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情貞類
以下夫婦節義 范希周 建炎庚戌歲,建州賊范汝為因饑荒,嘯聚至十餘萬。次年春,有關西人呂忠翊,受福州稅官。方之任,道過建州,有女十七八歲,為賊徒所掠。汝為有族子名希周,本士人,年二十五六,猶未娶。呂監女為希周所得。希週知為宦家女,又有色,性復柔和,遂卜曰,合族告祖備禮,冊為正室。是冬,朝廷命韓郡王統大軍討捕。呂氏謂希周曰:「妾聞貞女不事二夫,君既告祖成婚,則君家之婦也。孤城危逼,其勢必破。君乃賊之親黨,其能免乎!妾不忍見君之死。」引刀將自刎,希周急止之曰:「我陷賊中,原非本心,無以自明,死有餘責。汝衣冠兒女,擄劫在此,大為不幸。大將軍將士皆北人,汝既屬同方,或言語相合,骨肉宛轉相遇,又是再生。」呂氏曰:「果然,妾亦終身無再嫁理。但恐為軍將所擄,誓不再辱,惟一死耳!」希周曰:「吾萬一漏網,亦終身不娶,以答汝今日之心。」先是,呂監與韓郡王有舊。韓過福州,辟呂監為提轄官,同到建州。十餘日城破,希周不知所之。呂氏見兵勢甚盛,急就荒屋自縊。呂監巡警之次,適見之,使人解下,乃其女也。良久方甦,具言所以。父子相見,且悲且喜。事定,呂監隨韓帥歸臨安,將改嫁女。女不欲,父罵曰:「汝戀賊耶?」呂氏曰:「彼雖名賊,實君子也。但為宗人所逼,不得已而從之。在賊中,常與人作方便,若有天理,其人必不死。兒今且奉道在家,亦足娛事二親,何必嫁也。」
紹興壬戌歲,呂監為封州將領。一日,廣州使臣賀承信,以公牒到將領司,呂監延於廳上。既去,呂氏謂呂監曰:「適來者何人?」呂監曰:「廣州使臣。」呂氏曰:「言語走趨,宛類建州范氏子。」監笑曰:「勿妄言,彼自姓賀,與汝范家子毫無相惹。」呂氏嘿然而止。
後半載,賀承信以職事復至呂監廳事,呂監時或延以酒食。呂氏屢窺之,知實希周也。乃婉訴其父,因飲酒款熟間,問鄉貫出身。賀羞愧曰:「某建州人,實姓范,宗人范汝為者叛逆,某陷在賊中。既大軍來討,城陷,舉黃旗招安。某恐以賊之宗族,一並誅夷,遂改姓賀,出就招安。後撥在岳承宣軍下。收楊麼時,某以南人便水,常在前鋒,每戰某尤盡力,主將知之,賊平後,遂特與某解繇。初任和州指使,第二任授合州監,以缺遠,遂只受此廣州指使。」呂監又問曰:「令孺人何姓,初娶再娶乎?」范泣曰:「在賊中時,擄得一官員女為妻。是冬城破,夫妻各分散走逃,且約苟全性命,彼此勿娶嫁。某後來又在信州尋得老母。現今不曾娶,只有母子二人爨妾一人而已。」語訖,悲泣失聲。呂監感其恩義,亦為泣下。引入中堂見其女,留住數日,事畢,令隨希周歸廣州。
後一年,呂監解滿,迂道之廣州。待希周任滿,同赴臨安。呂得淮上州鈐,范得淮上監稅官。
范子作賊,呂氏從賊,皆非正也。貪生畏逼,違心苟就,其實俱有不得已者焉。既而鰥曠相守,天亦憐其貞而終成就之,奇哉!
盛道 趙援姜,資中盛道妻。建安五年,道坐罪,夫妻閉獄。子翔,方五歲。姜謂道曰:「官有常刑,君不得免矣!妾在,何益君門戶。君可同翔亡命,妾代君死,可得繼君宗廟。」道依違數日,姜苦勸之,遂解脫,給衣糧使去。姜代為應對,度道走遠,乃告。吏殺之。後遇赦,父子得還。道雖仕宦,終不再娶。
羊角死生之義,不謂見於閨閫。
祝瓊 德興祝瓊妻程氏,生二子,曰萃,曰英,母子悉被姚寇虜去。瓊不愛重貲,遣人贖之。寇不滿意,第許贖其長兒萃,而猶執程氏與幼兒。程氏泣謂贖者曰:「吾終不辱吾夫」。至盤田坐麥畦中,指寇大罵。寇怒而斃之。越三日,有族人過其地,見小兒走入麥畦中,就而視之,見程氏屍在。死且三日,又值大暑,面色如生。而兒三日無乳不死。族人歸報瓊,瓊疾趨收其屍,抱其子歸。瓊亦終身不再娶。
天台郭氏 郭氏天台人,嫁為某卒妻,殊有姿色。千夫長李某心慕焉。會卒遠戍,李日至卒家,百計調之,郭氏毅然不可犯。夫歸,具以白之。一日,李過卒家,卒憶前事,怒形於色,亟持刃出,而李已脫走,訴於縣。案議持刃殺本部官,罪當死。置之獄中,郭氏躬往餽食。閉戶業績紡,以資衣食。久之,有葉押獄者,尤有意於郭氏。乃顧視其卒,日飲食之,情若手足。卒感激入骨髓。忽傳有五府官來,蓋斬決罪囚者。葉報卒知,卒謂郭氏曰:「我死有日,此葉押獄未有妻,汝可嫁之。」郭氏曰:「汝以我色致死,我又能再適以求生乎!」既歸,持二幼兒痛泣而言曰:「汝父行且死,汝母死亦在旦夕,我兒無所倚,終必死於饑寒,今將賣汝以活性命。汝歸他人家,非若父母膝前,仍自嬌癡為也。」其子女頗聰慧,解母語意,抱母而號,引裾不肯釋手。遂攜二兒出,召人與之。行路亦為之墮淚。富室有憐之者,納其子女,贈錢三十緡。郭氏以二之一具酒饌,攜至獄門,願與夫一再見,葉聽入。哽咽不能語,既而曰:「君擾葉押獄多矣,可用此少答之。又有錢若干,可收取自給。我去一富家執作,恐旬日不及見君也。」飲泣而別。走至仙人渡溪水中,危坐而死。是水極險惡,竟不為衝擊倒僕。人有見者,報之縣。往驗得實,皆驚異失色,為具棺斂葬之,表其墓曰「貞烈」。宣撫使廉得其事,原卒之情,釋之。富家遂還其子女,卒亦終身誓不再娶。
始以色采動人,累夫於死。卒能以節動人,脫夫子死。世之娶婦,每求美而不求賢,其自為亦拙矣。
長安大昌里人,有仇家欲報之而無道。劫其妻父,使要其女。父呼其女而告之。女計念:不聽,則殺父,不孝;聽之,則殺夫,不義。欲以身當之,應曰:「諾,夜在樓上,新沐頭,東首臥,則是矣。妾請開戶俟。」仇家至,斷頭持去,視之,乃其妻頭也。仇家痛焉,遂釋,不殺其夫。此女不忍其夫,寧自忍也。鄭雍姬之見偏矣哉。
以下貞婦 羅敷 邯鄲秦氏女,名羅敷,嫁邑人王仁。仁為趙王家令。敷出採桑於陌上,趙王登臺見而悅之,因置酒欲奪焉。敷善彈箏,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趙王乃止。其一解云: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喜蠶桑,採桑城南隅。青絲為籠係,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其二解云: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素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使君謝羅敷:『寧可共載不?』羅敷前致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其三解云:
「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繫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餘。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晳,鬑鬑頗有鬚。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一解,極慕己容色之美。末解,畫出一個風流佳婿。夫婦相愛之情,隱然言外。趙王聞之,亦不覺慚矣。
李妙惠 李妙惠,揚州女,嫁與同里舉人盧某為妻。盧以下第發憤,與其友下帷西山寺中,禁絕人事,久無家音。
成化二十年,有與同名者死京城,鄉人誤傳盧死,父母信之。居無何,歲大饑,維揚以北,家不自給。父母憐李寡貧,欲奪其志,強之不可。臨川鹽商謝能博子啟,聞其美且賢也,致幣請婚。李自縊者再,公姑患之。時李之父在外郡,訓鄉學。李母偕鄰嫗勸諭慇懃,防閒愈密。李日夜哀泣,聞者為之墮淚。既知勢不可解,乃勉從焉。緘書與父訣,詞甚慘。及歸謝家,抗志益篤。謝之繼母,亦楊州人,與李有瓜葛。李即跪請,願延斯須之命,終身為主母執役。因堅侍母旁不去。謝故饒婢妾,未及凌犯。居數日,李復懇請為尼,母姑唯唯。度還鄉無復之耳,於是啟船先發,而母及李繼之。至京口,舟泊金山寺下,母偕之上寺酬醮。有筆墨在方丈,李取題壁間云:
一自當年拆鳳凰,至今消息兩茫茫。蓋棺不作橫金婦,入地還從折桂郎。彭澤曉煙
夢歸宿,瀟湘夜雨斷愁腸。新詩寫向金山寺,高掛雲帆過豫章。
款其後曰:「揚州盧某妻李氏題。」盧後會試登甲榜,捷音至揚州,父母乃知子存,然無及矣。
弘治元年,纂脩憲廟實錄,差進士姑蘇杜子開來江右採事,未報,復使盧促之。過家,知妻已嫁,恐傷父母,不敢言,然亦未忍別議,遂行。道出鎮江,登金山,見寺壁題,不覺氣噎。問之寺僧,曰:「先有姑媳過此,留題去矣。」盧錄其詩以去。至江右,密籌之徐方伯。方伯曰:「咸艘逾千,孰從覘察?縱得之,聲亦不雅。盍以計取乎!」乃選臺隸最黠者一人,諭以其故,令熟誦前詩,駕小艇,沿鹽船上下歌而過之。越三日,忽聞船中女聲啟窗喚曰:「此詩從何得來?」隸前致盧命。李大驚曰:「揚州盧舉人,其死已久,爾欺我也。」隸備述如所諭語。叩父母及妻名,一一不爽。李遂掩泣曰:「其我夫矣。始吾聞歌已疑之,恨未有間。今日商偶往娼院,母亦過鄰舟,故得問汝。汝歸可善為我辭。」因密致之約,揮手曰:「去,去!」隸歸報,其夜,依期舟來,遂接李至公館,夫妻歡會如初。商貲具付母主其出入,母轉以委李。及商歸,檢視,歷歷分明,封志完固,歎曰:「關羽昔逃歸漢,曹公時不追,而曰『彼各為其主』,此亦為其夫耳。貞婦也,可置之。」弘治二年也。
盧下帷發憤,不必絕家音。其父母且從容問耗,亦不必汲汲嫁婦。天下多美婦人,商人子亦不必強納士人之妻。全賴李氏矢心不貳,遂成一片佳話。
盧夫人 盧夫人,房玄齡妻也。玄齡微時,病且死,曰:「吾病革,君年少,不可寡居,善事後人。」盧泣,入帷中,剔一目示玄齡,明無他念。玄齡愈,禮之終身。
按梁公夫人至妒。太宗將賜公美人,屢辭不受。帝令皇后召夫人,告以「媵妾之流,今有常制。且司空年暮,帝欲有所優詔」之意。夫人執意不回。帝乃令謂之曰:「若寧不妒而生,寧妒而死!」乃遣酌卮酒與之,曰:「若然,可飲此鴆。」然實非鴆也。夫人一舉便盡,無所留難。帝曰:「我尚畏見,何況玄齡!」人謂房公為怕婦,抑孰知感剔目之情也。
金三妻 崑山舟師楊姓者,雅與金姓者善。金姓者死,有子曰金三,年十七八,窶甚,將行乞。楊見而憐之,因招入舟收養之。既久,楊夫婦以其力勤也,愛之甚。楊無子,有一女,年亦相若,因以妻三。歲餘產一女,逾睟盤,病死。三哭之甚哀,成疾,日漸尪羸阽危。楊夫婦始悔恨,罵詈不絕。一日江行,泊孤島下,楊謂三:「舟中乏新,不得炊,可登岸拾枯枝為爨。」三力疾去,則棄三掛帆行矣。三得枯枝至泊所,失舟所在。知楊棄己也,慟哭欲赴江死。既又念,島中或逢人,冀可救援。轉入林,行至一所,見戈戟森森,列衛在焉,為之駭愕。徐偵之,無所聞。漸就問,寂無人,僅有八大篋,封識完好,竟不知為何。蓋盜所劫財,暫置此地。三乃匿戈溝中,再臨江濱,適有他舟經其地,三招之來,曰:「我有行李,待伴不至,可附我去。」舟人許諾。遂即攜八大篋入舟。行抵儀真,問居停主人家,密啟篋視,皆金珠也。即其地售值得如干,服食起居非故矣。既收僮僕,復將買妾。一日過河下,楊舟適在,三識之,楊不知也。三乃使人僱其舟,去往湖襄賈。輜重累累,舳艫充牣。
先是楊棄三時,女晝夜啼哭不欲生。父母強之更納婿,女不從。至是三登舟,舟人莫敢仰視。女竊窺之,驚語母曰:「客狀甚似吾婿。」母詈之曰:「見金夫不有躬耶?若三,不知死所矣。」女遂不敢言。三顧女,佯謂舟人曰:「何不向船尾取破氈笠戴之」。蓋三窶時,初登楊舟有是言也。於是妻覺之,出相見,與抱哭,歡若平生。而楊夫婦羅拜請罪,悔過無已。三亦不與較。尋同歸三家焉。未幾,會劇寇劉六、劉七叛入吳。三出金帛募死士,從郡別駕胡公,直搗狼山之穴,縛其渠魁,討平之,功授武騎尉,妻亦從封云。事載《耳潭》。
申屠氏 申屠氏,宋時長樂人,美而豔,申屠虔之女也。既長,幕孟光之為人,名希光。十歲能屬文,讀書一過,輒能成誦。其兄漁釣海上,作詩送之曰:
「生計持竿二十年,茫茫此去水連天。往來酒灑臨江廟,晝夜燈明過海船。霧裡鳴螺分港釣,浪中拋纜枕霜眠。莫辭一棹風波險,平地風波更可憐。」
其父常奇此女,不妄許人。年二十,侯官有董昌,以秀才異等,為虔所識,遂以希光妻昌。希光臨行,作留別詩曰:
「女伴門前望,風帆不可留。岸鳴蕉葉雨,江醉寥花秋。百歲身為累,孤雲世共浮。淚隨流水去,一夜到閫州。」
入門,絕不復吟,食貧作苦晏如也。居久之,當靖康二年,郡中大豪方六一者,虎而冠者也。聞希光美,心悅而好之,乃使人陰誣昌重罪,罪至族。六一復陽為居間,得輕比,獨昌報殺,妻子幸無死。因使侍者通慇懃,強委禽焉。希光具知其謀,謬許之。密寄其孤於昌之友人。乃求利匕首,懷之以往,謂六一曰:「妾自分身首異處矣,賴君高誼,生死而骨肉之,妾之餘,君之身也,敢不奉承君命。但亡人未歸淺土,心竊傷之,唯君哀憐,既克葬,乃成禮。」六一大喜,立使人以禮葬之。於是希光偽為色喜,裝入室。六一既至,即以吃首刺之帳中,六一立死。因復殺其侍者二人。至夜中,詐謂六一卒病委篤,以次呼其家人。家人皆愕,卒起不意,先後奔入,希光皆殺之,盡滅其宗。因斬六一頭,置囊中,馳至董昌葬所,以其頭祭之。明旦,悉召山下人告之曰:「吾以此下報董君,吾死不愧魂魄矣。」遂以衣帶自縊而死。
此婦是謝小娥一流人。方知劓鼻斷腕,尚是自了漢勾當。彼甄皇后、巢刺王妃、朱氏輩,反面事仇,真禽獸不若矣。
王世名妻 王生世名,武義人。父良,為其族兄俊毆死,巳成訟,而傷暴殘父屍,復自罷仇。從族尊者之議,割畝以謝,則受之。而歲必封識其畝值藏之,人不知也。仇以好來,亦好接之,不廢禮也。已而,陰鑄劍,鏤曰「報仇」,自佩之。其繪父像,亦繪持劍者在側。人問之,曰:「古人出必佩劍也。」凡四五載,得游泮,兼抱子矣,始謂婦俞曰:「打此呱呱,王氏之先不餒。所以隱忍至此者,正有需也。今固死日。上有太夫人,下有嬰兒,貴在汝。」遂仗劍出,斬仇頭於蝴蝶山下。歸拜母曰:「兒死父,不得侍母膝下矣。」盡出其所封識之值及劍,自造縣請死。是日,邑小無不人人發豎者。尹陳君傷之,令且就閒室,以聞於諸大吏。諸大吏以屬金華尹汪君決之。汪君廉得其狀,益用惋悼,曰:「法必視其父屍。父傷重,則子罪緩。」蓋欲生之也。生曰:「始惟不忍暴殘父屍,故自死,不然仇死耳。豈有造罪彌天,而復失初志者?何愚也。今日宜自殺,造邑庭來受法耳。但母恩未斷,暫歸別母。」汪君縱之歸,而身隨之,猶欲伸法如前議。生友兩邑諸生數百人,皆慫慂之曰:「必如議。」乃生已不食,觸階死矣。兩尹皆為下泣,諸生哭聲振天。當生之飲恨於嘻笑,而誓必死也,他人不知,俞獨知之,曰:「君能為孝子,妾能為節婦。」生曰:「節何易言耶!」婦曰:「安見女而非男者?」生曰:「已屬汝堂上懷中矣,何死為?」婦曰:「為君忍三歲,逾三歲,非君所能禁也。」逾三歲,婦果絕食死。始其家欲以生柩歸窆,婦不可。至是以雙柩出,合葬焉。直指馬君以其事聞於朝,旌其門曰「孝烈」。
他人不知,俞獨知之,俞必可與為密者。俞知之而不止之,是能明大義,不為情掩者也。夫忍五載而死孝,婦忍三歲而死節,慷慨之誼俱以從容成之。卓哉!
惠士玄妻 惠士玄病革,其妻王氏曰:「吾聞病者,糞苦則愈。」乃嘗其糞,頗甜,王氏色愈憂。士玄囑王氏曰:「我病必不起,前妾所生子,汝善保護之,待此子稍長,即從汝改嫁矣。」王氏泣曰:「君何出此言?」數日,士玄卒。比葬,王氏遂居墓側,蓬首垢面,哀毀逾禮。常以妾子置左右,飲食寒暖,調護惟恐不至。歲餘,妾子亦死,乃撫膺呼曰:「天乎,無復望矣!」遂自經於墓側。
其生其死,必不忙錯。或言貞婦不必死者,固也。顧死,豈不貞者所能辦耶?昔有婦以貞節被旌,壽八十餘,臨歿召其子媳至前,屬曰:「吾今日知兔矣。倘家門不幸,有少而寡者,必速嫁,毋守。節婦非容易事也。」因出左手示之,掌心有大疤,乃少時中夜心動,以手拍案自忍,誤觸燭釘,貫其掌。家人從未知之。然則趁情熱時,結此一段好局,不亦善乎!
從二姑 從二姑,為宣化里人,從必達女,適趙璁。兩家皆田舍兒,曾不聞醮誡語,乃其倡隨和睦,殆出天性。鄉鄰賢之。越六年,璁病且死,目其妻而不能言。二姑泣曰:「將毋以妾為念乎?當與君同穴耳!」於是璁目始瞑。二姑撫屍哭之屢絕,其姑力慰不解,誓以死殉。姑因囑一老婢密護之。二姑知姑意,為節哀。既葬,璁舍東隅,朝夕持漿飯哭奠焉。聞者為之哽咽。未幾,私告其婢曰:「幸善視吾姑。吾夫待我暝暝且旬日,今得以身與之,試黃泉,蓐螻蟻,死無恨矣。」語畢,遂不復食。尋以他事紿婢出,即閉門,解其絰,經死室中。姑與婢破壁放之,無及矣。死之日,年才二十有四。其姑哭之慟曰:「婦死吾兒也!」因舉其喪,與璁合葬。
同穴之盟,不食其言,女中之荀息乎!
狄阿毛妻 高氏,嘉定狄阿毛妻也。配狄一月,患癰疽,高吮之,不癒,死。高抱屍慟哭,三日不納水漿。家貧火葬,火熾,高便躍入火,姑救出之。高恨不得從夫地下,取夫骨齧吞之。父母驚異而謀疾嫁,恐遲之則死也。漏言於高,高歸舍即斷髮,其夕竟雉經。
從二姑與高氏,皆田舍市井家兒耳。乃其捐生殉節,蓋世冑讀書知禮義者之所不能為也。嘉靖間,有司奏請故相靳文僖繼夫人旌典,事下禮部,儀曹郎與靳有姻連,力為之地。宗伯吳山曰:「凡義夫、節婦、孝子、順孫諸旌典,為匹夫匹婦發潛德之光,以風世耳。若士大夫家,自應如此,彼生受殊封,奈何復與匹婦爭寵靈也!」會赴直入西院,遇大學士徐階,階亦以為言。山正色曰:「相公亦慮閣老夫人再醮耶?」階語塞而止。嗚呼!使吳宗伯之說得伸,從二姑輩必不冥沒於地下,而民風庶有興乎!
泖湖謝氏 泖湖謝氏,松江巨室也。國初被籍沒,坐誅。婦有美色,給配象奴。婦紿奴曰:「待我祭亡夫,刀從爾。」奴信之。婦攜酒飯,至武定橋哭奠,賦詩云:
「不忍將身配象奴,自攜麥飯祭亡夫。今朝武定橋頭死,一劍清風滿帝都。」
遂拔劍自刎死。
史五妻 史五妻徐氏,定遠人,年二十八,元末,五為百夫長。至正十二年五月,暴兵至縣,五巷戰死之。明日,兵退。徐氏求其夫於積屍之中。血漬身衣,眾莫能辨。徐氏因憶其夫嘗佩一繡囊,於是細辨而得之,知其為夫屍也,口吮手足及繡囊上血,載之以歸。令匠氏治棺甚大,眾莫測其意。棺既成,遂沐浴縊死屍旁。鄉人義之,與夫同棺而葬。
王氏婦 至元十三年冬,元師渡江至天台。有千戶掠得一王氏婦。夫家臨海人,婦有美色。千戶盡殺其舅姑與夫,欲強脅之,不可。明年春,遂驅以北行。至嵊縣清風嶺,婦仰天竊歎曰:「吾知所以死矣。」即齧拇指出血,題詩崖石上:
「君王無道妾當災,棄女拋男逐馬來。夫面不知何日見,妾身料得幾時回?兩行清淚頻偷滴,一片愁眉鎖不開。回首故山看漸遠,存亡兩字實哀哉!」
寫畢,遂投崖死。後楊廉夫感其事,題詩云:
「介馬馱馱百里程,清風嶺上血書成。祇應劉阮桃花水,不似巴陵漢水清。」
後,廉夫無子。一夕,夢一婦人謂曰:「爾知所以無後乎?」曰:「不知。」婦人曰:「爾憶題王節婦詩乎?爾雖不能損節婦之名,而心則傷於刻薄。毀竊節義,其罪至重,故天絕爾後。」廉夫既寤,大悔,遂更作詩曰:
「天隨地老妾隨兵,天地無情妾有情。指血齧開霞嶠赤,苔痕化作雪江清。願隨湘瑟聲中死,不逐胡笳拍裡生。三月子規啼斷血,秋風無淚寫哀銘。」
後復夢婦人來謝。未幾,果得一子。
楊之詩,意但刻薄耳,非顯然毀謗也,而猶蒙幽責如此。況月娥星女,帝妃洛神,種種污蔑,當得何罪!
徐君寶妻 宋末,岳州徐君寶秦某氏,被虜來杭,居韓蘄王府。自岳至杭數千里,虜數欲犯之,而終以計巧脫。蓋某氏有令姿,主者弗忍殺之也。一日主者怒甚,將即強焉。度不可脫,乃謂曰:「俟我祭謝先夫,然後乃為君婦未晚也。君奚怒焉。」虜喜而許之。遂嚴妝焚香,祝畢,取筆題《滿庭芳》一闕於壁上,赴池水死。其詞云:
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鉤。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長驅入,歌臺舞檄,風捲落花愁。清平三百載,典章文物,掃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破鑒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從今後,夢魂千里,夜夜岳陽樓。
鄧廉妻 滄州弓高鄧廉妻,李氏女,嫁未週年而廉卒。李年十八,守志設靈,凡每日三上食,日臨哭,布衣蔬食六七年。忽夜夢一男子,容止甚鄙,欲求李氏,睡中不許。自後每夜夢見,李氏竟不受。以為精魅,出符咒禁,終莫能絕。李氏歎曰:「吾誓不移節,而為此所撓,蓋吾容貌未衰故也。」乃援刀截髮,麻衣不濯,蓬鬢不理,垢面灰身。其鬼乃謝李氏曰:「夫人竹柏之操,不可奪也。」自是不復夢見。郡守旌其門閭,至今尚有節婦里。出《朝野僉載》。
獨腕尼 播州宣慰楊應龍叛,贑兵楊炯陣亡。訃至家,妻柳氏殮其衣帽,自縊者屢,皆為人覺,不死。豪家兒慕其姿色,爭委禽焉。柳不可。姑利厚貲,潛許之。萬曆庚子六月,豪家來娶,姑逼使升輿。柳大詬曰:「奴子無知犯我,我豈為狗彘行!」豪怒,自入牽其手。柳佯曰:「姑徐徐,俟我更衣行耳。」乃跽向天曰:「吾實不幸,夫死,吾腕為人污矣。」即引利刃斷去其腕,豪驚遁。自此祝髮為比丘尼。
海昌董氏 海昌董氏,二十嫁為朱俊妻。三載夫亡。生子鑒,甫周歲。董水漿不入口者三日。或勸曰:「子在而殉夫,溝瀆之諒耳。」乃強起飲食,晝夜哭不絕聲。聞者憐之。戴大賓(字寅仲,莆田人,年十四探花及第。)弔以詩曰:
「望夫歸,夫婦定何時?兒啼夫不聞,妻哭夫不知。此身不惜化為石,汝兒無母當怨誰?芳草年年青,吁嗟夫兮歸不歸!」
又云:
「兒勿哭,兒哭傷母心。汝翁棄汝去,汝母愛汝不敢嗔。何日兒當言?何日兒當步?母養兒兮苦復苦,吁嗟兒兮莫作潘郎負阿母!」
後鑒果能樹立。當道為表其閭曰「慈節」云。
章綸母 溫州樂清章文寶,聘金氏,未成婚。納妾包氏,有妊,而文寶得疾且死。金氏聞,請往視,父母不許。金氏堅欲往,文寶一見即逝。金氏為棺殮之,撫妾守喪。妾生子綸,親教讀書,通四書大義。復遣就外傅,竟第正統元年進士,官禮部主事。先欲疏請復儲,恐貽母憂,未上。金氏聞之,謂曰:「吾平日教爾何為?汝能諫死職,我雖為官婢,無恨也。」綸遂上疏,忤旨,杖幾死,禁錮詔獄。金氏怡然。綸天順二年復官,終養金氏。嘗自為詩見志,詩曰:
「誰云妾無夫,妾猶及見夫方殂。誰云妾無子,側室生兒與夫似。兒讀書,妾辟纑,空房夜夜聞啼烏。兒能成名妾不嫁,良人瞑目黃泉下。」
後綸官至禮侍。
一見之情,勝於百年。且不怨納妾而能誨子,閨中大聖賢也。
歌者婦 南中有大帥,世襲爵位。有歌婦色美,與其夫自北而至。帥聞而召之。每入,輒與其夫偕,更唱迭和,曲有餘態。帥欲私之,婦拒不許。帥密遣人害其夫,而置婦於別室,多其珠翠,以悅其意。逾年,往詣之,婦亦欣然接待,情甚婉孌。及就榻,袖中忽出白刃,擒帥欲殺之。帥驚逸,婦逐之,遇二奴闔其扉,乃免。旋使人執之,已自斷其頸矣。
此女中高漸離也。漸離為友,此為夫。祖龍之殺荊卿也,宜也。歌者之死,不更冤乎!頸且可斷,豈珠翠所能媚哉!
金兀術愛一小卒之妻,殺卒而奪之,寵以專房。一日晝寢覺,忽見此婦持利刃欲向,驚起問之,曰:「欲為夫報仇耳!」術嘿然,麾使去。即日大享將士,召此婦出,謂曰:「殺汝則無罪,留汝則不可。任汝於諸將中自擇所從。」婦指一人,術即賜之。此婦亦大有意思。惜乎不肯拼一死也。然則為歌者婦愈難矣。
以下貞妾 美人虞 項王籍,有美人名虞,常幸從;有駿名騅,常騎之。及軍敗垓下,諸侯兵圍之數重,夜間四面皆楚歌,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歌數闋。歌云: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和云: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項王泣數行下,謂姬曰:「善事漢王!」姬曰:「妾聞忠臣不二君,貞婦不二夫。請先君死。」項王拔劍,背而授之,姬遂自刎。姬死處,生草能舞,人呼為「虞美人草」。
卓稼翁(名由,建陽人。)題蘇小樓辭云:
「丈夫隻手把吳鉤,欲斷萬人頭。因何鐵石打成心性,卻為花柔!君看項籍並劉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著虞姬戚氏,豪氣都休。」
余謂以籍之喑啞吒咤,千人自廢,而虞能婉順得其歡心,虞真可憐人哉!籍之雄心,已先為虞死矣,虞特以死報之耳。死為舞草,為誰舞耶?楊用脩謂其柔細可愛,名「娛美人」,訛為「虞」耳。龍子猶有詩云:
陳平逃去范增亡,獨有虞兮伴劍鋩。喑啞有靈須訟帝,急時舞草變鴛鴦。
隨清娛 清娛,姓隨氏,平原人,從太史令司馬遷,侍姬也。年十七,歸遷。遷凡游名山,必以清娛自隨。後隨至華陰之同州,而遷召入京師,留清娛於同。已而遷陷腐刑,發憤著書,未幾病卒於京。清娛聞之,遂悲憤而死。州人葬之於某亭之下,忘其名,厥後,唐褚遂良刺同州,清娛乃感夢於遂良,具言始末,云:「上帝憫其年壽未盡,因命為此州之神,廟食一方。然圖籍未載,世人莫有知者。以公為一代文人,求志其墓,光揚幽懿。」遂良欣然從之。
長卿氏曰:「隨娛為龍門姬,甚豔。十七隨龍門游名山,甚韻。獨處同州,悲憤而死,甚冷。千百年而魂現於文士之手,甚香。清娛至今如生也。龍門於是乎不腐矣。」
鄴中婦人 竇建德常發鄴中一墓,無他物,開棺見婦人,顏色如生,姿容絕麗,年可二十餘,衣服形制,非近世者。候之,似有氣息,乃收還軍養之,三日而能言。云:「我魏文帝宮人,隨甄皇后在鄴,死葬於此。命當更生,而我無家屬可以申訴,遂至幽隔。不知今乃何時也。」說甄后見害,了了分明。建德甚寵愛之。其後建德為太宗所滅,帝將納之,乃具以事白,且辭曰:「妾幽閉黃壤,已三百年,非竇公何以得見今日,死乃妾之分也。」遂飲恨而卒,帝甚傷之。出《神異錄》。
自魏迄隋,幾三百年。此婦之齒長矣,而妍麗如昨,豈蓋棺乃卻老方乎?他記載美娘事,鬼亦增年長成,又何說也?儻所謂失歸者與?抑人妖與?獨其守竇公之節,硜硜不渝,是可錄耳。
張寧妾 張寧,字靖之,號方洲,海寧人。正統間進士,以汀州知府引疾歸田。有二妾,一寒香,姓高氏;一晚翠,姓李氏。年可十六七,皆端潔慧性。公老,益愛重之。及病將革,無子,諸姬悉聽之嫁,二氏獨不忍去,因泣請曰:「妾二人有死不貳。幸及公未瞑,願賜一閣同處,且封鑰之,第留一竇,以進湯粥,誓以死殉公也。」遂引刀各截其髮,以示靡他。公不得已,勉從之。乃寂居小閣,絕不與外通聲問。及公卒,設席閣中,旦夕哭臨,服三年喪。不窺戶者五十餘年。嗣子曰嘉秀,字文英,舉嘉靖己丑進士。其錦旋日,二氏語之曰:「妾等犬馬之齒,已逾七旬,他日相從先公於地下,庶可無汗顏也。」文英感謝,即日令啟鑰而出之,則皤然雙老媼矣。親戚莫不憐且敬焉。遂為奏聞,旌之曰「雙節」。
二姬之所難者有三:少艾,一也;為妾,二也;無子,三也。況聽嫁業有治命,前無所迫,後無所冀,獨以生前愛重一念,之死靡他。武之牧羝海上十八年,皓之留金十九年,遂為曠古忠臣未有之事。而二姬禁足小閣,且五十餘年,其去槁木死灰幾何哉!情之極至,乃入無情。天縱其齡,人高其義,寒而愈香,晚而愈翠,真無愧焉。狐綏之歌辱其夫,艾豭之歌辱其子,明河之歌辱其年,以視二姬可愧死矣。
綠珠 綠珠者,姓梁,白州博白縣人也。州則南昌郡,古越地,秦象郡,漢合浦縣也。唐武德韌,削平肖銑,於此置南州,尋改為白州,取白江為名。州境有博白山、博白石、盤龍洞、房山、雙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魚。綠珠生雙角山下,美而豔。越俗以珠為上寶,生女為珠娘,生男為珠兒。綠珠之字,由此而稱。晉石崇為交趾採訪使,以真珠三斛致之。崇有別廬在河南金谷磵,磵中有金水,自太白源來。崇即谷制園館綠珠。綠珠能吹笛,又善舞《明君》,崇自制《明君歌》以教之,又制《懊惱曲》贈焉。趙王倫亂常,賊類孫秀使人求綠珠。崇方登涼觀,臨清水,婦女侍側。使者以告,崇出侍婢數百人以示之,皆蘊蘭麝而披羅縠,曰:「任所擇。」使者曰:「君侯服御,麗矣。然受命指索綠珠,不知孰是?」崇毅然作色曰:「吾所愛,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遠見邇,願加三思。」崇曰:「不然。」使者出而復返。崇竟不許。秀怒,乃譖倫族之。收兵忽至。崇謂綠珠曰:「我今為爾獲罪。」綠珠泣曰:「願效死於君前。」崇因止之,遽墮樓而死。崇棄東市。時人名其樓曰綠珠樓。樓在步廣里,近狄泉,在王城之東。綠珠有弟子宋禕,有國色,善吹笛。後入宋明帝宮中。
本傳云:「白州有一派水,自雙角山出,合容州江,呼為綠珠江。亦猶歸州有昭君村、昭君灘,吳有西施谷、脂粉塘,蓋取美人出處為名。又有綠珠井,在雙角山下。」耆老傳云:「汲此井者,誕女必多美麗。里間有識者,以美色無益於時,因以巨石鎮之。邇後雖有產女端妍者,而七竅四肢多不完具。」豈非山水之使然。昭君村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詩云:
「不取往者戒,恐貽來者冤。至今村女面,燒灼成痕瘢。」
又與完具者同焉。
噫!石崇之破,雖自綠珠始,亦其來有漸矣。常刺荊州,劫奪遠使,沈殺客商,以致巨富。又遺王愷鴆鳥,共為鴆毒之事。有此陰謀。又以每邀燕集,令美人行酒,客飲不盡者,使黃門斬美人。王丞相導與大將軍敦,嘗共訪崇。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強,至於沉醉。至大將軍,故不飲,以觀其氣色。已斬三人,丞相勸敦使盡。敦曰:「彼自殺人,與我何與!」君子曰:「禍福無門,惟人所召。」崇心不義,過殺人,焉得無報也!非綠珠無以速石崇之誅,非石崇無以顯綠珠之名。
綠珠之墮樓,侍兒之有貞節者也。比之於古,則有田六出。六出者,王進賢侍兒也。進賢,晉愍太子妃,洛陽陷,石勒掠進賢,獲焉,欲妻之。進賢罵曰:「我皇太子婦,司徒公女。胡羌小子,敢干我乎!」言畢投河中。六出曰:「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復投河中。其後詩人題歌舞妓者,皆以綠珠為名。
庚肩吾曰:「蘭堂上客至,綺席清弦撫。自作《明君辭》,還教綠珠舞。」李雲操云:「絳樹搖歡扇,金谷舞筵開。羅袖拂歸客,留歡醉玉杯。」江總云:「綠珠銜淚舞,孫秀強相邀。」
綠珠之歿已數百年矣,詩人尚詠之不已,其故何哉?蓋一姬侍,不知書而能感主恩,憤不顧身,其忠烈凜凜,誠足使後人仰慕歌詠也。至有享厚祿,盜高位,忘仁義之行,懷反覆之情,朝三暮四,唯利是圖,節操反不若一婦人,豈不愧哉!
季倫死後十日,趙王倫敗,左衛將軍趙泉斬孫秀於中書。軍士趙駿剖秀心食之。倫囚金墉城,賜金屑酒。倫慚,以巾覆面曰:「孫秀誤我也。」飲金屑而卒。皆夷家族。南陽生曰:「此乃假天之報怨,不然,何梟夷之立見乎!」
戚大將軍妾 大將軍戚公繼光,其夫人威猛,曉暢軍機,常分麾佐公成功。止生長嗣一人,亦善戰,置在前隊。軍法:反顧者,斬。偶與敵戰敗,反顧,公即斬之。於是將士膽落,殊死戰,復大勝。夫人以是不無少恚,而妒亦天性。公每入幕,目無旁矚。或教以置妾別業者,果匿數姬,生三子。夫人每握刀突至其地,絕無影響。蓋於曲房通別室,其扉牆磚,巧於合縫,見牆不見扉,惟公獨入之耳。久之,以一子託言某孝廉子,丐為繼嗣,即令孝廉處以西席。夫人大安之。一日念無子,涕出。有小妮子發前事,夫人大怒,納兵往攻之,而一卒不令出,恐有泄者。孝廉急屬一卒逾重牆報公。公召諸將問計,或曰:「願以死迎敵。」或曰:「早避之便。」公曰:「皆非也。」乃自袒跣,跪迎夫人。諸姬披髮席藁,各抱其子請死,而請以子嘗刃。夫人令抱兒起,皆送還家,曰:「首禍是老奴。」令杖之。公即伏受,杖數十,門外將卒喊聲大舉,乃已。箠撻諸姬最毒,罷歸。由是公不得輕出。既與姬絕,令盡篋其所有,各從所適。諸姬計曰:「棄妾非主人意,何忍違之。」乃輕裝適他郡,披剃為尼,匿女僧家,梵誦至十餘年。夫人歿,始歸,各擁其子。然諸姬子,夫人皆子之,亡恙。
大將軍為妾受杖,妾之箠撻為不痛矣。能夫其夫,竟克子其子,節義亦何負於人哉。
以下貞妓 張小三 楊玉山,松之商人也。性愛小妓,其丹帕積至數十,以為帳,號「百喜帳」。南京有女妓曰張小三者,稚齒雅容,不肯就門戶,曰:「能妻我者,當與之諧。」楊以稅事入京,聞而懇求之,捐數十金,乃成婚。逾月,欲隨之還家,曰:「奴固誓之矣。今不歸君為妾,復何歸乎!」楊妻妒,不敢許,約以半載為期。及去,妓守志不渝,父母無如之何。數寄聲楊所,楊感其誠,歲四五至,至必留旬月,所贈遺以千萬計,往來如家焉。久之,貲日剸削,既二十年,田產為一空。男女未婚,薪水且不給,而日受妻子怨言,怏怏悔歎,兩目皆為失明。妓怪其久不來,使使諗焉,盲矣。乃扁舟下江,直造楊氏之廬,登堂拜主母,捧楊首大慟曰:「主君貧困,職我之由。妾當為君婚嫁,君幸無苦。」悉出向所贈珠璣器具,以為資妝,嫁其二女;又出儀物筵設之費,為二子納室。留侍湯藥者一年。楊鬱鬱心恚以死。妓又脫簪珥殯之,守其柩不去。妻亦哀憫其志,語之曰:「姊院中衣食自豐,何為困此,與我同辛苦?」妓謝曰:「姊非碌碌市門女也。少有不污之誓,與主君交往廿載,名雖風塵,身固不異楊氏之少房也。且主君為我而死,何忍背之?願從主母側,執庖湢之勞,歿且不悔。」聞者莫不歎異。既免喪,其父母強之歸,不從。訟諸禮曹,移牒逮之急。不得已,泣別其靈而去。後卒不面一男子,考終於舊院。
外史氏曰:「世皆云,娼無定情,其情偽也,強也。今觀張卿事,豈偽與強所能哉!幼而知貞,長而守志,老而不渝節,卒以清白從楊生地下。觀其推財恤患,有古俠士之風,豈特風塵中難之,士君子或愧焉!昔房千里文楊娼,許堯佐傳柳氏,以為奇節。然彼固失身於初者,豈瑩然全歸如斯人哉。南京妓女劉引兒,為一商所眷。商死,劉為持服。歲時脩齋設祭,哭泣盡哀。以女工自養,誓不交客。家人不能奪其志。商家後凋落,劉復推所有以周其妻子。有富翁聞其賢,欲娶焉。劉不從而止。又屠寶石者,京師大賈也,嘗以罪發遣遼東衛充軍,家破無可託者,以白金萬兩寄所昵妓家。後數年,赦回。以所寄還之,封識如故。此亦張小三之亞也。」
高娃 高娃者,京師娼也。自幼美姿容。昌平侯楊俊與之狎,猶處子也。昌平去備北邊者數裁,娃閉門謝客。天順中,俊與范都督廣為石亨所構,以正統十四年大駕陷土木,俊等坐視不救為不忠,論死。二人赴市,英氣不挫。楊尤挺頸,但云:「陷駕者誰?今何在?吾提軍救駕,殺之固宜。」親戚故吏,無一往者。俄有一婦人縞而來,則娃也。楊顧謂曰:「汝來何為?」娃曰:「來視公死。」因大呼曰:「忠良死矣。」觀者駭然。楊止之曰:「已矣,無益於我,更累若耳。」娃曰:「我已辦矣。公先往,妾隨至。」楊既戮,娃慟哭,吮其頸血,以針綿紐接著於頸,顧楊氏家人曰:「好葬之。」即自取練縊於旁。
高娃一滴淚,羞殺許多親戚故吏。
長卿氏曰:「昌平至今不死,高娃亦不死。一時親戚故吏及賢士大夫,無一往者,今何在也。噫,想死矣!」
楊娼 楊娼者,長安里中之殊色也。態度甚都,復以冶容自喜。王公禍鉅競邀致席上,雖不飲者,必為之引滿盡歡。長安諸兒一造其室,殆至亡生破產而不悔。由是娼名冠諸籍中,大售於時矣。嶺南帥甲,貴游子也。妻本戚里女,遇帥甚悍。先約:設有異志者,當取死白刃下。帥幼貴,喜淫,內苦其妻,莫之措意。乃陰出重賂,削去娼之籍,而挈之南海,館之他舍。公餘而同,夕隱而歸。娼有慧性,事帥尤謹。平居以女職自守,非其理不妄發。復厚帥之左右,咸得其歡心,故帥益嬖之。間歲,帥得病,且不起。思一見娼,而憚其妻。帥素與監軍使厚,密遣道意,使為方略。監軍乃紿其妻曰:「將軍病甚,思得善侍奉煎調者視之,瘳當速矣。某有善婢,久結事貴室,動得人意。請夫人聽以婢安將軍四體,如何?」妻曰:「中貴人,信人也。果然,於吾無苦耳。可促召婢來。」監軍即令娼冒為婢以見帥。計未行而事泄。帥之妻乃擁健婢數十,列白梃,熾膏鑊於庭而伺之矣。須其至,當投之沸鬲。帥聞而大恐,促命止之。娼且至,帥曰:「此我意,幾累於渠。今幸吾之未死也。必使脫其虎喙。不然,且無及矣。」乃大遺其奇寶,令家僮榜輕舫,衛娼北歸。自是帥之憤益振,不逾旬而物故。而娼之行適及洪矣。聞至,娼乃盡返帥之賂,設位而哭曰:「將軍由妾而卒。將軍且死,安用生為?妾豈孤將軍者哉!」即撤奠而死之。
房千里曰:「夫娼,以色事人者也,非其利則不合矣。而楊能報帥以死,義也;卻帥之賂,廉也。雖為娼,差足多乎!」
韓香 韓香,南徐娼也,色藝冠一時。與大將葉氏子交,閉門謝客,將終身焉。葉父恚,授牒有司,集鰥軍於射圃,中者妻之。一老卒中,香欣然同歸,謂曰:「夫婦有禮,若買羊沽酒,召吾親故以成禮。」賓至酒行,香出所賚金帛,高下獻之。入更衣,久不出,自刎矣。
韓香何以死乎?死葉氏之子者,死其志也。志,匹夫不可奪,匹婦亦然。雖香韓在左,粉何在右,是耿耿者不昧,何況老卒。
關盼盼 徐州張尚書建封,有愛姬關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尚書既歿,舊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盼盼念舊愛不嫁,居是樓十餘年。有詩三首,其一云: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牀。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其二:
「適看鴻雁岳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瑤瑟玉簫無意緒,任從蛛網任從灰。」
其三:
「北邙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中思悄然。自埋劍履歌塵絕,紅袖香消二十年。」
白樂天愛其詩,和之云:
「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香消拂臥牀。燕子樓中更漏永,秋宵祇為一人長。」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細帶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起即潸然。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二十年。」
又贈絕句諷之:
「黃金不惜買娥眉,揀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盼盼得詩,反覆讀之,泣曰:「自我公薨背,妾非不能死,恐千載之下,以我公重色,有從死之妾,是玷我公請范也。」乃答白公詩曰:
「自守空房斂恨眉,形同春後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臺不去隨。」
旬日不食而死。
東坡嘗夜登燕子樓,夢盼盼。因作小詞云: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愁新怨。異時對南樓夜景,為徐浩歎。」
李姝 李姝者,長安女娼也。家甚貧,年未笄,母以售於宗室四王宮,為同州節度之妾,才得錢十萬。王寵嬖專房。漸長,益美,善歌舞,能祇事主意。一日忤旨,命車載之城裡龍州刺史張侯別第。張頃於宴席見其人,心動,私願得之,雖竭死無憚。說而獲焉,以為籠中物,喜駭交抱。罄所蓄妓樂,張筵五六日不息。姝事之曲有禮節,大率如在王宮時。然每至調謔誘狎,輒莊色斂衽。餌以奇玩珍異,卻而弗顧。張固狂淫者,必欲力同之。乘其理髮簷下,直前擁致之。姝大呼,啜泣走,取其佩刀將自剄,婢媵奪救得止。由是浸不合張意。張恥且怒,被酒挺刃,突入室逼之。姝殊自若,謂之曰:「婦人以容德事人,職主中饋。姝不幸,幼出賤污,鬻身宮邸,委質妾御,不獲託久要於良家,罪實滋大。幸蒙同州憐愛,許侍巾履。同州情嚴忌,雖親子弟,猶不得見姝之面。偶因微譴,暫託於君侯,則所以相待,愈於愛子矣。不圖君侯乃欲持利見蠱,而又憑酒仗劍,威脅以死。欺天罔人,暴媟女子,此誠烈誼丈夫所不忍聞。姝寧以頸血污侯刃,願速斬姝頭送同州,正死不憾。」遂膝行而前,拱手就刃,張羞愧流汗,掖之使起曰:「我安敢如是!而今而後,何施面目復見同州哉!」自是不復與戲言。姝竟縊死。他日,張晝寢,見姝披髮而立曰:「為姝報同州,已辨於地下矣。」張大懼,悒悶不食,數日而卒。時主山為作傳,見《筆奩錄》。
其戲也,可拒;其謝也,可原。姝不多一死乎?死而為厲,又甚矣。此女大有性氣,宜王愛之不終也。雖然姝挾其素寵,意王必不終絕我。至挺刃相逼,而轉思昔日憐香借玉之態,何可復得!悔而且怨,惟有一死以報同州而已。張受人之託,乃欺以私亂之,死其分也,何必厲。
沈真真 鄭還古,元和初登第,寓東都,與柳尚將軍同巷。鄭調西都,柳設宴餞行,出家妓歌樂以送。內有一妓嬌美,鄭眷戀不已。柳謂曰:「此沈真真,本良家女,頗能文辭。請公一詞,以定情好。候公拜命,即當送賀。」公欣然賦云:
「冶豔出神仙,清聲勝管弦。詞輕白薴曲,歌遏碧雲天。未擬生裴秀,何妨乞鄭玄。不堪金谷水,橫過墜樓前。」
柳大喜,俾真真拜謝。鄭至京,除國子博士。柳見除目,即送真真赴約。及嘉祥驛,聞還古物故而還。柳嗟歎,遂使別居。真真守節終身。
齊錦雲 金陵教坊妓齊錦雲者,能詩,善鼓琴。嘗對人雅談,終日不倦。與庠士傅春眷愛,更不他接。春受事誣係獄,錦雲脫珥簪為饋給,時或不繼,售臥褥供之。後調戍遠方,錦雲欲隨行,春恐中途反生禍端,力止之。錦雲因贈一絕云:
「一呷春醪萬里情,斷腸芳草斷腸鶯。願將雙淚啼為雨,明日留君不出城。」
錦雲既別,蓬首垢面,閉門不出,日讀佛書,未幾病歿。人咸義之。
王四兒 濟寧李東,以進士授知縣,與妓女王四兒往來甚密。及遷御史令,王詐為閽者自隨。事露,為銓曹所黜。王從之,不忍捨。久之,東鬱鬱得疾終,王日守其棺不去。及葬,自縊死。
張小三、高娃,雖妓,固處子也。特不幸而墮落於市門。然門如市,心如冰矣。楊娼以下,所謂露水司眷屬也,乃情之所鍾,死生以之。不從一而死,能從一而終,醜以晚蓋,即品曰貞,何忝乎!豫讓薄於范中行,而忠於智,裴矩佞於隋,而直於唐。娼乎娼乎,可少乎哉!
朱葵 朱少姬,名葵,字心陽,其先姑蘇人。母夢人以犀釵投其懷,感而孕,乃小字犀生。四歲,父客宛洛間不返,母又善病。值歲饑,展轉乃徙之就李。就李富人王姓者,與其母故中表,稍周貸之。已而,富人又以貲入京,貧益甚。母利人金,實為俞家姬,故又名俞葵。時姬年十二,玉膚雪肌,風骨媚人。喜閉戶焚香鼓琴,為哀鳳之音,聞者莫不淒絕。久之,乃入武林。閩鄭翰卿方僑居西湖,夏日偕友人陳伯孺坐長堤綠陰中,見小艇載紅妝者,知為葵。招與語,悅之,葵亦慕鄭名士,遂與俱歸。陳伯孺贈葵詩云:
「相逢剛道不魂銷,抱得雲和曲未調。蓮子有心張靜婉,柳枝無力董妖嬈。春風綺閣流蘇帳,夜月高臺碧玉簫。莫憶西陵松柏下,斷腸只合在今宵。」
居月餘,葵繾綣不捨。鄭乃出犀簪為贈。葵見之曰:「此吾母夢征也,或者其天乎。」鄭乃出重貲聘之。葵既嫁,遂屏去豔飾,親作勞工女紅,與鄭居吳山之麓。且半載,值月妓周麗卿者,以宅事被逮。周恐,匿不出。翰卿與杭守令皆雅交,乃以二絕為之從臾,卒得脫。詩云:
「不掃娥眉暗自傷,誰憐多病老徐娘。腰肢剩有梅花瘦,刺史看時也斷腸。妾家朱樓垂柳邊,閒人湖上逗春煙。使君打鴨渾閒事,一夜鴛鴦飛上天。」
及翰卿攜家入苕溪,俞之假父素無賴,窺鄭逆旅,乃募惡少數十人邀諸途,奪姬歸,閉之幽室中。葵斷髮矢曰:「吾寧有死,不受辱。」人卒不敢犯之。翰卿鳴之當道,檄下二令君雜治之。令曰:「曩君為他人居間,乃有打鴨驚鴛鴦語,不意遂成奇讖。」因捕治諸惡少,置之法,而斷還歸鄭。遂斷詞云:「俞氏,良婦也。麗籍期年,願得好逑而偕老。鄭卿,才士也。碩貲三斛,將攜淑女以於歸。何期梟獍之無良,幾致鳳鸞之失偶。相如滌器臨邛,令甚恥之;襄王行雲巫峽,夢不虛也。凌霄琰氣,幸逢合浦之珠;向日葵心,堪並章臺之柳。鴛鴦諧波面之歡,行看比翼;鬼蜮潛水中之影,敢復含沙。任將一片雲帆,攜作八閩春色。蘇長公原自風流,祇借數言為三尺;韓夫子豈長貧賤,用聯雙璧以百年。」後十年,葵生三子,皆韶秀。徐曲公寄之詩云:
「秋葉何須倩作媒,畫堂紅拂肯憐才。滎陽公子遺鞭過,湘浦佳人解珮來。繡戶星稠杯合巹,玉閨春早鏡安臺。祇緣十斛明珠換,掌上於今有蚌胎。」
蓼庵高太史曰:「朱少姬義不辱,卒歸鄭生。身名俱完,即烈丈夫奚讓焉!令君翩翩,有『斐哉其文』之辭也。」
情主人曰:「自來忠孝節烈之事,從道理上做者必勉強,從至情上出者必真切。夫婦其最近者也。無情之夫,必不能為義夫,無情之婦,必不能為節婦。世儒但知理為情之範,孰知情為理之維乎!男子頂天立地,所擔者具咫尺之義,非其所急。吾是以詳於婦節,而略於夫義也。婦人自《柏舟》而下,彤管充棟,不可勝書。書其萬萬之一,猶云舉例云爾。古者聘為妻,奔為妾。夫奔者,以情奔也。奔為情,則貞為非情也。又況道旁桃柳,乃望以歲寒之骨乎!春秋之法,使夏變夷,不使突變夏。圭而抱婦之志焉,婦之可也。娟而行安之事焉,安之可也。彼以情許人,吾因以情許之。彼以真情殉人,吾不得復以雜情疑之。此君子樂與人為善之意。不然,輿臺庶孽,將不得達忠孝之性乎哉!」
補遺 以下補貞婦 魯陶嬰妻 魯陶嬰妻者,夫死,守志不二。作歌曰:
「悲夫黃鵠之早寡,七年不雙。宛頸獨宿,不與眾同。夜半悲鳴,想其故雄。天命早寡,獨宿何傷!寡婦念此,泣下數行。嗚呼悲哉!死者不可忘。飛鳥尚然,況於其良。雖有賢雄,終不可重行。」出《列女傳》。
虞氏 國朝海寧虞氏,董湄妻也,知書善吟詠。年十六歸董,兩月而湄卒,絕絕欲死。父母惜其年少,勸更他姓。女不應,作《井上吟》以見志云:
「一片貞心古井泉,清寒徹骨自堪憐。相看歲暮青青色,歷盡冰霜戴一天。」
以木刻夫像,晨昏奉事,全節而終。
楚貞姬 楚貞姬,楚白公勝妻也。白公死,其妻紡績不嫁。吳王聞其美且有行,使大夫持金百鎰、白璧一雙以聘,以輜軿三十乘迎之,將以為夫人。大夫致幣,白妻辭曰:「白公生時,妾得倖充後宮,執箕帚,掌衣履,拂枕席,托為妃匹。白公不幸而死,妾願守其墳墓,以終天年。今王賜金璧之聘,夫人之位,非愚妾之所聞也。且夫棄義從欲者,污也;見利忘死者,貪也。夫貪污之人,王何以為哉?妾聞之,忠臣不借人以力,貞女不假人以色。豈獨事生若此哉,於死者亦然。妾既不理,不能從死,今又去而嫁,不亦太甚乎!」遂辭聘不行。吳王賢其節義,號曰「貞姬」。
白公有此姬,可不朽矣。
張美人 後涼呂貽見弒,其所幸美人張氏,請為沙門。張氏年十四,姿色壯麗。呂隆見而悅之,欲污其行,遂親逼焉。張氏斂衽曰:「欽樂至道,故投身沙門,恐一旦被辱,誓不改節。今見逼如此,豈非命也!」於是,升樓自投於地。二踵俱折,俄而遂卒。
錢簡棲曰:「今人但知金谷,而罕知後涼,遂使美人不獲與綠珠並傳,香名寂寂,遺恨千古。夫豈貞姬烈女,亦有幸有不幸耶!」
濟南張義婦 義婦張氏,濟南鄒平人。年十八,歸戍卒李午。午同從子零出戍七閩。未幾,午死。張獨事舅姑父母,生養死葬無遺禮。復痛夫死數千里外,枯骨未知所歸,乃往臥冰上,呼天祝曰:「天乎,妾夫何罪!生既不見父母,死又不能歸葬父母之旁。使無妾則巳,妾在,敢愛生乎!天若許妾取夫骨,雖寒甚,當得不死。」逾月竟不死。鄉人異之,為聞於縣。給過所遣之。至閩,零猶在。問夫葬地,則榛莽日塞,不可識。張哀慟幾絕。夫忽降於童,與張語生前事,甚悲,且示骨在處。張如其言,發得之,持骨祝曰:「爾信妾夫耶!入口當融如冰雪,黏如膠。」已而,果然。官異之,為上於大府,請復其家,使零護歸濟南。
皇甫規妻 安定皇甫規妻者,規更娶之妻也。善屬文,能草書。規卒時,妻年猶盛,而容色甚美。董卓聘以軿輜乘馬,奴婢錢帛充路。妻輕服詣卓門,跪自陳請,辭甚酸愴。卓使傳奴侍者,悉拔刀圍之而謂曰:「孤之威教,欲使海內風靡,何有不行於一婦人乎!」妻知不免,乃立罵卓曰:「君羌胡之種,毒害天下,猶未足耶!妾之先人,清德奕世;皇甫氏,文武上才,為漢忠臣。君親非其趣使走吏乎?敢欲行非禮於爾君夫人耶!」卓乃引車庭中,以其頭懸軶,鞭撲交下。妻謂持杖者曰:「何不重乎?速盡為惠!」遂死車下。後人圖畫其象,號為「禮宗」。
長卿曰:「妻之輕服詣門,跪自陳請也,其志豈望生還哉!寂寂寞寞,自經於溝瀆之中而莫之知,不若死鞭撲之下為快也。至是而卓氣亦奪矣。」
黃帛 黃帛,僰道人,張貞妻也。貞受《易》於韓子方,去家二十里,舟覆死。貞弟求屍,經月不得。帛乃自往沒處躬訪,不得,遂自投水中。大小驚睨。積十四日,持夫手浮出。縣長韓子長嘉之。召帛子幸之,為縣股肱。人名浮屍處為「鴛鴦坊」。
劍州民婦 建炎初年五月,叛卒楊勍寇南劍州道。出小常材,掠一民婦,欲與亂。婦毅然誓死不受污,遂遇害,棄屍道旁。賊退,人為收瘞之。屍所藉處,跡宛然不滅。每雨則乾,晴則濕。往來者咸歎異焉。或削去之,隨即復見。覆以他土,其跡愈明。
吳金童妻 成化年間,海康民吳金童與其兄吳祈,挈家避寇。適新會民劉銘、梁狗賣谷還,附其舟。銘、狗窺金童妻莊氏色美,留止於傍舍,祈出遠傭。銘屢犯莊氏,不從。銘、狗乃誘金童夜捕魚,斲其腦,投之江。時江濱民關道安,聞金童號呼,欲救不果。銘歸,復犯莊氏,拒益力。居數日,莊氏出汲,見金童屍浮於銘門。哭視之,創痕宛然,得銘謀死狀。顧力不能報,乃偕幼女投水死。三屍隨潮上下,旋繞銘門。其鄰李逢春收葬之,銘夜發屍棄於海。吳祈自外歸,得弟屍於海濱,訴之官。儒生李啟及關道安等,爭述莊氏節義。有司具聞,詔旌表莊氏節義,梟銘、狗殉眾。刑部尚書陸瑜,奏李逢春收葬三屍,誠為義舉。今被發掘,宜命有司即其處窆之,立石志其夫婦姓名,以垂永久。報可。
婦人自裁,乃夫死後第一干淨事,況迫於強暴,計無復之者乎!若所夫尚在,又當委曲以求再合,非甚不得已,不必悻悻懷怒,爭尋結局以明志也。崔簡妻用剛,河池少婦用柔,皆以智數得免污辱。雖其才有過人者,然所遇非窮凶,是亦有天幸焉。若知必不免,吾又諒其必以死殉也。息媯不言以報蔡仇,論者猶非之。若楚之卓氏,不足道矣。
唐滕王極淫,諸官妻美者,無不淫遍;詐言妃喚,即行無禮。時典簽崔簡妻鄭氏初到,王遣喚,欲不去,則懼王之威,去則被王之辱。鄭曰:「昔愍懷之妃,不受賊胡之逼。當今清泰,敢行此事耶!」遂入王中門外小閣。王在其中,鄭入,欲逼之,鄭大叫左右曰:「大王豈作如是,必家奴耳!」取只履擊王頭破,抓面流血。妃聞而出,鄭氏乃得還。王慚,旬日不視事。簡每日參候,不敢離門。後王坐,簡向前謝,王慚,乃出。諸官之妻曾被王喚入者,莫不羞之。
梁祖攻圍岐隴之年,引兵至於鳳翔。秦帥李茂貞,遣戍校李繼朗統眾救之。至則大捷,生降七千餘人。及旋軍於河池縣,掠獲一少婦,甚有顏色。繼朗悅之,寢處於兵幕之下。西邁十五餘程,每欲逼之,即云:「我姑嚴夫妒,請以死代之。」戎帥怒,脅之以威,終莫能屈。帥笑而憫之,竟不能犯,使人送還其家。
蔡侯譽息夫人之美,楚子滅息,以息媯歸。既生二子,猶未言。楚子問之,對曰:「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不能死,其可笑言。」楚為之興兵破蔡。
楚人張生,居淮陰磨盤灣。家啟酒肆,頗為贍足。紹興辛巳冬,虜騎南下,淮人率奔京口。張素病足,不能行,泊駐揚州。已而,完顏亮至。張妻卓氏,為夷酋所掠,即與之昵。卓告曰:「我夫在城中,蓄銀五錠,必落他手,不若同往取之。」酋喜,偕詣張處,逼奪之。張戟手恨罵。酋喜,以為悅己,凡擄獲金帛,悉以委之,相託如真夫婦。俄而亮死,軍還。卓痛飲酋酒,醉臥,投利刃斷其喉,席捲財物,鞭馬訪張。張話前事,責數,欲行決絕。卓取所攜付之曰:「當時不設此計,渠必不肯信我。今日之獲,乃張本於昔也。」於是聞者交稱焉。
李真童(補貞妓) 李真童者,張奔兒之女也。十餘歲即名動江浙。色藝無比,舉止溫雅,語不傷氣,綽有閨閣風致。達天山簡校浙省,一見遂屬意焉。周旋三歲,達秩滿赴都,且約明年相會。李遂為女道士,杜門謝客,日以焚誦為事。至期,達授諸暨縣同知,備禮取之。後達歿,復為道士。節行愈勵云。見《青樓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