矣,勿違其意也。」遂命寄去。其詩曰:
兩行清涕語前流,千里佳期一夕休。
倚柱尋思倍懊恨,寂寥燈下不勝愁。
其一:
相見時難別亦難,寒潮惟帶夕陽還。
鈿蟬金雁皆零落,離別煙波傷玉顏。
其二
倚欄無語備傷情,鄉思撩人撥不平。
寂寞閒庭春又晚,杏花零落過清明。
其三:
自從消瘦減容光,雲雨巫山在斷腸。
獨宿孤房淚如雨,秋宵只為一人長。
其四:
紗窗日落漸黃昏,春夢無心只似云。
萬里關山音信斷,將身何處更逢君。
其五;
一身憔悴對花眠,零落殘魂倍闇然。
人面不知何處去,悠悠生死別經年,
其六;
真成薄命久尋思,宛轉蛾眉能幾時?
漢水楚雲千萬里,留君不住益淒其。
其七
魂歸冥漠魄歸泉,卻恨青蛾誤少年。
三尺孤墳何處是,每逢寒食一潸然。
其八;
物換星移幾度秋,鳥啼花落水空流。
人間何事堪惆悵,貴賤同歸土一丘。
其九;
一封書寄數行啼,莫動哀吟易慘淒,
古往今來只如此,幾多紅粉委黃泥。
其十。
生家居苫塊度日如年,追念;日歡,遽成陳跡。然猶不知娉之死也。因賦《摸魚兒》一闋憶之,詞曰:
記當年,浪遊江海湖山,佳處頻到。絆桃紅杏春光媚,駿馬嬌嘶馳道。親曾造,拜第一仙人,聽鼓朝飛操。風流音耗,縱水隔蓬壺,浪翻銀漢,青鳥解相報。徒自悼,憶殺那人情好。萬千心事難告。天涯回首陳跡,還想綠依紅靠。空灑淚,歎暑往寒來,疏鬢愁成皓,何時偎抱,把月下鸞簫,花間鳳管,細寫斷腸套。
詞成,蓋略述與娉相遇顛未。方擬謀人寄去,忽康鏵者自陝來,得娉凶聞並所集古句絕詩,讀之哀怨,悶而復甦,乃於峴山墮淚碑旁,為位以哭,酹酒以祭。且出娉前時所贈破鏡斷弦,仰天誓曰:「子既為我捐生,我又何忍相負,惟當終身不娶,少慰芳魂。」其文云:
「嗚呼,天地既判,即分陰陽,夫婦假合,人道之常,從一而終,是謂賢良。二三其德,是日淫荒。昔我參政,暨先平章,僚友之好,金蘭其芳,施及壽母,與餘先堂,義若姊妹,閨門頡頑,適同有妊,天啟厥祥。指腹為誓,好音瑯瑯。乃生君我,二父繼亡,君留水,我返荊襄,彼此闊別,各居一方。日月流邁,十五霜,千里跋涉,訪君錢塘,佩服慈訓,初言是將。冀遂曩約,得諧姬姜,姻緣淺薄,遂墮荒唐。一斥不復,竟爾參商。鳴呼!君為我死,我為君傷。天高地厚,莫訴衷腸。玉容月貌,死在誰旁。斷弦破鏡,零落無光。人非物是,徒有涕滂。悄悄寒夜,隆隆朝陽。佳人何在,令德難忘。曷以召子,誰為巫陽?易以慰予,鰥居空房。庶幾斯語,間於泉鄉。峴山鬱鬱,漢水湯湯。山傾水竭,此恨未央。鳴呼小姐,來舉予觴。尚饗。」
未久,生服滿赴都,升陝西儒學正提舉,階奉議大夫。而麟尹咸寧,瓜期尚未及,始復得相見。升堂拜母,而夫人益老矣。見生只加悲悔。舊僕若脫歡輩,亦有物故者。惟春鴻諸女,一一無恙。
生詢知娉殯宮所在,即往痛哭。以手叩墓門曰:「雲華,魏寓言在此。想子平生,精靈未散,豈不能為華山畿乎?」生是夕,宿公署,似夢非夢,彷彿見娉來,曰:「天果從人願乎!」生忘其死也,遽擁抱之。娉曰:「兄勿見持,當有奉告。」生方悟其鬼也。因問之曰:「子已謝世,今安得來耶?」娉曰:「妾死後,宴司以我無過,命人金華宮,掌箋奏之任。陰君感子不娶之言,以為義高劉庭式。且曰,不可使先參政,盛德無後,將命我還魂。而屋捨己壞,今議假他屍,尚未有便,數在冬未,方可遂懷。彼時復得相聚也。」語畢,倏然飛去。生驚覺。但見淡月侵簾,冷風拂面,四顧淒然,泣兩行下,遂成《疏簾淡月》詞一闋,以弔娉,詞云:
溶溶皓月,從前歲別來,幾回圓缺。
何處淒涼怕近暮秋時節。
花顏一去成終訣,灑西風,淚流如血。
美人何在,忍看殘鏡,忍看殘塊。
忽今夕,夢裡陡然相見,手攜肩接。
微啟朱唇,耳畔低聲兒說,
冥君許我還魂也,教我同心,羅帶重結。
醒來驚怪,還疑又信,枕寒燈滅。
生到任不覺雪花飄粉,梅蕊舒瓊,兔走烏飛,又當臘月。有長安丞宋子璧者,一室女年及笄,姿豔絕世,忽暴死,已三日,復甦,不認其父母,曰:「我賈平章女雲華,今咸寧縣宣差賈麟姊也。死已二年,數當還魂。今借汝女之屍,其實非汝女也。」父母訝其聲音不類,言語不倫。正疑怪間,女即逕入賈尹宅,如素曾到者,見夫人及尹道還魂甚詳。夫人與麟察之,聲音語笑娉也,舉止態度娉也,然尚未信。須臾,入其寢室,呼春鴻諸婢妾名字,索其存日遺物,絲髮皆不謬,始深信之。蓋咸寧與長安,俱西安在城屬縣,廨宇相鄰。丞亦聞賈尹到任時,其姊氏亡故,然還魂之事,世所罕有。乃與其妻陳氏同詣賈宅取回。女子堅不肯出,且詬且罵曰:「何為妄認他人家女為女耶。」宋夫婦元計,遂歎息而還,夫人曰:「此天作之合也。」乃報魏生。生亦以夢中見娉事告賈母子。夫人欣欣唯言。於是,命媒妁通慇懃,再締前盟,重行吉禮。生執雁帛,往親迎焉。夫人及春鴻、蘭、苕等往送。鳳鸞花燭之夕,真處子也。枕上與生話舊,一事不遺。是日設宴於提舉公廨後堂。宋氏一門,亦與禮席。因詢丞女何名,乃知呼為月娥。又得之老門子云:「廨宇後堂,舊有匾名灑雪,蓋取李太白詩,清風灑蘭雪之義。為前任提舉取去,今無矣。」遂悟伍相廟夢中神云者,上句言成婚之地,下句言其妻之名。生遍以告座人,知神言之驗。宣傳關中,莫不歎異。有賦永樂詞者,錄於此:
傾國名姝,出塵才子,真個佳麗魚水姻緣。鸞鳳契合,事如人意。貝闕煙花,龍宮風月,謾詫傳書柳毅,想傳奇又添一段勾欄裡做《還魂記》。稀稀罕罕,奇奇怪怪,得完完備備。夢葉神言,婚諧復耦,兩姓非容易。牙牀兒上,繡衾兒裡,混似牡丹雙蒂。問這番,怎如前度一般滋味。
生後與娥產三子,皆列顯官。生仕為太禧宗院使兵部尚書,年八十三卒。娥封郡國夫人,壽七十九而歿,與生合葬焉。生與娥平昔吟詠賡和之作至千餘篇,題曰:《唱隨集》,酸齋貫雲石為序於其前,生夫婦自序於其後,載於別錄,此不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