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郭翰
  太原郭翰,少簡貴,有清標,姿度美秀,善談論,工草隸。早孤,獨處。當盛暑,乘月臥庭中,時時有微風,稍聞香氣漸濃,翰甚怪之。仰視空中,見有人冉冉而下,直至翰前,乃一少女也。明豔絕代,光彩溢目。衣玄絹之衣,曳羅霜之帔,戴翠翹鳳凰之冠,躡瓊文九章之履。侍女二人,皆有殊色,感蕩心神。翰整衣巾,下牀拜謁,曰:「不意尊靈回降,願垂德音。」女微笑曰:「吾天上織女也。久無主對,而佳期阻曠,幽思盈懷,上帝賜命而遊人間。仰慕清風,願托神契。」翰曰:「非敢望也。」益深所感。女為敕侍婢,淨掃室中,張湘霧丹之帷,施水精玉華之簟。轉惠風之扇,宛若清秋。乃攜手升堂,解衣共寢。其襯體紅腦之衣,似小香囊,氣盈一室。有同心親腦之枕,覆一雙縷鴛文之衾。柔肌膩體,深情密態,妍豔無匹。欲曉辭去,面粉如故。試之,乃本質。翰送出戶,凌雲而去。自後,夜夜皆來,情好轉切。翰戲之曰:「牛郎何在,哪敢獨行?」對曰:「陰陽變化,關渠何事?且河漢隔絕,無可復知,總復知之,不足為慮。」因撫翰心前曰:「世人不明瞻矚耳!」翰又曰:「卿既寄靈辰象,辰象之間,可得聞乎?」對曰:「人間觀之,只見是星,其中自有宮室居處,諸仙皆游觀焉。萬物之精,各有象在天,在地成形,下人之變,必形於上也。吾今觀之,皆了了自識。」因為翰指列星分位,盡詳紀度。時人不悟者,翰遂洞曉之。後將至七夕,忽不復來。經數夜方至。翰問曰:「相見樂乎?」笑而對曰:「天上哪比人間,正以感運當爾,非有他故也。君無相忘。」問曰:「卿何來遲?」答曰:「人中五日,彼一夕也。」又為翰致天廚,悉非世物。徐視其衣,並無縫。翰問之。謂曰:「天衣本非針線為也。」每去,則以衣服自隨。
  經一年,忽於一夜,顏色淒惻,涕淚交下,執翰手曰:「帝命有程,使當永訣。」遂嗚咽不自勝。翰驚惋曰:「尚餘幾日?」對曰:「只在今夕耳!」遂悲泣,徹曉不眠。及旦,撫抱分別。以七寶枕一枚留贈,約明年某日,當有書相問。翰答以玉環一雙,便履空而去。回顧招手,良久方滅。翰思之成疾,未嘗暫忘。明年至期,果使前日侍女將書函至。翰遂開緘,以青縑為紙,鉛丹為字,言詞清麗,情意重疊。末有詩二首,詩曰:
  河漢雖雲闊,三秋尚有期。
  情人終已矣,良會更何時。
又曰:
  朱閣歸清漢,瓊宮御紫房。
  佳期空在此,只是斷人腸。
  翰以香箋答書,意情甚切,並有酬贈二詩曰:
  人世將天上,由來不可期。
  誰知一回顧,交作兩相思。
又曰:
  贈枕猶香澤,啼衣尚淚痕。
  玉顏霄漢裡,空有往來魂。
自此而絕。
  是歲,太史奏:「織女星無光。」翰思不已,人間麗色不復措意。復以繼嗣大義須婚,強娶程氏女,殊不稱意。復以無嗣,遂成反目。翰官至侍御史而卒。

  張遵言傳
  南陽張遵言,求名下第,途次商山山館。中夜晦黑,因起廳堂,督芻秣,見東堂下一物,凝白曜人。使僕者視之,乃一白犬,大如貓,鬢睫爪牙皆如玉,毫彩清潤,瑩澤可愛。遵言憐愛之,目為捷飛。言駿奔之捷,甚于飛也。常與之俱。初,令僕人張志誠袖之,每飲飼,則未嘗不持目前。時或飲食不快,則必伺其嗜而之。苟或不足,寧自輟味,不令捷飛不足也。一年餘,志誠袖行意已懈倦。由是,遵言每行自袖之,飲食轉加精愛。夜則同寢,晝則同處,首尾四年。
  後遵言因行於梁山路。日將夕,天且陰,未至詣所而風雨驟來。遵言與僕等隱大樹下。於時昏晦,默亡所睹,忽失捷飛所在。遵言驚歎,命志誠等分頭搜討,未獲。次忽見一人,衣白衣,長八尺餘,形狀可愛。遵言豁然,如月中立,各得辨色。問白衣人:「何許來,何姓氏?」白衣人曰:「我姓蘇,第四。」謂遵言曰:「我已知子姓字矣。君知捷飛去處否?則我是也。今君災厄會死,我緣受君恩深,四年已來,能待我至於盡力輟味,曾無毫釐悔恨。我今誓脫子厄,然須損十餘人命耳。」言訖,乘遵言馬而行,遵言步以從之。方十里許,遙見一塚,上有三四人,衣白衣冠,人長丈餘,手持弓劍,形狀瑰偉。見蘇四郎,俯僂迎趨而拜。拜訖,莫敢仰視。四郎問:「何故相見?」白衣人曰:「奉大王帖,追張遵言秀才。」言訖,偷目盜視遵言。遵言恐欲踣地。四郎曰:「不得無禮!我與遵言往還,爾等須與我且去!」四人憂恚,啼泣而去。四郎謂遵言曰:「勿優懼,此輩亦不能戾君。」更行十里,又見夜叉輩六七人,皆持兵器,銅頭鐵額,狀貌皆可憎惡,跳樑企躑,進退獰望。遙見四郎,戢毒栗立,惕伏戰竦而拜。四郎喝問曰:「作何來?」夜叉等霽獰毒,為戚施之顏,肘行而前曰:「奉大王帖,專取張遵言秀才。」偷目盜視之,狀如初。四郎曰:「遵言,我之故人,取固不可也。」夜叉等一時叩頭流血而言曰:「在前白衣者四人,為取遵言不到,大王已各使決鐵杖五百,死者活者未分。四郎今不與去,某等盡死。伏乞哀其性命,暫遣遵言往。」四郎大怒,叱夜叉。夜叉等辟易崩倒者數十步外,流血跳迸,涕淚又言。四郎曰:「小鬼等敢爾!不然且急死。」夜叉等啼泣咽嗚而去。四郎又謂遵言曰:「此數輩甚難與語。今既去,則奉為之事成矣。」行七八里,見兵仗等五十餘人。形神則常人耳。又列拜於四郎前。四郎曰:「何故來?」對答如夜叉等。又言曰:「前者夜叉、牛叔良等七人,為追張遵言不到,盡已付法,某等惶懼,不知四郎有何術救得某等全生?」四郎曰;「第隨我來,或希冀耳。」凡五十人,言可者半。須臾,至大黑門。又行數里,見城堞甚嚴。有一人,具軍容,走馬而前,傳王言曰:「四郎遠到,某為所主有限法,不得迎拜於路,請且於南館少休,即當邀迂。」入館未安,信使相繼而召:「兼屈張秀才。」俄而從行,宮室欄署,皆真王者也。入門,見王披袞垂旒,迎四郎酬拜。四郎酬拜。起,甚輕易,言詞唯唯而已。大王盡禮,前揖四郎升階。四郎亦微揖而上。回顧遵言曰:「地主之分,不可不爾。」王曰:「前殿淺陋,不足四郎居處。」又揖四郎,凡過殿者三,每殿中皆有陳設,盤榻食具,供帳之備。至四重殿方坐。所食之物及器用,皆非人間所有。食訖,王揖四郎上夜明樓。樓上四角柱,盡飾明珠,其光如晝。命酒具樂,飲數巡,王謂四郎曰:「有侑酒者,欲命之。」四郎曰:「有何不可。」女樂七八人,飲酒者十餘人,皆神仙間容貌妝飾耳。王與四郎,各衣便服,談笑亦鄰於人間少年。有頃,四郎戲一美人。美人正色不接。四郎又戲之,美人怒曰:「我是劉根妻,為不奉上元夫人處分,以涉於此,君子何容易乎!中間許長史,於雲林王夫人會上,輕言某已贈語,杜蘭香姊妹至多微言,猶不敢掉謔,君何容易耶!」四郎怒,以酒卮擊牙盤。一聲,其柱上明珠,轂轂而落,瞑然亡所睹。遵言良久懵而復醒,原在所隱樹下,與四郎及鞍馬同處。四郎曰:「君已過厄矣,與君便別。」遵言曰:「某受生成之恩已極矣,都不知四郎之由,以歸感戴之所。又某之一生,更有何所賴也?」四郎曰:「吾不能言。汝但於商州龍興寺東廊縫衲老僧處問之可知矣。」言畢,騰空而去。
  天已向曙,遵言遂整轡適商州。果於龍興寺見縫衲老僧,遂禮拜。初甚拒遵言。遵言求之不已。夜深乃曰:「君子苦求,焉得不應。蘇四郎者,太白星精也。大王者,仙府謫官也。今居於此。」遵言又以事問老增,僧竟不對,曰:「君已離此厄矣。」勖遵言,令歸館穀。明辰尋之,已不知其處所矣。

  汝陰人
  汝陰男子姓許,少孤,為人白皙,有姿調,好鮮衣良馬,游騁無度。嘗牽黃犬逐獸荒澗中,倦息大樹下。樹高百餘尺,大數十圍,高柯旁挺,垂陰連數畝。仰視間,枝懸一五色彩囊。以為誤有遺者,巧取歸。而結不可解,甚愛異之,置巾箱中。向暮,化成一女子,手把名紙直前云:「王女郎令相聞。」致名訖,遂去。有頃、異香滿室,浙聞車馬之聲。許出戶,望見列燭成行。有一少年,乘公馬,從十餘騎在前,直來詣許。曰:「小妹粗惡,竊慕盛德,欲托良緣於君子。如何?」許以其神。不敢苦辭。少年即命左右,灑掃淨室。須臾,女車至,光香滿路。侍女乘馬,數十人,皆有美色,持步障,擁女郎下車,延入別室,幃帳茵席畢具。家人大驚,視之皆見。少年促許沐浴,進新衣。侍女扶入女室。女郎年十六七,豔麗無雙,著青。珠翠璀錯,下階答拜。共行禮訖,少年乃去房中。施雲母屏風、芙蓉翠帳,以鹿瑞錦幛映四壁。大設珍肴,多諸異果,甘美鮮香,非人間者食。器有七子螺、九枝盤、紅螺杯、蕖葉碗,皆黃金隱起,錯以瑰玫。金貯車師菊酒,芬馨酷烈。座置連心蠟燭,悉以紫玉為盤,光明如晝。許素輕薄無檢,又為物色誇炫,意甚悅之,坐定問曰:「鄙夫固陋,蓬室湫隘,不意乃能見顧之深,歡懼交並,未知所措。」女答曰:「大人為中樂南部將軍,不以兒之幽賤,欲使托身君子,躬奉砥礪。幸遇良會。欣願誠深。」又問:「南部將軍今何也?」曰:」是蒿君別部所治,若古之四鎮將軍也。」酒酣歎曰:「今夕何夕,見此良人,詞韻清媚,非所見聞。」又援箏作飛鴻別鶴之曲,宛頸而歌,為許送酒,清聲哀暢,容態蕩越,殆不自持。許不勝其情,遽前擁之,仍徵聘而笑曰:「既為師人感悅之機,又玷上容柱纓之笑,如何?」因顧令撤筵,去燭就帳,恣其歡押。豐肌弱骨,柔滑如飴。明日,遍召家人,大申婦禮,賜與甚厚。積三日,前少年又來,曰:「大人感愧良甚,願得相見,使某奉迎。」乃與俱去。至前獵處,無復大樹矣。但見朱門素壁,若今大官府中。左右列兵衛,皆迎拜。少年引入,見府君冠平天幘;絳紗衣,坐高殿上。庭中排戟設纛。許拜謁,府君為起,揖之,升階,勞慰曰:「少女幼失所恃、幸得把奉高明,感慶無量。然此亦冥期神契,非至情相感,何能及此。」許謝乃入內。門宇嚴邃,環廊曲閣,連豆相通。中堂高會,酣宴正歡。因命設樂,絲竹繁錯,曲度新奇。歌妓數十人,皆妍冶上色。既罷,乃以金帛厚遺之,並資僕馬,家遂贍給,仍為起宅於里中、皆極豐麗。女郎善玄素養生之計,許體力精爽,倍於常矣,以此知其審神人也。後時一歸,皆女郎相隨,府君輒饋送甚厚。數十年,有子五人,而姿色無損。後許卒,乃攜俱去,不知所在也。

  沈警
  沈警,字玄機,吳興武康人也。美風調,善吟詠,為梁東宮常侍,名著當時。每公卿宴集,必致驥邀之。語曰:「玄機在席,顛倒賓客。」其推重如此。後荊楚陷沒,入周為上柱國。奉使秦隴,途過張女郎廟。旅行多以酒肴祈禱,警獨酌水,具祝詞曰:「酌彼寒泉水。紅芳掇岩谷,雖致之非遠,而薦之略俗。丹誠在此,神其感錄。」既暮,宿傳舍。憑軒望月,作《風將雛.含嬌曲》,其詞曰:
  命嘯無人嘯,含嬌何處嬌。
  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憐宵。
  又續為歌曰:
  靡靡春風至,微微春露輕。
  可惜關山月,還成無用明。
  吟畢,聞簾外歎賞之聲。復云:「閒宵豈虛擲,朗月豈無明。」音旨清婉,頗異於常。忽見一女子,褰簾而入,再拜云:「張女郎仲妹,見使致意。」警異之,乃具衣冠。未離坐,而二女已入,謂警曰:「跋涉山川,固勞動止。」警曰:「行役在途,春宵多感,聊因吟詠,稍遣旅愁。豈意女郎狎降仙駕。願知伯仲。」二女郎相顧而笑之。大女郎謂警曰:「妾是女郎妹,適廬山夫人長男。」指小女郎云:「適衡山府君小子。並以生日,同覲大姊。屬大姊今朝層城未旋。山中幽寂,良夜多懷,輒欲奉屈,無憚勞也。」遂攜手出門,共登一輜轎車,駕六馬,馳空而行。俄至一處,朱樓飛閣,備極煥麗。令警止一水閣,香氣自外入內,簾幌多金縷翠羽,飾以珠譏,光照室內。須臾,二女郎自閣後冉冉而至,揖警就坐,又具酒肴。於是大女郎彈箜篌,小女郎援琴,為數弄,皆非人世所聞。警嗟賞良久。願請琴寫之。小女郎笑之,謂警曰:「此是秦穆公、周靈王太子神仙所制,不願傳於人間。」警粗記數弄,不復敢訪。及酒酣,大女郎歌曰:
  人神相合兮後會難,邂逅相遇兮暫為歡。
  星漢移兮夜將闌,心未極兮且盤桓。
  小女郎歌曰:
  洞蕭響兮風生流,清夜闌兮管弦遒。
  長相思兮衡山曲,心斷絕兮素隴頭。
又歌曰:
  隴上雲車不復居,湘江斑竹淚沾餘,
  誰念衡山煙霧裡,空著雁足不傳書。
  警乃歌曰:
  義起曾歷許多年,張碩凡得幾時憐,
  何意今人不及昔,暫來相見更無緣。
  二女郎相顧流涕,曾亦下淚。小女郎謂警曰:「蘭香姨、智瑛姊亦常懷此恨矣。」警見二女郎歌詠極歡,而未知密契所在。警顧小女郎曰:「潤玉,此人可念也。」良久,大女郎命履,與小女郎同出。及門,調小女郎曰:「潤玉,可便伴沈郎寢。」警欣感如不自得,遂攜手入門,已見小婢前施臥具。小女郎執警手曰:「昔從二妃游湘川,見君於舜帝廟,讀湘王碑。此時憶念頗切。不謂今宵得諧宿願。」警亦備記此事,執手款敘.不能已也。小婢麗質,前致詞曰:
  「人神路隔,別後會賒。況桓娥妒人,不肯流照;
  織女無賴,已復斜河。寸陰幾時,何勞煩瑣。」
  遂掩戶就寢,備極歡昵。將曉,小女郎起謂警曰:「人神事殊,無宜於晝,大姊已在門首。」警於是抱持致於膝,共敘離別。須臾,大女郎即復至前。相對流涕,不能身已。復置酒,警歌曰:
  時值行人心不平,那宜萬里阻關情。
  只今隴上分流水,更泛從來哽咽聲。
  警乃贈小女郎指環。小女郎贈警金合歡結,歌曰:
  心纏幾萬結,縷係幾千回。
  結怨無窮極,結心終不開。
  大女郎贈警瑤鏡子,歌曰;
  憶昔窺瑤鏡,相看望明月。
  彼此俱照人,莫令光影滅。
  贈答頗多,不能備記,粗憶數首而已。遂相與出門,復駕輜姘車,送至下廟,乃執手嗚咽而別。及至館,懷中探得瑤鏡、金縷結。良久,乃言於主人。夜而失所在。時同旅咸怪警夜有異香。警後使回,至廟中,於神座後得一碧箋,乃是小女郎與警書,各敘離情。書末有篇云:「飛書報沈郎,尋已到衡陽。若存金石契,風月兩相望。」
  從此遂絕矣。

  劉子卿
  宋劉子卿,徐州人也,居廬山虎溪。少好學,篤志忘倦,常慕幽閒,以為養性。恒愛花種樹。其江南花木,溪庭無不植者。文帝元嘉三年春,臨玩之際,忽見雙蝶,五彩分明,來玩花上,其大如燕。一日中,或三四往復。子卿亦訝其大繁。旬有三日,月朗風清。其歌吟之際,忽聞叩肩。有女子笑語之音。子卿異之。謂左右曰;「吾居此溪五歲,人向無能知,何有女子而詣我乎?此必有異。」乃出戶。見二女,各十六七,衣服霞煥,容止甚都。謂子卿曰:「君常怪花間之物。感君之愛,故來相詣,未度君子心若何?」子卿延之坐,謂二女曰:「居止僻陋,無酒敘情,有慚於此。」一女曰:「此來之意,豈求酒耶。況山月已斜,夜將垂曉,君子豈有意乎?」子卿曰:「鄙夫惟有茅齋,願申繾綣。」二女東向坐者,笑謂西坐者曰:「今宵讓姊,餘夜可知。」因起,送子卿之室。又謂子卿曰:「即閉戶雙棲,同衾並枕,來夜之歡,願同今夕。」乃去。及曉,女乃請去。子卿曰:「幸遂繾錈,復更來乎?一夕之歡,反生深恨。」女撫子卿背曰。「具小妹之期,後即次我。」請出戶。女曰:「心存意在,特望不渝。」出戶,、不知蹤跡。
  是夕,二女又至,宴好如前。姊謂妹曰:「我且去矣。昨夜之歡,今留與汝。汝勿貪多恨少,誤惑劉郎。」言訖,大笑,乘風而去。如是同寢。子卿問女曰:「我知卿二人,非人間之有,願知之。」女曰:「但得佳妻,何勞執問。」乃撫子卿曰:「郎但申情愛,莫問閒事。」臨曉將去,謂子卿曰:「我姊妹實非人間之人,亦非山精物魅。若說於郎,郎必異傳,故不欲笑於人世。今者與郎契合,亦是姻緣。慎跡藏心,勿使人曉。即姊妹每旬更至,以慰郎心。」乃去。常十日一至,如是者數年。後子卿遇亂還鄉,二女遂絕。廬山有康王廟,去所居二十里餘。子卿依稀有如前遇,疑此是之。

  韋安道
  京兆韋安道,起居舍人貞之子。舉進士,久不第。唐大足年中,於洛陽早出。至慈惠里西門,晨鼓初發,見中衢有兵仗,如帝者之衛,前有甲騎數十隊,次有宦者持大仗,衣畫褲於夾道。前趨亦數十輩。又見黃屋左纛,有月旗而無日旗。又有近侍才人、宮監之屬,亦數百人。中有飛傘,傘下見衣珠壁之服,乘大馬,如后妃之飾,美麗光豔,其容動人。又有後騎,皆婦人之官,持鉞負弓矢,乘馬從,亦千餘人。
  時天后在洛,安道初謂天后之遊幸。時天尚未明,問同行者,皆云不見。又怪衢中金吾街吏不為靜路。久之漸明,見有後騎一宮監,馳馬而至。安道因留問之:「前所過者,非人主乎?」宮監曰:「非也。」安道請問其事,宮監但指慈惠里之西門曰:「公但自此去,由里門循牆而南行百餘步,有朱扉西向者,叩之問其由,當自知矣。」安道如其言,叩扉久之,有朱衣宦出應門曰:「公非韋安道乎?」曰:「然。」宦者曰:「后土夫人相候已久矣。」遂延入。見一大門,如戟門者,宦者入通。頃之,又延人,有紫衣宮監與安道敘語於庭。延入一宮中,置湯沐。頃之,以大箱奉美服一襲,其間有青袍牙笏,青綬及靴畢備,命安道服之。官監曰:「可去矣。」遂乘安道以大馬,女騎導從者數人。宮監與安道聯轡,出慈惠之西門,由正街西南,自通利街東行,出建春門,又東北行,約二十餘里,漸見夾道城,守者拜於馬前而去。凡數處,乃至一大城,甲士守衛甚嚴,如王者之城。幾經數重,遂見飛樓連閣,下有大門,如天子之居,而多宮監。安道乘馬,經翠樓朱殿而過。又十餘處,遂入一門內,行百步許,復有大殿。上陳廣筵眾樂,羅列樽俎。九奏萬舞,若鈞天之樂。美婦人數十,如妃主之狀,列於筵左右。前所與同行宮監,引安道自西階而上。頃之,見殿內宮監如贊者,命安道殿間東向而立,頃之,自殿後門見衛從者先羅立殿中,乃微聞環佩之聲,有美婦人備首飾 衣,如謁廟之服,至殿間西向,與安道對立。乃是前於慈惠西街飛傘下所見者也。宮監乃贊曰:「后土夫人,乃冥數合為匹偶。」命安道拜,夫人受之;夫人拜,安道受之,如人間賓主之禮。遂去禮服,與安道對坐於筵上。前所見十數美好人,亦列坐於左右。奏樂飲饌,及昏而罷。則以其夕偶之,尚處子也。
  如此者蓋十餘日,其所服御飲饌,皆如帝王之家。夫人因謂安道曰:「某為子之妻,子有父母,不告而娶,不可謂禮,願從子而歸,廟見舅姑,得成夫之禮,幸也。」安道曰:「諾。」因下令,命車駕,即日告備。夫人乘黃犢之車,車有金壁寶玉之飾,蓋人間所謂庫車也。上有飛傘覆之,車徒賓從如慈惠西街所見。安道乘馬,從車而行。安道左右侍者十數人,皆才官宦者之流。行十餘里,有朱幕供帳,女吏列於後,行宮供頓之所。夫人遂人供帳中,命安道與同處。所進飲膳華美。頃之,又下令,命去所從車騎,減去十七八。相次又行三數里,復下令去從者。及至建春門,左右才有二十騎人馬,如王者之游。既人洛陽,欲至其家,安道先入。家人怪其車服之異。安道遂見其父母。二親驚愕。久之,謂曰:「不見爾者蓋月餘矣,爾安適耶?」安道拜而對曰:「偶為一家迫以婚姻。」言「新婦即至,故先上告。」父母驚問來意,車騎已及門矣。遂有侍婢及閹奴數十輩,自外正門傳繡 絝席,羅列於庭,及以翠屏畫帷,飾於堂門。左右施細繩牀二,請舅姑對坐。遂自門外,設二錦步障,夫人衣禮服,垂佩而入。修婦禮畢,奉翠玉、金寶、羅紈,蓋數十箱,為賀遺之禮,置於舅姑之前,及叔伯、諸姑家人,皆蒙其禮。因曰:「新婦請居東院。」遂又有侍婢閹奴,持房幃供帳之飾,置於東院,修飾甚周。遂居之。父母相與憂懼,莫知所來。
  是時天后朝,法令嚴峻,懼禍及之,乃具以事上奏請罪。天后曰:「此必魅物也,卿不足憂。朕有善咒術者,釋門之師九思、懷素二僧,可為卿去此妖也。」因詔僧九思、懷素往。僧曰:「此不過妖魅狐狸之屬,以術去之,易耳。當先命於新婦院中設饌、置坐位,請期翌日而至。」貞歸,具以二僧之語命之。新婦承命,具饌設位,輒無所懼。明日二僧至,既畢飲,端坐,請與新婦相見,將施其術。新婦旋至,亦致禮於二僧,二僧忽若物擊之,俯伏稱罪,目毗鼻口流血。又具以事上聞。天后因命二僧,對曰:「某所咒者,不過妖魅鬼物,此不知其所從來,想不能制。」天后曰:「有正諫大夫明崇儼,以太乙術,制錄天地諸神,此必可使也。」遂召崇儼。祟儼謂貞曰:「君可以今夕於所居堂中,潔誠坐以候,新婦所居室上,見異物至,而觀其勝則已,或不勝,則當更以別法制之。」貞如其言。如甲夜,見有物如飛雲,赤光若驚電,目崇儼之居飛躍而至,及新婦屋上,忽若為物所撲滅者,因而不見。使人候新婦,乃平安如故。乙夜,又見物如赤龍之狀,拿攫噴毒,聲如群鼓,乘黑雲有光者,至新婦屋上。又若為物所撲,有呦然之聲而滅。使人候新婦,又如故。又至子夜,見有物朱髮鋸牙,盤鐵輪,乘飛雷輪錯角呼奔而至。既及其屋,又如為物所殺,稱罪而滅。既而又如故,貞怪懼,不知其所為計,又具以事告。祟儼曰:「前所為法,是太乙符法也,但可掃制狐魅耳。今既無效,請更索之。」因致壇醮之篆,使徵八極厚地,山川河瀆,丘墟水木,主職鬼魅之屬,其數無缺。崇儼異之。翌日,又徵人世上天累部八極之神,具數無缺。崇儼曰:「神祗所為魅者,則某能制之,若然,則不可得而知也。請試自見而索之。」因命於新婦院設饌,清祟儼。崇儼又忽若為物所擊,奄然斥倒,稱罪請命,目毗鼻口流血於地。貞又益懼,不知所為。其妻因謂貞曰:「此九思、懷素、明正諫所不能制也,為之奈何?聞安道初與偶之時,云是后土夫人。此,雖人間百術亦不能制之。今觀其與安道夫婦之道,亦甚相得。試使安道致詞,請去之,或可也。」貞即命安道謝之曰:「某寒門,新婦靈貴之神,今幸與小子伉儷,不敢稱敵。又天后法嚴,懼由是禍及。幸新婦且歸,為舅姑之計。」語未終,新婦涕泣而言曰:「某幸得配偶君子,奉事舅姑,為夫婦之道,所宜奉舅姑之命。今舅姑既有命,敢不敬從。」因以即日命駕而去,遂具禮告辭於堂下,因請曰:「新婦,女子也,不敢獨歸,願得與韋郎同去。」貞悅而聽之,遂與安道俱行。至建春門外,其前時車徒悉至,其所都城僕使兵衛悉如前。至城之明日,夫人被法服,居大殿中,現天子朝見之像。遂見奇容異人來朝,或有長丈餘者,皆戴華冠長劍,被朱紫之服,云是四海之內岳瀆河海之神。次有數千百人,云是諸山林樹木之神。已而又報天下諸國之王悉至。時安道於夫人坐側置一小牀,令觀之。因最後通一人,云大羅天女。安道視之,天后也。夫人乃笑謂安道曰:「此是子之地主,少避之。」命安道人殿內小室中。既而天后拜於庭下,禮甚謹。夫人乃延上坐,天后數四辭,然後登大殿,再拜而坐。夫人謂天后曰:「某以有冥數,當與天后部內一人韋安道者為匹偶,今冥數已盡,自當離異。然不能與之無情。此人若無壽。某嘗在其家,本願與延壽三百歲,使官至三品。為其尊父母厭迫,不得久居人間,因不果與成其事。今天女幸至,為予之錢五百萬,予官至五品。無使過之,恐不勝之,安道命薄耳。」因而命安道出,使拜天后。夫人謂天后曰:「此天女之屬部人也,當受之拜。」天后進退,色若不足而受之,於是諾而去。夫人謂安道曰:「以郎嘗善丹青,為郎更益此藝,可成千世之名耳。」因居安道於一小殿,使垂簾設幕,召自古帝王及功臣之有名者於前,令安道圖寫。凡經月餘,悉得其狀,集成二十卷。於是安道請辭去。夫人命車駕於所都城西,設離帳祖席,與安道訣別。涕泣執手,情若不自勝。並遺以金玉珠瑤,盈載而去。
  安道既至東都,人建春門,聞金吾傳令於洛陽城中,訪韋安道已將月餘。既至,謁,天后坐小殿見之,且述前夢,與安道所敘同。遂以安道為魏王府長史,賜錢五百萬。取安道所畫帝王功臣圖視之,與秘府之舊者皆驗,至今行於世。天策中,安道竟卒於官。

  周秦行記
  予貞元中舉進士落第,歸宛葉,至伊闕南道鳴臯山下,將宿大安民舍。會暮,失道不至。更十餘里,行一道甚易。夜月始出。忽聞有異氣,如香。因趨進,行不知厭,遠見火明,意莊家。更前驅,至一宅,門庭若富家。有黃衣閽人曰:「郎君何至?」予答曰:「僧孺姓牛,應進士落第。本往大安民舍,誤道來此,直乞宿無他。」中有小轡青衣出,責黃衣曰:「門外謂誰?」黃衣曰:「有客」。黃衣人告。少時,出曰:「請郎君入。」予問:「誰氏宅?」黃衣曰:「但進,無須問。」入十餘門,至大殿,蔽以珠簾。有朱衣、黃農閽人數百,立階左右,曰:「拜!」簾中語曰:「妾,漢文帝母薄太后。此是薄太后廟,郎君不審,何忽至此?」對曰:「臣家宛葉,將歸失道,敢托命。」太后遺西簾避席曰:「妾故漢室老母,君唐朝名士,不待君臣,幸希簡敬。便上殿來見。」
  太后著練衣,貌狀玫瑰,不甚年高。勞予曰:「行役無苦乎?」召坐食。頃間,殿內有笑聲。太后曰:「今夜風月甚佳,偶有二女伴相尋,況又遇佳賓,不可不成一會。」呼左右:「屈二娘子出見秀才。」良久,有女子二人從中至,從者數百。前立者一人,狹腰、長面、多髮,下妝衣青衣,僅可二十餘。太后曰:「高祖戚夫人。」予下拜。夫人亦拜。更一人,柔肌穩身,貌舒態逸,光彩射遠近,多服花繡單衣。薄太后曰;「此元帝王嬙。」予拜如戚夫人。王嬙復拜。各就坐。坐定,太后使紫衣中貴人曰:「迎楊家、潘家來。」頃之,空中見五色雲下,聞笑語聲浸近。太后曰:「楊、潘至矣。」忽車騎馬跡相雜。羅納耀煥,旁視不給。有二女從雲中下。予起立於側。見前一人,纖腰修眸,容貌甚麗,衣繡衣,冠玉冠,年三十餘。太后曰:「此是唐朝太真妃子。」予即伏謁拜如臣禮。太真曰:「妾得罪先帝,皇朝不置妾在后妃數中,設此禮豈不虛乎?不敢受。」卻答拜。更一人,厚肌敏視,小質,潔白,齒極卑,被寬博衣。太后曰:「齊潘淑妃。」予拜之如妃禮。既而,太后命進鑲。少時,攫至。勞潔萬端,皆不得名字。但欲充腹,不能足食,已更具酒。其器用盡如王者。太后語太真曰:「何久不來相看?」太真謹容,對曰:「三郎(玄宗也)數幸華清官,扈從不得至。」太后又謂潘妃曰:「子亦不來,何也?」潘妃匿笑不禁,不成對。太真視潘妃而對曰:「潘妃向玉奴(太真名)說,懊恨東昏候疏狂,終日出獵。故不得時謁耳。」太后問予:「今天子為誰?」予對曰:「令皇帝,先帝長子。」太真笑曰:「沈婆兒作天子也。太奇。」太后曰;「何如主?」予對曰:「小臣不足以知君德。」太后曰:「然無嫌,但言之。」予曰:「民間傳聖武。」太后首肯三四。太后曰:「進酒加樂。」樂妓皆少小女子。酒環行數周,樂亦隨輟。太后請戚夫人鼓琴。夫人約指以玉環,光照於座。引琴而鼓,聲甚怨。太后曰:「牛秀才邂逅到此,諸娘子又調相訪,今無以盡平生之歡。牛秀才固才士,益各賦詩言志,不亦善乎。」遂各授與箋筆,逡巡詩成。薄后詩曰:
  月輯范它得奉君,至今猶愧管夫人。
  漢家舊是笙歌處,煙草幾經秋復春。
  王嬙詩曰:
  雪裡穹廬不見春,漢衣雖舊淚垂新。
  如今最恨毛延壽,愛把丹青錯畫人。
  戚夫人曰:
  自別漢宮休楚舞,不能妝粉恨君王。
  無金豈得迎商叟,呂氏何曾畏木強。
  太真詩曰:
  金釵墮地別君王。紅淚流珠滿御牀。
  雲雨馬嵬分散後,驪宮不復舞霓裳。
  潘妃詩曰:
  秋月春風幾度歸,江山猶是舊宮非。
  東昏舊作蓮花地,空想曾披金縷衣。
  再三邀予作,予不得辭,遂應命作詩曰:
  香風引到大羅天,月地雲階拜洞仙。
  共道人間惆悵事,不知今夕是何年?
  別有善笛女子,短髮麗衣,貌甚美而目多媚,與潘妃偕來。太后以接坐居之,時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顧而問曰:「識此否?石家綠珠也。潘妃養作妹,故潘妃與俱來。」太后因曰:「綠珠豈能無詩乎?」綠珠乃謝而作詩曰: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聲空怨趙王倫。
  紅殘翠碎花樓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詩畢,灑既至,太后笑曰:「牛秀才遠來,今夕誰人為伴?」戚夫人先起辭曰:「如意成長,固不可,且不宜如此。」潘妃辭曰:「東昏以玉兒身死國除,玉兒不擬負他。」綠珠辭曰:「石衛尉性嚴急,今有死,不可及亂。」太后曰:「太真今朝先帝貴妃,不可言其他。」太后謂王嬙曰:「昭君始嫁呼韓單于,復為株索單于婦,固自困。且苦寒地,胡鬼能何為?昭君幸勿辭。」昭君不對,低眉羞眼。俄各歸休。予為左右送入昭君院。會將旦,侍人告起。昭君垂泣持別。忍聞外有太后命,予遂出見太后。太后曰:「此非郎君久留地,宜亟還。便別矣,幸無忘向來歡。」更索酒,酒再行。而戚夫人、潘妃、綠珠皆泣下。竟辭去。太后使朱衣送往太安。抵西道,旋失使人所在。時始明矣。予就大安里,問其里人。里人云:「此十餘里,有薄后廟。」予卻回望,廟荒毀不可入,非向者所見矣。予衣上香經十餘日不歇,竟不知其何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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