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逼才子題詩引賊入室 薦春卿促駕調虎離山

  詞曰:
    春無蹤,花有跡。苦苦尋花,早透春消息。莫
  道簾櫳人不識。委曲提防,誰料東風賊。
    詭難窮,奸莫測。蔽日遮天,一霎分南北。無
  奈情深消不得。抹抹塗塗,轉是添顏色。
               右調《蘇幕遮》
  話說卜成仁見管小姐做成了《詠雪》三十韻,已萬分難過。又被李縣尊撮捉他做詩,雖知他是一團好意,卻苦於做不出。只得強掙著說道:「凡做詩的難易,不怕冗長,只忌隱僻。譬如我的題目,雖說是三十韻,卻是『詠雪』二字,誰人不知,就多做兩句,畢竟容易下手。象管小姐這個什么『採葑採菲,秣馬秣駒』題目,便奇奇怪怪。先要查起,須說只要三首絕句,卻實實比我的三十韻還難。」
  李知縣聽了,只得湊趣說道:「做詩難易,果不在長短多少,這到論得有理。但管小姐這三題,雖比《詠雪》難些,然皆出於毛詩,也還不算隱僻。此時天色尚早,卜兄還該發興一揮,庶不負今日之舉。」卜成仁道:「才有大小,詩有難易與題之隱僻不隱僻,一時也爭論不盡。但我晚生今日特來面考一番,若苦苦只以題難為辭,未免無恥。若說題目不難,只求在坐列位老先生並諸兄,若有哪一位逐題做出,則晚生便慚愧無才,甘心退聽。倘旁觀易而當場難,亦袖手不能下筆,則我晚生之出醜,尚望列位老先生並老父母大人相諒。」眾人聽了,皆默然不語。
  默了半晌,終是李知縣要周全他。因說道:「今日之事,原是卜兄求婚,原該卜兄受考,怎麼扳及親友。但今眾親友共坐於此,亦無非要成全二娛之美。既卜兄要借此以明列位親友有能有不能,何難出一語為之解紛。」李縣尊說了一遍,大家又默然不語。內中便有一個鄉紳,要為卜公子周旋,因對李縣尊說道:「老父母不是這等問了,人多座廣,能與不能,誰有直言?老父母須傳一籌,沿席問去,便不應者亦應矣。」
  李知縣聽了,大喜道:「此論甚妙。只當做一酒令,就從我學生先報起。」因叫篩了一杯酒,急急的飲乾,道:「我學生日日從事簿書,實實不能。」遂傳一籌與次座。次座吃了一杯,也遜謝不能。又傳與三席。此時在座親友,誰不知卜吏部之尊,都思量要湊卜公子之趣。莫說真真一時做不出,就是做得出,也不可形他之短,皆辭說道:「看題雖甚是風雅,要落筆其實煩難,只好領酒了。」不霎時就傳過了十餘位,皆如此說。
  卜成仁看見,暗暗歡喜。惟有管灰著急,因佯說道:「今日冠蓋如雲,文人滿座,若一詩之不成,不殊可笑乎?不亦可羞乎?」眾人聽了,笑應道:「正是呀。」卻又無一人捉筆。直傳到長孫肖面前,長孫肖方朝著李縣尊打一恭,道:「老父母大人,此令不知還是要照眾飲酒,不知還是真要做詩?」李知縣道:「此三首詩,兄還要做得出,還是做不出?」長孫肖道:「要不做,就做不出。要做,也只得勉強應教。」卜成仁原認不得長孫肖,又聽見說話不是青田人,又見他年紀不多,又見他寒寒儉儉,料未有大才學,便大聲道:「我青田、縉雲兩縣,許多老先生俱擱筆不做。兄別處人,又是青年,自具大才,但要做,就請捉筆,不可說這些人情話兒!」
  長孫肖見眾人俱辭不做,原要做三首賣弄賣弄。及見卜成仁發話,忙收拾道:「是學生多言得罪了。其實此三題,一時也難下筆。」卜成仁見長孫肖嘴軟了,便認定他做不出。因又大聲發語道:「既是一時難下筆,兄就不該說做得出的疑惑話,破我的婚姻了。既然已說出,卻悔賴不得。兄就搜斷枯腸,也要做三首還我!」長孫肖道:「做是不做了,小弟多言罰酒罷。」卜成仁見他苦辭不做,一發追緊道:「罰酒算不得,定然要做。」
  管灰心下恐眾人不做,他又要借此胡賴。正思量要鼓舞長孫肖做兩首,塞卜成仁之嘴。不期卜成仁恰恰從錯了,再三逼勒。管灰因乘勢攛掇道:「長孫先生西席也,有師道之尊,做詩原是分內,況又親自應承,如何失得口齒。就是做的不佳,也要應應故事。若必竟不做,則不獨西席失體,便連我東家也無色矣。」長孫肖道:「只是不做罷。若是做了,未免觸卜兄之怒,又道我破他婚姻。」卜成仁見長孫肖只是推辭不做,越發認真是做不出。又大聲說道:「婚姻事,不要兄管。兄若做得出,我情愿不成此婚。再別■■,不可借此推脫。」
  管灰恐怕有變,忙叫人將卜公子案上的文房四寶並詩箋詩題,俱送到長孫肖面前。長孫肖會過管灰的意來,轉看著筆硯,作逡巡之狀。卜成仁看在眼里,一發逼緊,取笑道:「古人有個曹子建,七步成詩。又有個李太白,斗酒百篇。長孫兄大才,既出類拔萃,難道就不如古人,只管俄延?」長孫肖道:「據卜兄如此見逼,則小弟這場出醜是免不得的了。既不能免,只得要僭妄了。」因提起筆來,如飛如舞,忽起忽落,不半刻工夫、三首詩早已一揮而就。正是:
    莫輕千秋苦重才,才人原是不凡胎。
    筆頭不罷珠璣灑,墨點才揮風雨來。
  眾人看見長孫肖詩成了,俱替卜成仁不快。獨有管灰滿心歡喜,忙叫人取來,就貼在《詠雪》詩旁,請眾人聚集來看。只見上寫道:
         採葑採菲
    葑容白賁菲青蔥,香色無多上下同。
    採采河洲愁日暮,低徊不盡淑人風。
          秣馬秣駒
    執鞭無計展吾私,聊託新芻寄所思。
    縱使香車安不駕,寸心已逐畫輪馳。
          宜室宜家
    琴諧瑟比靜無嘩,臥擁詩書坐績麻。
    相對回思男女願,既和且樂不爭差。
  眾人初看,還打帳有不到處,指摘他幾句,好為卜成仁宛轉。及看完了,見言言秀雅,字字風流,要贊他也無一詞,何況貶駁。李知縣早忍不住,說道:「原來長孫兄有此美才,若不領教幾乎錯過。」眾人見縣尊稱贊,便你也贊,我也贊,把一個卜成仁直氣得白挺,料道婚姻再難開口,便推淨手,竟不辭眾人而去矣。眾人見卜成仁不辭而去,又坐不多時也就散了。正是:
    漫道羞塗面,須知怒蓄心。
    不從茶裡見,便是飯中尋。
  管灰因長孫肖做了三首詩,將卜成仁謝去,心甚歡喜。因與女兒講論道:「今日卜成仁這《詠雪》三十個險韻,亦可謂施的絕計,下的毒手矣。若非我兒論詩思不窮,豈不被他難倒?」彤秀道:「這醜驢詩雖做不出,落後論詩題難易,雖是支吾掩飾,卻倒是確論。」管灰道:「怎見得倒是確論?」彤秀道:「『詠雪』二字,境界原寬。莫說三十韻,便是百韻,亦搜尋得出。這採葑三個題目,沒頭沒腦,雖看來似乎容易,卻實實沒處下手。莫說道醜驢不知其味,就是老師宿儒,恐亦難於理會。不期這長孫先生,一個少年,倒做得人情得體,真不可料。」管灰道:「正是。若不虧他做了這三首詩,這醜驢如何便肯罷手。但手雖罷了,臨行不別而去,定然還要生端作浪,也只得聽他了。」父女們閑論,且按下不道。
  卻說卜成仁回去,婚姻不成,又討了一場沒趣,愈想愈惱。一回兒暗想道:「選婚要考詩,這段議論也未必是一向有的。定是管春吹不肯把女兒嫁我,借此做個推頭。你是個侍郎,我父親是尚書,你是林下,我家是現任,哪些兒不如你,為甚麼不肯嫁我?就是曉得我不讀書,我明日一個二品官生,怕不選個知府,也不玷辱了你女兒。他這女兒若是前日不知道,不去求也罷了。今既考了這一番,又在親友面前出了這場醜,若不定然取了他女兒來,我除非不要在處州府裡為人,才肯甘心。況他這女兒《詠雪》三十韻,落筆便成,這等有才,我如何肯捨了她又去尋別人。」一回兒又暗想道:「若是不經這番,或央他的至親好友以情去求,或借在朝的權貴,以勢去壓,也還有些門路。但經過此番,已說得牙青口白,我又賭氣撇了回來,若再央人去求,殊覺沒些志气。要他求我,卻又萬萬不能。」左思右想,卻無計策。
  因又著人到青田縣去請強之良來,與他商量道:「管老之女實實多才,前日《詠雪》這樣長篇,這樣險韻,俱難她不倒。小弟轉被她三個小小題目難倒,出了一場大醜回來,愈想愈惱,實實放她不下。故特請吾兄來,不知吾兄還有甚麼妙計,指點一條與小弟去求,自當厚謝。」強之良道:「俗語說得好:『雲里千條路,雲外路千條。』門路怎說得沒有。但有門路也要人會行,我小弟這條門路,若在他人決行不得,卻喜得在仁兄要行則行,且行之甚便。」卜成仁聽了大喜道:「甚麼門路,卻又在小弟易行,萬望見教。」強之良道:「從來求婚,不是理求,就是蠻做。仁兄向管老求婚,已因考詩,回得決決絕絕了。若再理求,其理已屈,斷不能了,只好蠻做。但要蠻做,他一個侍郎,官又不小,怎生蠻做。為今之計,惟有設個法,先遣開了管侍郎,後面的事體講不來,便好蠻做了。」卜成仁聽了,又驚又喜道:「遣開管侍郎,可知好哩。但管侍郎好好住在家裡,如何遣得他開?」強之良道:「小弟已言過了,在他人萬萬不能,卻喜兄尊翁老大人,現掌吏部大權,要起他一官,東西南北吹灰之力耳。」卜成仁大喜道:「好妙計!好妙計!強兄真子房再世,諸葛重生矣。即當遣人進京稟知家父,且遣去管老,其餘後事,再當請教。」因厚款強之良,又送禮物,方才放還。正是:
    從來君子教無喧,興喪邦家只一言。
    何況嘵嘵常在耳,雨雲怎不覆還翻。
  卜成仁受了強之良之教,遂遣人進京,細細稟知求婚之事,要父親升去管灰。為父的果溺愛其子,—一聽從。過不多時,在起復疏內就帶了管灰一個名宇,原官起用。命下了,報到青田,管灰轉吃了一驚。因與女兒揣度道:「我又不曾去打點,朝中又無親友,這是哪裡說起?」彤秀沉吟半晌,方說道:「這事只怕還是為孩兒婚姻上起的。」管灰道:「卜成仁為婚姻不遂,懷恨於我,自是有的,我也時時防他。但想他既然恨我,又思量害我,為何轉好意起我之官,莫非以恩結我,好來再求?」彤秀道:「若是要以恩結,必先使人來道達其意,焉肯暗暗用情,也還不是此意。」管灰道:「卻是為何?」彤秀道:「据孩兒想來,定是詞窮理屈,要想用威,卻礙著爹爹在家,不便胡為。故為此調虎離山之計,以便好猖狂縱肆。」管灰聽了,因細細一想道:「我兒你這一想,甚是有理。若果如此,則我一發出門不得了。」彤秀道:「爹爹告歸者,原思為辟谷之遊。今既為孩兒與兄弟婚姻留連,況年又不老,精力有餘,何不借此再立朝一二年,亦未為不可。至於卜成仁所為,任他奸狡,孩兒力足以禦之,爹爹不必慮也。」管灰道:「我連日打聽這卜成仁為人甚是惡毒,倚著父親是吏部尚書,無所不為,門下又養著一班無賴的鷹犬,終日所為,多不公不法。他若逞弄強梁,你縱有擔當,我如何放心得下做官。若說為貧,我又不苦飢寒。若說報國,禮部又是個閑曹。這官做他做甚。一候府縣報到,即出疏告病告老。」
  不料此舉,原是卜尚書的私意,內中有主。一連三本,俱不准辭。管侍郎方著慌,復與女兒商量道:「我這官無故而起,又三辭不准,定有緣故。我欲帶你進京,又恐我有變端,你無歸著,今只得留你在家。與你說過,我此去與你南北相盼三千餘里。我是朝廷臣子,設遭奸算,我自為之,你也不須念我。你一女在家,不幸少失母恃,兄弟又小,倘強梁暗逞,你須好自為之。我為父的,恐亦顧你不得。」彤秀道:‘管爹此去,係是大臣,又不欺君謀叛。縱然失職,不過降調,料無大罪,孩兒自放得心下。孩兒在家,雖說孤危,然係春卿閨閣,誰敢妄窺?至於卜子心雖惡毒,而謀疏識短,何能加害於孩兒?爹爹但請放心。」管灰道:「這兩件事雖不放心,卻也無可奈何,只得放下。但我還有一事,要與你說,恐你不喜,故不曾說得。今日要去,只得與你說知。」彤秀道:「爹爹有甚言語,不妨吩咐孩兒。」管灰道:「你前已說明我的心事,惟兒女嫁娶兩端。雷兒今年才十二,娶婦尚屬有待。但你年當二八,摽梅將詠,擇婿正其時也。青田坦腹,已遍選無人,而海內荀香,又不知何處?這教雷兒的先生長孫無忝,我見他骨凝秋岳,眼湛春星,昂藏似金,溫恭如玉。況才傾八斗,年正三春,城少年子弟中之翹楚也。吾意欲選之入幕,但嫌他既孤且寒,尚無寸進,恐不人吾兒之眼,不知吾兒又以為何如?」彤秀道:「眼前貧賤,如何論得?若取富貴,則卜成仁天官子也,何為拒絕?采葑三詩,孩兒之雀屏也。長孫無忝三詩,雖一時被逼,出於無心,而恰中鳳目,孩兒已暗暗卜天心之有屬矣。況且,前感知詩內,又無端牽引著孩兒的字,不無夙緣。及細玩其詩,出風入雅,實係多才。豈有多才如此而長貧賤者乎。躊躇再四,正欲稟命爹爹,不意天高地厚,爹爹早為孩兒注意矣。」管灰聽了大喜不勝,道:「你我既皆刮目,則其人斷能奮飛。冬雪梅花,又勝於春風桃李多矣。只是還有一說……」只在這一說,有分教:連理一時,鴛鴦兩地。
  不知又有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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