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嬌紅記
  申純,字厚卿,祖汴人也。隨父寓成都,八歲通六經,十歲能屬文。天姿卓越,傑出世表,風情接物,不減於斯,故賢士大夫,多推譽焉。宣和間,薦而不第,歸,鬱鬱不自勝。家居月餘,因適鄰郡母舅王通判。信宿而至,則門枕碧流,目斷千里,波濤洶湧,風景粲然,明滅遠山,特起望外。因賦《摸魚兒》詞一閡,以寫其勝,詞曰:
  錦城西,一區華屋,天開多少佳趣。當門綠水朝千里,何況碧山無數。堪愛處,有滯湘新簧,松檜森前路。深深院,見簾幕低垂,絲簧迭奏,鎮日價歌舞。金閨彥,卑歲歸占住。小生平昔依慕。今朝走馬行來近,試綺繡鞅凝駕。君真真,且從守分,幽意誰為主。詩朋酒侶。向此地嬉游,尋花問柳,須是有奇遇。
  生既至,因人謁舅,舅見之,遂引生至中堂,妗出見。生進拜畢,就位。舅有一子,名善父,年七歲,一名含,舅因呼善父出拜,再命侍女飛紅呼嬌娘出見。良久,飛紅附耳語妗,以嬌娘未經妝為言。妗因怒曰:「三哥家人也(生第三),出見何害?」生聞之,因曰:「百一姐(嬌第百一)無他故,姑俟何如?」  
  妗因笑曰:「適方出浴,未理妝,故欲少俟。三哥家人也,何事鉛粉耶?」又令他侍女促之。頃刻,嬌自左掖出拜。雙鬟綰綠,色奪圖畫中人,朱粉未施,而天然殊瑩。生起見之,不覺自失。敘禮竟,嬌因立妗後。生熟視,愈覺絕色,目搖心蕩,不能自制。妗笑曰:「三哥遠來勞苦,宜就舍少息」因室之於堂之東,去堂二十餘步。生歸館後,功名之心頓釋,日夕惟慕嬌娘而已:恨不能吐盡心素與款語,故常意屬焉。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見,款留備至,生亦自幸其相留,冀得乘間致款曲於嬌娘也。
  平嘗出入舅家,周旋堂底,雖終日得與嬌游從,未嘗敢妄一邪言相及。生因察其動靜,見嬌言笑舉止,常有疑猜不定之狀,生知其賦情特甚也,求所以導情達意之便,而未能得。一夕,嬌晚繡紅窗下,倚牀視荼花,久不移目,生輕步踵其後,嬌不知也,因浩然長歎。生知其有所思,因低聲問曰:「爾何於此仁視長歎也,將有思乎?將有約乎?」嬌不答,良久,乃曰:「兄何自來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覺之乎?」生知嬌以他詞相拒,因應曰:「春寒固也。」嬌正視,逡巡引去,生獨歸室。無聊,乃書《點絳唇》一詞於寓室之東,以寓意焉。詞曰:
  庭院深沉,遲遲日上荼架。芳叢相亞,裝點春無價。玉體香肌,好手應難畫。還驚訝,春心蕩也,誰共游蜂話。
  自後,日聚飲宴,或同歌笑,申生言稍涉邪,嬌則凝袂正色,若將不可犯。生雖慕其美麗,然見其不相領略,以謂嬌年幼情簡,不請世事,因不介意。一日,舅有他甥至,舅妗亦留之。至晚,舅開宴,申生預坐。酒至半,妗起酌酒勸他甥,舅將酣,嬌時陪立妗後贊之,令溢觴。酒至生,力辭。妗曰:「子素能飲,獨不能為我開懷乎?」生辭以失志功名,且病,又已醉甚,不能復加,妗未答,嬌因參言其後曰:「三兄動容,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妗因輟瓶授觴,生再拜而飲,因喜不自勝。既畢,妗退步酌酒勸舅。申生之前,燭燼長而暗,嬌因促步至燭前,以手彈燭,因流視語生曰:「非妾則兄醉甚矣。」生謝曰:「此恩當銘肺腑。」嬌微笑曰:「此乃恩乎?」生曰:「意重於此矣。」
  語未畢,妗因素水滌觴,嬌乃引去,自此,生復留意。一夕,嬌獨坐於堂惻借花軒內,生偶至座側,見嬌凴欄無語,徙倚沉吟。時花檻中有牡丹數本,欲開未開,生因為二絕以戲之曰:
  亂惹祥煙倚粉牆,繹羅輕卷映朝陽。
  芳心一點千重束,肯念凴欄人斷腸。
  嬌姿質豔不勝春,何意元言恨轉深。
  惆悵東君不相顧,空餘一片惜花心。
  生援筆寫此二詩,以示嬌,嬌巡簷展誦,傾環低面,欲言不言。正凝思間,忽聽流鴦,如道人意中事。生又揮毫作《喜遷鶯》詞一章曰:
  園林過雨,問滿目媚景,是誰為主?翠柳舒眉,黃鵬調舌,鎮日姿狂歌舞。金衣公子何事,牽惹萬千愁緒。芳草地,有香車寶馬,驕闐來許。無據,行樂處,好景良辰,休把輕辜負。一種春風,幾多圖書,聽取綿蠻簧語。又向暗巢偷眼,欲啄花心無路。知牆外,待放伊飛過,旁人低訴。
  嬌覽之未畢,忽聞妗語聲,嬌乃攜此詞並前二詩,藏之袖間,徐步趨歸堂中坐。悵恨久之,歸室,殆無以為懷。因作一絕,題於堂西之綠窗上。詩曰:
  日影縈階睡正醒,篆煙如縷午風平。
  玉蕭吹盡霓裳調,誰識鸞聲與鳳聲。
  後二日,舅他出,嬌因至生臥室,見東窗有《點繹唇》詞一首,西窗有詩一絕,躊躇玩味,不忍捨去。知生之屬意有在,乃濡筆和其西窗之韻以寄意焉。詩曰:
  春愁壓夢苦難醒,日炯風高漏正平。
  魂斷不堪初起處,落花枝上曉鶯聲。
  生歸見嬌所和詩,願得之心,逾於平常,朝夕惟求間便以感動嬌。然嬌或對或否,或相親昵,或相違背。生不測其意。莫得而圖之。一日,舅妗開宴,自午至暮。酒散,舅妗起歸舍,生獨危坐堂中,欲即外舍。俄而嬌至筵所,抽左髻鈾釵,勻博山理餘香,生因曰:「夜分人寢矣,安用此?」嬌曰:「香貴長存,安可以夜深棄之!」生又繼之曰:「篆灰有心足矣!」嬌不答,乃行,近堂階,開簾仰視,月色如晝,因呼侍女小慧,畫月以記夜漏之深淺,乃顧生曰:「月已至此,夜幾許』生亦起下階,瞻望星漢,曰:「織女將斜,夜深矣。」因曰:「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嬌曰:「東坡鍾情何厚也?」生曰:「奇美特異者,情有甚於此焉。可以此誚東坡也?」嬌曰:「兄出此言,應彼此苦眾矣,於我何獨無之。」生曰:「然則實有也,不然則佳句所謂『魘夢,者,果何物而『苦難醒,耶?」言情頗狎,嬌因促步下階逼生曰:「凡謂織女銀河何在也?」生見嬌之驟近,然自失,未及即對,俄聞戶內嶺問嬌寢未,嬌乃遁去。次日,生追憶昨夕之事,自疑有獲,然每思遇事多參商,愈不自足。乃作《減字木蘭花》詞以記之,曰:
  春宵陪宴,歌罷酒闌人正倦。
  危坐中堂,倏見仙娥出洞房。
  博山香燼,素手重添銀漏永。
  織女斜河,月白鳳清良夜何。
  次日晨起,生人揖妗。既出,遇嬌於堂西小閣中,嬌時對鏡畫眉未終,生近前謂之曰:「蘭煤燈燼耶,燭花也?」嬌曰:「燈花耳。妾用意積之,近方得之。」生曰:「若是,則願以一半丐我書家信。」嬌遂首肯,令生分其半。生舉手分煤,油污其指,因請嬌曰:「子宜分以遺我,何重勞客耶?」嬌曰:「既許君矣,寧惜此?」遂以指決煤之半以贈生,因牽生衣拭指污處曰:「緣兄得此,可作無事人那?」生笑曰:「敢不留以為贄!」嬌因變色曰:「妾無他意,君何戲我?」生見嬌色變,恐妗知之,因趨出,珍藏所分之煤於枕中。因作《西江月》詞以記之,曰:
  試問蘭煤燈燼,佳人積久方成。
  慇懃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
  妾手分來的的,郎衣拭處輕輕。
  為言留取表深誠,此約又還未定。
  自後,生心搖蕩特甚,不能頃刻少置,伏枕對燭,夜腸九回,思欲履危道,以實嬌心而未獲。
  一日,暮春小寒,嬌方擁爐獨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技入來,嬌不起顧生,生乃擲花於地。嬌驚視,徐起以手拾花,詢生曰:「兄何棄擲此花也?」生曰:「花淚盈暈,知其意何在?故棄之。」嬌曰:「東皇故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諾。元悔。」嬌笑曰:「將何諾?」生曰:「試思之。」嬌不答因謂生曰:「風差勁,可坐此共火。」生欣然即席,與嬌偶坐,相去僅尺餘,嬌因撫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凌逼也。」生恍然曰:「能念我寒,而不念我斷腸耶!」嬌笑曰:「何事斷腸?妾當為兄謀之。」生曰:「無戲言。我自遇子之後,魂飛魄揚,不能著體,夜更苦長,竟夕不寐。汝方以為戲,足見子之心也。予每見子言語態度,非無情者,及予言深情味,則子變色以拒我,豈可不解世事,而為是沽矯哉?諒孱繆之跡,不足以當雅意,深藏自閉,將有售也。今日一言之後,餘將西騎矣。子無苦戲我。」嬌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無言,妾知兄心久矣,豈敢固自鄭重以要君也,第恐不能終始,其如後患何?妾亦數月來諸事不復措意,寢夢不安,飲食俱廢,君所不得知也。」因長吁曰:「君疑甚矣,異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濟,當以死謝君。」生曰:「子果有志,則以策我。」嬌未及答,俄然舅自外至,生因起出迎舅,嬌乃反室,不可再語。生乃賦《石州引》詞,以記其事云:
  懊恨東君催趲去程,春意牢落。梨花粉淚溶溶,知是為誰輕別。沖寒向晚,特地折取歸來,佳人無語從地擲,瞥見卻驚猜,忍使芳塵歇。收拾道明窗淨几,瓶裡一枝,便添風月。因念多才,值此苦寒時節。近新消減,料有萬斛春愁,芭蕉未展丁香結。甚日把山盟向枕邊說。
  又越兩日,生凌晨起,攬衣向堂西綠窗內而立,背面視井簷,不知此時嬌亦起,在隔窗內理妝矣。生誦東坡詩曰:「為報鄰雞莫驚覺,更容殘夢到江甫。」嬌聞之,自窗內呼生曰:「君有鄉閭之念乎?」生因窺窗語嬌曰:「衷腸斷盡,無可導意,只得歸矣。」嬌曰:「君果誕妾那?既無意於妾,何前委罪之深也?」生因笑曰:「予豈無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則若何謀之?」嬌曰:「今日間人眾,無可容計。東軒抵妾寢室,軒西便門達熙春堂,堂透荼架,君寢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霽,君自寢所逾外窗,度荼羨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當與君會也。」生聞之,欣然自得,惟俟日暮,得諧所願。至晚,不覺暴雨大作,花陰浸潤,不復可期,生悵恨不已。因作《玉樓春》詞,援筆書之,以寫怏怏之懷。詞曰:
  曉窗寂寂驚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訴,低眉斂翠不勝春,嬌轉櫻唇紅半吐。匆匆已約歡娛處,可恨無情連夜雨;枕孤裳冷不成眠,挑盡殘燈天未曙。生晨起會嬌於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綴詞示之,嬌低聲笑曰:「好事多磨,理故然也。然妾既許君矣,當別圖之。」是日,生侍舅從鄰家飲,至暮醉歸,且思嬌早問別圖之言,疑嬌還復至也,又沉醉睡熟。嬌潛步至窗外。低聲呼生者數次,生不之覺,嬌悵恨而回,又疑生之誕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縷髮,書盟言於片紙付嬌,嬌亦剪髮設盟以復於生。雖是極意慕戀,然終於無便可乘。一日,生收家書以從父晉納粟補閬州武職,以生便弓馬,取生歸侍行。嬌顧戀之極,作詩送行。詩曰:
  綠葉陰濃花正稀,聲聲杜字勸春歸。
  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淚濕衣。
  生得詩和韻以復嬌,詩曰:
  密幄重幃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歸。
  文君為我堅心守,且莫輕拼金縷衣。
  生終以嬌「綠葉陰濃」之語為疑,又成一詞寓《小梁州》以示嬌,詞云:
  惜花長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樓。如今何況拋離去也,關山千里,目斷三秋,漫回頭。慇懃吩咐東園柳,好為管長條。只恐重來綠成陰也,青梅如豆,辜負梁州,恨悠悠。
  嬌知生之疑己,亦以《卜算子》詞復之,詞云:
  君去有歸期,千里須回首。休道三年綠葉陰,五載花依舊。莫怨好音遲,兩下堅心守。三隻骰兒十九窩,沒個須教有。
  嬌情不自已,復繼以詩云:
  臨別慇懃詩語長,云云去後早還鄉。
  小樓記取梅花約,目斷江山幾夕陽。
  自後生從父以他故不果行,生居家,行住坐臥,飲食起居,無非為嬌興念,以至沉思成病。因托求醫,至舅家。數日,無便可乘與嬌一語。至於飲食俱廢,舅妗為之皇皇,醫卜踵至,但云生功名失意,勞思所致,終不能知生之心。數日,病小愈。一口,舅出報謁,生因強步至外廡,方佇立,俄而嬌至生後,生駭然。嬌曰:「偶左右皆他往,妾得便,故來問兄之病。」生回顧無人,因前牽嬌衣欲與語,嬌曰:「此廣庭也,十目所視,宜即兄室。」生與之俱,及門,忽雙燕爭泥墜前,嬌因捨生趨視,俄舅之侍女湘娥突至嬌前。嬌大駭,生乃引去。至暮復會中堂,嬌謂生曰:「非燕墜,則湘娥見妾在君室矣,豈非天乎?」生然其言,而悒怏之心,見於顏色。乃作《擷芳詞》一闋以自釋,詞   
  日如年,風輕扇,文園多病尋芳倦。春衫窄,庭院闐,獨步迴廊體嬌無羨。如花面,親曾見,千方百計尋方便。藍橋隔,暮雲碧,燕兒墮也,又無消遣。
  一日晚,嬌尋便至生室,謂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約,妾嘗思之,夜深院靜,非安寢之地。自前日之路觀之,足以達妾寢所。每夕侍妾寢者二人,今夕當以計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君至夜分時來,妾開窗以待。」生曰:「固善也,不亦危乎?」嬌變色曰:「事至若此,君何畏?人生如白駒過隙,復有鍾情如吾二人者乎?事敗當以死繼之。」生曰:「若然,餘何恨乎?」是夜將半,生乃逾外窗繞堂後數百步至荼架側,久求門不得,生頗恐。久之,尋路得至熙春堂。堂廣夜深,寂無人聲。生大恐,因疾趨人,見嬌方開窗倚几而坐,衣紅綃衣,下白絲裳,舉首向月,若重有憂者,不知生之已至也。生因抉窗而入。嬌忽見生,且驚且喜,曰:「君何不告,駭我甚矣。」生乃與嬌並坐窗下,時正夜分,月色如晝。生視嬌,體態豔媚,肌瑩無暇,飄飄然不啻娥之下臨人間也。嬌謂生曰:「夜漏過半,幸會難逢,可就枕矣。」欣然與生相攜素手,共人羅帳之中。解衣並枕間,嬌曰:「妾年幼,殊不諸世事,枕席之上,望兄見憐。」生曰:「不待多言。」兩情既合,嬌乃嬌啼嫩語,體若不勝,雨態雲蹤,交頸之鴛鴦,和鳴之鸞鳳,無以逾者。一晌歡娛,而嬌娘千金之身,自茲失矣。歡會之際,不覺血漬生衣袖。嬌乃剪其袖而收之,曰:「留此為他日之驗。」生笑而從之。有頃,雞聲催曉,虯漏將闌,嬌令生歸室,因視生曰:「此後日間相遇,幸無以前言為戲,懼他人之耳目長也。」因口占《菩薩蠻》詞以贈生:
  夜深偷展窗紗綠;小桃枝上留駕宿。
  花嫩不禁抽,春風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脈脈愁無那。
  特地祝檀郎,人前口謹防。
  生亦口占答之:
  綠窗深仁傾城色,燈花送喜秋波溢。
  一笑人羅幃,春心不自持。
  雲雨情散亂,弱體羞還顫。
  從此問雲英,何須上玉京。
  嬌得生所和之詞,謝曰:「妾,女子也,情牽事感,殊乖禮法,幸垂明鑒,好為秘之。妾之托君,亦無憾矣。」生辭,愧喜交集。自後,生夜必潛至嬌室,凡月餘,無有知者。豈期慾火所迷,俱無避忌,舅之侍女日飛紅、曰湘娥,皆有所覺,所不知者,嬌之父母而已。嬌亦厚禮紅等,欲使緘口。第飛紅輩雖覺之,而未之敢發。
  俄而,生以父書促歸。既歸,則寢食俱廢,思欲娶嬌為婦,乃作書達嬌曰:「前日佳遇,倏爾旬餘。魂飛杳杳,每形清夜,松竹深盟,常存記憶。蒹葭之跡,得自托於蘭蕙之旁,為幸大矣。幽會未終,白雲在念,自抵侍下,無一息不夢想洛浦之風煙也。家事經史,非為不復措念,縱一勉強,不知所以為懷。有親朋見憐,於大人前致一語,天啟其衷,俾續秦晉,再世之盟,未嬸舅妗雅意若何。倘不棄庸陋,則張生之於鶯鶯,烏足道哉!茲因媒氏有行,喜不自制,臨此以布腹心,幸相與謀之,臨風以俟佳音。家居元聊,偶思佳麗夜別之言,綴《永遇樂》一詞,並用錄呈,亦以見此情之拳拳耳。新霜在候,善加保衛。」生寫書畢,並錄前所作《永遇樂》詞,緘封私付女媒氏,父母不知也。媒得書,既往見舅妗,且以生父命告之。勇為之開宴。次日,媒申前請,舅曰:「三哥才俊灑落,加以歷練老成,老夫得此佳婿,深所願也。但朝廷立法,內兄弟不許成婚,似不可違。前辱三哥惠訪,留住數月,甚能為老夫分憂。老夫亦有願婚之意,而於條有礙,以此不敢形言。」媒氏再三宛轉,終不能得。至晚,再置酒款媒,舅命妗主席,嬌時待立妗側,知親議之不諧也,心生悒怏,但不敢形之言語耳。酒散,媒左右顧視無人,欲致生書於嬌。「適嬌至媒前剔燈,媒因私語嬌曰:「子非厚卿之情人耶?厚卿有手書,令我私致於子。」嬌竦然,微言應曰:「然。」淚隨言下。媒為之改顏,遂從身畔取書授嬌,嬌收置袖間,未敢展視。妗起,嬌亦隨妗人室。次早,媒再請於舅,且以言迫之。舅怒曰:「此無不可,第以法禁甚嚴,欲置老夫罪戾也?爾勿復言,此決不可。」媒知其不就,因告歸。舅又命妗酌酒與媒為別。嬌因侍立,私語媒曰:「離合緣契,乃天之為也。三兄無事宜來,妾年且長,歲月有限,無以姻事不諧為念也。」因出手書,令媒持歸,以復於生。媒既歸,道舅不允之由,遂以嬌書與生,生展視之,乃新詞《滿庭芳》一閡,嬌所制也:
  簾影飾金,簟紋浮水,綠陰庭院清幽。夜長人靜,消得許多愁。長記當時月色,小窗外,情話綢繆。因緣淺,行雲去後,杏不見蹤由。慇懃,紅一葉,傳來密意,佳好新求。奈百端間阻,恩愛成休。應是奴家薄命,難陪伴,俊雅風流。須相念,重尋舊約,休忘杜家秋。
  詞後又有詩二絕。詩云:
  雲重月難見,風狂雨不成,
  尺書從寄意,傾淚若為情。
  目斷芳千里,情分役寸心,
  藉君憐舊日,莫絕羽鱗音。
  生覽誦數遍,殊不勝情。每對花玩月,不覺淚下。
  初,生與成都府角伎丁憐憐者,極相厚善。憐敏惠殊俊,常得帥府顧盼;生方妙年秀麗,憐憐尤見傾慕。生自秋還鄉里,憐憐屢遣人招生,生托故不往。至是,生之友人陳仲游,亦豪家子也,見生每置恨於臨風對月之間,因拉生至成都舒懷,遂同至憐憐之家。生既人,憐不勝欣喜,杯酒話款曲,生但面壁,略不致意。憐怪之,委曲詢生,終不言。憐意其礙於仲游也,乃留之竟夕,令其女弟伴姐侍仲游寢,而自薦於生。生不得已,因與同席。枕邊切切詰生所以不見答之故,生乃具道與嬌娘相遇之情。憐問曰:「嬌娘誰家女也?」生曰:「新任眉州王通判之女也。」憐又問:「其質若何?」生曰:「美麗清絕,西施妃子殆相千百而風韻過之。」憐因沉思良久曰:「既名嬌娘,又且美麗若此,豈非小字瑩卿者乎?」生躁然曰:「爾何由知之?」憐曰:「向者帥府幼子將求婚,酷好美麗,不以門第高下為念,但欲殊色,常捐數千緡,命畫工於近地十郡求問,伺隙繪人家美女以獻,凡得九人,此其一也。色瑩肌白,眼長而媚,愛作合蟬鬢,時有憂怨不足之狀。嘗至帥府內室見之,因記其姓字,果然是否?」生曰:「子如親見其人,即是此女。」憐曰:「宜子之視我若土壤,子之所遇真天上人也。妾常人視,佇目不能去,第恨不見其身。今後至彼,願求舊鞋丐我。」生諾之,明日遂與陳仲游同歸。抵家後,生因追念憐憐「天上人」之語,慨然賦詩一絕,詩曰:
  自人仙境路已深,桃花與我是知心,
  紛紛浪蕊迷蜂蝶,得似高山遇賞音。
  生因悵恨再期杳杳,傷感成疾,困臥累日。父母驚異,因令人訪問生得病之由。生乃托以夢寐絕怪,將不能免,必須求善能驅役鬼神者,作法禳之。父乃命良巫祈祝。生密使人厚賂巫者,令向父母言此為鬼物所憑,必當遠避,方可向安。如其不然,生死未判。父母聞巫言,大驚懼,以為誠然。於是,議令生往舅家以避此難,擇日起行。先期之二日,令人取覆舅家,舅妗許之。嬌時在父母旁,聞生有來期,喜慰特甚。人回報,生亦欣快,隨覺病差愈,父母以為得計。及期,生戒行,病亦向安。於時,鴦簧聲,百花竟發,園林錦繡,奪目爭妍。生至舅居,及門,遇嬌於秀溪亭。兩情四目,不能自止。暫叩寒暄畢,生欲人謁舅,嬌止之曰:「今日鄰家王寺丞宅邀往天寧玩賞牡丹,至暮方歸。姑至此少息,徐徐而入可也。」乃與嬌並坐亭上,嬌因謂生曰:「君養攝不如平時,何故?今復來此何干也?」生疑其言,乃曰:「日月未久,何故忘予?自相離之後,坐不安席,味不適口,寢不著枕,行不重足,何止夜月屋樑之思,中間請命嚴君,冀諧媒的,而天不從人,竟辜宿望。春花秋月,風台雪榭,無一而非牽情惹恨之處。百計重來,以踐舊約。今子乃有『復來何干』之辭,予失計甚矣。」嬌愧謝曰:「君心果金石不逾,妾何以謝君?」因相與歡。移時,同步人室。生至其舊館,窗几依然,向時所書詩曲,左顧右盼,濡染如新,生悵然自失。復作《鷓鴣天》詞以記之,云:
  甥館睽違已隔年,重來窗几尚依然。
  仙房長擁雲煙瑞,浮世空驚日月遷。
  濃淡筆,短長篇,舊吟新誦萬愁牽。
  春風與我渾相識,時遣流鶯奏管弦。
  至晚,舅妗歸,生拜謁甚恭,舅問生曰:「聞三哥有微恙,想二豎子遁矣。」生謝曰:「惟舅舅憐其微恙,庶得逃免,再造之賜,沒齒不忘。」舅妗勞勉之。生就室,自後與嬌情意周洽,逾於平昔。
  住數月,情意益厚。生因憶丁憐憐之言,求舊鞋於嬌。嬌力詢生曰:「安用敝履為哉?」生不以實告,嬌不許。舅之侍女飛紅者,顏色雖美,而遠出嬌下,惟雙彎與嬌無大小之別,常互鞋而行,其寫染詩詞與嬌相埒。嬌不在側,亦佳麗也。以妗性妒,未嘗獲寵於舅。常時出入左右,生間與之語。嬌則清麗瘦怯,持重少言,佇視動輒移日。每相遇,生不問,嬌則不答,戲狎一笑,則使人魂魄俱飛揚。紅尤喜謔浪,善應對,快談論,生雖不與語,亦必求事以與生言。嬌每見之,則有不足之意。及生再至,紅亦與之親狎,嬌疑焉。生久求嬌鞋不獲。一日,嬌晝寢,生偶至其側,因竊鞋趨出。方及寓室,以他事去,未曾收拾。飛紅適尾生後,見生遺鞋,紅乃疑嬌所與者,因收之。生罔知所以,及歸室索鞋,無有也,因怏怏於懷。遂作《清平樂》詞以自記。詞云:
  尖尖曲曲,緊把紅綃蹩。朵朵金蓮奪目,襯出雙鉤紅玉。華堂春睡深沉,拈來綰動春心。早被六丁收拾,蘆花明月難尋。
  及暮,嬌問生素鞋。生曰:「此誠我盜去,然隨已失之;諒子得之矣,何苦索我耶?」嬌乃止。蓋飛紅拾歸,以付嬌也。然嬌以此愈疑生私通於紅矣。一日,見飛紅與生戲於窗外,捉蝴蝶,因大怒詬紅。紅頗憾之,欲以拾鞋事聞妗,未有間也。後遇望日,眾出賀舅妗,嬌在焉。飛紅因語嬌所履之鞋,揚言謂生曰:「此即子前日所遺之鞋也。」嬌變色,亟以他事語舅妗,會舅妗應接他語不聞。嬌因大疑生使紅髮其私,乃大怨望。自後非中堂相遇,不復求便以見生。女工諸事,略不措意,怨隙之心,行住坐臥皆是也。生亦無以自明。一日,生不意中漫於後園縱步,適於花下見鸞箋一幅,生取而視之,乃《清平樂》詞也:
  花低鶯踏紅英亂,春心重,頓成愁懶。
  楊花夢散楚雲平,空惹起,情無限。
  傷心漸覺成牽絆,奈愁緒寸心難管。
  深誠無計寄天涯,幾欲問,梁間燕。
  生披味良久,意謂嬌詞,而疑其字畫頗不類嬌所書,因攜歸置於室中書案之上,欲詢嬌而未果。抵暮,西窗前有金籠養能言鸚鵡一隻,甚馴,嬌過其側,戲以紅豆擲之。鸚鵡忽言曰:「嬌娘子何打我也?」生聞之,亟出室招嬌。嬌不至,生再挽之方來。嬌人生室,正疑思不言,忽見案上花箋,因取視之。良久,目申生不語。移時,生曰:「子何時所作也?」嬌不答。生又曰:「何故不言?」嬌亦不應。生力究之,嬌曰:「此飛紅詞也,君自彼得之,何必詐妾?」生力辯,嬌並無一言。徘徊良久,長吁,竟拂衣起去。生留之不可。自爾相會愈疏。嬌終日熟寢,間一二日,才與生一見,見亦不交一言。凡月餘,生不能直其事。生一夕逕造嬌室,左右寂然,惟見窗上有絕句一章云:
  灰篆香難炷,風花影易移。
  徘徊無限意,空作斷腸詩。
  生察詩,知嬌之為己,且疑心之深也。乘間語嬌曰:「再會以來,荷子厚愛,視前時有加焉,邇日形似之間,不能不為子所棄,何乎?」嬌初不言,生再詰之,嬌潸然涕曰:「妾自遇君之後,常恐力日不足。今者君棄妾耳,妾何敢棄君。抑君意既自有主,何必妾望矣?」生曰:「苟有二心,有如此日。」因指天自誓,以明無他事,且曰:「子何疑之甚也?」嬌曰:「君偶遺鞋,飛紅得之;飛紅偶遺詞,君且得之。天下偶然之事,何多之甚耶?妾不敢怨君,幸愛新人無以妾為念也。」生仰天太息曰:「有是哉,吾怪邇日見子若有憂者,人之情態,豈難識哉?子若不信前誓,當前發大誓於神明之前。」嬌乃回笑曰:「君果然否?」生曰:「何害?」嬌曰:「若然,後園中池,正望明靈大王之詞;此神聰明正直,叩之,無不響應。君能同妾企伺大誓,則幸甚也。」生曰:「如命,想明靈大王亦知予心之無他也。」嬌乃約以次早與生俱游後園,臨東池畔,遙望大王之伺,兩人異口同聲,拜祈設誓,其詞累千百,不能備載。誓畢,攜手而歸,恩情有加焉。嬌乃作一詞與生,寓再團圓云:
  芳心一點,柔腸萬轉,有意偷憐。
  孜孜守著,甚日來結得惡姻緣。
  語言是心聲,明神在上,說破從前。
  天還知道,不違人願,再與團圓。
  生得詞,亦口占一詞,寓白牡丹,備述心事以謝之,詞云:
  一片芳心,被春拘管,重尋雲翼盟約。說與從前,不是我情薄。都緣燕逐情絲,蜂拈花蕊,便成執著。密愛堪憐處,幾多寂寞。此心只有天知,終不成輕狂做作。縱滿眼閒花媚柳,也則無情摸索。後園同步,遙告神明,地久天長更誰托,從合再與團圓,莫把是非斷卻。
  自後嬌與生情好深篤,飲食起居,無不留意。生自此亦不與飛紅一語,紅察之,因大憾。一日,生因縱步至後園牡丹叢畔,忽遇嬌先已在彼,遽擁抱之,必欲求合。嬌卻之,言曰:「醜陋之質,固不敢辭於君,但慮雲雨初交,歡會方密,妾於情狀俱昏迷矣。能保人之不至?若有所覺,妾無容身之地矣。」生聞其言,興已稍闌。遂與嬌瘴手而過別圃。不覺飛紅亦自後潛至,見嬌與生並行,因促步返舍,語妗曰:「天氣晴暄,可入後園,牡丹盛開,能一觀否?」其實欲妗一行,襲敗嬌之蹤跡也。妗可其請,遽命紅侍。行至園中,瞥見生與嬌並行於此亭畔,左右俱無人,妗因大疑,因呵嬌。生乃狼狽反室,惆悵不已。知為飛紅所賣,故至為妗所覺,無以自釋。強作一詞《漁家傲》寫其悒怏云:
  情若連環終不解,無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敗,應難挨,相看冷眼誰瞅睬。鎮日愁眉斂青黛。欄杆倚遍元聊賴,但願五湖明月在,且寧耐,終須還了鴛鴦債。
  越二日,生自知其跡不寧,乃告歸。舅妗亦不留之,嬌夜出,潛與生別曰:「天乎,得非命歟?相會未期,而有是事,妾獨奈何哉。兄歸,善自消遣,求便再來。無以疑問,遂成永棄,使他人得計也。」因泣下沾襟,生亦俺泣而別,嬌又作《一剪梅》詞授之。且曰:「兄歸時展視之,即如妾之在側矣。」言終而去。詞之。
  豆寇梢頭春意闌。風滿山前,雨滿山前,杜鵑啼血五更殘。花不禁寒,人不禁寒。離合悲歡事幾般。離有悲歡,合有悲歡。別時容易見時難,怕唱陽關,莫唱陽關。
  申生與嬌別歸,父母以生久在外,妨廢書史,間歲功名之會,又復在眼,遂令生於書齋溫習舊業。生與其兄綸雖朝夕共學,而思嬌之念元時不然。夜則與兄異榻而寢,悵恨之辭,或形於夢寐,恨不能御風縮地,一與嬌會。至七月中旬,舅以眉州滿,道經申生之門,因留宿於生家者累日。此時舅挈家以行,妗嬌寓生家,相隨不離硅步,兼飛紅、湘娥諸侍女雜然左右,生與嬌欲一言不可得。居三日,舅命戒行,車馬喧闐,送者絡繹於道。妗與嬌各登車,諸侍女相隨先後。申生亦乘馬相送,闖其便曳簾挽車,與嬌語舊,嬌淚下如雨,不能答。徐曰:「遇君之後,一日為別,不能堪處,況今動是三年,遠及千里,一旦思君之切,安保其再能見君乎?但恐妾垂首瞑目,骨化形銷,君將眠花臥柳,棄舊憐新,妾枕邊恩愛,他人有之矣!」生曰:「明靈大王在彼,吾誓不為也。」嬌曰:「若然,妾荷君之恩,死且不朽。」乃占詩一首贈生:
  欲語征夫促去忙,臨歧分袂轉情傷。
  不堪千里三年別,恨說仙家日月長。
  嬌於袖中又出香佩一枚,上有金銷團鳳,以真珠百粒,約為同心結贈生,曰:「睹物思人可也。得暇可求便一來,毋以地遠為辭。」言未竟,軒車催動,霧隱前山,曉月半沉,目送不及。生別舅妗辭回,淒然歸於書室,間消永日,無不淚零,晨窗夕燈,學業幾廢。間為詞章,元不寄與嬌紅之語,他不暇及。一日賦一曲,以示兄綸,皆寄其意於言詞之外,未嘗斥言也。詞云:
  春風情性,奈少年辜負,竊香名譽。記得當初,繡窗私語,便傾心素。雨濕花陰,月篩簾影,幾許良宵遇。亂紅飛盡,桃源從此迷路。因念好景難留,光陰易失,算行云何處。三峽詞源,誰為我寫出斷腸詩句。目極歸鴻,秋娘聲價,應念司空否?甚時覓個彩鸞,同跨歸去?
  兄見之,撫生背肩曰:「厚卿,以弟之才,當取青紫如拾芥,以顯二親,夫何流連光景。此詞固佳,察弟之心,必有所主。秋期在近,且移此筆,鏖戰文場可也。」生但無言,蓋生詞微寓與嬌相會之始未,至亂紅飛盡之句,則直指飛紅媒孽之事,思恨之極,作為此詞,其兄不知也。及至八月,與兄俱就秋試畢,即欲言歸,兄綸謂曰:「三年燈火辛勤,決以此舉,揭榜在近,何不少俟?」生曰:「兄學業高遠,危中必矣:劣弟荒唐陋,孫山之外,不言可知。不欲久此,榜揭後,無面目回鄉也。」兄再四挽留,生不得已,從之。逾數日,秋闈拆號,生與綸俱在高選。兄弟聯捧捷而歸。次年又與兄綸同及第,兄綸受綿州緜山縣主簿,生以弓箭升,且授洋州司戶。兄弟歸家侍次。時有賣登科記於眉州者,舅因閱之,見生兄弟皆及第,因大喜,歸謂妗曰:「二哥、三哥皆及第,吾家宅相得人矣,但恨相去千里,不能親賀。」遂遣人致書,且詢問:「二甥榮授何官,如瓜期末及,能一來款我,以慰老夫忻喜之心否?」生得書與兄謀曰:「舅有命召,兄宜一行。」綸曰:「父母在,焉可遠遊,委以家事?然舅妗所命,亦不可違,長孫克家,弟固當往。」  
  於是,生欣然領命,即日治行詣舅任所。既至,舅見之,且賀且謝。須臾,妗嬌畢見,且曰:「別後喜審吾甥兄弟俱擺危科,與有榮華。」生謙謝再三,又問二哥何以不來,生答兄弟不可俱出之意。舅妗等問勞盡禮,妗終以生前疑似之故,館生於廳事之東邊,去堂甚遠。生亦遠嫌,尋常非呼召而不入,縱或一至嘗堂廡,未與嬌款狎,或與嬌偶然相遇,左右森立,但彼此佇視,不能出一言。生殊元聊,住十餘日,欲告歸,然終念遠來,未曾與嬌一語,悶悶不樂。徘徊久之,乃作詞寓相思會以述懷:
  脈脈惜春心,無言耿思憶。
  夜永如年,誰道藍橋咫尺。
  緣分淺,何似舊日莫相識。
  試問取柳千絲,愁怎織?
  菱花頻照,兩鬢為誰雪積?
  幾番會面,見了又元信息。
  空追前事,把兩淚偷滴。
  且看下梢如何是得。
  一日,生晨起人謁妗,妗未起,生因忽遇嬌於堂側,時且早,左右俱未起,嬌亟出步前語生曰:「妾別兄久矣,思念之心,未嘗少息。喜審近取高第,但恨命薄,不能執箕帚,以觀富貴,為大恨耳。兄能不棄,不以地遠來臨,妾何以得此?妾與飛紅有隙,君所知也,今妗以年尊多病,不暇他顧,而飛紅方用事,跬步動容,無所求其便。兄至此已十日矣,妾不能與兄一敘疇昔者,坐此故也。妾每見兄,必晨昏人謁,凡七日晨起以俟兄至,而兄每人必晚,今非兄早至,妾安能與兄一語也!」生曰:「我見事變如此,終日死坐,孤苦之態,不能備言,方欲於一二日間,圖為歸計,緣未及與子一語,故未忍去,今既若此,我雖在此,竟何益也?予將歸矣。」嬌曰:「妾以今日之故,屈事飛紅,尚未得其歡心,自今以往,當愈屈意事之,萬一得回其意,則可與兄復如前日,兄果能少留月餘否?」因出袖中黃金二十兩與生,曰:「恐兄到此,或有用度,衣服有不堪者,宜令左右以工直持來,當與兄修治也。」生乃曰:「若果有要謀,雖僻處鬼室,千日亦何害?」頃之,人漸眾,生遂出,愈無聊賴,時繞戶吟詠,以寫懷抱。有二詩云:
  庭院深深寂不嘩,午風吹夢到天涯。
  出牆新竹呈霜節,匝地垂楊袞雪花。
  覓句閒來消永日,遣愁聊復酌流霞。
  狂風全不知人意,早向窗前報晚衙。
  簟展湘紋浪欲生,幽人自感夢難成。
  依牀剩覺添風味,開戶何妨待月明。
  擬情蛙聲傳密意,難將螢火照離情。
  遙憐織女佳期近,時看銀河幾曲橫。
  生在舅家,自秋及冬,歲將暮矣,慕戀之心,終無以自遣,每以明燭,倚牀獨坐,夜半方就枕。所居室東邊,有修竹數竿,竹外有亭,前任州官有子婦美而少,因得暴疾,遂至不起,殯於亭中,經歲後移歸鄉里,然精誠常在亭中,每為妖祟以迷少年,生不知其詳。一夕,方掩關而坐,將及二更許,忽聞窗外步履聲,生意其兵吏夜起,不以為怪。頃之,叩窗甚急,生出視,則見嬌娘獨立窗下,曰:「君何不俱,候君久矣。」生不知妖,欣然與之入室,曰:「子何以得此來?」答曰:「舅妗熟寢,無有知者,故來相就。」將旦,告去。囑生曰:「此後,妾必夜至,兄無干不必至中堂。或入,偶相遇,不必以言相問,恐人有所覺也。妾或與君語,幸無見答以狎邪之言,妾必有為,君宜引去不對,則人將謂君無心於妾,庶可釋疑也。」生曰:「子若夜必一至吾室,吾人何干!」言訖遂去。自後妖夜必至,凡月餘,人莫知之。生常經數日方一入中堂,左右問之,以他事對,或遇嬌,則遠望引避。常獨吟一詞,寓于飛樂以自喜曰:
  天賦多嬌,惠蘭心性。
  風標,憐才不減文蕭。
  怕芝窗花館,虛度良宵。
  密相捫,就長待燭暗香消。
  向人前載跡,休把言語輕挑。
  問誰知證,惟有明月相邀。
  從今管取為雲雨,暮暮朝朝。
  嬌自生再至,益屈己以事飛紅,平日玩好珍奇之物,紅一開口,則舉而贈之,錦繡綾羅,金銀珠翠,惟紅所欲,人皆呼之為紅娘子。紅見嬌之待己厚也,漸釋舊憾,與嬌稔密,嬌結之愈至。時小慧年已長,見嬌屈意事於紅,語嬌曰:「娘子通判之女,貴人也;飛紅,通判之妾,賤者也。奈何以貴事賤,此小慧日久所不能平者。」嬌因歎曰:「我之遇申生,爾所知也,紅與我有隙,屢窘撓我。今生遠來已久,我不能與之一敘間闊者,蓋阻於此耳。苟不屈己以結紅之心,或者與生胥會能保其無語乎?我不自愛而屈事之者,為生設也。」因吟詩一絕云:
  雨勤春寒花信遲,癡雲礙月夜光微;  
  披雲閣雨憑誰力,花開月圓且待時。
  吟畢,因泣下。慧曰:「娘子芳年秀麗,稟性聰明,立身鄭重。向時遊玩花園與湘娥並行,娥不相讓,先登樓梯,娘子怒以告夫人。夫人不治,幾不食者兩日,其負氣有如此者!前年罷官,西歸駟舍,牀帳不備,重以繡茵,周以囉幃,猶思其不潔,焚沉麝,夜半方寢,其愛身有如此者!娘子善歌,眾所共知,親族聚會,申請不明再四,終不肯出一聲,其重言有如此者!今既委千金之身於申生,若棄敝,而又下事飛紅,喪盡名節,此妾之所木不曉者。況娘子詩詞清麗,文章華瞻,名聞於時久矣,當今少年才子咸願一見而不可得,苟求婚姻,豈不能得一申生也!又兼申生一第之後,視娘子頗似無情,今雖在此,呼之而不來,問之而不對,諒必有他意也,娘子何自苦執如此?」嬌曰:「爾勿言,天下豈復有鍾情如申生者乎!以生之才美,必不負我,必得生而後已。」慧知嬌眷戀申生之心如鐵石,乃亦諂事飛紅。紅後感嬌之結己備至,盡釋前憾,喟然謂嬌曰:「娘子近日以來,憔悴特甚,若重有所思者,何不與紅一言?紅受娘子之恩厚矣,苟有效力,當以死報。」嬌但流涕不言。紅固叩之。曰:「我之遇申生,爾所知也,他何言?」紅曰:「此易事,妗年尊,終日於小樓看經,堂室之事,娘子主之,果有所圖,敢不唯命!」嬌鄭重謝之。自此,紅常與嬌為地,求以見生。然生每夜遇妖之後,以為真嬌之來,累十餘日不入中堂,精神昏倦,終日思睡。嬌眷戀之極,情不能已。時作詩以記之,凡九首,其一曰:
  情緣心曲兩難忘,夢隔巫山蝶思荒,
  春事懶隨花片薄,愁懷偏勝柳絲長。
  金松瘦削腸堪斷,珠淚闌珊意倍傷。
  人自蕭條春自好,少年空爾惜流芳。
  其二曰:
  曉窗睡起翠蛾顰,天際晴霞曙色新。
  錦字謾題機上恨,黃鵬為喚樹頭春。
  每憐芳草愁花悴,偏覺幽魂人夢頻。
  翠袖未殘空染淚,閨闈寂寂暗傷神。
  其三曰:
  一點芳心冷似灰,蘭闈寂靜鎖塵埃。
  幾時閨思多慳澀,昨夜燈花又浪開。
  夢裡佳期成慘淡,想中顏色若疑猜。
  芙蓉帳小雲屏暗,一段春愁帶雨來。
  其四曰:
  春山癡恨攢秋思,不慰閒情只自知。
  寥落肯容成獨夢,淒涼偏是蹙雙眉。 
  那知淺笑輕顰態,不記癡心似醉時。
  對面相看只如此,知他欲負此生期。
  其五曰:
  豐帳春寒歎寂寥,羅衣那得血痕消。
  無因得贖陽台路,有信無情恰是空。 
  佳況每從愁裡減,芳魂疑是夢中招。
  成獨與堪惆悵,珠淚汪汪暗處飄。
  其六曰:
  曉起西牀一半開,輕移蓮步下芳階。
  流鶯有恨空啼樹,塵榻無情自鎖埃。
  薄倖動成經歲別,光陰在負少年懷。
  每期對榻人長負,輸了愁眉淚滿腮。
  其七曰:
  咫尺天涯一望見,重簾十二擁朱欄。 
  斷腸芳草連天碧,作惡東風徹地寒。 
  寵裡飛禽堪再復,盆中覆水恐收難。 
  落花舞絮春如水,下卻朱簾不忍看。
  其八曰:
  屈指光陰又隔春,朱顏枉負一生身。
  情牽相喚鶯聲細,腸斷無端草色新。 
  露帳銀牀初破睡,舞衫歌扇總生塵。 
  幾回惆悵空悲歎,只為無情薄倖人。
  其九曰:
  瘦盡紅芳綠正肥,枕中春夢不多時。
  好將此日思前日,莫道佳期負後期。
  鎮日閒愁魂去遠,殘春孤恨夢生遲。
  憑誰寄與多情道,憔悴闌干怨落暉。
  嬌娘吟畢,付與紅觀曰:「我別申生,動經一載之餘,今咫尺天涯,對面如此,我何以堪?」言已,忽僕於地,紅扶之而起,良久方蘇。紅見嬌失意,懼妗有疑,乃誑妗曰:「嬌娘子多苦寒疾。」妗信之,故嬌雖惟悴,不疑也。紅一夕至嬌所,嬌方掩淚獨坐,殊不勝情。紅因曰:「娘子如此而申生如彼,此豈有人心者!妾近見申生,屢以實情告之,往往不顧,且其神思昏迷。況彼所居之地,名娼豔女甚多,想年少不能自持,他有所昵,宜乎寡情於娘子,何自若乃爾。試一索之,便可知生之所為矣。」嬌見生之相棄甚也,因紅語亦疑之,至晚遂令小慧及紅房下小侍女蘭蘭夜出伺生起處。慧與蘭蘭同至生室前,見窗內燈明,慧因穴窗細視,見生與一女子對坐,顏色態度與嬌娘無異,因私相歎駭。歸室、則見嬌與紅並坐於室。慧曰:「娘子適至生室乎?」嬌曰:「我與飛紅同遣爾去,我二人坐此,未嘗動,爾安得妄言。」慧、蘭同聲曰:」「適來申生與一女子相對而坐,絕似娘子。若此則彼為何人也?」嬌、紅大駭。良久,紅曰:「舊聞此地多有鬼魅,諒必此類惑之,宜其待娘子恝然也。」因欲與慧、蘭等再出視之。時夜深,門守甚嚴,不復可出,遂止。明晨,嬌詐以妗命召生人室。不過。再四召之,方來。小慧前導至後室,見嬌獨坐,生彷徨欲去,嬌即前挽生袖曰:「君且勿去,將有事語君。」生不得已乃坐。嬌曰:「君近日何相棄?妾之待兄亦至矣,一旦芳是,豈平昔所望於兄者?」生不答。嬌又曰:「兄每夕所遇者何人?」生曰:「無之。」嬌曰:「不必隱諱。」生謂詐己,乃左右顧盼,切切曰:「子令我勿言,何窘我也?」嬌曰:「妾有何事,令君勿言?」生大駭,因曰:「左右有人乎?」嬌曰:「無之。」嬌又曰:「妾自別君之後,迄今將兩歲矣,兄此來,妾亦何便得與君款密?何嘗囑君勿言?」生曰:「子何反覆也?子自前月以來,每夜必至我室,囑我勿言,懼飛紅之輩生釁也,子今乃有是說,何故?」嬌曰:「妾室未嘗一出,君之室所居窮僻,久聞其中多怪,諒必鬼物化妾之形以惑君。妾自屈事飛紅之後,已得其歡心,日夕使人召兄,兄不至,縱一來,與兄談話,兄又不答。日夕不知所謂,將謂兄有異心。夜來使小慧、蘭蘭伺兄起處,乃見一女子,形狀如妾,與兄對坐。此非鬼祟而何?故今日召兄實之耳。君不信,則召紅證之。」乃潛使人呼紅。紅至謂生曰:「郎君何棄娘子也?」因具道昨夕之事,生駭然汗下浹背,罔知所出,乃謝曰:「非子眷眷不忘,則我將死於鬼祟手矣。第恨兩月以來,負子恩愛之情,其何以為報?」因大恐,不敢出息其室,至暮猶在中堂。紅乃與嬌謀止,以生為鬼所惑告妗。妗疑之曰:「安有是理?」紅欲實其言,至一更許,令生且出室,生懼不敢往。紅曰:「第往彼,妾將有為也。」因戒生曰:「今夜二鼓,妾與妗來觀。如彼來,妾與妗遠望,恐見其類嬌,則生疑矣。如索君,君亦勿言似娘子也。」生勉強許之。至二更初,鬼果來,生雖與之對坐,心驚股栗。未定間,紅妗已至窗前;果見一婦人,妗欲細視,紅懼其事發露,因大撫窗趨人,鬼果不見。生初聞嬌之言,且信且疑;及紅撫窗,鬼遁滅跡,生方大悟。嶺因詢生曰:「適為何人?」生愧謝曰:「不知其鬼也,願妗救我。」於是妗與紅謀,移生入中堂。舅知之,廣求名師符水,以與生飲。生後臥病累日,亦尋向安。自爾,生起居,皆在宅內,嬌亦不以向日相棄介意,歡愛如平日。或至生室連夕,妗亦不知也。生追思鬼惑之事,深感嬌、紅之救己,乃作《望江南》詞以謝之。詞云:
  從前事,今日始知。
  空冷落巫山十二峰,朝雲暮雨竟無蹤。
  一覺大槐宮。
  花月地,天意巧為容。
  不比尋常三五夜,清輝香影隔簾攏。
  春在畫堂中。
  又兩月餘,妗以病死,嬌哀毀殊甚,幾不堪處。生見舅家事紛壇,乘間告歸。嬌因謂生曰:「昔日之別,不謂復有今日,幸欣再會,奈何罹此禍變,哀毀之中,不暇與兄款曲,暫歸宜再來也。」因長吁曰:「數年之間,送兄者屢矣,知相別後,能念妾勤心否乎?」生元言,但掩淚為別。明日辭舅,歸至家中,父母聞妗之亡,皆驚動嗟泣。
  明年六月,舅滿任回,再過生門,迎宿留住數日。自妗之死,飛紅專寵於舅,因宛轉為嬌媒,因與舅曰:「夫人不幸先逝,善父年少,家事無人主持,何不拉三哥同歸經理?且其瓜期末及也。」  
  舅欣然之,欲拉生去,生父不欲。生聞之,心切意喜,因乘間囑紅俾舅再三拉之。舅如言,力與生父言之。父不得已,乃令生行,遂同到舅家。住兩月,舅即為再調任計,謂生曰:「家中事緒繁多,小兒幼失所恃,三哥不妨在此,相與維持,俟有美赴之期,當竭力助行。」生諾之,舅遂行。生厚賂舅之左右,莫不歡悅,生因與嬌絕無間隔。院宇深沉,簾掩映,玉枕相挨,鸞鳳並翼,或時朱欄共倚,舉盞飛觴,嬉笑嘔吟,曲盡人間之樂。逾半載,舅以舉員未足,再調利州以歸。左右得生之賂,加以事大體重,無敢言及之者,惟於舅前為生延譽。舅歸之後,見生經理其家,事事有倫,知生之才,能幹有餘,又妙年高第,前程未可量,遂悔向日背親之謀,間使紅委曲問生。一夕,生方與嬌閒坐,紅趨至拜賀曰:「郎君、娘子,平昔之願諧矣,敢不賀?」嬌詢之,紅曰:「舅又有結好之意,使妾審訂郎君,懼郎君之不從也。」嬌曰:「天果不違人耶?」因大喜,明燈達旦,忘寐。生賦《內家嬌》詞以相慶云:
  燈花何大喜,多情事,天意想從人念。子秀蘭房,才高柳絮,我登仕版,世忝簪紳。堪誇處。一雙兩好,彼此正青春。夙世因緣,今生契合,昔時秦晉,重締姻親。慇懃謝紅葉,傳來佳耗,意密情真,記東池畔,要誓神明。料得從今臨風對月,消除舊恨,慘雨愁云。管取團圓到廡,不負深盟。
  是夕,紅反命於舅曰:「生意無不可也。」遂立遣媒之生家,生父母亦允許,且曰:「此固所願也。」擇日遣聘。
  丁憐憐者,自生別後,久之,一入帥府,至西書院,所畫美人,猶在壁上。帥子坐其旁,憐憐仰視久之。帥子問曰:「天下果有如此婦人乎憐曰:「有之。」因指嬌像曰:「聞此已入畫者,未能模寫其一二。足極小,眉極修,詞草翰墨,無能出其右,以此女實之,想其他皆然。」帥子喜曰:「我將求婚此女。」憐曰:「無用也,聞此女久有外遇,恐非全身。」帥子曰)「得婦如此,幸已甚矣,此不足問。」憐悔失言,力解不獲。帥子遂令親信懇告其父,求婚於王。王時眉州未回,故無言及此者。逮王再調歸家待次之日,帥遂遣媒來求婚,王初拒之;再四,帥逼以威勢,賂以貨財,不得已遂許之。嬌夜掛帥書至生室,告曰:「前日姻約復敗矣,帥子求婚,家君迫於權要,許之矣,兄何以為計?」生曰:「事在他日,當徐圖之。」嬌自是見生愈密,然一相遇則慘慘不樂。平生善歌,每作哀怨之音,則聞者動容,或至流涕;雖與生至相得,未嘗對生一歌,生或潛聽,嬌覺之則又中輟。生每以為嫌。至是,生不請,自歌詞《一叢花》云:
  世間萬事轉頭空,何物似情濃?新歡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妁無憑,佳期又誤,何處問流紅?欲歌先咽意沖沖,從此各西東。愁怕到黃昏,窗兒外疏雨泣梧桐,仔細思量,不如桃李,猶解嫁東風。
  歌未終,黯黯然淚下如雨。生平生嗜好有不能致者,嬌廣用金玉,售以遺生。一夕,家宴罷,至就寢,生被酒未能臥,嬌秉燭待側。生從容問曰:「爾來眷我,何益厚也?」嬌曰:「始者妾謂可托終身於君,今既不如所願,事兄蓋有日矣。雖盡此身,何足以謝!」生大感慟。居數日,嬌忽臥病,不得與生會者僅二月。一日,舅出謁,生厚賂左右,欲一見嬌,左右扶嬌至生室之側,生迎與相見,鳴咽不已。良久,嬌乃曰:「樂極生悲,俗語不誣。妾病不能扶持,生願不諧,死亦從兄,在所不恤也。」語竟,倚生之懷,似無所主。左右驚扶而入,久之方醒。生亦自此悶悶,作事顛倒,語言無實,目前所為,旋踵而忘。舅甚怪之。秋八月,帥子納幣促親期,舅許之。嬌病少廖,因他事怒小鬟綠英,綠英懷恨,乘間以嬌平日所為之事,從實告舅。舅怒審實於紅,將治之,紅紿曰:「小娘子讀書知禮義,豈不知失身之為大辱?且重厚少言,愛身若珠玉,擇地而行,待時而動,相公所知也;況申生功名到手,舉動不妄,堂廡之間,不命之入不敢入,未嘗與嬌一語戲狎。倘有是事,妾豈不知也?或者小人之言,未宜深信,且親期在近,不宜自為此不美也。」舅方寵任飛紅,信其言不復再問,只加防閒。申生度勢不可留,乃告嬌曰:「今日之事,舅知之矣,行計不可緩也。子親期去此止兩月,勉事新君,吾與子從此袂矣。」因以詞一首,寓《好事近》與嬌為別。詞云:
  一自識伊來,便許綰同心結。
  天意竟辜人願,成幾番虛設。
  佳期近也想新歡,遣我空懸絕。
  莫忘花蔭深處,與西窗明月。
  嬌覽詞怒曰:「兄丈夫也,堂堂六尺之軀,乃不能謀一婦人!事已至此,更委之他人,君其忍乎?妾身不可再辱,既已與君,則君之身也。」因掩面大慟,生方悟,去留未決。俄得家書,報父有疾,遣僕馬促回。生使人候嬌,不得已。入謁舅告別。舅時坐中堂,嬌聞之,出立舅後,回目仁視,不能出半語,舅曰:「子歸後,府君無恙,宜再來,嬌娘親禮在即,家事紛壇,無執干者。」生辭曰:「令愛親期已近,純歸侍亦須累月,又瓜期將及,動是數年,重會未可知也,舅宜善自愛。」生因再拜。舅曰:「嬌娘在近出室,子來朝未定,未必相會。」因呼出別生。嬌聞語,灑淚不能止,懼舅見之,不敢前,背面遁去。再四呼之,不至。生遂別舅而歸。
  嬌自生去,日夜悲泣,未嘗覽鏡,芳容頓改,幽豔暗消,楊柳迷煙,梨花帶雨;或見梁燕雙飛,徵鴻獨叫,則悽慘不自勝也。近半月,病癒甚,將不能起。紅乃潛書促生來,使與為訣。生得書,以無故不敢告父母,乃夜遁潛至嬌之門,住兩日,舅亦不知也。生時艤舟岸下,冀一見嬌後即歸,蓋慮父母之知,必獲重責,明日,舅送舊守出於郊外,時紅乃與嬌私出,即上生舟。嬌執生手大慟曰:「即不來矣,恨無以報兄,不幸迫於父母之命,不能終身以相從。兄今青雲萬里,厚擇佳配,共享榮貴,妾不敢望也。妾向時與兄擁爐,謂:『事不濟,當以死謝。』妾敢背此言那?兄氣質孱薄,常多病,善攝養,毋以妾為念。」因出斷袖還生曰:「謝兄厚恩,復思此景,其可再得乎?」哭愈慟,紅亦淚下。久之,紅懼有他變,詐語嬌曰:「舅將至矣,宜速登岸。」嬌含淚口占一詞以贈生云:
  郎今去也!拋奴去,恨共離舟,留不住。扶病別江頭,沾襟淚如雨。路遠終須別,一寸腸千結。此會再難逢,相逢只夢中。
  又吟一絕為別云:
  合歡帶上真珠結,個個團圓又無缺;  
  當時把向掌中看,豈意今為千古別!   
  生得嬌詩詞,揖別歸舟而去;紅扶嬌登岸,但見舟人撥悼,浪翻風,彩急飛,徵鴻易斷,目力有盡,江山無窮。
  生歸,枕席上無不流涕,嬌之佳期已逼,乃托感疾佯狂,蓬頭垢面,以求退親。父迫之,嬌引刀自裁,左右救之,得不殞。
  因絕食數日,不能起。紅委曲開諭之曰:「娘子平生俊快,豈不諳曉世事?帥家富貴極矣,子弟端方俊拔,殆過申生,娘子不自開懷,保身自重,何苦如是耶?且聞媒者之言,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饑渴,其他皆所不問,娘子何自棄也?況申生歸後,亦已議親貴族,彼蓋亦絕念於此矣。」因圖帥子之貌以獻曰:「得婿如是,亦無負矣。」嬌曰:「美則美耳,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紅又詐為嬌舊遺生香佩,下結以破環只釵,謂生遣遺嬌,因言已結他姻之意以相絕。嬌見之泣下,曰:「相從數年,申生之心事,我豈不知者?彼聞我有他故,特為此以開釋我耳。」因取香佩細認,覺其虛,因曰:「我固知申生不如是也。我始以不正遇申生,終又背而之他,則我之淫蕩甚矣。既不克其始,又不有其終,人謂我何,紅娘子愛我厚矣,幸勿多言,我固不愛一身以謝申生也遂不復言。舅聞而亦憐之,但曰:「業已成矣,無可奈何。」遣紅輩百端為之開釋,終莫能悟。嬌遂吟詩二首,寄與申生別云:
  如此鍾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頭非。
  汪汪兩眼西風淚,猶向陽台作雨飛。
  月有陰晴與圓缺,人有悲歡與會別,
  擁爐細語鬼神知,拚把紅顏與君絕。
  間隔數日,嬌竟以憂卒。生接寄來詩章方曉,而嬌之訃音隨至。生茫然自失,對景傷懷,獨坐則以手書空,咄咄若與人語。因賦《憶瑤姬》以弔嬌娘,詞曰:
  蜀下相逢,千金麗質,憐才便肯吩咐。自念潘安容貌,無此奇遇。梨花擲處,還驚起,因共我擁爐低語。今生拼兩兩同心,不怕旁人間阻,此事憑誰處?對明神為誓,死也相許。徒思行雲信斷,聽蕭歸去,月明誰伴孤鸞舞。細思之,淚流如雨。便因喪命,甘從地下,和伊一處。
  生兄綸見此詞尾句,知其語不祥,因再三慰解。追慕無已,殆不能堪。又於壁上題詩一絕,以別父母,詩曰:
  竇翁德劭如椿古,蔡母年高與鶴齊:
  生育恩深俱未報,此身先死奈虞兮。
  又為詩一絕以別兄,詩曰:
  當年鳳雅藹雙鸞,擬共翱翔萬里天,
  今日雁行分散去,誰憐隻影叫蒼煙。
  生題詩畢,索嬌所自贈香羅帕,自縊於書窗間,為家人所覺救免。兄綸與生之素識皆來勸解之。且曰:「大丈夫志在四方,弟年少科高,青雲足下,而甘死此女子手中耶?況天下多美婦人,何必如是?」生色變氣逆,不能即對,徐曰:「佳人難再得。」因回顧二親叮嚀曰:「二哥才學俱優,妙年取功名,且及瓜期,前程萬里,顯親揚名,大吾門戶,承繼宗祧,一夔足矣。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又顧兄綸曰:「雙親年高侍養,純不孝,不能酬罔極之恩,惟兄念之。」自是神思昏迷,不思飲食,日漸贏,竟奄奄不起。父母大慟,即日馳書告舅。舅得書,飛紅輩知之,舉家號位。舅因呼紅痛責之曰:「往時問汝,汝何不實告我?稔成事變,以至於此,皆汝之咎。」紅不能對,因伏地請罪。久之,舅意稍解,乃曰:「事已如此,不可及矣。兩違親議,亦老夫之也。」因痛自悔。又謂紅曰:「申生丰儀如許,才學又如許,正昔人所謂『我見汝猶憐,況老奴乎?,生前之願既已違之矣,與死後之姻緣可也。」紅曰:「然則如之何?」舅沉吟半晌曰:「我今復書,舉嬌柩以歸於申家,得合葬焉。歿者而有知,其不怏怏於泉下也必矣。」紅曰:「然。」於是復書,以此言告於生之父母,許焉。越月,得吉日戒嚴,遂舁嬌柩以歸生家。舅書自悔責,且謝兩背姻盟之非,仍遣紅來弔慰,營辦喪事。又月餘,詢謀僉同,乃合葬於濯錦江邊,葬畢,紅告歸。
  抵舍之明日,因與小慧過嬌寢所,恍惚見嬌與生在室,相對笑語,嬌謂紅曰:「喪事謝汝遠來營辦,吾二人死無憾矣。我自去世,即歸仙道,見住碧瑤之宮,相距蓬菜不遠咫尺。朝歡暮宴,天上之樂,不減人間,所願足矣。惟是親恩未報,弟年尚幼,一家之事,賴汝支吾,善事家君,無以為我念。明年寒食,祭掃新墳,汝能為我一來,彼時又得相會也。」語未終,紅且驚且喜,倉皇告舅。舅復與往寢所物色之,則無所有矣。惟見壁間之詞一閡云:
  蓮閨愛絕,長向碧瑤深處歇。
  華表來歸,風物依然人事非。
  月光如水,偏照鴛鴦新家裡。
  黃鶴催班,此去何時得再還?
  舅見此詞,不覺哀悼。所留字跡,半濃半淡,尋亦滅去。舅與紅輩皆驚異,嗟歎而已。越明年清明日,追思紅見嬌之事,呼僕命騎往詣墳所。灑酒莫位之際,唯見雙鴛鴦飛翔上下,捕之不得,逐之不去,祭奠之畢,倏然不見。後人故名為鴛鴦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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