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田北平虔誠沐浴 變形換面受皇恩

  絕技曾經擅古今,微權造化不能侵。
  世人莫道形難變,欲變形骸先變心。
  卻說三官大帝,各自將田萬種的功績,應得賜福,及本身所行罪孽,合當赦免,其所受之奇厄,亦宜更變解除,一一詳細聲明,草成疏文,申聞上帝。玉帝見了疏文,心中大喜,道:「世間有這樣一個平民,救濟了無數饑民,自宜給與厚爵。其本身所受奇形,亦宜更變。」隨即差殿前一個仙官,降下凡世間,與田北平變形換面。
  這仙官領了玉旨,隨駕祥雲,降下凡世,說道:「吾乃上帝殿前,一個變形使者,又叫做人匠的便是。世上的人,只曉得那五官四肢與規模舉動,都是天地生成,父母養就。胞胎落地的時節,就定下好歹,以後再改不得的。那裡知道,冥冥之中,有我這個變形使者,能把蘧蒢戚施,變作潘安宋玉。又能把潘安宋玉,變做蘧蒢戚施。就如今日三官大帝,因為田北平行了善事,一齊奏過玉皇,玉皇差我下去,替他改形換面,變做一個美貌男人。你要曉得,不是我加厚於他,要奉承財主,幫襯貴人。這都是他自己積德,感勸神明,故此有這心廣體胖的效驗。也有富貴之人,做事不好,被我在他夢寐之中,用此斧鑒,把那絕好的形容,變做極醜的相貌,也不曾放過了。他話休絮,煩我且到田北平家裡去走一遭來。」
  正是:
  奉勸世人休碌碌,舉頭三尺有神明。
  且說田北平,一日與吳氏閒坐說道:「娘子我和你,自從唐公做主,當面勸誨一番,回家成了親事,光陰易過,不覺也是半年了。」吳氏道:「我想鄒、何二位小姐與我三個,都是一樣的人。偏是他們有福,弄脫了身子,獨我一個命苦,罰在這邊受罪。」北平道:「那些閒話,都不要提了。只是一件,我家的田義,解了十萬銀子,到邊上去散軍。為甚麼去了許久,還不見回來。」吳氏道:「想必也就來到了。」二人說話之間,只聽得大門外鳴鑼而進。吳氏著了一驚,道:「是甚麼人,你出去看來。」北平走出廳堂,問道:「列位來做甚麼,莫非是撮把戲的麼?」報子道:「不是,我們是報喜的。」北平道:「我家沒人讀書,又沒赴考,有甚麼喜事報得。」報子道:「這樁喜事,若還是讀書赴考出來的,就不奇了。妙在平地一聲雷,方才詫異。快請田老爺出來。」北平道:「區區就姓田。」
  報子道:「我們不信,你就是田老爺?」北平道:「你若不信,但看我身上臉上,那一件不是闕的。」報子道:「既是田老爺,取筆硯出來,寫了賞帖,好看喜帖。」北平道:「要我多少?」
  報子道:「只要一萬。」北平道:「多大的喜事,要我這些。」
  報子道:「還你值得就是,快寫。」北平道:「也罷,寫一千罷。若還不值,我是沒有的。」報子道:「恭喜老爺,你為輸餉助邊的事,封了極大的官職,連盛价田義,也做了顯宦了。為輸財,主人位列公侯伯,僕從為官又進階。」北平道:「封我做甚麼官?」報子道:「封你做尚義君。」北平道:「不曾見有這個官銜。」報子道:「這是古時的名號,近來沒有。戰國時節,齊有孟嘗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朝廷論你的功績,說封侯又太重,授官又太輕,故此於五等諸侯之外,又想出這個名號來。以後人見了你,都要稱千歲。」
  遂取出報帖來說道:「這是報你的,這是報盛价的。朝廷的敕命,就是你盛价齎來,明日就到家了。」北平道:「這等,請在前廳少坐。待我央房下看了報帖出來,打發你們。」
  北平拿了報帖,歡喜道:「竟有這等奇事,娘子快來!」吳氏道:「有何奇怪,既沒有人命干連,又不怕紅顏廝害,何須這等驚駭。」北平搖搖擺擺,笑道:「並無驚駭,還有奇快,這是我否多生泰。娘子你一向憎嫌我,如今不敢相欺,做了個小小的千歲,摯帶你做一位大大的娘娘了。報單在這裡,央你念一念。」吳氏念道:「捷報貴府老爺田,以助餉有功,蒙經略唐特本題敘,奉聖旨高封尚義君,位列公侯下。呀,果然封蔭了。」北平道:「還有威風的事哩,連我那個雄,也做了命官。我如今是老爺的老爺,你如今是奶奶的奶奶了。」
  又付報單與吳氏,吳氏看了道:「呀,果然他做了官。」北平道:「拿來我貼在壁上。」吳氏背喜道:「不想這癡人,竟有這般癡福。一般的桃柳三春,不在我熏獲半載。如今這副封誥,少不得是我受了。」對北平道:「這等,命下了不曾?」北平道:「就是田義齎詔,明日就回來了。」吳氏道:「既然如此,朝廷的旨意,是褻瀆不得的。須要齋戒沐浴一番,才好接詔。快叫丫環,燒一鍋熱湯,洗一個大澡,把身子弄潔淨些,也好頂冠束帶。」北平道:「說得有理。這等快些燒香湯,等我沐裕」吳氏道:「你在這裡等候,我去叫丫環送來。」
  安得瞿唐三峽水,浴去村郎滿面塵。
  北平道:「畢竟是宦家出來的,曉得這樣禮數。若把我們,那裡知道。待我預先脫了衣服來。」丫環持了浴盆,又攜了湯桶水杓等物,一齊送得進來道:「湯在這裡,盆在這裡,請爬下去洗裕」北平道:「你要在這裡伏事,我今日這個澡,比不得往常,要像那殺豬宰羊的一般,一邊洗一邊刮,就等我忍些疼痛,也說不得,總是要潔靜為主。是便是了,我聞得人說,書上有句成語,叫做沐猴而冠,我如今要戴朝冠。這一沐也斷不可少。先將頭髮裡面洗起,快些動手。」
  變形使者站在北平背後,等丫環動手洗浴,方好與他改形。誰知那丫環略洗得一兩把,便道:「這樣臭身子,那裡被他熏得過。不如走了開去,等他自己好洗。桶內香湯易倒,盆中臭氣難聞。少停出賣肥水,只要一錢一斤。」悄地走得去了,變形使者暗地道:「他那丫環去了,我不如變做丫環,替他洗浴。在水盆裡面改造,又分外變得快些。且待我自家先變了丫環來好替改造。」正是:
  要變他人先變己,就將己法變他人。
  變形使者變了丫環,先舀湯灌入口內。北平道:「為甚麼原故,竟灌在口裡來。哦,想是要替我洗肚腸了。便吃他些下去,濯濯肝腸,澆澆心腑,便吃口香湯也無礙。」使者又舀浴湯,澆在頭髮裡面,又取物灑在眼內。北平道:「呵呀,甚麼東西,迷了眼,快替我揉一揉。」使者替他揉了眼睛,北平道:「臉上要緊,替我多打幾下。不但洗去塵垢,遇疤好一處,都要用心沙汰。」使者將推刨,從頭至尾渾身刨了一回。北平道:「刮洗這肌膚,用了猛力,我雖痛楚也甘捱。」使者用一手著胸,一手著背,用力按了一回。北平道:「若然把我背後胸前肉,推去得淨更好。」使者又將他的腳扯了,伸縮一頓。北平道:「任你摩筋按骨,縮去伸來。你弄了這半日,也辛苦了,讓你去罷。待我自己揩乾身子,好穿衣服。」使者背後道:「將他一身缺陷,都補完了,回覆上帝去罷。」正是:
  心頭若少崎嶇事,世上應無缺陷人。
  北平揩了身子,穿了衣服。看壁上道:「好奇怪,方才吃下些水去,竟像換了一副肚腸。這報單上的字,起先識不上幾個,如今都念得出了,難道是我福至心靈,竟把聰明孔竅都洗開了不成。娘子快來。」吳氏帶了丫環出來,見了北平,著一驚道:「這是甚麼客人,大爺往那裡去了?」北平道:「娘子又來取笑,我就是大爺,那裡還有第二個?」吳氏道:「呀,好奇怪,聲音是他,怎麼形像竟變了。你且走幾步看。」北平走了幾步,吳氏道:「一發奇怪,連走也不蹺,背也不駝了。」
  丫環向北平身上嗅了一頓,又取手看了一看道:「大娘你看他身上的皮肉,白也白了許多,光也光了許多,連那三樣臭氣,都聞不出了。」北平道:「都是刮洗得到的原故。娘子也難為他,費了半日工夫,替我從頭至腳,沒有一件不洗到。」丫環道:「這等你見鬼了。我只洗得一兩把,就跑了進去,何曾費甚麼工夫。」北平大驚道:「呀,這等說起來,就果然奇怪了,快取鏡子來,待我照一照看。」
  丫環取了鏡子,北平接了一照,大驚道:「呀,這是甚麼緣故?」吳氏道:「一定是神明之力了。或者該有這些造化,替你脫胎換骨,重做一副人身,也不可知。只是變得太驟,所以更奇。花面村郎,蛇皮俗子,眼睜睜立換胞胎。」北平道:「你們但知我形容改變,還不曉得我肚子裡面,也明白了許多。竟不像以前骼突了。」吳氏道:「茅塞頓開,分明是奇福來了,相貌隨心更改,莫道世界上無神明。親眼見的,還有甚麼疑猜。」宜春背後說道:「樣樣都變過了,只有那件要緊的東西,不知可曾變過,也要待我試他一試才好。」
  吳氏道:「我方才得了封蔭之報,還只有三分歡喜,如今到有十分了。說不得我今晚先破私囊,備一席喜酒,一來拜謝天地,二來恭賀你的形海只是一件,恐怕那看經念佛的知道了,又要還起俗來,就有許多不便了。以前還盡那紅顏債,到今宵才有一個笑容開。還願你留住原形,等待那吃醋的來。」
  北平道:「娘子,你到是個佳人,我卻不是才子。今晚上我到是尋常歡喜,娘子是十分湊意了。」吳氏斜眼向北平頭上指了一下,走入房裡去了。北平大笑,也走進房而去。
  卻說鄒小姐在靜室裡,對何小姐說道:「妹子,我和你避俗以來,光陰迅速,不覺已是一載有餘,後來的那一個,倒安然做了家婆,與他睡了半年,也不曾被臭氣熏死。我們兩個早知如此,悔不當初,為甚麼不權忍一忍。或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也不可知。如今囚禁在此,幾時才得出頭。」
  何小姐道:「聞得那個孽障,為助邊的事,封了尚義君,眼見這位誥命夫人,要讓與別人做了。請問姐姐,你還是讓他不讓他?」鄒小姐道:「休提封誥,說將來教人醋倒。鳳頭冠送與人穿戴,頂頭的錢財不見分毫。我心上氣不過,要走過去與他爭論一番。只是當初的話太說過頭了,萬一他問起嘴來,叫我如何答應。」何小姐道:「你就耐得過,我也耐不過。俗話說得好,一日不識羞,三日吃飽飯。管他問嘴不問嘴,定要過去吵鬧一常出得他譏誚,少不得要忍些羞慚,將饑換飽。終不然闖席的任情餮饕,先來客反忍空枵。」
  說話之間,只見宜春走進來說道:「大娘、二娘,你們兩個便在這裡看經念佛,把一生一世的好事,都被別人占盡了。」鄒、何二小姐道:「就是封誥的事麼?」宜春道:「封誥的事,還不足為奇。如今又有新聞,若還說將來,只怕你們不信。」二小姐道:「又有甚麼新聞,你快講來。」宜春道;「大爺的相貌都變過了。」二位小姐道:「怎麼人都會變起來?這個丫頭又來胡說了。」宜春道:「何如?我說你們不信。」二小姐道:「這等是怎麼樣變法,你且講來。」宜春道:「他也是才聞佳報,就把身軀向盆中盥澡。誰知那錦上添花,暗地裡神鬼,把肌膚變得嬌又嬌。渾身惡狀盡風消!往日時容,沒有半毫。」二小姐道:「不信有這等奇事。」宜春道:「口說無憑,做出便見。他如今就來拜佛了,你們放出眼睛看。」
  他話猶未了,只見北平自外面來:「神靈難報,這樣嘉祥,何曾預先拜禱。」走至佛堂前,恭恭敬敬,拜了四拜。兩個小姐偷眼看了,著一大驚。北平拜畢說道:「全仗佳人終朝咒詛,罵村郎變作時髦。」二小姐作笑容,相見說道:「田郎恭喜。」北平道:「何勞美人相呼喚,這便是後恭前倨的蘇大嫂。」二小姐道:「田郎請坐一坐。」北平道:「多謝。」飄然不理而出。鄒小姐道:「果然變過了,有這等奇事。」何小姐道:「他便不理我,我偏要去理他。說不得了,明日受封的時節,和你預先闖過去,各人拚了性命,死做一常就作夫人爭不到手,也好借此為名,做個回頭之計。」
  鄒小姐道:「說得有理。宜春,你到開詔的時節,預先過來知會一聲。」宜春曉得。正是:
  收拾殘經別法王,袈裟脫去換霓裳。
  初來不為求超脫,臨去何勞懺罪殃。
  話分兩頭,卻說田義,自在邊庭凱旋,唐經略差他齎了奏績的表疏,齎到京城,皇上大喜,隨命吏部,照功升賞。吏部照疏敘功,升職的升了職。隨將田北平的功績,請旨給封,頒下詔書,仍著田義領齎還鄉。
  田義齎詔將近到家,說道:「自蒙唐公委任以來,才建微功,即蒙優敘,由軍前贊畫之職,加升招討使。就捧主人的封詔,馳驛還鄉。下官出門之後,聞得又添了一房主母,與前共有三位。若論成規,只該正妻受封,沒有旁及妾媵之理。只因這一位主母,都是不曾正過名分的。大的又說是大,小的又說是大。若還只封一位,就有無限的爭論。況且我那位主人,又不是會整綱常,能分嫡庶,彈壓得婦人倒的。所以下官大費苦心,在皇上面前,討了三副誥命,要使他各暢歡懷。是便是了,俗語道得好,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閒看。這三位主母,都是會憎嫌丈夫的,若還這幾副封誥,安安穩穩的上身,不費一些氣力,他只說夫榮妻貴,是道理之常;不怕奚落他,到那裡以後還要憎嫌丈夫。須要急他一急,然後送去才好。我有道理,這詔書且慢些開讀,只拿一頂鳳冠,一件霞帔,與主人的冠服一齊送上前去。且等那沒有的羨慕一番,然後上手,方才覺得稀奇。叫左右,先取田老爺的冠帶,與正夫人的鳳冠霞帔,預先送去。說請他穿戴起來,等詔書一到,就好開讀。」隨後領命送了冠帶去了。田義歎道:「
  欲安故國佳人意,費盡天涯客子心。」
  卻說吳氏自己歎道:「奴家只道時運不濟,做了四不全第三次的新人,誰知命運偏高,頂了尚義君不二色的原配,起初還怕他生得醜陋,身體享福,免不過耳目當災。如今又喜他變得風流,洪福齊天,赦得過朱顏薄命。只是一件,那靜室裡面,現有兩尊活佛,不肯容易昇天。美食旁邊,立了一對讒人,難免涎流至地。聞得誥命已到,少刻之間,就要開讀了。只得這一時三刻,是要緊的關頭。他兩個不來爭論,就是好事了。難道鳳冠霞帔穿了上身,還由他來奪去不成。叫丫環,且把書房的總門,權鎖一日,到明日再開。」
  丫環答應了,走到半路,忽倒回來,說道:「二位大娘都過來了。」吳氏著了一驚。只見鄒、何二位小姐,都不穿道袍,改了裝,一步步走得過來。吳氏相見了說道:「呀,貴人不踏賤地。今日是甚麼風兒,吹得你二位過來?」何小姐對吳氏道:「你這貴人二字,倒也說得不差,他今日要做誥命夫人,自然比往常不同了。只是奴家略賤些,也被丈夫摯帶,替做第二位夫人了。」吳氏道:「這幾句話頗有些難解。請問這誥命夫人,是從那裡來的?」鄒小姐道:「是皇帝敕封的誥命,就到了。你難道還不曉得?」
  吳氏變色道:「那副誥封是有主兒的了,休得要妄想。」鄒小姐道:「是那一個?」吳氏指自己道:「就是區區。」何小姐道:「這等恭喜了,我們兩個不知,不曾過來賀得。原來那唐經略的封誥也齎到了。請問姐姐,幾時回府去受封?」吳氏怒道:「我如今姓田,不姓唐了。受的是尚義君的封誥,不要在這裡假糊塗。」鄒小姐道:「這就奇了,請問你是第幾位?忽然要受起封來?」吳氏道:「我是第一位。」鄒氏道:「我是第一位。」何氏道:「這等說起來,我也是第一位!」三人高聲爭鬧。
  北平聽得道:「家室便初宜,咆哮方才息。」猛聽得有人聲沸,即忙走向前來,見了鄒、何二小姐,驚道:「呀,幾多年不見這女鐘馗,為甚的白日裡又來尋鬼。我這裡是凡間俗地,容不得高人。不知二位仙姑,到此何干?」鄒氏道:「恐怕誥命被人搶去了,特地過來受封的。」北平冷笑道:「這等說來遲了。」二小姐齊道:「也還不遲。」北平道:「不但來遲,也去早了。」二小姐又齊道:「我們去得早,他也不曾去得遲,都是一樣的,你不要好了一個,歹了兩個。」北平對鄒氏道:「那時你不憎嫌我,不要去念佛,今日如何有他兩個?」又對何氏道:「你若是不憎嫌我,不要跟他去念佛,那裡又有他來?今日的封誥,獨獨是你的。」指吳氏道:「也沒有他來爭。」指鄒氏道:「他也來爭不得。雖然是涇正名分,同甘苦,應相隨,全然不問是誰作主。若是乘亂暴逆,既宜分首從投誠,也要辨高低。你們若要先爭奪正,為甚麼不早豎降旗?到如今才知道停戰鼓,息征鼙,睜著兩個眼睛,皺著兩道眉毛。俺便要把律例,刪卻那出妻的條款。當不得這覃恩,不赦你的休夫罪孽。我這些話,就是那謝婚筵的兩張辭帖,閉禪關的一張封皮。」
  卻說田義差了個跟役送冠服來,說道:「初承天使命,來激美人心。稟上千歲,奉招討爺之命,送千歲與娘娘的命服在此,求預先穿戴起來,等詔書一到,就好開讀。」北平道:「知道了,你去罷。」北平換了王冠蟒服,三位夫人爭奪鳳冠霞帔玉帶。說道:「講不得了,大家搶了一件,要穿大家穿,要戴大家戴。」鄒氏搶了鳳冠,何氏搶了霞帔,吳氏搶了玉帶,各自穿戴了。北平看了大笑道:「這成個甚麼體統,快不要如此,還是讓與一個。」三人道:「這等你就講來,該讓與那一個。」
  北平扯吳氏背後說道:「夫人論起理來,自然該讓與你。只是一件,我如今是做君侯的人,比不得庶民之家了。豈有個嫡庶不分,以小做大之理。莫說鄉黨之間說來不雅,就是皇上知道了,也有許多不便。沒奈何屈了你些,讓與鄒氏罷。」吳氏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巴不得皇上知道,好同他去面聖見君。世間可有做大的人,為僧嫌丈夫,不待同宿,出去做了道姑。如今見丈夫變了,又有詔封,又要還起俗來,思想做夫人的道理。」鄒氏道:「你是天地之間第一個賢婦,再不憎嫌丈夫的。不要討我開口,只怕那假命嚇詐的罪,比背夫出家的罪,還略略的重些。」北平道:「你們不要胡吵,我如今這分人家,是有關係的了。閨門不謹,治家不嚴,都有人要彈劾的。」對吳氏道:「夫人做你不著,待我把實惠加你一位。這個虛名,讓與他罷。」遂作揖求讓。吳氏道:「這條玉帶,寧可拿來擊碎去,斷然沒得讓他的。」
  遂解下來,欲擊碎去,被北平搶住了,付與鄒氏,道:「便宜了你,你是先進門的,拿去罷。」何氏見了,說道:「這才是正理。我如今沒得說了,也脫下來讓他。」宜春道:「這等說起來,連大娘也不該受這個誥命夫人,該是我宜春受的。」北平道:「怎見得?」宜春道:「進門是我進起,新人是我做起,難道不是第一位?」北平道:「胡說。」鄒氏穿戴了,說道:「這私心方才安,終須是榮貴。任憑他恃寵專房,篡不得我的中宮位。我且笑你的氣餒,徒費精神,不濟前程。你說是實比虛名好,只怕我名高實也隨。」
  又見那個跟役,持了冠服而來,說道:「再承天使意,來激美人心。稟上千歲,奉招討爺之命,說還有一副封誥,選一位賢慧夫人穿戴了,等開讀之後,一齊謝恩。」北平道:「知道了,你去罷。」
  跟役去了,何氏與吳氏,兩相爭奪。何氏道:「大娘我起先幫你,你如今也該幫我,快來搶一搶。」鄒氏向前來幫何氏搶奪,吳氏道:「田郎他有幫手,我就沒有幫手,你還不快來。」北平扯住勸道:「你兩個都不要搶,交與我中間人,自然有個調停之法。」北平取了冠服,背後說道:「取便取過來了,叫我把與那一個?」看了何氏,又復看吳氏,說道:「左顧東來右顧西,好叫我判時怎下筆,就是清官也難斷是與非。一個道,是挨班定了從前例。一個道,是順情讓了難為繼。我這裡要原情,又愁礙理。咳,皇上皇上,你既然要把花封錫,為甚的沛洪恩抵吝這涓滴?」對吳氏道:「夫人,都是我的不是,方才不該勸你讓他。如今做下例兒來了,就像秀才讓廩的一般,讓了第一名,自然要讓第二名了,難道又好跳過一位不成。」吳氏道:「呸!難道沒有超增補廩的事不成。老實對你說,頭一副便讓了,這第二副,是斷然不讓的。快拿過來!」
  吳氏向前去奪。何氏道:「決拿過來!」亦向前去奪。北平都不肯付。何氏對吳氏道:「我且問你,我們兩個,都是不肯隨他的,不該受封的了。你這位賢德夫人,是情願跟他的麼?」
  對北平道:「他初來的時節,親口對我們說道:我若回到唐家,不但自己昇天,連你二位也不致久沉地獄。還虧得唐家不肯收留,若收留了,他還要來勾引別人去奉承前面的男子。你說他是個忠臣,竟要護蔽他麼。」北平道:「你也不要說他。若懷二心的,不止一個。我未曾變形的時節,個個都是奸臣,及至變形之後,個個都是忠臣了。論起理來,今日的封誥,沒有一個是該受的。如今沒得講,依著次序,也讓與先來的。」對何氏道:「你拿去罷。」吳氏道:「兩副封誥,都爭不到手,還有何顏再生在世上。爭第一既沒有狀元福氣,爭第二又失了榜眼便宜,再休想瓊林特設探花位。宮花雙朵插在帽簷邊,劉賁下第心無愧,李廣封侯不算奇。教人悔生了文場末號,吃盡了許多虧。他們出家的既然還了俗,我這還俗的,自然要出家了。受盡千般苦,翻輸一著先。奈何人不得,且去奈何天。」
  遂欲往靜室裡去。北乎把手扯住道:「且慢。」何氏穿戴完了,私與鄒氏說道:「自後不愁他不理了。」二人覺有得心之意,又只見那個跟役,又持了冠服而來,說道:「三承天使意,來慰美人心。稟千歲,奉招討爺之命,說另有一副封誥,與前面送來的,雖是一樣品級,卻分外做得花簇些。揀一位受過苦的夫人,等他穿戴了,好受用些華麗。」北平道:「怎麼還有一副,又分外好些,這等說,倒被你等出利錢來了,快穿起來。」
  北平相幫吳氏,穿戴起來。鄒氏扯何氏,在背後道:「早知道好的在後,我們不該搶奪,才是錯了,錯了。」北平道:「感激皇恩無遺漏,致使全家歡喜。封章不齊,你們自然悲怨。做狀元的,不要驕奢;做榜眼的,不要歡喜;倒被做探花的,得了便宜。」宜春道:「這等看起來,畢竟還有一副,是封贈奴家的。」對跟役說道:「你去對頒詔的講,若還再有封誥,叫他快些送來,省得第四位夫人又要吵鬧。」不一時,只見鼓樂喧天,田義棒了詔書,說道:「口銜天憲,出身帶御香來。不到無爭處,皇恩未敢開。」北平領了三位夫人,一同接了詔書。
  田義道:「聖旨!下跪聽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自踐極以來,匪躬有失。饑饉薦臻,繼以兵凶,愈增攘亂。邊陲告急,司轉運者,充耳不聞。賦役久逾,奉催征者,忍心不顧。嘉爾義民田萬鍾家,視朝廷,捐重貲而不惜身;觀民命,任博濟而無辭。轉敗成功,伊誰之力。回生起死,實爾之由。爰敘嘉獻,合膺重獎。功既高於卜式,賞應重於漢朝。茲封爾為尚義君,位列諸侯王之下。妻鄒氏、何氏、吳氏俱封一品夫人,各授冠裳,以旌忠義,欽哉!謝恩。
聖旨讀罷,謝恩。」
  北平與三位夫人叩頭,一齊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拜完起來,北平對田義道:「這番功勞,全虧了你,竟該拜謝才是。」田義道:「田義蒙恩主委用,信任不疑,致有今日,真是天地父母之恩,粉骨碎身難報。請恩主與三位主母上坐,好待田義叩頭。」北平道:「以後不要這等稱呼,我叫你做姪兒,你叫我做叔叔,大家同拜便了。」
  於是田義朝上,北平居左,鄒氏與何氏吳氏在右,大家一同拜了四拜。田義道:「積金千萬,不是容易的。多蒙恩主任信不疑,輸邊的事況,又不是親齎,焉知我不是偷天計策,到如今把連城垂手換將歸。堪笑那個相如,沒用歸趙還原壁。既然恩主有命,只得改換稱呼。叔叔,嬸娘,請便,小姪告退了。」
  同儕莫羨出頭人,須識家臣國也至。
  只恐位高來重責,荷君不似荷柴薪。
  田義辭了叔叔嬸娘退了出來,與兄弟相會。田信道:「恭喜哥哥高升官爵。這都是哥哥的才幹所致,可喜可賀。」田義道:「這官兒不是愚兄的才幹可以做得來的。皆是愚兄一點忠良,上圖報國,下為主人,費盡多少經營籌畫,所以致此。賢弟須要學愚兄這赤膽,日後自有出頭。自古道:天眼恢恢,人心難昧。」田信道:「多蒙哥哥指教,愚弟備有酒筵,與哥哥接風洗塵。」田義道:「愚兄王命在身,就要覆旨致任的,不比往常,你在家須要小心盡職,凡事要盡日規。愚兄就此告別了。」田義弟兄相別而去。
  卻說唐子才自平寇班師,得勝還朝,龍心大悅。雖賴北平助餉,得獲全勝,然運籌決勝,主將之謀,功宜並著。隨晉封為威武公,特授總制三邊,並賜錦袍玉帶,黃金千鎰,彩緞百端。奉旨還鄉祭祖,賞假半年。假滿之後即行來京供職。領旨出來,端正起程,百官護送,文武謁恭,何等威武。正是:
  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先生解戰袍。
  唐子才辭駕出京,地方文武沿途送接,各獻土宜,一路風光顯耀,將近家鄉。再說唐夫人,聞說夫主還鄉在即,因記從前遣妾逼嫁斃命之事,自耽不合,況又官高爵顯,恩寵異常,心懷懼怯,恐怕回家,必有一番氣惱。故而預先喚媒婆,不惜重價,買下一妾,費有千金,非但貌美無雙,並詩詞歌賦,件件精工。隨差人打聽,官船將到荊州,即命家人僱一號大船,帶了小妾,一路迎上前去。兩船相遇,夫人即過船進艙,賠禮請罪。然後命妾上前,叩見恭喜,並述衷腸。唐老爺初時見面,心懷憤恨,置之不理,及至看了新娶之妾,面目和順,風韻異常,又見唐夫人順情順意,十分伏小,隨回嗔作喜,重新見禮,各敘寒溫,歡度如前。
  船到碼頭,早見文武官員,士宦鄉紳,紛紛迎接,各投稟帖。吩咐一概辭謝,容日答拜。各官回衙不提。早已備大轎三乘,一同上轎歸家。真個前呼後擁,好不威風。子才夫婦回歸府弟,先參天地,後拜祖宗,安排家宴,夫婦交杯。次日備帖,往各衙門,及裡中紳緒,一切親友同窗,連日拜望,天天赴宴,忙了一月,稍得安寧。
  後田北平亦備了盛禮,金珠古玩,海味山珍,綾緞等物,命人扛抬,親自登堂,拜謝薦拔之恩。唐公接進高廳,北平納頭叩拜道:「深感薦舉之恩,又承賜妾之德,寸心常感,報效無門,聊具禮物,稍申萬一。」唐公連聲:「不敢,此乃田兄慷慨捐餉以救兵民,下官平寇,全賴此以成功。此係朝廷特恩獎賞,與下官何涉。濫叨盛禮,心實難安。家人獻茶。」
  唐公忽想起從前船中相遇,是醜陋不堪之人,如今的面貌口談,竟變了個有才的美男子,甚為不解。便問道:「北平兄是尊駕令兄,還是令弟?」田公道:「晚弟賤字北平,並無弟兄。」唐公道:「前年舟中會遇是誰,因甚前後面目大相迥別。」田爺含笑道:「若問此事,非人力所能為。至今連晚弟,亦在模糊。」隨將改貌之事,細說一番。唐公不覺哈哈大笑:「果然天理昭彰,毫髮難泯。因兄助餉,得救萬民,寇賊掃平,生靈不致塗炭。一郡之民皆兄全沾,自然神明感應。故能天賜改形換貌,得享後半世風光,妻賢夫美榮華也。」田公聽罷,再三稱謝。談笑之間,開筵款待。酒過數巡,起身作別。
  自後常相往來,永成秦晉之交。後來假滿入京,謝恩赴任,貴為極品,妻妾俱生一子一女,各登顯爵。至今子孫番衍,代代簪纓。
  再說田北平,因唐子才起程復命,又備了絕盛程儀,親送登舟,攜手相別。歸家與鄒氏等四人,朝歡暮樂,受享無窮。
  一日對鄒氏等說道:「我們今日身受皇恩,莫非神力,我和你須要轉過佛堂,謝過菩薩才是。」鄒氏道:「說得有理。」就此同行,夫妻四人一同走到門首,看見匾額。北平道:「如今不必奈何天了,定要改換。」鄒氏對吳氏道:「先前這三個字是你擇的,如今也要你改。」吳氏道:「這也不難,先前因田郎而擇,如今當因田郎而改。田郎變形太驟,乃是奇事。今日得受皇恩,乃是福分報應,就改奇福報。」北平道:「改得極妙。叫丫環就取下來,待我來寫。」北平拈筆,一揮而就。鄒氏與吳氏見了道:「呀!這更奇了,先田郎一字不識,如今不但變形,連字也會寫了,豈不是福至心靈,一發要拜謝菩薩。叫宜春,快些點起香燭來。」夫婦四人,一齊拜了四拜,拜完起來。
  宜春道:「先前是大爺,如今是千歲。先前我嫌你醜,如今你嫌我賤。難道叫我宜春,又去嫁一個人不成?」鄒氏道:「也罷,田郎就收上宜春,做個偏房罷。」北平道:「如此便宜了這丫頭。」宜春道:「我才是一個真真的忠臣。」北平道:「幸喜癡人,福分與天齊。可笑乖人,枉自用心機。世上的人,貧賤富貴,都有一定的位。」
  鄒氏與何氏吳氏三人齊道:「天生絕對佳人才子,有甚麼相宜,天公特設參差配。心思雖然巧,智慧果實奇,不曾爬到上天梯。奇醜若相安,癡蠢才相樂,鬼神反有救人時節。」北平道:「作善的心腸來得猛,回天的手段卻是奇,金銀之力自然把形骸辟。恩幸周密,自然把腥臊洗滌。作善之心腸堅固,那些災難定然消滅。試將我兩般小像畫做一幅,傳與世上,看凡人變化的真奇跡。」鄒氏三人道:「幸得男兒爭氣,把紅顏命格,默默的換移。從今後妻子有病,不須自醫。閨門無福,不消遍求。一人作善,摯帶了全家榮貴。」
  後來田北平生下了四個兒子,俱登科第。田義田信俱各生子極貴。可見得作善之家,必有餘慶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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