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白鉤仙 投崖女捐生卻得生 脫梏囚贈死是起死

  激濁李膺風,攪轡陳蕃志。安得當年釋黨人,增長賢良氣。千古曹娥碑,幼婦垂文字。若使香魂得再還,殊快今人意。
  右調《卜算子》
  古來最可恨的是宦豎專權,賢人受禍。假令蕭望之殺了弘恭、石顯,陳仲舉、李元禮殺了張讓、趙忠,李訓、鄭注殺了仇士良,又使劉賁得中狀元,陳東得為宰相,豈不是最快人心的事?古來最可恨的又莫如嬌娃蒙難,麗女遭殃。假令虞姬伏劍之時,綠珠墮樓之日,有個仙人來救了,他年項王不死,季倫復生,再得相聚,又豈非最快人心的事?如今待在下說一個絕處逢生的佳人,再說一個死中得活的賢士,眾位一一聽。
  話說成化年間,陝西紫陽縣有個武官,姓陸名世功,由武進士出身,做到京衛指揮。妻楊氏,生一子一女,子名逢貴,女字舜英。那舜英自幼聰慧,才色兼美,乃兄逢貴卻賦性愚魯,目不識丁。舜英自七歲時與哥哥在後園魚池邊遊戲,逢貴把水甌向池中取水玩耍,偶然撤起一條小白蛇,長可二寸,頭上隱隱有角,細看時,渾身如有鱗中之狀。逢貴便要打殺它,舜英連忙止住道:「此蛇形狀甚異,不可加害。」奪過甌來,把蛇連水的傾放池裡。只見那蛇盤旋水面,忽變有三尺來長,跳躍而去。
  舜英道:「我說此蛇有異,早是不曾害他。」逢貴也十分驚訝。
  過了一日,舜英正隨著母親在內堂閒坐,丫鬟傳說外邊有個穿白衣的道姑求見夫人、小姐。夫人聽了,便教喚進。不一時,那道姑飄飄然走將進來,你道她怎生模樣:
  頭戴道冠,手持羽扇。渾身縞素,疑著霓裳舞裙;遍體光瑩,恍似雪衣女子。微霜點鬢,看來已過中年;長袖飄香,不知何物老媼。若非天上飛瓊降,定是雲邊王母來。
  夫人見她儀容不俗,起身問道:「仙姑何來?」道姑稽首道:「貧道非為抄化而來,因知貴宅小姐將來有災難,我有件東西送與她佩帶了,可以免難消災。」說罷,袖中取出一個白玉鉤來,遞與舜英道:「小姐好生懸帶此鉤,改日再得相見,貧道就此告辭了。」夫人再要問時,只見那道姑轉身下階,化作一陣清風早不見了。夫人與舜英俱各驚怪不已。細看那白玉鉤,澄徹如冰,光瑩似雪,皎然射目,真是可愛。夫人對舜英道:「這道姑既非凡人,你可依她言語,將此鉤佩在身邊,不要遺失了。」舜英領命,自此把這玉鉤朝夕懸帶,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不覺過了五六年。舜英已十三,一發出落得如花似玉。哥哥逢貴已娶了一個岳指揮家的女兒為室,舜英卻還未有姻事。有個姑娘叫做陸筠操,是父親同胞之妹,嫁在白河縣任家,不幸早寡,生一子名喚任蒨,字君芳,年長舜英三歲。
  筠操最愛內姪女舜英才貌,意欲以中表聯姻,卻反嫌自己兒子才貌不及舜英,恐未足為舜英之配,故爾躊躇未定。不想舜英到十四歲時父母雙亡,陸逢貴守過了制,謀幹了一個京衛千戶之職,領了舜英並妻子岳氏一同赴任。
  到京之後,逢貴專意趨承權勢,結交當道,因此雖是個小小武官衙門,卻倒有各處書札往來,頻頻不絕。逢貴自己筆下來不得,要在京中請個書記先生,有人薦一四川秀才到來。那人姓呂名玉,字瓊仙,蜀中梓潼縣人氏,年方二十,負才英邁,賦性疏狂,因遊學到京,也要尋個館地讀書,當下就應了陸逢貴之聘。逢貴便把一應往來書札都托他代筆,呂玉應酬敏捷,不假思索,逢貴恐怕他草率,每每把他所作去請問妹子舜英,直待舜英說好,細細解說了其中妙處,然後依著妹子言語,出來稱贊呂玉幾句。呂玉暗想道:「此人文墨欠通,每見吾所作,初時讀不斷、念不出,茫然不解其意;及至進去了一遭,便出來說幾句在行的話,卻又像極曉得此中奧妙的,不知他請教哪個來?」一日等逢貴他出,私問館童道:「你的家主每常把我寫的書文去請問何人?」.館童笑道:「呂相公還不曉得,我家舜英小姐無書不讀,她的才學怕也不輸與呂相公哩。我主人只是請教自己妹子,更沒別人。」呂玉失驚道:「原來你家有這一位好小姐,可有姻事也未?」館童道:「還未有姻事。我聽得主人說,要在京中尋個門當戶對官宦人家與她聯煙。」呂玉聽罷,私忖道:「如何這一個蠢俗的哥哥,卻有這一個聰明的妹子?她既稱許我文字,便是我的知己了。我今弱冠未婚,或者姻緣倒在此處也未可知。」又轉一念道:「他要攀官宦人家,我是個寒素書生,一身飄泊,縱然小姐見賞,他哥哥是勢利之徒,怎肯攀我?」又一個念頭道:「只願我今秋鄉試得意,這頭姻事不愁不成。」卻又疑慮道:「倘我未鄉試之前,她先許了人家,如何是好?」
  當下正在書館中左思右想,只見陸逢貴走將進來,手持一幅紙兒,遞與呂玉道:「先生請看這篇文字。」呂玉接來看時,第一行刻著道:「恭賀任節母陸老夫人五襄華誕乞言小序」,再看序文中間,都是些四六駢麗之語,大約稱述任節母才德雙全之意。呂玉看了一遍,對逢貴道:「這是一篇徵文引。是哪裡傳來的?」逢貴道:「這任節母陸氏,就是家姑娘。今有表弟任君芳寄到手札一封在此,先生請看。」言罷,袖中取出書來,只見上面寫道:
    自去歲別後,兄嫂暨表妹想俱康勝。茲者家慈壽期已近,蒙同學諸兄欲為弟廣徵瑤篇,表揚貞節。吾兄在都中,相知必多,乞轉求一二名作,以為光寵,幸甚。徵文引附到。弟今秋擬赴北雍,相見當不遠也。
    表弟任蒨頓首陸表兄大人
  呂玉看畢,謂逢貴道:「任節母既係令姑娘,又有令表弟手札徵文,合該替他多方轉求。」逢貴道:「徵文一事不是我的熟路,他既秋間要來坐監,待他來時自去徵求罷。目下先要遣人送壽禮去作賀,敢煩大才做首壽詩附去何如?」呂玉應允,便取出花箋一幅,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寫下古風八句道:
  樂安高節母,世系出河南。青松寒更茂,黃鵠苦能甘。
  華冑風流久墜矣,遜、抗、機、雲、難再起。從茲天地鍾靈奇,不在男子在女子。
  呂玉一頭寫,逢貴一頭在旁亂贊道:「莫說文章,只這幾個草字就妙極了。」等他寫完,便拿進內邊,請教妹子舜英道:「這詩可做得好?」舜英看了,笑道:「詩雖好,但略輕薄些。」逢貴細問其故,舜英道:「前四句是贊姑娘守節,後面所言遜、抗、機、雲,是四個姓陸的古人,都是有才有名的奇男子。他說四人已往之後,陸家更沒有恁般奇男子,秀氣都聚在女子身上去了。這等意思,豈非輕薄?」逢貴聽罷,不喜道:「這般說,是他嘲笑我了。」便轉身再到書房,對呂玉道:「先生此詩如何嘲笑小弟?」呂玉道:「怎麼是嘲笑?」逢貴便將妹子對他說的話依樣說了一遍,道:「這不是明明嘲笑?」呂玉道:「這猜想差了。小弟贊令姑娘是女中丈夫,不愧四古人之後,奇女子便算得奇男子,此正極致稱頌之意,並沒什嘲笑在裡邊。」逢貴見說,卻便不疑,暗想道:「他是個飽學秀才,我妹子雖則知文,到底是女兒家,或者解說差了也不可知。」遂轉口道:「是我一時錯認,先生休怪。明日將這詩箋並壽禮一同送去便是。」說罷,自去了。
  呂玉暗暗喝采道:「好個解事的慧心小姐。我詩中之謎,又被她猜著了。此詩不但贊她姑娘,連小姐也贊在內。她曉得我贊她,自然歡喜。只不知她可曉得我還未婚聘否?」到得晚間,逢貴陪著呂玉夜膳,呂玉閒話間對逢貴道:「小弟今秋要給假兩三月,一來回籍鄉試,二來因姻事未定,要到家中定親。」逢貴道:「先生何不援了例,就在北京進場?」呂玉道:「小弟貧土,哪裡援得例起?」逢貴道:「既如此,先生到貴省鄉試後,可就入京,不消為姻事擔擱。但得秋鬧高捷,還你京中自有好親事便了。」呂玉聽說,心中歡喜,笑道:「今秋倘能僥倖,定要相求作伐。」當晚吃過夜膳,各自安歇。次日,逢貴對舜英說道:「秋間呂瓊仙要假館幾月,他去後書柬無人代筆,須要妹子與我權時支應。」舜英道:「呂生為什要假館?」逢貴把呂玉昨夜所言述與舜英聽了。舜英笑道:「我女兒家哪裡支應得來?到那時任表兄若來坐監,央他支應便了。」逢貴道:「我聽得姑娘說,任君芳的肚裡還到你不來,這事一定要借重你。」舜英笑而不答,暗想道:「呂瓊仙原來未曾婚娶,找若嫁得這樣一個才子也不枉了。但他文才雖妙,未知人物如何?」過了一日,呂玉與逢貴在堂中閒活,舜英乃於屏後潛身偷覷,見他丰姿俊朗,眉宇軒昂,端地翩翩可愛。正是:
  以玉為名真似玉,將仙作字洵如仙。
  自知兄長非劉表,卻羨郎君是仲宣。
  不說舜英見了呂玉十分愛慕,且說呂玉歡羨舜英的敏慧,道是有才者畢竟有貌,時常虛空摹擬,思欲一見。一日,正值端陽佳節,逢貴設席舟中,請呂玉去看龍船。至晚席散,逢貴又被幾個同僚邀去吃酒了,呂玉獨步而回。不想舜英是日乘呂玉出外,竟到書館中翻閱他的書集,恰好呂玉自外闖將進來,舜英迴避不迭,剛剛打個照面。呂玉慌忙退了幾步,讓舜英出了書房,看她輕移蓮步,冉冉而進,臨進之時,又回眸斜眺,真個丰韻動人,光豔炫目。有詩為證:
  已知道蘊才無對,更慕文君貌少雙。
  撇下一天風韻去,才郎從此費思量。
  呂玉見了舜英,不覺手舞足蹈,喜而欲狂,恨不得便與配合。這一夜千思萬想,通宵不寐。
  次日起來梳洗方畢,館重來說主人在堂中請呂相公講話。呂玉走到堂中,逢貴迎著道:「有篇要緊壽文,敢求大筆。」呂玉道:「又是什麼壽文?」逢貴道:「內相汪公公五月十五日壽誕,小弟已備下許多壽禮,只少一篇壽文。今有個上好金箋壽軸在此,求先生做了文字,就寫一寫。」呂玉道:「可是太監汪直麼?這閹狗竊弄威福,小弟平日最恨他。今斷不以此辱吾筆。」逢貴聽了,好生怫然。原來逢貴一向極其趨奉汪直,連這前程也是打通汪直關節得來的。今見呂玉罵他,如何不慍?當下默然了半晌,卻想道:「這狂生難道真個不肯做?待我還慢慢地央他。」到晚間,命酒對飲。飲得半酣,逢貴道:「今早所求壽文,原不勞先生出名,千乞不吝珠玉。」呂玉被他央免不過,又乘著酒興,便教童子取過筆硯,將壽軸展放桌上,醉筆淋漓,寫下一首絕句。道是:
  淨身宜了此身緣,無復兒孫俗慮牽。
  跨鶴不須誇指鹿,守雌盡可學神仙。
  寫畢,後又大書「陸逢貴拜祝」,逢貴看了大喜。呂玉擲筆大笑,逢貴又勸了他幾杯,酪酊大醉,館童扶去書房中睡了。逢貴見軸上墨跡未乾,且不收卷,隨請妹子舜英出來,秉燭觀之。
  舜英看了,笑道:「這首詩送不得去的。」逢貴道:「如何送不得去?你可解說與我聽。」舜英道:「總是呂生醉筆輕狂,不必解說。只依我言語,休送去罷了。」逢貴見說,心中疑惑。次早,令人持了軸子,親到一最相知的同僚解少文家裡。這解少文雖是武官,頗通文墨,當下逢貴把軸上的詩與他看,解少文一見了,搖頭咋舌道:「誰替你做這詩?你若把去送與汪公,不是求福,反取禍了。」逢貴驚問何故,解少文道:「這詩第一句笑他沒雞巴;第二句笑他沒後代;第三句是把趙高比他,那趙高是古時極惡的太監;第四句說他不是雄的,是雌的。這是何人所作,卻恁般利害?」逢貴大恨道:「這是我家西席呂瓊仙做的,不想那畜生這等侮弄我。」解少文道:「這樣人還要請他做西席,還不快打發他去!」逢貴恨了一口氣,別瞭解少文,趕將回來,逕到書館中,見了呂玉,把軸兒擲於地上,亂嚷道:「我請你做西席,有什虧你處?你卻下此毒手!」呂玉愕然驚訝。原來呂玉醉後揮毫,及至醒來,只依稀記得昨夜曾做什麼詩,卻不記得所做何詩,詩句是怎樣的了。今見逢貴發怒,拾起軸來看了,方才記起。乃道:「此我醉後戲筆,我初時原不肯做的,你再三強逼我去做,如何倒埋怨我?」逢貴嚷道:「若不是我去請教別人,險些兒把我前程性命都送了。你這樣人留你在此,有損無益,快請到別處去,休在這裡纏帳!」呂玉大怒道:「交絕不出惡聲,我與你是賓主,如何這般相待?我如閒雲野鶴,何天不可飛,只今日就去便了。」逢貴道:「你今日就去,我也不留。」呂玉道:「量你這不識字的蠢才,也難與我呂瓊仙做賓主。」逢貴聽了這話,十分忿怒,躁暴如雷,兩個大鬧了一場。呂玉立刻收拾了書箱行李,出門而去。正是:
  醉後疏狂膽氣粗,只因傲骨自難磨。
  酒逢知己千鐘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當下逢貴氣忿忿地走進內邊,埋怨妹子舜英道:「呂家畜生做這等無禮的詩,你卻不明對我說,只葫蘆提過去,好生糊涂。」舜英道:「我原說是醉筆輕狂,送不得去的。」逢貴道:「哪裡是醉筆,這是他明明捉弄我。我方才趕他去時,他還口出狂言,我教這畜生不要慌!」舜英見說,低頭不語,暗忖道:「我看呂生才貌雙美,正想要結百年姻眷,誰料今朝這般決撒。此段姻緣,再也休提了。」正是:
  好事恨多磨,才郎難再得。
  賓主兩分顏,只為一汪直。
  不說舜英思念呂玉,時時背著兄嫂暗自流淚。且說逢貴十分怨恨呂玉,想出一個毒計道:「我就把他這首詩到汪府中出首了,教汪公拿這廝來問他一個大罪,既出了我的氣,又討了汪公的好,卻不大妙。」算計已定,等賀過了汪直生辰之後,便把呂玉所寫的詩軸面獻汪直,細訴前情。汪直大怒,便要擒拿呂玉。卻想詩軸上沒有呂玉名字,且又不好因一首私詩輒便拿人,只牢記著他姓名,要別尋事端去奈何他。哪知呂玉自從出了逢貴之門,更不在京中擔擱,便即日歸四川去了。
  光陰荏苒,看看過了八月場期,各直省都放過鄉榜,只有陝西因貢院被火焚燒,重新建造,改期十月中鄉試,其他各處試卷俱陸續解到禮部。呂玉已中了四川第二名鄉魁。舜英聞了此信,好生歡喜。料得乃兄最是勢利,今見呂生高捷,或者等他到京會試之時,賓主重講舊好,那時再要成就姻緣,便不難了。卻不料逢貴早把前詩出首,汪直正在那裡恨他。今見他中了舉人,便授旨於禮部尚書寧汝權,教他磨勘呂玉試卷。那寧汝權是汪直的心腹,奉了汪直之命,就上一本,說四川新中舉人呂玉第三場試策中多有譏訕朝政之語,殊為妄上,合行議處,其房考成都府推官文舉直並正副主考官俱難辭咎。汪直票旨呂玉革去舉人,著彼處有司火速提解來京究問,房考文舉直著革職,正副主考分別降級罰俸。旨下之日,逢貴欣欣得意,對舜英說知,拍手道:「今日才出得我這口氣。」舜英聽了,吃驚不小,想道:「我兄如何這般狠心?他罵汪直,也是他的氣骨;你附汪直,不是你的長策。一旦冰山失勢,不知後事如何,怎生把個有才的文人平白地坑陷了?」心中愁痛,寸腸如割。有一曲《啄木兒》單說舜英此時的心事:
  心私痛,淚暗零,難將吳越諧秦晉。正相期蘿蔦歡聯,恨無端賓主分爭。鹿鳴幸報秋風信,只道鸞交從此堪重訂。
  又誰知頓起戈矛陷俊英。
  卻說陸逢貴傾陷了呂玉,汪直喜歡他會獻媚,就升他做了四川指揮使。逢貴大喜,即日謝過了汪直,領了家小出京赴任,迤邐望四川進發。行個多日,路經陝西北界,時值陝西分防北路總兵尚士豪為克減軍糧,以致兵變,標下將校殺了總兵,結連土賊流民一齊作亂,咸陽一帶地方都被殺掠。這裡陸逢貴不知高低,同了妻子岳氏、妹子舜英並車仗人馬正到咸陽界口。逢貴乘馬先走,教家眷隨後慢慢而行,不提防亂兵衝殺過來,逢貴竟為亂兵所殺,從人各自逃命。舜英與岳氏見不是頭,慌忙棄了車仗,步行望山谷小路逃奔。岳氏又為流矢所中而死,單只剩舜英一人,也顧不得山路崎嶇,盡力爬到一個山岩之上,只聞四面喊聲漸近,又聽得賊人喊道:「不要放箭,看有少年女子,活捉將來。」舜英度不能免,不如先死,免至受辱。轉過嶺後,見一懸崖峭壁,下臨深潭,乃仰天歎道:「此我盡命之處矣」卻又想道:「以我之才貌,豈可死得冥冥無聞,待我留個蹤跡在此,也使後人知有陸舜英名字。」便咬破舌尖,將指蘸著鮮血去石壁上大書九字道:
    陸氏女舜英於此投崖
寫罷,大哭了一場,望著那千尺深潭踴身一跳。正是:
  玉折能離垢,蘭摧幸潔身。
  投崖今日女,彷彿墮樓人。
  看官你道舜英拼命投崖,這踴身一跳,便有一百條性命也不能再活了。誰知天下偏有稀奇作怪的事,舜英正跳之時,只見身邊忽起一道白光,狀如長虹,把舜英渾身裹住,耳邊但聞波濤風雨之聲,兩腳好像在空中行走一般。約有一盞茶時,白光漸漸收斂,舜英已腳踏實地。那白光收到衣帶之間,化成一物,看時,卻原來就是自幼懸佩的這個白玉鉤兒。舜英心中驚怪,抬頭定晴細看,卻見自己立在一個洞府門前,洞門匾額上題著「蛟神之府」四個大字。正看間,呀的一聲,洞門早開,走出一個白衣童子,見了舜英,說道:「恩人來了,我奉老母之命,特來相請。」說罷,引著舜英直入洞內。只見洞中奇花異草,怪石流泉,非復人間景致。中堂石榻之上,坐著一個白衣道姑,仔細看時,依稀像是昔年贈鉤的老嫗。那道姑起身笑道:「小姐還認得我麼?小兒曾蒙活命之恩,故我今日特來相救,以報大德。」舜英愕然,不解其故。道姑指著那白衣童子道:「小姐,你十年前池邊所放小白蛇,便是此兒,如何忘了?」舜英方才省悟。正是:
  別有洞天非人世,似曾相識在何處?
  回思昔日贈鉤時,始記當年池畔事。
  當下舜英伏地再拜,道姑忙扶起道:「你且休拜,可隨我到洞後來。」舜英隨著道姑走至洞後,出了一頭小角門,來到一個去處,只見一週遭樹木寥雜,卻是一所茂林之內,隱隱聽得隔林有鐘磬之聲。道姑對舜英道:「我送你到此處,還你三日內便有親人相見。我這玉鉤仍放你處,另日卻當見還。」說罷,用手指著林外道:「那邊有人來了。」舜英轉顧間,早不見了道姑,連那洞府也不見了。舜英恍恍惚惚,想道:「莫非是夢裡麼?若不是夢,或者我身已死,魂魄在此遊蕩麼?」伸手去摸那玉鉤,卻果然原在衣帶上。正驚疑間,忽聞林外有人說話響,定睛看時,卻又見兩個道姑走進林子來,一見了舜英,相顧驚訝道:「好奇怪,果然有個女郎在此。」便問舜英是誰家宅眷,因何到此,舜英把上項事細細陳訴,兩個道姑十分歡詫。舜英問道:「這裡是什所在?」道姑道:「是白河縣地方。我兩個便是這裡瑤芝觀中出家的道姑。昨夜我兩人同夢一仙姑,好像白衣觀音模樣,說道:『明日有個女郎在觀後林子裡,你們可收留她在觀中暫住三日,後來當有好處。』因此今日特來林內尋看,不想果然遇見小娘子,應了這奇夢。」舜英聽了,也暗暗稱奇。兩個道姑引舜英入觀中,那觀中甚是幽雅,各房共有六七個道姑,都信仙姑脫夢的靈異,敬重舜英,不敢怠慢。
  舜英在觀中住了兩日,到第三日,正在神前燒香拜禱,只見一個道姑來傳報道:「任家太太來進香,已在門首下轎了。」言未已,早見一個蒼頭齋著香燭,兩個女使隨著一個中年婦人走進觀來。舜英看那婦人,不是別人,卻是姑娘陸筠操,便叫道:「這不是我姑娘麼?」筠操見了舜英,大驚道:「這是我姪女舜英小姐,如何卻在這裡?」舜英抱著姑娘放聲大哭,筠操詢問來因,舜英把前事述了一遍。筠操聽罷,一悲一喜,悲的是姪兒、姪婦都已遇害,喜的是姪女得遇神仙,救了性命。當下對舜英道:「你表兄赴京援例,還是五月間起身的,不知為什至今沒有音耗?兩月前我差人到京探問,卻連那家人也不見回來。因此我放心不下,特來這觀裡燒香保佑,不想卻遇見了你。你今可隨我到家中去。」說罷,燒了香,謝了道姑,另喚轎子抬了舜英,一齊回家。自此舜英只在任家與姑娘同住。
  話分兩頭。且說呂玉才中舉人,忽奉嚴旨革斥提問,該地方官不敢遲慢,登時起了批文,點差解役兩名,押解呂玉星夜赴京。不則一日,來到陝西咸陽地面,早聞路上行人紛紛傳說,前邊亂兵肆行殺掠,有個赴任的四川指揮陸逢貴一家兒都被殺了。呂玉聽說,想道:「逢貴被殺不打緊,不知舜英小姐如何下落了?」心下十分驚疑。兩個解役押著呂玉,且只顧望前行走,走不上二三十里,只見路上殺得屍橫遍野,呂玉心慌,對解役說道:「我們往小路走罷。」正說間,塵頭起處,一陣亂兵衝將過來,呂玉躲得快,將身鑽入眾死屍中,把死屍遮在身上,兩個解役躲避不及,都被殺死。呂玉等賊人去遠,方從死屍中爬出,卻待要走,只見死屍裡邊有個像秀才打扮的,面上被刀砍傷,胸前卻露出個紙角兒。呂玉抽出看時,卻是一角官文書,護封上有陝西提學道印信,外又有路引一紙,上寫道:
    咸陽縣為懇給路引,以便歸程事:據白河縣生員任蒨稟稱前事,為此合行給付路引,聽歸原籍,所過關津客店,驗引安放,不得阻遏。須至引者。
  原來那任蒨自從五月間領了提學道批行的納監文書起身赴京,只因路上冒了暑氣,生起病來,挨到咸陽縣中,尋下寓所,臥病了兩個多月,始得痊可,把入京援例鄉試的事都錯過了。卻聞陝西貢院被燒,場期已改在十月中,他想要仍回本省鄉試,正待行動,不意跟隨的兩個家人也都病起來,又延挨了兩月有餘。
  這年是閏八月,此時已是九月中旬,任蒨急欲回去料理考事,卻又聞前途亂兵猖撅,官府防有奸細,凡往來行人都要盤誥,他便在咸陽縣中討了一紙路引,出城而行。行不多路,早遇了亂兵,主僕都被殺害。卻不料呂玉恰好在他身邊拾了文書路引,想道:「這任蒨不就是陸逢貴家親戚麼?如何被殺在此?」當下心生一計,把文書路引藏在自己身邊,脫那任蒨的衣巾來穿戴了,把自己囚服卻穿在仕蒨身上,那兩個殺死的解役身邊自有批文,呂玉卻拖他的屍首與任蒨屍首一處臥著。安置停當,放開腳步,回身望山谷小路而走。爬過了一個峰頭,恰好走到陸舜英投崖之處,見了石壁上這九個血字,十分驚痛,望著深潭,欷歔流涕。正是:
  石壁題痕在,香魂何處尋?
  臨風腸欲斷,血淚滿衣襟。
  呂玉在崖邊哭了半日,然後再走,走到個山僻去處,取出那角文書拆開看了,方知是任蒨納監的文書,想:「因路上阻隔,不曾入京,仍回原籍。我今且冒了他名色,躲過盤誥,逃脫性命,再作區處。」計較已定,打從小路竟望興乎、武功一路逃奔。
  且說這些亂兵猖撅了一番,卻被陝西巡撫晉名賢親提重師前來盡行剿滅,其餘烏合之眾四散奔竄。晉撫公將賊兵所過地方殺死官民人等俱各查點屍首,隨路埋葬。查得新任四川指揮陸逢貴並解京欽犯呂玉及解役二名都被殺死,有劄付與批文為據,隨即具疏申奏去了。一面班師,一面行文附近地方,嚴緝姦宄,倘有面生可疑之人,擒解軍前審究。此時呂玉正逃到興平縣界,投宿客店,店主人查驗路引是白河縣人,聽他語音卻不像那邊人聲口,疑是奸細,即行拿住。恰值晉撫公經過本處,便解送軍門。呂玉見了晉撫公,把路引文書呈上,晉撫公看了,問道:「你既往北京納監,如何倒走回來?」呂玉道:「正為路上有警,故此走回。」晉撫公道:「你既是陝西白河縣人,如何語音有異?」呂玉道:「只因出外遊學已久,故此鄉語稍異。」晉撫公道:「若果係秀才,不是奸人,待我出題試你一試。」便命左右給與紙筆,出下三個題目,呂玉手不停揮,三義一時俱就。晉撫公看了,大加稱賞道:「你有這等文學,自然高捷,既不能入京援例入場,現今本省貢院被燒,場期改於十月中,本院如今就送你去省中鄉試便了。」呂玉本要躲過了盤誥,自去藏身避難,不想撫公好意,偏要送他進場,不敢違命,只得頓首稱謝。晉撫公隨即起了文書,給發盤費,差人送至省中應試。呂玉三場既畢,揭曉之日,任蒨名字又高高地中在第三名。呂玉恐本處同年認得他不是任蒨,不敢去赴鹿鳴宴,只推有病,躲在寓中。
  凡有同年來拜的,俱不接見。連房師、座師也直待他臨起身時,各同年都候送過了,然後假裝病態,用暖轎抬到舟中一見,見過仍即回寓,閉門托病。正是:
  冒名冒籍,出頭不得。
  人愁落第,我苦中式。
  話分兩頭。且說報錄的拿了鄉試錄,竟到白河縣任家報喜。
  任母陸筠操聞兒子中了,好不喜歡。卻又想道:「他已援北例,如何倒中在本省?此必因路上遇亂,故仍回省中鄉試。他今既中了,少不得即日回來省親。」過了幾日,卻不見音耗。任母心中疑慮,即差老蒼頭到省去接他。此時呂玉已離了舊寓,另賃下一所空房居住,就本處收了兩個家僮伏侍,吩咐他:「凡有客來,只說有病,不能接待;就是我家裡有人來,也先稟知我,方放他進來相見。」那任家老蒼頭來到省中,要見主人。兩個家僮便先到裡面稟知,呂玉慌忙臥倒牀上,以被蒙首,蒼頭走到榻前問候,呂玉只在被中作呻吟之聲,更沒話說。蒼頭心慌,出來詢問家僮道:「相公為什患病?一向跟隨相公的兩個家人如何不見?」家僮道:「相公正因病中沒人伏侍,收用我們,並不見有什家人跟隨。但聞相公路遇亂兵,隻身逃難,虧得巡撫老爺送來進場的。那跟隨的家人莫不路上失散了?」蒼頭聽罷,認道主人途中受了驚恐,所以患病,便星夜趕回家裡,報知老安人。
  任母聽了,甚是驚憂。即日吩咐姪女陸舜英看管家中,自己帶了兩個女使、一個老蒼頭,買舟親到省中看視任蒨。那呂玉聞任母到了,教家僮出來傳說相公病重,厭聞人聲,女使、蒼頭都不要進房門,只請老安人一個到榻前說話。當下任母進得房門,呂玉在牀上滾將下來,跪伏於地,叫聲:「母親,孩兒拜見。」任母道:「我兒病體,不消拜跪。」一頭說,一頭便去扶他。
  呂玉抬起頭來,任母定睛一看,驚道:「你不是我孩兒!」呂玉忙搖手,低叫道:「母親禁聲,容孩兒細稟。」任母道:「你是何人?」呂玉道:「孩兒其實不是令郎,是四川秀才,因路上失了本身路引,特借令郎的路引到此中式。今乞母親確認我做孩兒,切莫說明是假的,使孩兒有冒名冒籍之罪。」任母道:「你借了我兒的路引,如今我兒卻在哪裡?」呂玉道:「母親休要吃驚,孩兒方敢說。」任母道:「你快說來。」呂玉道:「令郎已被賊兵所害,這路引我在死屍身上取的。」任母聽了,大叫一聲,驀然倒地。呂玉慌忙扶她到牀上睡了。過了半晌,然後哽哽咽咽哭將轉來。呂玉再三勸解,又喚家僮進來吩咐道:「老安人因路途勞頓,要安息一回。傳諭家人女使們只在外邊伺候,不得進房驚動。」吩咐畢,閉上房門,伏於牀前,慇懃侍奉。任母連連發昏了幾次,呂玉只顧用好言寬慰。到夜來,衣不解帶,小心伏侍。任母見他這般光景,歎口氣道: 「我兒子沒命死了,也難得你如此孝敬。」呂玉道:「令郎既不幸而死,死者不可復生。孩兒願代令郎之職,奉養老親,願母親善自寬解,以終餘年。」任母聽罷,沉吟了一回,對呂玉說道:「我認你為子,到底是假骨肉,不若贅你為婿,方是真瓜葛。我今把個女兒配你,你意下如何?」呂玉道:「孩兒既冒姓了任,怎好兄妹為夫婦?」任母道:「這不妨,我女原不姓任,是內姪女陸氏嗣來的。」呂玉道:「既如此,母親把內姪女竟認做媳婦,不要認做女兒;把我原認做孩兒,切莫說是女婿便了。」任母道:「究竟你的真名姓叫什麼?」呂玉暗想道:「我的真名性,豈可便說出?還把個假的權應她罷。」便將「呂玉」二字倒轉說道:「我姓王名回,乞母親吩咐家人,切莫走漏消息。」原來任家有幾個家人,兩個隨著任蒨出去殺落了,後來又差兩個去路上迎候主人,都不見回來,今只剩個老蒼頭,任母喚來細細吩咐了一番。
  過了一日,任母要同呂玉回到白河縣家中與姪女陸舜英成親,呂玉恐怕到那裡被人認出假任蒨,弄出事來,乃懇求任母接取小姐到省中寓所完婚,任母允諾。選下吉日,差人回家迎娶舜英小姐。
  舜英聞說姑娘要把她配與表兄任蒨,私自嗟歎道:「真個勢利起于家庭,姑娘向以任表兄才貌不如我,不堪為配,今日見他中了舉人,便要擇日成婚。我今在他家裡度日,怎好違他?只可惜呂瓊仙這段姻緣竟成畫餅了。」當下自嗟自歎了一回,只得收拾起身。不則一日,來至省中寓所。任母與她說明就裡,方知所配不是任蒨,卻是王回。到得結親之夜,兩個在花燭下互相窺覷,各各驚訝。呂玉見了新人,想道:「如何酷似陸舜英小姐?我前在山崖上親見她所題血字,已經投崖死了,如何這裡又有個陸舜英?」又想道:「任母原是陸氏,她的內姪女或者就是舜英的姊妹,故此面龐廝像也不可知道。」又想道:「便是姊妹們面龐廝像,也難道廝像得一些兒不差?」這邊舜英看了新郎,也想道:「這明明是呂玉,如何說是王回?據他說是四川人,難道偏是同鄉又同貌?」二人做過花燭,入幃就寢。呂玉忍耐不住,竟問道:「娘子你可是陸舜英小姐麼?」舜英也接問道:「官人你可是呂瓊仙麼?」呂玉見她說破,忙遮掩道:「我是王回,並不是什麼呂瓊仙。」舜英道:「你休瞞我,你若不是呂瓊仙,如何認得我是陸舜英?」呂玉料瞞不過,只得把實情說了。因問道:「據我路上所見,只道小姐投崖自盡了,不想依然無恙,莫非那投崖的又別是一個陸舜英麼?」舜英笑道:「投崖自盡的也是我,依然無恙的也是我。」便也把前情細細訴說了一遍。兩個大家歡喜無限,解衣脫帶,摟入被窩,說不盡這一夜的恩情美滿。正是:
  春由天降,笑逐顏開。前從背地相思,各懷種種;今把離愁共訴,說與般般。 前於書館睹芳容,恨不一口水吞將肚裡去;今向繡幃偎粉面,且喜四條眉鬥合枕邊來。前就詩謎中論短論長,唯卿識我的長短;今在被窩裡測深測淺,唯我知伊的淺深。前見白衣兒洞府歡迎,今被赤帝子垓心直搗。前日丹流鶯舌,染絳文於山間;今宵浪滾桃花,落紅雨於席上。前日姻傳玉鏡,誰道溫家不是溫郎;今宵唇吐丁香,卻於呂生湊成「呂」字。何幸一朝逢舊識,幾忘兩下是新人。
  此時任母身子稍安,舜英夫婦定省無缺。呂玉叮囑舜英:「在姑娘面前切莫說出我真名字。」舜英道:「你這等藏頭露尾,如何遮掩得了?」呂玉道:「汪直惡貫滿盈,自當天敗,我且權躲片時,少不得有出頭日子。」舜英自此依他言語,更不說破。
  過不多幾日,早有送報人送京報來。時呂玉正在房中晝寢,舜英先取來看時,見上面寫道:
    十三道御史合疏題為逆黨謀為不軌等事:奉聖旨汪直著拿送法司從重冶罪。
    禮科一本,乞贈直言之士,以作敢諫之風事:奉聖旨據奏四川舉人呂玉,試策切中時弊,不幸為小人中傷,被逮道死,殊為可憫。著追復舉人,贈翰林院待詔。其主考、房考各官,著照原官加級起用。寧汝權革職拿問。
    吏部一本,推升官員事:原任成都府推官文舉直擬升陝西道監察御史。奉聖旨文舉直著即巡按陝西,寫敕與他。
  舜熒看了,慌忙喚醒呂玉,遞與他看。呂玉以手加額道:「謝天地,今日是我出頭的日了。且喜文老師就做了這裡代巡,我的事少不得要他周全。今不要等他入境,待我先迎候上去。」便教家僮僱下船隻,連夜起身前往。到得前途,迎著了按院座船。呂玉乃先將陝西新科中式舉人任蒨的名揭投進,文按君教請相見。
  呂玉走過官船參謁,文按君一見大驚,連叫:「奇怪,奇怪!莫不我見了鬼麼?」呂玉道:「舉人是人,如何是鬼?」文按君道:「尊容與敝門生呂玉毫釐無二,所以吃驚。」呂玉道:「乞屏左右,有言告稟。」文按君便喝退從人,引呂玉進後艙。呂玉才向袖中取出門生的名揭呈上,說道:「門生其實是呂玉,不是任蒨。」文按君驚問道:「都傳賢契已死,如何得活?」呂玉把前事細細呈告。文按君大喜道:「本院便當替你題疏。」呂玉道:「求老師隱起門生冒名冒籍、重複中式一節,門生一向托病不出,如今只說任蒨近日身故,呂玉贅在任家為婿便了。」文按君點頭應允。
  呂玉拜別了文按君回家,仍舊閉門靜坐,等候好音。
  光陰迅速,不覺已是十二月中旬。忽一日,聽得門前喧鬧,擁進一簇報人,貼起喜單,單上大書道:
    捷報貴府老爺呂:前蒙聖旨追復舉人,贈翰林院待詔。今復蒙聖旨召赴京師會試。
  呂玉聞報,親自出來打發了報人去後,入見任母。任母問道:「你是王回,如何報單上卻又是什麼老爺呂?」呂玉至此方把實情說明,任母才曉得他是呂玉,不是王回。當下呂玉對任母道:「岳母如今休認我做孩兒,原認我做女婿罷。一向為小婿之故,使岳母未得盡母子之情,我今當為任兄治喪開弔,然後去會試。」任母含淚稱謝。呂玉便教合家掛了孝,堂中設棺一口,將任蒨衣冠安放棺內,懸了孝幕,掛起銘旌,旌上寫道:「故孝廉君芳任公之柩」,門前掛上一面喪牌,牌上說道:「不幸內兄孝廉任公君芳於某月某日以疾卒於正寢」,後書道「護喪呂玉拜告。」這一治喪,遠近傳說開去,都說任舉人一向患病,今日果然死了,妹夫呂玉在那裡替他開喪。於是本處同年俱來作奠,按院亦遣官來弔,一時喪事甚是整齊。正是:
  謊中調謊,虛裡駕虛。東事出西頭,張冠換李戴。任家只有一個兒子,忽然弄出兩個兒子來;呂生中了兩個舉人,隱然分卻一個舉人去。姑借姪為假媳,姪又借姑為乾娘,兩下俱為借名;呂冒任之秀才,任又冒呂之鄉榜,一般都是冒頂。呂經魁一封贈詔,本謂錫於死後,不料錫於生前;任春元半幅銘旌,只道中在生前,誰知中在死後。假王回納婦成親,適為真呂玉入贅張本;活瓊仙閉門托病,巧作死君芳設幕緣由。這場幻事信稀聞,此種奇情真不測。
  呂玉治喪既畢,兼程進京,赴過會試。放榜之日,中了第五名會魁,殿試狀元及第,除授翰林院修撰。上疏乞假回籍葬親,朝廷准奏。呂玉便同舜英到四川拜了祖塋,葬了父母,然後回到陝西白河縣,卻於瑤芝觀裡又設兩上空棺,掛一對銘旌,一書「故指揮使逢使陸公之柩」,一書「故指揮陸公元配岳孺人之柩」,也替他設幕治喪。正是:
  人雖修怨於我,我當以德報之。
  總看夫人面上,推愛亦其所宜。
  呂玉一面治喪,一面就在觀中追薦父母,並任、陸兩家三位靈魂。道場完滿之日,任母與舜英都到觀中燒香禮佛。只見觀門外走進一個白衣道姑,攜著一個白衣童子來到庭前,見了舜英,笑道:「小姐今日該還我玉鉤了。」舜英看時,認得是前日救她的仙姑。未及回言,早見自己身邊飛出一道白光,化作白雲一片,那道姑攜著重子跨上白雲,冉冉騰空而起。一時觀裡觀外的人,俱仰頭觀看。舜英忙排香案,同呂玉、任母望空禮拜,約有半個時辰,方才漸漸不見。舜英伸手去摸那玉鉤時,已不在身邊了。正是:
  仙駕來時玉佩歸,瑤芝觀裡白雲圍。
  驚看天上蛟龍變,正值人間鸞鳳飛。
  呂玉喚高手匠人塑仙姑、仙童神像於觀中,給香火錢與本觀道姑,教她朝夕供養。舜英又喚過昔日在林子裡遇見的兩個道姑,多給銀錢,酬其相留之德。呂玉把三個空柩都安厝了,然後同家小進京赴任。後來舜英生三子,將次子姓了任,第三子姓了陸,接待兩家香火。呂玉官至文華殿太學士,舜英封一品夫人。呂玉又替任母題請表揚貞節,此是後話。
  看官聽說,隋侯之珠,楊香之環,相傳以為靈異,豈若蛟神白玉鉤更自稀奇。至於佳人死難,賢士捐生,不知費了弔古者多少眼淚。今觀陸小姐絕處逢生,呂狀元死中得活,安得不鼓掌大笑,掀髯稱快。

  〔回末總評〕
  蛇為仙,玉化靈,奇矣。然神仙之幻不奇,人事之幻乃奇。托任是假,姓王亦是假;認兒是假,呼婿亦是假,是一假再假也。任蒨本有,王回卻無,是兩假之中,又有一真一假也。假子難為子,姪婿可為婿,是同假之中,又有半假半真也。至於任之死是真,若死在中式之後,則死亦是假;呂之病是假,乃病在治喪之前,則病又疑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總非人意想之所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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