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情俠類

  以下皆俠女子能自擇配者

  太史敫女
  齊湣王之遇殺,其子法章變姓名為莒太史敫家傭。太史女奇法章之狀貌,以為非常人,憐而常竊衣食與之,私焉。莒中及齊亡臣,相聚求湣王子,欲立之。法章乃自言於莒,共立法章為襄王。襄王立,以太史氏女為王后。生子建。太史敫曰:「女無媒而嫁者,非吾種也,污吾世矣。」終身不睹君王后。王后賢,亦不以不睹之故失人子之禮也。襄王卒,子建立為齊王。君王后事秦謹,與諸侯信。以故建立四十有餘年,不受兵。
  卓文君
  司馬相如,字長卿,成都人也,以貲為郎,事景帝。時梁孝王來朝,所從游鄒陽、枚乘輩,皆名流。相如見而慕之,因病免。客游梁,作《玉如意賦》。梁王悅之,賜以綠綺之琴,其銘曰:「桐梓合精」。
  居數歲,王薨。相如歸,而家貧無以自業。素與臨邛令王吉善,往舍都亭。臨邛令謬為恭敬,日往朝相如。臨邛富人卓王孫,謂令有貴客,為具召之,並召令。令既至,相如謝病,臨邛令不敢嚐食,自往迎焉。相如不得已,擁琴而往。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好之,願以自娛。」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年十七而寡,好音,故相如謬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其詩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夕升斯堂。有豔淑女處蘭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相頡頏兮共翱翔。」
  又曰:
  「鳳兮鳳兮從凰棲,得託孳尾永為妃。交情通體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予悲!」
  相如之臨邛,侍從車騎,雍容閒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慇懃。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孫大怒曰:「女至不才,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人或謂王孫,王孫終不聽。相如貧居愁憊,以所著鷫鹴裘,就市人楊呂貰酒,與文君為歡。既而文君拘頸而泣曰:「我平生富足,今乃以衣裘貰酒。」遂相與俱如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沽酒,而令文君當罏。相如身自著犢鼻褌,與保傭雜作,滌器於市中。卓王孫聞而恥之,為杜門不出。昆弟諸公更謂王孫曰:「有一男兩女,所不足者非財也。今文君已失身於司馬長卿,長卿故倦游,雖貧,其人才足依也。且又令客,獨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孫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文君乃復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
  居久之,天子讀《子虛賦》,聞司馬相如所作,乃召為郎。數歲,天子欲通西南夷,拜相如為中郎將,建節往。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縣令負弩矢先驅,蜀人榮之。於是卓王孫喟然而歎,自以為使女尚長卿晚,而厚分其女財,與男等。後相如以病免,歸茂陵卒。文君為誄云:
  「磋磋夫子兮,亶通儒,少好學兮綜群書。縱橫劍技兮,英敏有譽,尚慕往哲兮,更名相如。落魄遠遊兮,賦《子虛》,畢爾壯志兮,駟馬高車。憶初好兮,雍容孔都,憐才仰德兮,琴心兩娛。永托為妃兮,不恥當罏,平生淺促兮,命也難扶。長夜思君兮,形影孤,步中庭兮,霜草枯。雁鳴哀哀兮,吾將安如,仰天太息兮,抑鬱不舒。訴此淒惻兮,疇忍聽余,泉穴可從兮,願捐其軀。」
  妻者,齊也。或德或才或貌,必相配而後為齊。相如不遇文君,則綠綺之弦可廢;文君不遇相如,兩頰芙蓉,後世亦誰復有傳者。是婦是夫,千秋佳偶。風流放誕,豈足病乎!今之蓬州,唐謂之相如縣,迄今有相如祠。相如之取重後代若此,彼風流放誕者得乎哉。
  長卿氏曰:「文君之為人,放誕風流也。女不俠,不豪;俠不放誕風流,不豪;放誕風流不眉色姣好,不豪;姣好放誕,所奔非相如,亦不豪;奔相加不家徒四壁,亦不豪;家徒四壁,不親當罏,相如與傭保雜作,滌器於市,亦不豪;親當罏,相如滌器,不得僮百人,錢百萬,太守郊迎,縣令負弩,卓王孫、臨邛富人皆傴僂門下,亦不豪。此所以為放誕風流也。文君以身殉相如,相如亦以身殉文君,一琴一誄,已足千古。《美人賦》、《白頭吟》,蛇足矣。」
  陸式齋(名容,字文量。)少年風儀。天順三年,應試南京。館人有女善吹簫,夜奔公寢。公紿以疾,與期後夜。女退,遂作詩云:
  「風清月白夜窗虛,有女來窺笑讀書。欲把琴心通一語,十年前已薄相如。」
  遲明,託故遷去。是秋領鄉薦,年二十四。此女不亦放誕風流乎!然司馬長卿則可,式齋則不可。何也?文君寡,相如未娶。侍者通慇懃時,固已定百年之期矣。若館人女不然,式齋將何以結其局?故曰不可。
  紅拂妓
  楊素守西京日,李靖以布衣獻策,素踞牀而見。靖長揖曰:「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為重臣,須以收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素斂容謝之。時妓妾羅列,內有執紅拂者,有殊色,獨目靖。靖既去,而執拂者臨軒指吏曰:「問去者處士第幾?住何處?」靖具以對。妓誦而去。靖歸逆旅,其夜五更初,忽聞叩門而聲低者。靖啟視,則紫衣紗帽人,杖一囊。問之,曰:「楊家紅拂妓也。」延入,脫衣去帽,遽向靖拜。靖驚答之,再扣來意。曰:「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故來相就耳。」靖曰:「如司空何?」曰:「彼屍居餘氣,不足畏也。諸妓知其無成,去者甚眾矣。彼亦不甚逐也。計之詳矣,幸無疑焉。」問其姓,曰:「張。」問其伯仲之次,曰:「最長。」觀其肌膚,形狀,言詞,氣語,真天人也。靖不自意獲之,愈喜愈懼,萬慮不安,而窺戶者無停履。數日,亦聞追討之聲,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馬排闥而去。
  紅拂一見便識衛公,又算定越公無能為,然後相從,是大有斟酌人。或曰:「紅拂既有殊色,必膺特眷,萬一追討甚急,將如何?」余曰:「衛公,智人也,計之熟矣。布衣長揖,責以踞見賓客,越公遂斂容謝之。越公能受言者也。設追討相及,靖必挺身往見,不過費一席話耳。越公豈以婦人故而灰天下豪傑之心哉!」
  梁夫人
  韓蘄王之夫人,京口娼也。嘗五更入府伺候賀朔,忽於廟柱下見一虎蹲臥,鼻息齁齁然。驚駭,亟走出,不敢言。已而人至者眾,復往視之,乃一卒也。因蹴之起,問其姓名,為韓世忠。心異之,密告其母,謂此卒定非凡人。乃邀至家,具酒食,卜夜盡歡,深相結納,資以金帛,約為夫婦。蘄王后立殊功,為中興名將。梁封兩國夫人。
  梁夫人不為娼,則不遇蘄王。不遇蘄王,則終身一娼而已。夫閨閣之幽姿,臨之以父母,誑之以媒妁,敵之以門戶,拘之以禮法,婿之賢不肖,盲以聽焉。不幸失身為娼,乃不能擇一佳婿自豪,而隨風為沾泥之絮,豈不惜哉!
  
  以下皆俠女子能成人之事者

  瑞卿
  歐陽彬,衡山人。世為縣吏。至彬特好學,工於詞賦。馬氏之有湖南也,彬將希其用。乃攜所著,詣府求見之。禮必先通名紙。有掌客吏眾謂樊知客,好賄,陰使人謂彬曰:「足下之來,非徒然也。實欲顯族致身,而不以一物為貺,其可乎!」彬恥以賄進,竟不與。既而樊氏怒,擲名紙於地曰:「吏人子,欲干謁王侯耶!」彬深恨之,因退而為詩曰:「無錢將乞樊知客,名紙生毛不為通。」因而落魄銜市,歌姬酒徒,無所不狎。有歌人瑞卿者,慕其才,遂延于家。瑞卿能歌。每歲武穆王生辰,必歌於筵上。時湖南自舊管七郡外,又加武陵、岳陽,共九州。彬作《九州歌》以授瑞卿,至時使歌之,實欲感動武穆。既而竟不問,彬歎曰:「天下分裂之際,廝徒負養,皆能自奮。我何負而至此耶!」計無所出,思欲竄入鄰道,但未有所向。居無何,聞西蜀圖綱將發,彬遂謀入蜀。私謂瑞卿曰:「吾以干謁不遂,居於汝家,未嘗有倦色,其忍輕棄乎?然士以功名為不朽,一失此時,恐貽後悔。今將他適,庶幾有成,勿以為念。」瑞卿曰:「君於妾不可謂之無情,一旦割愛而去,得非功名之將至耶?妾誠異之。家財雖不豐,願分其半,以資路途。」彬亦不讓。因以瑞卿所贈,盡賂綱吏,求為駕船僕夫,綱吏許之。既至蜀,遂獻《獨鯉朝天賦》,蜀王大悅,擢居清要。其後官至尚書左丞相,出為夔州節度使。既領夔州,穆王已薨,其子希範繼立。因致書於希範,敘疇昔入蜀之由,仍以衡宗族為托。希範得書大慚。彬之親友,悉免其賦役。遂與瑞卿偕老焉。
  馮蝶翠
  洞庭葉某,商於大梁,眷一妓馮蝶翠者,罄其貲,迨凍餒為磨傭。久之,馮騎驢過其處,葉適在街頭曬麥。馮下驢走小巷中,使驢夫召葉。葉辭以無顏相見,強而後至。馮對之流涕曰:「君為妾至此乎?」出白金二兩授葉,云:「以此具禮更衣,來訪吾母。」如言而往。馮私以五十金贈之曰:「行矣,勉為生計。」葉戀戀不捨。隨罄其金,仍傭於磨家。歲餘,邂逅如初。馮謂葉:「汝豈人耶?」要之抵家,重與十鎰,且云:「囊傾矣。倘更留,必縊死以絕君念。」葉遂將金去,買布入陝換褐,利倍。又販藥至揚州,數倍。貿易三載,貨盈數千。乃以其千取馮歸老焉。
  不恥磨傭,使驢夫召之,視綈袍戀戀之情,固已高數倍矣。出金相贈,一且再焉。葉遂發憤為商,卒同白首。成人之美,還自成也。彼計目前榮悴,而不計久遠者,獨何心哉!龍子猶有《張潤傳》,事頗近此,而結局遠不相及,備錄於此。傳曰:
  張潤,行三,瓜州人。少鬻為閶關潼子門妓,善歌,微有韻致。與賈人程生交善,許以必嫁。程惑然,為之破家。衣敝履穿,不敢復窺張室,而張念之不置也。一夕,遇諸門,亟呼入,相恃大慟。程具道所以不敢狀。張自出青蚨,具餐止宿。夜半語程曰:「儂向以身許君,不渭君無賴至此。然儂終不可以君無賴故而委身他姓。儂有私財五十金許,今以付君。君可貿易他方,一再往,有贏利,便圖取儂。儂與君之命畢此矣。」語達旦,空囊授之,珍重而別。程既心蕩,無復經營之志。且貧兒暴富,饞態不禁,乃別往紅樓市歡,罄其貲而歸,而張不知也。久之,復遇諸門,居然窶子容耳。聞張呼,驚欲定匿。張使婢闌之以入,叩其故。詭云:「中道遭寇,僅以身免,自憐命薄,無顏見若。」張悲憤甚,一慟幾絕。程亦悔且泣,徐曰:「業如此,當奈何?」張曰:「此吾兩人命絕之日也。生而暌,何如死而合!君如不忘初願,惟速具毒酒,與君相從地下耳!」言泣,淚如雨注。程不知所為。張迫之再,無已,潛取毒藥酒以進。張且泣且飲,便傾半壺。程覺其有異,大恐,遽盡吸之,已而兩人皆死。既死,鴇乃覺。從旁人教,剖生羊灌張,張活;次及程,則無療矣。差毒性下墜,張先飲,味薄,故可起。亦天意所以誅薄倖也。程父訟之長洲江令,令廉,得程負心始末,乃責其父而釋張。當此時,張之名震於一郡。郡之好事者,咸往問疾,求識面以為快。或呼為藥張三,從所殉也;或呼為癡張三,謂其所殉非人也。張疾愈,郡人士爭交歡之,聲價益隆。然性好迭宕,不譽縉紳意,以此浮沉數年,無一大遇,聊隨一賣絲者終焉。余嘗有詩云:
  「同衾同穴兩情甘,鴆酒如何只損男。卻笑世人不怕死,青樓還想藥張三。
  癡心漫結死生期,松柏西陵別有枝。自是薄情應橫死,交歡豈少賣絲兒。
  黃金銷盡命如霜,紅粉依然映畫堂。一負生兮一負死,古丘空說兩鴛鴦。」
  余謂張三贈金、伏毒二事都奇。所恨者,毒酒無靈,不肯成全張三一個好名,使死而復甦,碌碌晚節,誡贅疣也。然令張死而程甦,其為贅疣又何如,誰謂毒酒果無靈哉!語云:「癡心女子負心漢」,二人之謂乎!余又聞,一妓與所歡約俱死。歡信之,為具鴆酒二器。妓執板速歡飲,歡盡其一,固促妓速飲。妓曰:「吾量窄,留此與君賭拳。」嗚呼,自賭拳盛行,而張以情癡特聞。倘死者有知,張仰藥時,賣絲幾何在?恐張亦無解於獨生也。則雖謂「癡心漢子負心女」,亦未為不可。
  東御史妓 吳進士妓
  東御史郊,未第時,進京會試,途遭濡首之厄。僕人乘機罄取所有,逸去。東計無所出,悶立於一家房簷下,初不知其為妓館也。自晨至暮,往來旁皇。內一妓者窺見之,命侍女邀東入。東拒之。妓又以母來邀,東又拒之。妓乃躬自出戶,東復峻卻。妓曰:「妾無他意,但見君若有故,故問之耳。」東察其誠,勉入其室。技問故,東始以他享結之。妓拂首不然。東不得已,乃以實告。妓曰:「然則君將何往?」東謂:「計窮力極,終當還家,功名事姑置之耳。」妓笑曰:「因路費之小,誤功名之大,見亦左矣。」東又謂:「別無親識借貸。」妓曰:「妾有服飾,聊可應君之需。」東不欲,妓又曉以不必膠柱意。竟持所有,悉以付東。且又薦寢,留連勸解,方送東行。東至京,果得第。筮仕縣尹,大為淮陰漂母之報矣。後行取入道,監察蘇鬆。妓之母來蘇,潛住民間,詐冒東之姑,入告狀中。東見之,閱其詞而悟其意,以首肯示之。嫗由是大有所得。時郡侯徐潛廉知之,縶嫗達東。東大怒,反以徐為污蔑。先將嫗假以押回原籍根究,陰縱之於途,使泯其跡,然後摭拾徐他事欲危之。徐不得已,易服長跪庭下,幾不得解。幸諸鄉達力為申救,徐方得免。
  真定吳生,有聲於庠。性不羈,悅某妓,而囊中實無餘錢。妓憐其才,因詢所長,曰:「善樗蒲。」妓乃館生他室中,所遇凡愛樗蒲者,輒令生變姓名與之角。生多勝,因以供生燈火費。妓暇則就生宿,生暇則讀書。後生成進士,欲娶妓,而妓適死。因為制服執喪,葬之以禮。每向人言,必流涕。
  吳生從未出醜。此妓心術手段,俱勝汧國夫人十倍。惜乎其福之涼也。東御史蒙妓成我之恩,不為了其終身,而乃毀官箴以報之。此妓亦利其多金而已,其在淮陰漂母之下乎!
  婁江妓
  嘉靖間,婁江有孫太學者,與妓某善。誓相嫁取,為之傾貲。無何,孫喪婦,家益貧落。親友因唆使訟妓。妓聞之,以計致孫飲食之,與申前約,以身委焉。孫故不善治產,妓所攜簪珥,不久復費盡。妓日夜勤辟纑以奉之,饘粥而已。如此十餘年,孫益老成悔過。選期已及,自傷無貲,中夜泣。妓審其誠,於日坐辟績處,使孫穴地,得千金,皆妓所陰埋也。孫以此得選縣尉,遷按察司經歷。宦橐稍潤,妓遂勸孫乞休,歸享小康終其身。
  子猶曰:「既成就孫,而身亦得所歸,可謂兩利。所難者,十餘年堅忍耳。」
  沈小霞妾
  錦衣衛經歷沈煉,以攻嚴相得罪,謫田保安。時總督楊順、巡按路楷,皆嵩客,受世蕃指:「若除吾瘍,大者侯,小者卿。」順因與楷合策,捕諸白蓮教通虜者,竄煉名籍中,論斬,籍其家。順以功蔭一子錦衣千戶;楷候選五品卿寺。順猶怏怏曰:「相君薄我賞,猶有不足乎?」取煉三子,杖殺之。而移檄越,逮公長子諸生襄,至則日掠治,困急且死。會順、楷被劾,卒奉旨逮治,而襄得末減問戌。襄之始來也,止一愛妾從行。及是與妾俱赴戌所。中道微聞嚴氏將使人邀而殺之。襄懼欲竄,而顧妾不能割。妾曰:「君一身沈氏宗祧所繫,第去,勿憂我。」襄遂紿押者:「城市有年家某,負吾家金錢,往索可得。」押者恃妾在,不疑,縱之去。久之不返,押者往某家詢之,云:「未嘗至。」還復叩妾。妾把其襟,大慟曰:「吾夫婦患難相守,無頃刻離。今去而不遠,必汝曹受嚴氏指,戕殺吾夫矣。」觀者如市,不能判。聞於監司。監司亦疑嚴氏真有此事,不得已,權使寄食尼菴,而立限責押者跡襄。押者物色不得,屢受笞。乃哀懇於妾,言襄實自竄,毋枉我。因以間亡命去。久之,嵩敗,襄始出訟冤,捕順、楷妖罪。妾復相從。襄號小霞,楚人江進之有《沈小霞妾傳》。
  嚴氏將要襄殺之,事之有無不可知。然襄此去,實大便宜,大乾淨。得此妾一番撒賴,則上官亦疑真有是事,而襄始安然亡命無患矣。順、楷輩死,肉不足喂狗,而此妾與沈氏父子並傳,忠智萃於一門,盛矣。
  邵金寶
  邵金寶,故娼也,口西俠戴綸所與游。綸為京營參將,以善咸寧侯下獄,將坐重辟。念事非朝夕可竟,去家數千里,無可庇朝夕。罄囊金三千餘,屬邵曰:「余生死不可知,若其念我乎,持以贍余以待命。」邵含淚收之,為畫策。日費以結權貴公子歡,而買少妓博市井富兒金,展轉出綸。綸庭鞫赴市。邵歲罄貲於權貴,因得周旋。椎楚弗避,十餘年所如一,而需綸用不缺。綸卒籍其力以出,尋補建昌游擊。贏金尚四千有奇,悉付綸而從之任。綸妻自其家來省,請邵升高座,命侍女強持之,委身下拜,令勿答,報其救夫恩也。居旬而返。將行,語綸曰:「夫難,妾以疾不能為力,而邵能代之;妾當愧死矣。無以謝邵氏,惟君念之。」垂涕泣而去。
  三千金非細事,罄以畀一妓而不疑,非知邵之深者能然耶!邵受託不辭,亦度己之可以出戴也。而戴果出矣。夫買妓博金,事之至醜者也。邵不潔其名,而能委曲以濟大用。卒也束身歸戴,克全終始。雖娼乎,亦何慚於節義哉!其妻自以不能救夫難而感能為救者,且以結髮嫡拜下風而避去,不亦晉趙氏夫人之遺哉!
  董國度妾
  董國度,字元卿,饒州人。宣和六年進士第,調萊州膠水郡。會北兵動,留家於鄉,獨處官所。中原陷,不得歸,棄官走村落,頗與逆旅主人相得。憐其羈窮,為買一妾,不知何許人也,性慧解,有姿色。見董貧,則以治生為己任。罄家所有,買磨驢七八頭,麥數十斛。每得面,自騎入市鬻之,至晚負錢以歸。如是三年,獲利益多,有田宅矣。董與母、妻隔別滋久,消息杳不通,居常戚戚,意緒無聊。妾叩其故,董嬖愛已深,不復隱,為言:「我故南官也。一家皆在鄉里。身獨漂泊,茫無歸期,每一想念,心亂欲死。」妾曰:「如是,何不早告我?我兄善為人謀事,旦夕且至,請為君籌之。」旬日,果有客,長身虯髯,騎大馬,驅車十餘乘過門。妾曰:「吾兄至矣。」出迎拜。使董相見,敘姻親之禮。留飲至夜,妾始言前事以屬客。
  是時虜令:凡宋官亡命,許自陳;匿不言而被首者死。董業已泄漏,又疑兩人欲圖己,大悔懼,乃紿曰:「無之。」客忿然,怒且笑曰:「以女弟託質數年,相與如骨肉,故冒禁,欲致君南歸,而見疑如此。倘中道有變,且累我,當取君告身與我以為信。不然,天明執告官矣。」董益懼,自分必死,探囊中文書悉與之。終夕涕泣,一聽於客。客去,明日控一馬來,曰:「行矣。」董請妾與俱。妾曰:「適有故,須少留。明年當相尋。吾手制一衲袍贈君,君謹服之,惟吾兄馬首所向。若返國,兄或舉數十萬錢相贈,當勿取。如不可卻,則舉袍示之。彼嘗受我恩,今送君歸,未足以報德,當復護我去。萬一受其獻,則彼責已塞,無復顧我矣。善守此袍,無失也。」董愕然,怪其語不倫,且慮鄰里知覺,輒揮涕上馬,疾馳到海上,有大舟,臨解維,客揮使登,揖而別。舟遽南行,略無資糧道路之費,茫不知所為。舟中奉侍惟謹,具食不相問訊。才達南岸,客已先在水濱。邀諸旗亭相勞苦。出黃金二十兩,曰:「以是為太夫人壽。」董憶妾語,力辭之。客不可曰:「赤手還國,欲與妻子餓死耶!」強留金而出,董追還之,示以袍。客曰:「吾智果出彼下,吾事殊殊未了。」咄咄而去。董至家,母、妻、二子俱無恙。取袍示家人,縫綻處黃色隱然。拆視之,滿中皆箔金也。逾年,客果攜妾而至,偕老焉。

  此俠女子能全人名節者

  嚴蕊 薛希濤
  天台營妓嚴蕊,字幼芳,善琴奕歌舞絲竹書畫。唐與正仲友守臺日,酒邊嘗命幼芳賦紅白桃花。即調《如夢令》云: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仲友賞之雙縑。其後,朱晦菴以使節行部至臺,欲摭仲友罪,遂指其與蕊為濫,繫獄月餘。蕊雖備受捶楚,而一語不及唐。獄吏誘使早認,蕊答曰:「身為賤妓,縱與太守有濫,罪亦不至死。然是非真偽,豈可妄言以污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於是再痛杖之,仍繫於獄。兩月間,一再受杖,委頓幾死。然聲價愈騰,至徹阜陵之聽。未幾,朱改除,而岳霖商卿為憲,憐之,命作詞自陳。蕊口占《卜算子》云: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岳喜,即日判令從良。而宗室納為小婦,以終身焉。
  嚴幼芳嘗七夕宴集,坐有謝元卿者,豪士也,固命之賦詞,以己姓為韻。酒方行,而已成《鵲橋仙》云:
  「碧梧初出,桂花方吐,池上水花微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
  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人間剛道隔年期,想天上方才隔夜。」
  元卿為之心醉,留其家半載,傾囊贈之而歸。雙縑之贈,薄乎云爾。況此纏頭常例,而文公必以為罪,何耶!
  長卿氏曰:「嚴蕊云:『是非真偽,豈可妄言以污士大夫』,不意斯言出於風塵妓女之口,而入於聖賢大學之耳,猶不免於笞,何也?然聲價愈騰,至徹阜陵之聽,倘所稱『石壓筍料出』耶!」
  熙寧中,祖無擇知杭州,坐與官妓薛希濤通,為王安石所執。希濤榜笞至死,不肯承伏。
  幼芳之於仲友,乾也;希濤之於無擇,濕也。然晦翁與荊公,皆有所寄其怒。妓何與焉?卒也,幼芳生而希濤死。非晦翁之心慈於荊公,而道學之權終不敵宰相耳。
  
  以下皆俠丈夫能曲體人情者

  楊素
  陳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後主叔寶之妹,封樂昌公主,才色冠絕。時陳政方亂,德言知不相保,謂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國亡必入權豪之家,斯永絕矣。倘情縧未斷,猶冀相見,宜有以信之。」乃破一照,人執其半,約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賣於都市,我當在,即以是日訪之。」及陳亡,其妻果入越公楊素之家,寵嬖殊厚。德言流離辛苦,僅能至京,遂以正月望日訪於都市。有蒼頭賣半照者,大高其價,人皆笑之。德言直引至其居,設食,具言其故。出半照以合之,仍題詩曰:
  「照與人俱去,照歸人不歸。無復嫦娥影,空留明月輝。」
陳氏得詩,涕泣不食。素知之,愴然改容。即召德言,還其妻。仍厚遺之。聞者無不感歎,乃與德言陳氏偕飲,令陳氏為詩。口占一絕云:
  「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笑啼俱不敢,方驗做人難。」
遂與德言歸江南,竟以終老。
  不追紅拂妓,放樂昌,俱越公大豪傑事。大將軍開門放妓,一般胸襟。彼石太尉,小家子耳!
  寧王憲
  寧王憲貴盛,寵妓數十人,皆絕藝上色。宅左有賣餅者妻,纖白明媚。王一見屬目,厚遺其夫,取之,寵惜途等。環歲,因問之:「汝復憶餅師否?」默然不對。因呼使見之,其妻注視,雙淚垂頰,若不勝情。時王座客十餘人,皆當時文士,無不淒異。王命賦詩,王右丞維詩先成:
  「莫以今時寵,寧亡舊日恩。看花滿目淚,不共楚王言。」
坐客無敢繼者,王乃歸餅師,以終其老。
  裴晉公
  元和中,有新授湖州錄事參軍,未赴任,遇盜,攘剽殆盡。告敕歷任文簿,悉無孑遺。遂於近邑行。丐故衣迤,假貸卻返逆旅。族舍俯逼裴晉公第,時晉公在假,因微服出遊,偶至湖糾之店,相揖而坐,與語周旋。問及行日,糾曰:「某之苦事,人不忍聞。」言發涕零。晉公憫之,細詰其事。對曰:「某住京數載,授官江湖,遇寇蕩盡,唯餘微命,此亦細事耳。某將娶而未親迎,遭郡牧強而致之,獻於上相裴公矣。」裴曰:「子室何姓氏?」答曰:「姓某,字黃娥。」裴時衣紫袴衫,謂之曰:「某即晉公親校也,試為子偵。」遂問姓名而往。糾復悔之,此或中令之親近,入白當致禍也。寢不安席。遲明,姑往偵之,則裴已入內。至晚,忽有赭衣吏詣店,稱令公召。糾聞之惶懼,倉卒與吏俱往,延入小廳,拜伏流汗,不敢仰視。既延之坐,竊視之,則昨日紫衣押牙也。因首過再三。中令曰:「昨見所話,誠心惻然。今聊以慰爾憔悴。」即命箱中取官誥授之,已再除湖糾矣。喜躍未已。公又曰:「黃娥可于飛之任也。」特令送就其逆旅。行裝千貫,與偕赴所任。出《玉堂閒話》。
  以裴晉公之人品,而郡牧猶有強奪人妻以奉之者,況他人乎!一分權勢,一分造業,非必自造也,代之者眾矣。當要路者,可不三思乎!
  江陵刺史
  江陵寓居士子,忘其姓名,有美姬,甚貧。求尺題於交廣間游,支持五年糧食,且戒其姬曰:「我若五年不歸,任爾改適。」士子去後,五年未歸,姬遂為前刺史所納,在高麗坡底。及明年,其夫歸,已失姬之所在。尋訪知處,遂為詩寄云:
  「陰雲漠漠下陽臺,惹著襄王更不回。五度看花空有淚,一心如結不曾開。
  織蘿自合依芳樹,覆水寧思返舊杯!惆悵高麗坡底宅,春光無復下山來。」
  刺史見詩,遂給一百千及資妝,遣還士子。出《盧氏雜說》。
  京邸兵官
  國朝洪武初,吳人姜子奇,娶婦三載,值大軍過吳擾亂,子奇挾妻出避,倉皇間因失其妻,乃為兵官攜歸京邸。子奇流落四方者累年,後迤至京行乞。有高門一婦人見之而泣,貽以酒饌,又以布囊裏熟米一斗與之。子奇不敢仰視而去。翌日,此婦在門,又見子奇行乞,適主人不在,呼與相見共語,為主母所偵,即令人追之。檢其乞囊中,有金釵一對,書一封。候其夫還,以告。兵官啟封視之,乃題詩一律云:
  「夫留吳越妾江東,三載恩情一旦空。葵藿有心終向日,楊花無力暫隨風。兩行珠淚孤燈下,千里家山一夢中。每恨當年罹此難,相逢難把姓名通。」
  兵官見詩大悼,即時遣還,仍賜錢米以給其歸。子奇夫婦泣謝而去,伉儷復合。見《西樵野記》。
  武弁有此高誼,勝孔將軍、沙叱利萬倍。
  於頔 韓滉
  崔郊秀才者,寓居於漢上,蘊藉文藝,而物產罄懸。無何,與姑婢通,每有阮咸之縱。其婢端麗,饒音伎之能,漢南之最姝也。姑貧,鬻婢於連帥於頔,連帥愛之,給錢四十萬,寵盼彌深。郊思慕無已,即強親府署,願一見焉。其婢因寒食,果出。值郊立於柳陰,馬上連泣,誓若山河。郊贈以詩曰:
  「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或有嫉郊者,寫詩於座。於公睹詩,令召崔生,左右莫之測也。郊甚憂悔,無處潛遁。及見,握郊手曰:「『候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便是公製作也?四百千小哉!何惜一書,不早相示。」遂命婢同歸。至幃幌奩匣,悉為增飾之。崔生因此小阜。又有客自零陵來,稱戎昱使君席上有善歌者,於公遽命召焉。戎使君不敢違命,逾月而至。及至,令唱歌,歌乃戎使君送妓之什也。公曰:「丈夫不能立功業,為異代之所稱,豈有奪人姬愛,為己嬉娛!」遂多以縑帛贈行,手書遜謝焉。戎使君詩曰:
  「寶鈿香娥翡翠裙,妝成掩泣欲行云。慇懃好取襄王意,莫向陽臺夢使君。」
  韓晉公滉鎮浙西,戎昱為部內刺史。郡中有酒妓,善歌,色亦閒妙,昱情屬甚厚。浙西樂將聞其能,白滉,召置籍中,昱不敢留。俄於湖上為歌詞以贈之,且曰:「至彼令歌,必首唱是詞。」既至,韓為開筵,自持杯,令歌送之,遂唱戎詞。曲既終,韓問:「戎使君於汝寄情耶?」妓悚然起立曰:「然。」淚隨語下。韓令更衣待命。席上為之憂危。韓召樂將責曰:「戎使君名士,留情郡妓,何故不知而召置之,成余之過!」乃笞之十。命與妓百縑,即時歸之。其詞曰:
  「好去春風湖上亭,柳條藤蔓係人情。黃鶯久住渾相戀,欲別頻啼四五聲。」
  戎使君所歡歌妓,是一是二?一奪於於帥,再奪於韓公,而俱以聞詩放還,何戎之多幸也!於、韓兩公,固一代豪俊,亦見唐時之重才矣。設當今世,雖日進萬言何益!
  唐玄宗 僖宗
  開元中,頒賜邊軍纊衣,制於宮中。有兵士於短袍中得詩曰:
  「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戰袍經手作,知落阿誰邊。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今生已過也, 重結後生緣。」
  兵士以詩白於帥,帥進之。玄宗命以詩遍示六宮曰:「有作者勿隱,吾不罪汝。」有一宮人自言萬死。玄宗深憫之,遂以嫁得詩人,仍謂曰:「我與汝結今生緣。」邊人皆感泣。
  僖宗自內出袍千領,賜塞外吏士。神策軍馬真,於袍中得金鎖一枚,詩一首,云:
  「玉燭制袍夜,金刀呵手裁。鎖寄千里客,鎖心終不開。」
  真就市貨鎖,為人所告。主將得其詩,奏聞。僖宗令赴闕,訪出此宮人,遂以妻真。後僖宗幸蜀,真晝夜不解衣,前後捍禦。
  去一女子事極小,而令兵士知天子念邊之情,其感發最大。所謂王道本乎人情,其則不遠。
  唐文宗
  唐文宗御宴,宮妓舞《河滿子》,是沈翹翹。其詞云「浮雲蔽白日」。文宗曰:「汝知書耶?此是《文選》第一首。」遂問其繇。翹翹泣曰:「妾本吳元濟女,自因國亡,沒入掖庭,易姓沈。因配樂籍,本藝方響,乃白玉也。」乃賜金玉環。以響玉為槌,紫檀為架,乃奏《梁州曲》,音韻清絕,制度精妙。上喜謂曰:「卿欲歸宮,欲適人?」翹翹不對。上知其意,乃選金吾判官秦誠聘之。出宮之夕,宮人伴送。花燭之盛,皆自天恩。
  按:翹翹歸誠數年後,誠奉使日本,久而不返。翹翹執玉方響,登樓,自制一曲,名《憶秦郎》。聲音悽愴,聞者淒然。方響,應二十八調。
  宋仁宗
  宋子京祁與兄公序郊,人稱為大宋、小宋。子京過御街,逢內家車子中有褰簾者曰:「小宋也。」子京歸,遂作《鷓鴣天》云:「
  寶轂雕輪狹路逢,一聲腸斷繡幃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
  其詞傳達禁中,仁宗知之,問內人第幾車子,何人呼小宋。有內人自陳:「頃侍御宴,見宣翰林學士,左右內臣曰:『小宋也。』時在車子中偶見之,呼一聲爾。」上召子京,從容語及,子京惶懼無地。上笑曰:「蓬山不遠。」因以內人賜之。
  錢簡棲山人云:「『黃鸝久住渾相戀』,及『侯門一入深如海』,二詩皆自成篇詠,博得佳麗無忝。至『劉郎已恨篷山遠,又隔蓬山幾萬重』,則唐人李義山《無題》詩,非子京作也,子京偶記而入之詞中耳。傳達大內,致動天聽,以此宮人賜之。人主憐才,一至是乎!」子猶云:「子京改壞《舊唐書》,反博一脩史佳名。抄李義山詩,又博一深深宮佳麗。一生有造化人也。然唐之玄、僖,以宮人贈兵士,亦能致其感泣。而小宋受特達之知,一以奢侈盤樂為事,文人無行,其不逮兵士遠矣。」
  袁盎 葛周
  袁盎為吳相時,有從史私盎侍兒,盎知之,弗泄。有人以言恐從史,從史亡,盎親追返之,竟以侍兒賜,遇之如故。景帝時,盎既入為太常,復使吳。吳王時謀反,欲殺盎,以五百人圍之,盎未覺也。會從史適為守盎校尉司馬,乃置二百石醇醪,盡醉五百人。夜引盎起曰:「君可疾去,旦日王且斬君。」盎曰:「公何為者?」司馬曰:「故從史,盜君侍兒者也。」於是盎驚脫去。
  梁葛侍中周,鎮兖之日,嘗游從此亭。公有廳頭甲者,年壯未婿,有神采,善騎射,膽力出人。偶因白事,葛公召入。時諸姬妾並侍左右。內一寵姬,國色也,嘗在公側,甲窺見,目之不已。葛公有所顧問,至於再三,甲方流盼殊色,竟忘對答。公但俯首而已。既罷,公微哂之。或有告甲者,甲方懼,但云:「神思迷惑,亦不記憶公所處分事。」數日之間,慮有不測。公知其憂甚,以溫顏接之。未幾,有詔命公出征,拒唐師於河上。時與敵決戰數日,敵軍堅陣不動。日暮,軍士饑渴,殆無人色。公召甲謂之曰:「汝能陷此陣否?」甲曰:「諾。」即攬轡超乘,與數十騎馳赴敵軍,斬首數十級。大軍繼之,唐師大敗。及葛公凱旋,乃謂愛姬曰:「甲立戰功,宜有酬賞,以汝妻之。」愛姬泣涕辭命。公勉之曰:「為人妻,不癒於為妾耶!」令具資妝值數千緡,召甲告之曰:「汝立功於河上,吾知汝未婚,今以某妻,兼署列職。此女即所目也。」甲固稱死罪,不敢奉命。公堅與之。葛公為梁名將,威名著於敵中。河北諺曰:「山東一條葛,無事莫撩撥。」
  楚莊絕纓之會,但隱之而已,未聞直以妻之者。蓋賜之而後食其報。周必俟其功而後賜之,意非異也。從史已私矣,已逃矣,不賜之,不惟從史不安,即侍兒亦不安。若流盼忘答,事可以隱。甲方跼蹐不暇,思力戰以免罪,而孰知荷此奇賞乎!即捐軀所甘心焉。若張說之從門下生,種世衡之遺蘇慕恩,或感其言,或濟其事,方之二公,下一乘矣。
  張說有門下生盜其寵婢,欲置之法,生呼曰:「相公豈無緩急用人時耶?何惜一婢?」說奇其語,遂以賜而遣之。後杳不聞。及遭姚崇之搆,禍且不測。此生夜至,請以夜明簾獻九公主,為言於玄宗,得解。
  胡酋蘇慕恩部落最強,種世衡嘗夜與飲,出侍姬佐酒。既而世衡起入內,慕恩竊與姬戲。世衡遽出掩之,慕恩慚愧請罪。世衡笑曰:「君欲之耶?」即以遺之。由是諸部有二者,使慕恩往討,無有不克。
  楊震
  故宋附馬楊震,有十姬,皆絕色,名粉兒者猶勝。一日,招詹天游日宴,盡出諸姬佐觴。天游寓意粉兒,口占一詞云:
  「淡淡青山兩點春,嬌羞一點口兒櫻,一梭兒玉一窩云。白藕香中見西子,玉梅花下遇昭君,不曾真個也銷魂。
  楊遂以粉兒贈之,曰:「請天游真個銷魂也。」
  李紳
  李相紳鎮淮南。張郎中又新罷江南郡,素與李隙。時於荊溪遇風,漂沒二子。悲慼之中,復懼李之仇己,投長箋自首謝。李深憫之,復書曰:「端溪不讓之詞,愚罔懷怨;荊浦沉淪之禍,鄙實憫然。」既厚遇之,殊不屑意。張感涕致謝,釋然如舊交。與張宴飲,必極歡醉。張嘗為廣陵從事,有酒妓,嘗好致情,而終不果納。至是二十年猶在席,目張悒然,如將涕下。李起更衣,張以指染酒,題詞盤上,妓深曉之。李既至,先持杯不樂。李覺之,即命妓歌以送酒。遂喝是詞曰:
  「雲雨紛飛二十年,當時求夢不曾眠。今年頭白重相見,還上襄王玳瑁筵。」
  張醉歸,李令妓夕就之。
  或云:眠則有夢。既不曾眠,何得有夢。說詩太泥矣。此句正敘其好致情,而終不果納之意。
  劉禹錫
  劉尚書禹錫罷和州,為主客郎中。集賢學士李紳罷鎮在京。慕劉名,嘗邀至第中,厚設飲饌。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劉於座上賦詩曰:
  「浮渲梳頭宮樣妝,春風一曲《杜韋娘》。司空見慣渾閒事,斷盡江南刺史腸。」
  李因以妓贈之。
  洛中節使
  洛中舉子某,與樂妓茂英相識。英年甚少。及舉子到江外,偶於飲席遇之,因贈詩曰:
  「憶昔當初過柳樓,茂英年少尚嬌羞。隔窗未省聞高語,對鏡曾窺學上頭。一別中原俱老大,重來南國見風流。彈弦酌酒話前事,零落碧雲生暮愁。」
  舉子因謁節使,遂留連數月。帥遇之甚厚,宴賞既頻,與酒糾諧戲頗洽。一日告辭,帥厚以金帛贐行,復開筵送別。因暗留絕句與糾曰:
  「少插花枝少下籌,須防女伴妒風流。坐中若打占相令,決卻尚書莫點頭。」
  因設舞曲,遺詩,帥取覽之,當時即令人送付舉子。
  開府
  有士人訪一妓,在開府侍宴,候之稍久,遂賦一詞寄之云:
  「春風捏就腰兒細,繫的粉裙不起。從來即向掌中看,怎忍在燭花影裡。酒紅應是鉛華褪,暗蹙損眉峰雙翠。夜深站老繡鞋兒,靠那個屏風立地。」
  詞至,為閫中所見,喜其詞語清麗。明日,呼士人來,竟以此妓與之。
  姜夔
  小紅,順陽公青衣也,有色藝。順陽公請老,姜堯章夔詣之。一日,授簡征新聲。堯章制《暗香》、《疏影》兩曲。公使二妓肄習之,音節清婉。堯章歸吳興,公尋以小紅贈之。其夕大雪,過垂虹,賦詩曰:
  「自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鬆陵路,回首煙波十里橋。」
  堯章每喜自度曲,吹洞簫,小紅輒從而和之。
  嚴尚書
  元稹聞西蜀薛濤有辭辯。及為監察使蜀,以御史推鞫,難得見焉。嚴司空潛知其意,每遣薛往。洎登翰林,以詩寄云:
  「錦江滑膩娥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言語巧倫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紛紛詞客多停筆,個個公侯欲夢刀。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

  以下皆俠丈夫代人成事者

  許俊
  韓翊少負才名,天寶末舉進士。孤貞靜默,所與游皆當時名士。然而蓽門圭竇,室唯四壁。鄰有李將,佚名。妓柳氏,李每至,必邀韓同飲。韓以李豁落大丈夫,故常不逆。既久愈狎。柳每以暇日隙壁窺韓所居,即蕭然葭艾。聞客至,必召入。因乘間語李曰:「韓秀才窮甚矣,然所與游必聞名人,是必不久貧賤,宜假借之。」李深頷之。間一日,具饌邀韓,酒酣,謂韓曰:「秀才當今名士,柳氏當今名色,以名色配名士,不亦可乎?」遂命柳從坐接韓。韓殊不意,懇辭不敢當。李曰:「大丈夫相遇杯酒間,一言道合,尚相許以死。況一婦人,何足辭也。」卒授之,不可拒。又謂韓曰:「夫子居貧,無以自振,柳資數百萬,可以取濟。柳,淑人也,宜事夫子,能盡其操。」即長揖而去。韓追讓之,顧恍然自疑曰:「此豪達者,昨已備言之矣,勿復致訝。」俄就柳居,來歲成名。後數年,淄青節度侯希逸奏為從事。以世方憂,不敢以柳自隨,置於都下,期至而迓之。連三歲不果迓。因以良金置練囊中寄之,題詩曰:
  「章臺柳,章臺柳,往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柳復書,答詩曰:
  「楊柳枝,芳菲節,可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柳以色顯,獨居恐不自免,乃欲落髮為尼,居佛寺。後翊隨侯希逸入朝,尋訪不得,已為立功番將沙吒利所劫,寵之專房。翊悵然不能割。會入中書,至於城東南角,逢犢車,緩隨之,車中問曰:「得非青州韓員外耶?」曰:「是。」遂披簾曰:「某柳氏也。失身沙吒利,無從自脫。明日當此路還,願更一來取別。」韓深感之。明日如期而往,犢車尋至,車中投一紅巾,包小合子,實以香膏,嗚咽言曰:「終身永訣。」車如電逝。韓不勝情,為之雪涕。
  是日,臨淄大校,致酒於都市酒樓。邀韓,韓赴之,悵然不樂。座人曰:「韓員外風流談笑,未嘗不適。今日何慘然耶?」韓具話之。有虞侯將許俊,年少被酒,起曰:「俊嘗以義烈自許,願得員外手筆數字,當立致之。」座人皆激贊。韓不得已,與之。俊乃急裝,乘一馬,牽一馬而馳,迳趨沙吒利之第。會吒利已出,即以入曰:「將軍墜馬,且不救,遣取柳夫人!」柳驚出,即以韓札示之,挾上馬,絕馳而去。席未罷,即以柳氏授韓曰:「幸不辱命。」一座驚歎。時吒利初立功,代宗方優借,大懼禍作,闔坐同見希逸,白其故。希逸扼腕奮髯曰:「此我往日所為事,俊乃能爾乎!」立脩表上聞,深罪沙吒利。代宗稱歎良久,御批曰:「沙吒利宜賜絹二千匹,柳氏卻歸韓翊。」
  柳非貞婦,然其識君平於貧賤時,可取也。李贈之,沙奪之,賢、不肖相去何啻千里哉!許虞侯義形於色,勃然而往,設遇沙將軍在家,可若何?幸投其間,以計取之,不然,未能折柳,何以報韓?侯帥之表,先沙上聞,遂能動代宗之嗟歎,亦爽剴丈夫哉。一柳氏,而先後三俠士成就之。何韓郎之多幸也。
  古押衙
  唐王仙客者,建中中尚書劉霞之甥也。仙客少孤,隨母歸外氏,與震女無雙幼相狎愛,震妻常戲呼仙客為王郎。一旦,劉氏疾且死,召震以仙客為託,無令無雙歸他族。仙客護喪歸葬襄鄧,服闋,飾裝抵京。時震為租庸使,聲勢赫奕,置仙客子學館,寂不聞選取之議。又於窗隙間窺見無雙,明豔若神。仙客發狂,惟恐姻事之不諧也。遂鬻橐得錢數百萬,舅家內外給使,達於廝養,皆厚遺之。又時設酒撰,中門之內,皆得入之矣。遇舅母生日,雕鏤犀玉以獻,舅母大喜。又旬日,遣老嫗達求親意,而震意必不允。仙客心氣俱喪,達旦不寐,然奉事不敢懈怠。
  一日,震趨朝,至日初出,忽走馬入宅,汗流氣促,唯言:「鎖卻門!鎖卻門!」一家惶駭不測。良久乃言:「涇原兵士反,天子出苑北門,百官奔赴行在。我以妻女為念,略歸部署。疾召仙客與我勾當家事。我嫁爾無雙。」仙客聞命,驚喜拜謝。乃裝金銀羅錦二十馱,命仙客:「易服押領,出開遠門,覓一深隙店安下。我與汝舅母及無雙出啟夏門,繞城續至。」仙客依所教。至日落,待久不至。城門自午後扃鎖,南望目斷。遂乘驄秉燭,繞城至啟夏門,門亦鎖。守門者不一,持白棓,或立,或坐。仙客下馬,徐問曰:「城中何事如此?」又問:「今日有何人出此門者?」曰:「朱太尉已作天子。午後有一人領婦人四五輩,欲出此門,街中人皆識,云是租庸使劉尚書,門司不敢放出。近夜,追騎至,一時驅向北去矣。」仙客失聲慟哭,卻歸店。三更向盡,城門忽開,見火炬如晝,兵土皆持兵挺刃,傳呼斬斲使出城,搜城外朝官。仙客舍輜騎驚走。歸襄陽,村居三年。後知克復京師,乃入京訪舅氏消息。至新昌南街,立馬彷徨之際,忽一人馬前拜,熟視之,舊使蒼頭塞鴻也。乃聞尚書受偽命官,與夫人皆處極刑,無雙已入掖庭,唯所使婢彩蘋者,今在金吾將軍王遂中宅。仙客曰:「無雙固無見期,得見彩蘋,死亦足矣。」明日,乃刺謁,以從姪禮見遂中,具道本末,願納厚價以贖彩蘋,遂中許之。仙客稅屋,與鴻、蘋居。塞鴻每言:「郎君年漸長,合求官職,悒悒不樂,何以遺時?」仙客感其言,以情懇告遂中。遂中薦之於京兆尹李齊運,以為富平縣尹,知長樂驛。累月,忽報中使押領內家三十人往園陵,以備灑掃,氈車子十乘,下驛中訖。仙客謂鴻曰:「我聞掖庭多衣冠子女,恐無雙在焉,汝為我一窺之。人事固未可定。」因令鴻假為驛吏,烹茗於簾外,約曰:「堅守茗具,無暫捨去。如有所睹,即疾報來。」塞鴻唯唯而去。宮人悉在簾下,不可得見,但夜語喧嘩而已。至夜深,群動皆息,鴻滌器篝火,不敢輒寐。忽聞簾下語曰:「塞鴻,塞鴻!汝爭得知我在此耶?郎君健否?」言訖,嗚咽。鴻曰:「郎君現知此驛,今日疑娘子在此,令塞鴻問候。」又曰:「我不久語。明日我去後,汝於東北舍閣子中紫褥下,取書送郎君。」言訖便去。忽聞簾下極鬧云:「內家中惡。」中使索湯藥甚急,乃無雙也。鴻疾告仙客,仙客驚曰:「我何得一見?」塞鴻曰:「今方脩渭橋,郎君可假作理橋官,車過橋時,近車孑立。無雙若認得,必開簾,當得瞥見耳。」仙客如其言。至第三車,果開簾窺覷,真無雙也。仙客因悲慼怨慕,不勝其情。鴻於閣子中褥下得書,送仙客。花箋五幅,皆無雙真跡。詞理哀切,敘述周盡。仙客覽之,茹恨涕下。自此永訣矣。其書後云:「常見敕使說富平縣古押衙,人間有心人。今能求之否?」仙客遂申府,請解驛務,歸本官。遂尋訪古押衙,則居於村墅。仙客造詣,見古生。生所願,為力致之,繒采寶玉,不可勝紀。一年未開口。秩滿,閒居於縣。古生忽來,謂仙客曰:「洪一武夫,年且老,何所用?郎君於某竭分。察郎君之意,將有求於老夫。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感郎君深恩,願粉身答效。」仙客泣拜,以實告。古生仰天,以手指腦數四,曰:「此事大不易。然與郎君試求,不可朝夕便望。」仙客拜曰:「但生前得見,豈敢以遲晚為限耶。」半歲無消息。一日,叩門,乃古生送書。書云:「茅山使者回,且來此。」仙客奔馬去見古生。生云:「且吃茶。」夜深,謂仙客曰:「宅中有女家人識無雙否?」仙客以彩蘋對。立取而至。古生端相,且笑且喜云:「借留三五日,郎君且歸。」後累日,忽傳說曰:「有高品過,處置園陵宮人。」仙客心甚異之。令塞鴻探所殺,乃無雙也。仙客號哭,乃歎曰:「本望古生。今死矣,為之奈何?」流涕歔欷,不能自已。是夕更深,聞叩門甚急。及開門,乃古生也。領一篼子入,謂仙客曰:「此無雙也。今死矣,心頭微暖,後日當活,微灌湯藥,切須靜密。」言訖,仙客抱入閣子中,獨守之。至明,遍體有暖氣。見仙客,哭一聲遂絕。救療至夜,方愈。古生又曰:「暫借塞鴻,於舍後掘一坑。」坑稍深,抽刀斷塞鴻頭於坑中。仙客驚怕,古生曰:「郎君莫怕,今日報郎君恩足矣。比聞茅山道士有藥術,其藥服之者立死,三日卻活。某使人專求,得一丸。昨令彩蘋假作中使,以無雙逆黨,賜此藥令自盡。至陵下,託以親故,百縑贖其屍。凡道路郵傳,皆厚賂矣,必免漏泄。茅山使者及舁篼人,在野外處置訖,老夫為郎君亦自刎。君不得更居此,門外有簷一十人,馬五匹,絹二百匹。五更挈無雙便發,變姓名浪跡以避禍。」言訖舉刀,仙客救之,頭已落矣。遂並屍蓋覆訖,潛奔蜀下峽,寓居於渚宮。悄不聞京兆之耗,乃挈家歸襄鄧別業。與無雙為夫婦五十年。唐薛調撰《無雙傳》。
  無雙曰:「古押衙,人間有心人也。」古生亦曰:「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夫無雙在掖庭即不忘古生,見王郎,便使之求古生,意何為乎?亦人間有心人也。王郎謀無雙者十數年,念絕矣,終無一日忘無雙。在閨閣,必欲得之於閨閣;在園陵,必欲得之於園陵。是亦人間有心人也。塞鴻為王郎謀得彩蘋,謀得官,謀得無雙消息,復謀得古生。亦人間有心人也。天下未有如許有心人而不得成一事者也。雖然,母為無雙求婚,先死;舅母為保婚,舅氏為主婚,俱死;塞鴻為長樂驛媒,亦死;彩蘋為園陵媒亦死;茅山使者贈藥,舁輿人送親,亦死;古生了婚事,亦死。為無雙者,不祟甚乎!范蜀公云:「假使丁令威化鶴歸來,見城郭人民俱非,即獨存,亦何足樂?」吾不知王郎與無雙偕老時,亦復念此否也?
  虯鬚叟
  呂用之授維楊目,佐渤海王擅政害人。中和四年秋,有商人劉損,挾重貨來楚江夏,至揚州。用之凡遏公社來,悉令偵現行筐。妻裴氏有團色。用之以陰事下劉獄,納裴氏。劉獻黃金百兩免罪。雖脫非橫,而憤惋不堪。因感劉禹錫《擬四愁詩》,終日吟詠不輟。一日晚,憑水窗復吟前詩,聲音哀楚。見河街上一虯鬚老叟,骨貌昂藏,眸光射人,行步迅速,躍入船中,揖損曰:「子衷心有何不平,而苦吟如此?」損具對之。客曰:「只今便為取賢閣。回時即發,不可更停在此。」損意其必俠士也,再拜啟曰:「長者能報人間不平,何不去蔓除根,而更客奸黨!」叟曰:「呂用之屠割生民,神人共怒,只候冥靈聚錄,方令身首支離,不惟禍及一身,須殃連七祖。今且為君了事,未敢遽越神明也。」乃入呂用之家,化形於斗拱上,叱呂用之,曆數其罪,敕以退還劉氏之妻。倘更悅色貪財,必見頭隨刀落。言訖,鏗然不見所適。用之驚悸,遽起,焚香再拜。夜遣幹事送裴氏並黃金俱還劉損。損不待明,促舟子解維。虯鬚亦無跡矣。
  用之平日,慣以神鬼事欺渤海,其中久已抱歉,今親見異人,哪得不懼?嗚呼,世間欺心薄德之徒,橫行無忌,吾安得此虯鬚叟,家至而戶說之也。
  崑崙奴
  唐大歷中,有崔生者,其父為顯僚,與蓋代之勳臣一品者熟。生時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一品召生入堂。生少年,容貌如玉,拜傳父命,一品忻然愛慕,命坐與語。時三妓人,豔皆絕代,居前以金甌貯含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進。一品遂命衣紅綃妓者,擎一甌與生食。生赧不食。一品命紅綃妓以匙進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遂辭去。一品曰:「郎君暇,必相訪,無間老夫也。」命紅綃送出院。時生回顧,妓立三指,又反掌者三,然後指胸前小鏡子云:「記取!」餘更無言。生歸,達一品意。返學院,神迷意奪,語減容沮,恍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詩曰:
  「誤到蓬萊頂上游,明璫玉女動星眸;朱扉半掩深宮月,應照璚芝雪豔愁。」
左右莫能究其意。
  時家有崑崙奴磨勒,顧瞻郎君曰:「心中有恨,何不報老奴?」生曰:「汝輩何知,而問我襟懷間事?」磨勒曰:「但言,當為郎君釋解。」生駭異,且告之。磨勒曰:「小事耳,何自苦耶!」生又白其隱語。勒曰:「有何難會?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妓,此乃第三院耳。反掌三者,數十五指,以應十五之數。胸前小鏡子,十五夜月圓如鏡,令郎來耳。」生大喜,謂曰:「何計而能導我?」磨勒笑曰:「後夜乃十五夜,請深青絹兩疋,為郎君製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門,非常人不得輒入,入必噬殺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非老奴不能斃此犬,今夕當為郎君撾殺之!」遂攜鍊椎而往。食頃而回,曰:「犬已斃,固無礙耳。」夜三更,與生衣青衣,遂負而逾十重垣,乃十歌妓院內,至第三門,繡戶不扃,金釭微明,惟聞妓長歎而坐,若有所俟,但吟詩曰:
  「深洞鶯啼恨阮郎,偷來花下解珠璫。碧雲飄斷音書絕,空倚玉簫愁鳳凰。」
侍衛皆寢,鄰近闃然,生遂緩緩搴簾而入。良久,驗是生,姬躍下榻,執手曰:「知郎君穎悟,必能默識,所以手語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術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謀,姬曰:「磨勒何在?」曰:「簾外。」遂召入,以金甌酌酒而飲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擁旄,逼為姬僕。不能自死,尚且偷生,雖綺羅珠翠,如在桎梏。賢爪牙既有神術,何妨為脫狴牢。所願既申,雖死不悔。」生愀然不語。磨勒曰:「娘子意既堅確,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請先為姬負其囊橐妝奩,如此三復焉,然後曰:「恐遲明。」遂負生與姬飛出峻垣十餘重。一品家之守禦,無有警者。遂歸學院而匿之。
  及旦,一品家方覺,又見犬已斃,一品大駭曰:「此必俠士挈之,無更聲聞,徒為禍患耳。」姬隱崔生家二載。因花時,駕小車游曲江,為一品家人潛誌認,遂白一品。一品異之,召崔生詰其事,懼不敢隱,遂言奴磨勒。一品曰:「他事不問,某須為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嚴持兵仗,圍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頃刻之間,不知所向。後一品悔懼,每夕多以家童持劍戟自衛,如此周歲方止。後十餘年,崔家有人見磨勒賣藥於洛陽市,容顏如舊。出《傳奇》。
  崔生文弱,紅綃所知,況使蹈不測之淵,行非常之事乎?啞謎相授,聊以為戲耳。而生賴賢爪牙力,卒成其事,如此大媒,豈金甌一酌所能酬哉!一品不能誰何崑崙,然於崔生夫婦何難焉?而能置之不較,從古豪傑丈夫。其縱酒漁色,止以遣懷消忌,不為淫樂,得失固非所計也。
  
  以下俠客能誅無情者

  馮燕
  唐馮燕者,魏人,少任俠,專為擊毬鬥雞戲。魏市有爭財毆者,燕聞之,搏殺不平,沈匿田間。官捕急,遂亡滑益,與滑軍中少年雞毬相得。時相國賈耽鎮滑,知燕材,留屬軍中。他日,出行里中,見戶旁婦人翳袖而望者,色甚冶,使人熟其意,遂通之。其夫滑將張嬰,從其類飲,燕因得間,復拒戶偃寢。嬰還,妻開戶納嬰,以裾蔽燕。燕卑蹐步就蔽,轉匿戶扇後,而巾墮枕下,與佩刀近。嬰醉目瞑。燕指巾,令其妻取。妻即以刀授燕。燕熟視,斷其頸,遂巾而去。明旦嬰起,見妻殺死,愕然,欲出自白。嬰鄰以為真嬰殺,留縛之。趨告妻黨。皆來曰:「常嫉毆吾女,誣以過失,今復賊殺之矣!」共持嬰,百餘笞,遂不能言。官收繫殺人罪,莫有辨者,強伏其辜。司法官與小吏持朾者數十人,將嬰就市。看者千餘人。有一人排眾而來,呼曰:「且無令不辜死。吾竊其妻,而又殺之,當繫我!」吏執自言人,乃燕也。與燕俱見耽,盡以狀對。耽乃狀聞,請歸其印,以贖其死。上誼之,下詔,凡滑城死罪者皆免。
  子猶氏曰:「皆免,非法也。然世不皆馮燕,則凡死罪盡可疑矣。免之以勸義氣,不亦可乎?」
  荊十三娘
  唐進士趙中行,家溫州,以豪俠為事。至蘇州,旅舍支山禪院。有一女商荊十三娘,為亡夫設大祥齋,因慕趙,遂同載歸揚州。趙以義氣,耗荊之財殊不介意。其友人李正郎第三十九,有愛妓。妓之父母奪與諸葛殷,李悵悵不已。時諸葛殷與呂用之幻惑高太尉駢,恣行威福。李懼禍,飲泣而已。偶話於荊娘,荊亦憤惋。謂李三十九郎曰:「此小事,吾能為郎仇之。但請過江,於潤州北固山六月六日正午時待我。」李亦依之。至期,荊氏以囊盛妓及其父母之首歸於李,復與趙同入浙中,不知所止。出《北夢瑣言》。
  為郎仇之,力所能辦也,刻期,不大奇乎!仇之示義,刻期示信,荊娘蓋大俠也。趙生能致其相慕,周旋不捨,趙亦豈常人也哉。
  情史氏曰:「豪傑憔悴風塵之中,鬚眉男子不能識,而女子能識之。其或窘迫急難之時,富貴有力者不能急,而女子能急之。至於名節關係之際,平昔聖賢自命者不能周全,而女子能周全之。豈謝希孟所云『光嶽氣分,磊落英偉,不鍾於男子而鍾於婦人』者耶?此等女子不容易遇。遇此尋女子,豪傑丈夫應為心死。若夫妖花豔月,歌鶯舞柳,尋常之玩,詎足為珍。而王公貴戚或與匹夫爭一日之誤,何戔戔也。越公而下,能曲體人情,推甘致美,全不在意。而袁、葛諸公,且借以結豪傑之心,而收其用,彼豈無情者耶!己若無情,何以能體人之情。其不拂人情者,真其人情至深者耳。虞侯、押衙,為情犯難;虯鬚、崑崙,為情露巧;馮燕、荊娘,為情發憤。情不至,義不激,事不奇。吁,此乃向者婦人女子所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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