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二小姐驚驚喜喜說幽心 兩尚書真真假假討情面
詞曰:
冷暖幽心俱悄悄,暗痛私疼,不許他人曉。一旦春花遇春草,自應細細啼春鳥。
只道相逢剛湊巧,台接衡連,情面輕輕討。誰知都是沒相干,空惹許多煩與惱。
右調《蝶戀花》
話說紅絲小姐,前因管雷止她不去,包管沒禍。又說如不信,請至舍一看便明。今又因哥哥卜成仁見她不到管家去代嫁,十分驚慌。因暗想道:「此事若管雷之言果真,固可以全我婚姻之大禮。倘管雷之言涉謬,豈□□哥哥威逼之實。何況管雷有請我至舍之言,何不借此去看個明白,也可放心。設或不然,當再作區處。且此時往來,於婚禮無礙。」主意定了。又見卜成仁著急,遂許他一往。因差人知會管公子,竟悄悄的一乘小轎,抬到管恃郎家來。此時管雷聞信,已與管小姐打點停當。見卜小姐到了,接入後廳,方才請她下轎。早有許多恃妾,前前後後簇擁入去。入到深閨秘閣之中,忽見又許多侍妾簇擁著一位小姐,在那裡拱立相迎。
卜小姐遠遠望見,吃了一驚,不知何人。困她心靈性慧,又有了管雷的前言,忽悟到管小姐原來未死。因笑嘻嘻,就象認得的一般,忙趨上前說道:「姐姐遊戲入神,竟不顧愚人驚死那。」管小姐見卜小姐才會面,即參透其微,深服其穎悟敏捷。因笑答道:「雖是一番遊戲,只怕驚姐姐不動,何敢稱神。」卜小姐道:「小妹傳聞縱未驚死,今日驟然識面,難道不要喜死麼!」管小姐道:「深感姐姐今日見面之喜死,早救了小妹未見面之想死,真僥倖也。」二人大喜,拱讓入室,分賓主對拜。拜畢,坐定,侍妾送上茶來。卜小姐早看見管小姐,生得:
花樣清臞柳樣肥,裁雲帶月湊腰圍。
慢言想象渾如渴,秀色餐來早不饑。
管小姐也看明卜小姐,生得:
鶯般嬌媚柳般妍,眉蹙堪增笑可憐。
料想人間閨閣少,多應天上滴仙來。
二人互看分明,各各愛慕不已。卜小姐先說道:「姐姐好作用耶。此雖家兄愚不量力,妄作天姝之想,自作還應自受,然所受亦已苦矣。無論從前被嚇幾死者數次,即至今尚驚魂未定,累小妹幾幾為受辱之事,而姐姐竟深閨享安貞之吉,以待佳期,真好作用耶!敬服,敬服。」「管小姐道:「此舉雖小妹之過,然非此則令兄之威勢不可當,癡念不能止,故不得已而出。此空驚虛喝之罪,望姐姐恕之。」卜小姐道:「家兄憂死,而忽然得生;小妹待辱而一朝獲免,感激已自不勝,何敢言罪?」管小姐道:「小妹自愧不能韜隱,浪得虛名,以招實禍。怎如姐姐秘窈窕於河洲,潛幽貞於睢鳥。若非答聘玉支璣一詠流出,胡麻縱漁父能尋,亦不知桃源深處,別有一天,已恨當面錯過。今忽相逢,真夢想所不能到,何幸如之。」卜小姐道:「小妹原係無才,實非韞玉。即前玉支璣一詠,小妹只認做家庭塗抹。誰知為家兄所賣,竟獻之國士之前,又流入閨宗之目,愧且不知,又何知其為答聘。後家兄獲罪姐姐,自分必死。妄聽人移花接木之謀,有求於小妹,說出從前。小妹方知家兄暗以小妹為香餌,欲長孫吞小妹之鉤,吐出姐姐,以遂其蝦膜之想。彼雖假途,實非真念,然小妹名節已被其喪盡矣。今聞長孫歸娶,畏禍本身,又欲執前之假,為今之真,以求苟免,竟不念小妹之名節為何物。及小妹不從,又苦求父命來壓,使小妹無可奈何,只得如落花飛絮而來,已擯飄泊不能自主。不料姐姐安然無恙,又使小妹得以自主,不輕受辱,真快事也。」管小姐道:「姐姐之快,以小妹尚存,於令兄無傷,嫁娶得以自主。敦知小妹既見姐姐如影戀形,如聲戀響,安忍再離。只恐又要生姐姐之不快,卻將奈何?」
卜小姐道:「不快者,不快乾矯強也。至於孤思依傍柔思,小妹株守香奩,無依無傍,今幸逢姐姐,倘蒙不棄,常使相親,則何快如之,姐姐為何反言?但恐花枝在前,幽草不敢言芳。明月居上,疏星自難再照,不知姐姐將何以教我?」管小姐道:「玉支璣之聘,雖或真或假,出於人事。然玉支璣答聘之詩,或有心或無心,則實有天意存焉。且聞英皇兩帝女,共媲美於虞廷。甘糜二夫人,實齊眉於先主。每每希心內美,千古無多。何幸屈指閨才,一時有兩。況色香相接,既得之比鄰,且緣分有因,安忍失之當面。在小妹既不肯自讓,在姐姐又何必多謙。自是一天好事,不識尊意以為何如?」卜小姐道:「女子有家,誰人不願。況良人又稱國士,安肯自失。但恐長孫借聘行聘,未必出於真誠。即家兄竊詩作答,不過行其詭詐,實於婚姻之禮不相符合。況長孫奉旨歸娶者姐姐也,小妹突出分奉箕帚,縱姐姐私僇木之量,置之不校,在長孫未免贅疣相視,烏乎可也?」管小姐:「長孫篤信人也。明知行聘是虛,獨賴姐姐這一首答聘詩,死也不敢還出,則其屬意此詩可知也。既屬意此詩,豈不願意做詩之人。然而不敢明言者,因先有小妹婚姻之約,不忍負心。又以姐姐門媚太高,不敢妄想。然揣度其私心,則未有不展轉反側,而殷殷愛慕者。今尊公大宰,既肯認假以為真,則長孫自將錯以就錯,而遂其心矣。姐姐何必相疑?」卜小姐道:「長孫若不嫌貌陋,姐姐又賢德相容,家父又喜牽絲幕,小妹何人,敢過於推調。但思婚姻大禮,不宜苟且,以辱關睢之雅化,尚望姐姐為小妹主持。」管小姐道:「姐姐賦姿既美且才,而德性又正靜溫和,若不棄嫌,小妹願結為姊妹,日相晤對,則平生之大快也。至於長孫歸娶,誓必雙飛雙宿,決不獨自於歸,有負此盟,天地不容蓋載,不識姐姐以為何如?」卜小姐道:「蒙姐姐以此垂憐,無論結義,直勝同胞矣。感激不盡,更有何言。」二人說得投機,俱各大喜。一面治酒款待,說說笑笑。不獨管小姐留住不放,就是卜小姐也不願言歸,一連住了三日。
兩小姐在閨中留戀一毫不覺,惟卜成仁不知何故,急得抓耳撓腮,叫侍妾來探聽。卜小姐打發回來,不容入去。卜成仁摸不著消息,更加著急。卜小姐此時已與管小姐結成姊妹,二人俱是十八。管小姐長一月為姐,卜小姐小一月為妹。卜小姐見哥哥著急,因辭管小姐道:「小妹蒙姐姐真誠相待,一刻也不忍離。但慮愚兄著急,只得要回去安慰他。」管小姐道:「賢妹回去安慰令兄,只宜力保其無他,斷不可說出愚姐不死,恐傳聞於長孫之耳,不能察其真情。」卜小姐道:「此意小妹曉得。」方才別去。正是:
兒女天生多俏心,俏心能淺又能深。
說來除了知音聽,明月蘆花沒處尋。
卜小姐回到家中,卜成仁來問。卜小姐安慰道:「此事委曲甚多,一時難言,哥哥也不必細問。但一毫禍患,俱與哥哥無涉,哥哥只管放心,妹子可以力保。」卜成仁道:「妹妹既肯力保,諒非騙我,我為兄的心已放下八九。但不知長孫榜眼歸娶時,妹妹還是嫁他,還是不嫁他?」卜小姐道:「嫁也不可知,不嫁也不可知,哥哥總不必問,只包管哥哥無禍便了。」卜成仁聽見妹子說話朗烈,方才歡喜去了。自此之後,連卜小姐也安心以待長孫肖歸娶不題。
卻說管恃郎奉旨往海上封王,因爭禮不屈,被留了八九個月。後服其持正,方優禮遣還。及歸,海上又遭風濤之險,故往來將有年半,方回至京師復命。朝廷嘉其有功,進升尚書。管灰思家之極,又聞知長孫肖中了榜眼,已奉旨歸娶,一發要回。因此告病,一連上了三疏,方准給假歸程,俟病痊復任。
管灰得了旨意,忙打點歸程。滿朝文武都與他歡喜。獨有卜尚書有些著忙,恐他歸去,聞知女兒逼死之信,安肯甘休。與其後日挽回,不如今日相求。因盛設酒筵,又說賀喜,又說送行,又請了王相公來相陪,就求他在中間說合,情願獻金贖罪,只求恕他兒子卜成仁之死。
不期管侍郎一到京,早有人報知他女兒為卜成仁威逼的死信,雖不深信,未免也吃一驚。及到衙門,家人報知是嚇卜成仁之計,實實未死,愈服女兒之妙用。
忽見卜尚書慇懃來請,知是為此;恐不應承,他急了又下毒手,便欣然而往。賓主相見過,又請王相公來相見。相見畢,略敘幾句閒文,就拱請上席,歡然而飲。飲至換席,王相公方邀了管尚書到一間書房中,悄悄說道:「今日卜塚宰之席,雖為老先生賀喜榮歸,然實有一件萬不得已之苦情,要懇求老先生開恩赦罪,情願以千金為酬,自不敢說,故托學生代為請命。不識老先生可肯念同列台衡,再推薄分,寬容一線否?」管尚書假意驚訝道:「不知何事這等要緊?且先求教,方可酌議。」王相公道:「卜塚宰令郎卜成仁,一向慕令愛窈窕賢淑,再三為荇菜之求,此老先生所知也。不幸為三詩所誤,自求不遂,轉成就了敝門人長孫肖之婚。他心不服,往往多方苦求,雖說有之,然尊府之閨閣深沉,揆情度理亦不過驕橫於外,實不能親入於內,而妄加荼毒也。後來令掌珠不知為著何事,遂猜為威逼而然。若果然威逼,令公子雖然年少,未必無言,卻從無片紙到縣存案,而道路之口,卻轟傳不能禁止。卜塚宰恐老先生歸時,誤聽以為實,歸罪其令郎,私心甚懼,故惜杯酒陳情,求老先生細細加察。倘注誤中有一線可原,欲求老先生念其獨子之苦,曲赦其辜,則感恩不淺矣。」
管尚書聽了,故作沉吟道:「原來家庭又有此變,雖弱女遭禍,未免痛心。然死者不能復生,即瀝血申冤,亦於死者無益。況卜老先生與晚生有同官之雅,何敢以我之痛心,復為彼之痛心。今蒙老太師賜教,即情罪真確,亦不敢復較矣。」此時卜尚書正在房外竊聽,聽見管尚書說得慷慨,滿心歡喜。忙走進來,叫人鋪下紅氈,深深向管尚書拜謝道:「多蒙開赦小兒,此恩此德,天高地厚矣。」管尚書忙忙答禮道:「女兒一死,其事甚小,怎敢勞老先生如此屈體?」卜尚書道:「義有所感,禮自生焉。恩不能忘,報所必至。王老太師所云千金為壽,即當奉上,決不食言。但只是還有一事奉求。」管尚書道:「小女之死生,非貨利之可贖,厚惠何敢當。但不知有何事見教?」卜尚書道:「老先生高懷智識,看破一切,故於事作特達之觀。但恐長孫榜眼,少年情重,未免苛求。學生已懇之王太師,以師生之誼,再三囑托矣。倘儡塊消之不盡,尚望老先生推天地之量,廣日月之仁,再為一解,則小兒之生,實洪恩再造矣。」管尚書道:「學生既相忘於無言,諒長孫無忝亦未必多口,老塚宰請放心。」卜尚書聽了大喜,謝了又謝。因復請上席,席終散去。
卜尚書暗暗送了千金與管尚書,管尚書登時退還,哪裡肯受。卜尚書見管尚書不受,疑惑起來,復央王閣老來見管尚書,說道:「卜公一芹,者先生拒而不納,莫非有他意麼?」管尚書道:「既蒙老太師賜教,怎敢復有他意。但思小女薄有權術,以卜公子之粗豪,未必能制小女於死命,其中只怕尚有可笑。容晚生回去,同貴門生回覆了歸娶之旨,則老太師自然明白矣。」王相公大驚道:「令愛之變,血衣血刃皆有人見,相傳確矣,安有他疑?」管尚書道:「若是是真,晚生亦安於命,必不二三。求老師慨諭卜塚宰,萬無多慮。」王相公見管尚書說得斬截,方才半信半疑的去報知卜塚宰不題。正是:
耳聞眼見皆雲確,怎敢輕言不是真。
到得雙雙歸娶後,方才巧妙說佳人。
管尚書回覆了王相公,在京無事,方才遣牌而歸。按下不題。
卻說長孫肖奉旨歸娶,知管小姐為卜成仁威逼而死,痛恨不勝。只待歸娶無人,便好上疏請命,將卜成仁抵償。又慮著離家日久,管小姐又死,母親無人料理,不知安與不安。在路上思想一回,悲痛一回,十分不快。又慮著原係貧居茅簷草舍,聖旨到了,無處供奉,衙役人等,無處安頓,甚是躊躇。將近青田,將聖旨並從人儀仗,俱安在三十里外一個館驛中。先自便眼私行到家,來見母親。只愁母親饑寒消瘦,心下惶惶。不期一跨到門,早有管家的老僕接著。及走入內室,只見母親服飾華美,顏色豐腴,倍於往日。又有管家僕婦隨侍,滿心歡喜。俯拜伏於地道:「兒不孝,棄親遠遊,一時功名牽絆,不敢急歸,所賴者媳婦管小姐,曾應承代養,稍稍放心。後聞其遭變,只慮母親淒涼消瘦,日夜優心。今見母親安康如故,真感天不盡,但不知是誰供給?」祖夫人忙挽他起來道:「聞你已繼書香,我心甚喜,不覺前愁盡釋。你若問起是誰供給……?」因啼噓位下道:「好個賢孝媳婦,只恨你我沒福消受,致她守你之貞節,罹卜成仁之慘禍。她在日慇懃供給,還說圖後來相見。最痛心者,她殺身不顧,尚托她結義的姊妹來代她奉養我。我兒你細想一想,從古以來,曾有幾個如此賢孝的媳婦,叫我如何思想得了。」說罷,不覺淚下如雨。長孫肖聽了,早一交跌倒在地,哀哀大哭道:「管小姐!管小姐!怎生我長孫肖面上,用情如此之深,叫我殺身也難報你萬分之一。」
祖夫人忙叫僕婦扶起,再三寬慰道:「死也不能復生,哭之何益。但你既已僥倖,惟有為她報此深仇,方可少申一念。」長孫肖道:「報仇之事,自不待言。但此仇切齒,即將卜賊斷首刳心,亦不能消其毫毛。」因問管小姐靈柩,不知已葬,還是在家。祖夫人道:「不聞出葬,想是在家。」長孫肖聽了,遂對母親道:「祭尊之禮,一時等不得,孩兒且去撫棺先拜一拜,少展悲哀。」遂忙忙走到管家來,早有人報知管雷。管雷忙出來接著,就要請他拜見。長孫肖忙搖手道:「且慢。可先引我到靈柩前一拜。」管雷此時已受了管小姐之戒,不許說破。遂不推辭,竟引他到停棺的小廳上來。長孫肖一進廳門,早望見一棺在上,旁列血衣血刃,不覺傷心。遂拜伏棺前,大聲痛哭道:「小姐呀!小姐呀!你一個千秋才美淑人,何為我長孫肖一貧寒不肖,竟輕身不顧至此耶!此恩此情,雖粉身碎骨,不能補報。今惟有手誅卜賊,以展血誠。終身不娶,以明無負,要再返魂,實無計耳。」一回訴位,一回哀號,只哭得天慘慘,日陰陰。只因這一哭,有分教:再續鸞膠,重開笑口。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