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賈雲華還魂記

  魏鵬,表字寓言,他的祖先是河北巨鹿人,九世祖魏飛卿,在宋高宗朝官做到御史中丞,因為彈劾秦檜誤國,被貶為襄陽縣令,死後埋葬在白馬山,子孫也就留在那里居住下來。魏氏宗族蕃衍,富比諸侯,到元朝尤其興盛。他的父親魏巫臣,延祐初年,曾任江浙行省參政。
  魏鵬在官署裡出生不久,父親就亡故了。受封為郢國夫人的母親蕭氏帶著魏鵬和他的兩個哥哥,護送靈柩回歸襄陽。
  魏鵬五歲就通讀五經,七歲就能做文章,長得肌膚晶瑩雪白,眉清目秀,鄉里稱他為神童。元至正年間,他屢次應試都運氣不好,深為遺憾,曾經說:「大丈夫應當唾手就能求取功名,難道一第都不能中麼!」於是拍桌子長歎。蕭夫人聽說後,恐怕他悒鬱成病,就對他說:「錢塘是你父親死於任所的地方,凡是現在有名的讀書人,大多是你父親的門生故吏,你前去請教學業,或許會有成果。何況錢塘是東南重要的行政區,山水奇特秀麗,可以開闊心胸,陶冶情操,你還是去走一趟,不要悶在書房裡。」說罷,又從懷中拿出一封書信,交給他說:「到那裡讀書的空暇,你應當前去拜訪一下已故賈平章的眷屬邢國莫夫人,把這封信交給她,主要是商議你的婚事。我在信中自有說法,你千萬不要妄自把信拆開了。」
  魏鵬退下後,私自拆開了信封,才知道自己還沒出生時,母親與莫夫人已經有指腹為婚的約定,非常高興,就準備車駕出發。現將他母親郢國蕭夫人的書信,附錄在下面:
  我恭謹地整飭衣襟再拜,奉上書信至邢國太夫人桌幾前:你我闊別十五年,遠隔數千里,天各一方,互不相聞。遙想你高門美質,起居飲食安和,喜溢家門,福至內室,真是非常仰慕,又哪裡說得完呢!至於我,自從失去丈夫之後,姑且保存貞節,一家老小,在這裡大致安康,也不值得對太夫人多說。只是念及已故平章和先夫一起為官從政,從做官來說是同僚,從感情來說則是弟兄。我承蒙太夫人看作弟妹,剛開始懷孕,我們就各自立下誓言,夫人曾例舉漢代光武帝劉秀和賈復的故事,指著我的肚子說:「你如生兒子,我的女兒嫁給他:
  如果生女兒,我的兒子就娶她。」其後神靈開導內心,天生配對,貴宅生女,寒捨得男。不幸沒到婚期,夫君亡故,妾身只得帶著幾個孤兒,護送靈柩歸葬,山高路運,無處相逢。如今,我的小兒子已行過冠禮,令愛諒必也已行過及笄之禮,如果她還沒有訂婚,希望能履行早先的誓約。所以我斗膽冒昧獻上書信,陳述至誠之心,仍叫我這個小兒子親自送上交給您。倘若他到了您家,希望能給以照顧。企盼聆聽到你珍貴如金的諾言,拱手等待覆信的傳來。會晤沒有日期,面對信函,中心憂悒。餘言不一一詳說。
  魏鵬奉了母親之命,第二天清早出發上路。經過兩個月,方才抵達杭城,在北關門一個姓邊的老年婦女家租屋居住。老婦善於接待,魏鵬感到很舒適滿足。過了幾天,讀書的館舍選定後,於是漸漸出去遊玩,訪問朋友,但沒有一個在家的。只見湖山秀麗,美景滿目,車馬喧鬧,笙歌盈耳。
  魏鵬就賦了一首《滿庭芳》詞,以記載旅遊勝況,題寫在住舍的窗紙上面。詞為:
  天下雄蕃,浙江名郡,自來惟說錢塘。水清山秀,人物異尋常。多少朱門甲第,鬧叢裡、爭沸絲簧。少年客,謾攜綠綺,到處鼓求凰。徘徊應自笑,功名未就,紅葉誰將?且不須惆悵,柳嫩花芳。聞道藍橋路近,願今生、一飲瓊漿。那時節,雲英覷了,歡喜殺裴航。
  這首詞偶然被姓邊的老婦看到了,就問:「這篇作品是郎君所作的嗎?」魏鵬沒有回答。老婦說:「郎君難道認為老婦並不是知音嗎?大凡樂府以含蓄而不顯露為要,這首詞雖然好,但是尚欠娬媚,歐陽修、晏殊、秦觀、黃庭堅等人的詞作,大概不是這樣吧。」
  魏鵬聽了這番話,大吃一驚,於是向老婦致謙說:「淺薄鄙陋的詞作,多多見笑了。」於是詢問老婦的來歷,才知道她原來是達睦丞相的寵妾,丞相死後,出嫁到百姓家,現在老了。她通詩書,曉音律,喜歡談笑,擅長刺繡,經常往來於達官貴人的家裡,成為女子的老師,人們都叫地邊孺人。
  魏鵬說:「這麼說來丞相正和先父參政以及賈來章是同輩人了。」老婦驚駭地問:「郎君難道是魏參政的兒子?」魏鵬說:「正是。」老婦說:「真如韓非子所說的『稱其家兒者也』。」於是擺上酒席款待魏鵬,魏鵬這才有機會詳細詢問父親舊日同僚的情況。老婦說:「都不在了,只有賈氏一家在這裡而已。」魏鵬說:「家母有書信要送達她家,拜托您替我介紹一下。」老婦答應下來。魏鵬又問:「平章亡故多年,他們家現在還有誰在?家裡境況怎麼樣?」老婦說:「平章有一個兒子,單名叫磷,表字靈昭。還有一個女兒,名叫娉娉,表字雲華。她母親夢見一隻孔雀嘴上銜著牡丹的花蕊放置懷中,後來就生下了她。要說她的容貌,就像桃花映春水;要論她的恣態,就如流雲迎朝陽。十指如纖纖之玉削成,雙鬢綰起柔柔的青絲。填詞作曲,李清照難步後塵;織錦繡圖,蘇若蘭能與倫比。邢國莫夫人很鐘愛她,讓她跟從我學習,我自認為水平不如她。而且夫人勤懇努力,治家有方,腳穿珠飾的鞋,頭插玳瑁發簪,家中絲毫不減過去的繁華。全家列鼎而食,食時擊鐘,一如往日的豐盛。」魏鵬聽說後,知道那個女兒必定是指腹為婚的女子,急著想去。不巧老婦眼睛有病,不能前往,於是只好等待。
  邢國夫人對老婦長久不來她家感到奇怪,就派婢女春鴻前往老婦家詢問情況。這時老婦的眼病好了,想和魏鵬一齊前去,正遇上他偶然有事外出,老婦於是先跟著春鴻前去。
  到了夫人那裡,邊老婦先表示了謝意,隨後又說起魏生的母親寄來書信的事情。邢國夫人又驚又喜,忙說道:「正在這裡想念他們,今天卻來到了此地,趕快去給我叫來,不要遲緩!」春鴻受命,又去老婦家請魏鵬,正巧魏鵬回來了,就一同來到邢國夫人家裡。
  到了門前,春鴻先進去通報。一會兒,兩個青衣小僮引導魏生到了堂前,,在東階稍稍站立。邢國夫人穿了朝廷頒發的命服出來,坐在堂上,魏生遂拜了兩拜。夫人說:「魏郎幾時來的?」魏生回答說:「不過幾天而已。」夫人讓他坐在西柱前一隻鑲金嵌銀的椅子上。喝完茶,夫人說:「記得分別時,你還在襁褓之中,現在長成大人了!」說完,對魏生好生安慰問候了一番,並且又問起蕭夫人是否安好?魏鵬回答:「多承掛念,他們幸好都安然無恙。」
  邢國夫人與魏生說起舊事,好像就在眼前,但是就是沒有說到指腹為婚這件事上。魏生有點疑惑,就回頭叫隨來的老僕人青山解開口袋,取出母親的書信奉上。夫人拆開信封看完,放在袖中,也不說話。
  一會兒,有一個小孩子出來,長得清秀如玉。邢國夫人讓他給魏生行禮,魏生連忙答拜。夫人說:「這是小兒子,要好好教教他,你竟然這麼客氣地給他回禮。」夫人又命侍女秋蟾說:「去把娉娉叫來。」一會兒,邊孺人領著二個丫環,簇擁著一個女子,從華麗的簾幔後面慢慢地走了出來,到了魏生面前行拜謁之禮。魏生倉卒之間想站起來躲避。邢國夫人說:「沒有關係,這是小女。」女子拜謁完畢,退後站在夫人的座位右面。邊孺人也在一旁陪坐。魏生暗中偷看娉娉,真是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即使是西施、洛神宓妃與她相比,也不一定分得出高下。
  魏生見到娉娉後,魂飛神蕩,心馳色動,恐怕夫人會看出來,就站起來告辭。夫人說:「先夫在世時把令尊當作骨肉同胞,令堂也把老身看作是弟妹。自從平章和參政亡故後,兩家長期分別,魚沉雁杳,音訊不通,本來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你們了,沒有想到在殘生餘年竟能看到你少年英俊,我心中的歡喜安慰,言語豈能表達!小郎君竟然如此缺少情意麼?」魏生只得作揖返回座位,不敢再說告辭的話。
  邢國夫人用眼睛示意讓娉娉進去,好像是讓她去治辦宴客的器具。到時候擺開宴席,山珍海味都陳列上來。邢國夫人親自倒酒讓魏生飲用,魏生跪著接受,然後喝了下去。接著,邢國夫人又命賈麟、娉娉輪番勸酒。娉娉捧著酒杯到魏生面前,魏生用「我剛從遠方來到這裡,長久不碰酒杯了,現在已經不能再喝了」為理由推辭。娉娉捧著酒杯再次勸請,魏生想好好看看她,就堅持推辭不肯先喝。
  夫人對娉娉說:「小郎君年紀比你大,從今以後,既然是世交,你們當就是兄妹了,你應該跪著勸酒。」娉娉於是跪下,魏生倉皇間急忙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娉娉收起酒杯,走到夫人面前,把杯中餘酒滴在几案上,說:「哥哥飲酒未盡,再讓他喝一杯可以嗎?」夫人笑著說:「才剛剛認了兄妹,就專注於友愛之情,小郎君怎麼能突然停止不喝呢?」
  邊孺人也在旁邊更相勸酒,魏生這才暢懷痛飲。夫人又責怪邊孺人說:「郎君既然住在你家,竟然不早一點告訴我,應當滿滿罰一杯。」老婦笑著喝下去。
  宴席散了之後,魏生要告辭回去。夫人說:「小郎君不要再回邊家去了,就在寒舍住下。」魏生略作推辭後就答應了。夫人又說:「寒舍冷落蕭條,希望不要嫌棄。」當即叫家奴脫歡、小僕人宜童,帶領魏生到前堂外東廂房住下。魏生進入廂房,只見屏風幃帳牀褥,書幾盥洗的盆子,筆硯琴棋,沒有一樣不齊備,放在邊家的行李,也已拿了過來。魏生既能在這裡定居下來,又遇到絕色佳人,真是又驚又喜,實在睡不著,於是就賦《風入鬆》詞一首,乘著醉意題寫在白色牆壁上。詞為:
  碧城十二瞰湖邊,山水更清妍。此邦自古繁華地,風光好,終日歌弦。蘇小宅邊桃李,坡公堤上人煙。綺窗羅幕鎖嬋娟。咫尺遠如天。紅娘不寄張生信,西廂事,只恐虛傳。怎及青銅明鏡,鑄來便得團圓!
  當天晚上,娉娉回到臥室,也深深地關注著魏生,於是就把侍女朱櫻叫來問道:「魏兄睡下了沒有?」朱櫻說:「我不知道。」娉娉對她說:「你到廂房去窺探一下。」侍女去了很長時間,回來報告說:「魏生在燭光下微吟,若有所思,然後拿出筆來,在牆壁上題寫了幾行字,我仔細看了一下,乃是一首《風入鬆》詞。」娉娉便問她:「你還記得麼?」朱櫻回答說:「已經背下來了。」隨即朗誦了一遍。娉娉就蘸滿筆,鋪開雙鸞霞箋紙,步魏生的詞韻,頃刻之間而成一詞,封在信封裡交給朱櫻說:「明天早上你送洗臉水給魏郎洗臉時,把這交給他。」朱櫻把信封收藏在口袋裡。
  第二天黎明,朱櫻按小姐的吩咐前往。魏生洗完臉後,朱櫻拿出信封交給魏生說:「娉娉小姐向郎君致意,有書信奉上。」魏生慌忙拆開來看,乃是應和自己題寫於壁上的《風入鬆》詞作,詞為:
  玉人家在漢江邊,才貌及春妍。天教吩咐流態,好才調,會管能弦。文采胸中星斗,詞華筆底雲煙。藍田新鋸璧娟娟,日暖絢晴天。廣寒宮闕應須到,霓裳曲,一笑親傳。好向嫦娥借問,冰輪怎不教圓?
  魏鵬讀了好幾遍,仍然捨不得放下,從娉娉的詞賦中感到她的情意特別深厚,於是就珍藏在書箱中。他正要細細詢問娉娉的性格脾氣,夫人已經派宜童前來叫他到中堂去了。
  魏生跟著宜童進入中堂,邢國夫人見魏生來到,就迎上去對魏鵬說:「小郎君奉令堂之命,遠來錢塘遊學,萬萬不可虛度光陰,貪圖安逸,曠廢時日。此間有一位儒學大師何先生,到他門上求教的讀書人,常有幾百人;小郎君如果跟從他學習,必定在學識修養上會有進步。見面的禮物,我已經準備好了。」吃完早飯,就請魏鵬去何先生家。魏生自看到娉娉後,萬念俱灰,再不思求名譽顯達,只是想著一個娉娉。不料夫人卻逼著讓他前去求學,他雖然勉強應承下來,但也不常常去何先生家。於是又想起夫人雖然很愛他,但閉口不提婚姻的事,並且讓他與娉娉認作兄妹,總覺得有可疑之處,但又無從問起。於是他偷偷前往伍相祠向神明祈求從夢境中預知禍福,結果夢見神說:「灑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見嫦娥。」醒來後,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只是私下裡記住這兩句話。
  一天,魏鵬偶然出去與朋友一起游西湖,娉娉探得魏生不在家,就帶著侍女蘭苕,偷偷跑進他的住房,遍覽房內書籍。當她看到有傳奇小說《嬌紅記》一書時,就笑著對蘭苕說:「魏郎看這本書,該不會壞了心術吧?」隨即開玩笑地在魏生臥房的屏風上題寫了兩首絕句。詩為:
  淨幾明窗絕點塵,聖賢長日與相親。文房瀟灑無餘物,惟有牙籤伴玉人。
  花柳芳菲二月時,名園剩有牡丹枝。風流杜牧還知否?莫恨尋春去較遲。
  到了傍晚,魏生回來,看到詩作,知道是娉娉所作,深深懊悔由於自己出去而不得相見。於是賡續娉娉的詩韻,用趙體寫在花箋上酬答娉娉。詩為:
  冰肌玉骨出風塵,隔水盈盈不可親。留下數聯珠與玉,憑將吩咐有情人。
  小桃才到試花時,不放深紅便滿枝。只為易開還易謝,東君有意故教遲。
  寫完後.他才發現沒有機會可以捎去,正在躊躇之間,忽然春鴻來對魏生說;「夫人聽說郎君游西湖西回來,擔心你醉酒,特意派我拿來武夷小龍團茶送給你喝。」魏生十分高興,就衝泡喝了一碗。隨即移動身體靠近春鴻坐下,笑著對春鴻說:「娉娉既然把我當作哥哥,你又何必吝惜暫時做一做我的妻子?」春鴻改變了臉色說:「夫人治家嚴肅,我們做婢女的只供使喚,豈敢和您同枕,污辱了您高潔的品德?」魏生說:「東園的桃李,不過片刻的春光而已,有什麼關係?」於是就與春鴻親昵起來。魏生對春鴻說:「我有一封信給娉娉,你能替我帶去嗎?」春鴻說:「哪敢不從命,我會馬上遞過去的。」春鴻進入內室,在茶堂裡遇到娉娉,就把信交給了她。
  娉娉急忙放入懷中,囑咐春鴻千萬不可說出去。回到閨房打開來一看,原來是應和她絕句二首的詩作。她讀完之後,不由感歎地說道:「詩作清暢華美,就像他的為人。」
  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聽得邢國夫人叫喚說:「有客人來了。」娉娉急忙出來,原來是表兄莫有壬,從河北藁城來看望姑姑。邢國夫人馬上設宴招待他,魏生也在座作陪。邢國夫人因為與莫有壬分別很久了,又悲又喜,姑姪兩人互相勸酒,不覺也有醉意,加上莫有壬從遠方來,鞍馬勞頓,困倦疲乏不勝酒力,也急著想去休息,就苦苦求告邢國夫人。邢國夫人命令脫歡扶著他到禮賓堂之南小書房歇宿。魏生也跟著出來,一個人站在樓堂上。沒多久,邢國夫人也感到頭暈想睡覺,於是就先去歇息了。只有娉娉帶著幾個婢女收拾了器皿,關門上鎖。
  朱櫻拿著蠟燭,陪娉娉到樓堂巡著,見魏生一個人站著,驚訝地問:「兄長還沒有就寢嗎?為什麼站在這裡?」魏生告訴她說:「我口渴得很,想找口水喝,一時又找不到。」
  娉娉即刻讓朱櫻到廚房中取茶水。於是代替朱櫻拿著蠟燭,然後放在几案上。那蠟燭被風一刮,蠟液像眼淚一樣流下來,娉娉用金剪修剪燭花,說:「你也風流麼?」魏生說:
  「你沒聽到李義山的詩說:『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娉娉說:「李義山不過是一個浪子而已,你何必對他眷戀這麼深呢?」魏生說:「這種思想人人相同,這種慾望心心相通,怎麼可以因為這而討厭李義山呢?」娉娉說:「這麼說來兄長也是李義山同一類的人了?」魏生說:「風雅的情趣、鬱結於心的感情,我自己認為只有超過李義山。」娉娉說:「如兄長所說,那真是風雅瀟灑、溫文含蓄的人了。但是佳句中說到『勞心』,果真『勞』的是什麼事?不知李商隱也有這種情況嗎?」魏生說:「這是室近人遠的緣故。」娉娉也不答話,指著壁上掛著的琴說:「兄長擅長此道嗎?」魏生說:「小時候對琴技很入迷,聽說小姐也在這方面見長。」
  娉娉說:「聊且把思想感情寄托在琴上,豈敢說是見長啊?」
  一會兒,朱櫻捧著茶到來,娉娉接過去遞給了魏生。魏生感謝說:「何必勞煩你如此慇懃切至呢?」娉娉說:「熱愛親人,恭敬兄長,按照禮節應該這樣的。」魏生打算靠近坐席與她交談,娉娉急忙躲開身子說:「今天晚上夜已經很深了,兄長應該回寢室去休息。明天晚上如果方便的話,我會到廂房聽琴,希望不要到其它地方去。」隨即對魏生行個萬福禮回自己房間去了。
  第二天,夫人因為醉酒不能起牀。將近傍晚,娉娉偷偷到了廂房。魏生正抬頭盼望,站在台階等待,突然見娉娉來到,真是狂喜不能自持.當即擁著娉娉進入室內。坐下來之後,魏生拂拭几案後,焚上一爐好香,解開錦囊,拿出天風環玉琴,請娉娉彈奏。娉娉因為害羞,堅決推辭。魏生於是轉動弦柱,調試琴弦,彈奏了一曲《關雎》,想以此觸動她的感情。娉娉說:「發顫聲的指法,一一都很精當,只可惜取聲太虛,下指略微輕了一點而已!」魏生很佩服她的話,一定想看看她的指法,不停地向她請求。娉娉於是讓朱櫻拿琴來,放在面前的瑯石桌上,親操《雉朝飛》一曲以酬魏生。魏生說:「指法太妙了,但此曲未免讓人感到奢華妖豔的音符多了些。」娉娉說:「沒有妻子的人,他的言詞哀苦,他的琴聲淒怨,有什麼奢華妖豔的呢?」魏生說:「倘若不是牧犢子的妻子,怎麼能達到如此奇妙的境地呢?」娉娉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一笑而已。這一天晚上,兩人談話漸漸融洽,感情頗深。正巧夫人睡醒,呼叫娉娉要人參湯喝,娉娉只好匆忙離去。魏生茫然自失,像丟了魂似的,面若死灰,大失所望。於是在枕上賦《如夢令》小調一首表示傷感。詞為:
  明月好風良夜,夢到楚王台下。雲薄雨難成,佳會又成虛話!誤也,誤也,青著眼兒乾罷!
  第二天清晨,魏生起牀後整理好衣服帽子,到夫人住的樓閣,問夫人平安。出來到了樓堂,轉從堂的後面,沿著彎曲的小巷,想到娉娉的住所去,結果迷了路返回,到了清凝閣前,想稍稍休息一下。不料這時娉娉正好坐在閣中,低著頭裹束小腳,穿繡鞋。魏生躲在門外,在縫隙間偷看,被娉娉的侍女福福看見,就報告了娉娉。娉娉極為憤怒,準備去稟告邢國夫人。魏生感到惶恐不安,央告娉娉說:「剛才我到夫人處問安,出來時迷路到了此地,我們有兄妹之情,難道忍心讓我難堪麼?」娉娉說:「男子無故不進入中堂,難道可以直接到人家的閨房嗎?今天暫且寬恕兄長,以後不要再來這裡。」魏生連連作揖不停。娉娉說:「不過讓你害怕而已,不勞你深謝!」於是指著閣前用臨清小瓦盆植養的一棵瑞香花,命令福福說:「送到兄長的臥室,作為深居之人的伴侶。」魏生說:「有幸得到此株(姝),應當貯藏在金屋裡。」娉娉笑著點頭。福福隨即捧著花盆送魏生出來。魏生知道福福是娉娉的帖身丫環,就從袋裡取出幾錢銀子送給她,希望她能夠傳遞信函,暗通衷情。福福拜謝後接受了銀子,從此以後,魏生就一直差用她了。
  魏鵬自從離家後,已經有兩個多月了。寒食剛過,清明又到了,邢國夫人準備了酒肴,召集鄰居和邊孺人,並拉上魏生出城上墳,只有娉娉因小病剛好,不能同去。魏生探知娉娉不去,就假裝有事要外出。邢國夫人挽留他。魏生回說:「剛才正巧何先生派人來叫我,不敢不去。只是趕不上去拜祭平章的墓,感到很遺憾!」夫人說:「先生召見你不可慢怠,應該趕快前去。」魏生離去後,夫人也上轎子,全家都隨從前去,只留下福福和小女僕蘭苕陪伴娉娉。
  魏生估計夫人已經走遠了,就慢慢回來,到了第二進樓堂前,關著門不能進入,只好在廊屋下徘徊。福福聽到人的腳步聲,以為是客人來到,就開門問是誰,原來是魏生。魏生急忙拉著福福的衣襟,問娉娉在哪裡,想見見她。福福說:「小姐聰明伶俐,知書達禮,持身謹慎,輕易不離開閨房,嫻靜雅致,凜然不可侵犯,我怎麼敢冒冒然引導郎君去冒犯小姐呢!」魏生說:「我遇到你的時候,自認為有緣份,即使是給張生索線的紅娘,也不過如此。誰想你今天竟然說出這番話,我真感到很失望!」福福沉思了好一會兒,說道:
  「小姐她雖然用禮來自我克制,但是隱秘的感情頗為深切。我曾經見她對著鏡子自照,回頭問我:『我比月中的嫦娥怎麼樣?』我回答她說:『這不是太誇耀自己嗎?』她竟然說:『嫦娥雖然長得漂亮,無奈隻身孤眠!』由此看來,可以用情來使她亂禮。」魏生說:「如今之計,準備怎麼辦?」福福說:「我有一塊用吳地綾絹做成的手帕,郎君試作一首情詩,題寫在帕子上,我會拿去給她觀看。那時,您輕步跟在我後面偷看,她如果動心,事情就一定成功了。」魏生聞言,高興地拿起筆,寫好之後就交給了福福。詩為:
  鮫綃原自出龍宮,長在佳人玉手中。留待洞房花燭夜,海棠枝上拭新紅。
  福福把手帕藏在袖中進入內室,魏生尾隨在福福後面,到達柏凡堂,只見娉娉正靠倚在欄杆上,賞玩庭園前新發的柳枝,說:「楊柳已經這麼綠了啊!」隨即吟誦辛稼軒的詞說:「莫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魏生匆忙上前,摸摸她的肩背說:「斷腸是為了什麼?」娉娉驚叫說:「狂生又到此地來了嗎?」魏生說:「韓壽偷情私通,司馬相如洗滌器物,狂生本來就是這樣吧?」娉娉於是讓福福上茶。福福假裝把手帕掉在地下,娉娉拾起來一看,見上面有詩,生氣地說道:「這一定是兄長所作,小妮子哪敢這樣肆無忌憚?
  我要拿著它去告訴夫人。」魏生再三謝罪,接著跪在地上。娉娉這才回轉臉莞爾一笑,把手帕收藏在懷中說:「不要多說了,姑且在這裡同坐,稍稍抒發半晌歡情。倘若老母親回來,那就來不及了。」魏生大喜,入座坐下。
  娉娉叫福福拿出佳餚,送上美酒,自己親自手持金荷葉杯,倒滿酒後勸魏生喝。魏生推辭不喝,娉娉堅持勸酒。魏生感謝說:「這情意確實殷切,正如過去人們所說,『即使吃春餅也會醉,就不煩勞酒了。』」於是稍微喝了幾杯,就讓丫環撤席,娉娉順從了他的意思。魏生子是把兩個坐席併攏來,與娉娉坐在一起,對她說:「我奉慈母之命,為了這頭親事,不畏水路陸路的艱難,千里迢迢來到這裡。
  現在夫人全然沒有一句話說到以前的婚約,必然有其它的考慮,事情恐怕中途有了變更。她讓我們視作兄妹,這意思已經很明顯了。您對此事又漠然處之,像對待陌路人那樣看待我,實在感到不是滋味。我很早就想回去了,只因為還沒同您說清楚,所以遲遲沒有決定。今天幸能相逢,以後難以預期能否再見面,我的心事,您已經知道了,成還是不成,希望你能明白地告訴我,不要讓我像古人司馬談那樣,成為滯留周南的客人。」
  娉娉聽了以後,用手摸摸大腿感歎地說:「我難道是木頭人麼!兄長這番話,哪裡知道的我的心!我自從遇到兄長以來,廢寢忘食,內心觸動,精神疲乏,睡晚起早,只想念郎君一個人。自念能以鄙陋之身,讓我侍候你終生,白頭偕老,這乃是我深所希望的。只恐怕老天不給人方便,不能善始善終,《鶯鶯傳》裡的張珙、《嬌紅記》裡的申純,他們的事例,足以成為明證。兄長如果不嫌棄我這個微賤的人,我可以永遠做你的妻子,但是不要輕舉妄動,應當考慮周全。」魏生說:「如果等待婚姻的六禮全部告成,那我墓上的茅草都已經乾枯了。您還是可憐可憐我,不要吝惜今天晚上這個良宵!」娉娉還沒來得及回答,蘭苕來報告說夫人回來了。魏生倉皇跑出柏凡堂。這一天,是三月丙午日。
  第二天清晨,魏生進中堂拜謁邢國夫人,邢國夫人說:「昨天因為要祭掃墳墓,就到湖上各寺廟走了一走,美景滿目,讓人應接不暇,可惜的事是你不在身邊。」魏生只好恭敬地應答,然後退了出來。在中堂的邊門,正巧與娉娉相遇,她身旁的侍女眾多,前呼後擁的,兩人只能互相注視,一句話都沒法說。魏生回到書房悶悶不樂,於是吟誦崔顥《黃鶴樓》詩:「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正巧娉娉經過窗外,聽到了這兩句詩,於是在窗紙上挖個洞呼喚魏生說:「男兒為什麼如此殷切懷念鄉土呢?」魏生說:「好事磋跎,終究不能成功,住在這裡也沒有益處,還不如回去。」』娉娉說:「一會兒,我會讓福福來找你。」說完就走了。
  吃完早飯,福福果然來了,對魏生說:「娉娉小姐有書信給你。」魏生拆開一看,原來是一首詩:
  春光九十恐無多,如此良宵莫浪過。寄語風流攀桂客,直教今夕見月娥。
  魏鵬讀完後,高興得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抬頭凝望,太陽西斜,心情急切地直盼夜晚快些到來。沒料到快到中午時,魏生的朋友金在來找他,要拉他去妓院,魏生推說有其他事想拒絕,金在一定不同意,迫不得已,於是只好與他同去。到了那裡,妓女中有一個叫做秀梅的,很懂一點詩詞,向來仰慕才能出眾的人,她看到魏生瀟灑,就用大杯勸酒,金在又與他狂飲。魏生的心思不在酒上,被二人困擾,結果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到住所,鋪開一條紫絲褥子,就睡在房前石欄杆邊的地上。等到夜晚月明,夫人睡熟了,娉娉才偷空跑出來赴約。沒想到魏生正在酣睡,酒氣逼人,怎麼叫也叫不醒,於是悵然走到階梯下,慢慢進魏生的臥室,取來一枝宣毫筆,在魏生的白絹下衣上題寫了一首絕句,然後擲筆離去。那詩說:
  暮雨朝雲少定蹤,空勞神女下巫峰。襄王自是無情者,醉臥月明花影中。
  五更的時候天亮了,魏生的酒也醒了,起來漫步在花叢中,只見落花沾滿了衣袖,露水打濕了衣服,回想起娉娉的約期,不由淚流滿面。正在鬱鬱寡歡時,忽然一陣風起,吹翻衣襟,露出下衣上的一行字跡。魏生仔細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乃是娉娉所題。魏生大為惆悵怨恨,失去了這次良機,被別人耽誤,深負娉娉的期盼。於是就剪下下衣的分幅,裝裱成卷軸,懸掛在牆壁上。又賡續原韻,仍作七絕一首,封緘後托人遞送給娉娉。詩為:
  飄飄浪跡與萍蹤,誤入蓬萊第幾峰?凡骨未仙塵俗在,罡風吹落醉鄉中。
  詩後又有一首詞,詞牌是《憶秦娥》:
  春蕭索,可憐更負佳人約!佳人約,今番準定,莫教違卻。世間雖有相思藥,應知難療身如削。身如削,盈盈珠淚,夜深偷落。
  一天,忽然聽邢國夫人叫來春鴻說:「平章的忌日快到了,應該按照常規祭祀。你到西鄰姚靖恭長者家去一趟,問幾時舉辦金山法會,我們想附祭平章,為他求祈冥福。」過了不久,春鴻回來報告說:「法會就在這個月的二十五日開始,到廟裡祭祀親亡之日,一共三晝夜佛事,假如要給平章送上善功,還必須先沐浴戒齋,到了那一天,前往法會,燒香拜佛,諸事完畢後才能回來。」
  到了這一天,邢國夫人把家事吩咐給娉娉之後,就前往姚長者家。娉娉和魏生都送邢國夫人到大門口,於是得以一同回返內廳。當經過魏生臥室前,魏鵬苦苦邀請娉娉進去,想要求歡。娉娉懇切地推辭道:「我衰弱微賤的身軀,豈敢自我吝惜?只是現在是白天,這裡男僕侍女眾多,如果我們交接的時候,歡會興致正濃,我在這時,如醉如癡,能夠保證沒有其他的事發生嗎?還不如稍稍等到今天晚上,兄長應該親自到我的住所,我一定點上蠟燭給你開門,焚上好香迎候兄長。」魏生認為她說得很對。
  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娉娉告戒各位奴僕說:「夫人偶然不在家中,你們這些人應該早點歇息,男僕不准擅自進入中門,女僕也應不離內室,不得隨便私相往來。」眾人拱手聽從,沒有一個人敢不遵守。
  夜深人靜後,魏鵬就尋找老路,由柏凡堂的後面,轉過橫樓的西頭,正巧有兩條巷子相聯接,也不知哪一條可以到達娉娉臥房。正在他猶猶豫豫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忽然清風送上一陣好香,迎鼻而來,魏鵬心裡高興地想:「娉娉的臥房一定不遠了!」於是就直接奔右邊的巷子而來,巷子走完,果然是娉娉的寢室。只見綠窗半開,紅燭高燒。娉娉上身穿一件紫羅衫,下身穿一條翠文裙,自己拈著龍腦香在金雀尾香爐中焚燒,香霧縹緲,燭光明亮。魏鵬突然間見到娉娉這個模樣,幾乎懷疑是與仙女相遇。娉娉笑著說:「你真是後漢範式,是個講信用的人。」於是走出門來迎接魏鵬,引他進入室內。只見室中安放著一張墨漆羅鈿屏風牀,牀上掛著紅羅圈金雜彩繡帳,牀的左邊有一隻殷紅色的矮桌幾,桌幾上放著二雙繡花鞋,彎彎的就像蓮的花瓣,上面用錦帕覆蓋著。牀的右邊懸掛著一隻銅絲梅花鳥籠,裡面有一隻收香鳥,其他就沒有多餘的東西了。房前寬闊僅僅一丈多,東面壁上掛著一幅《二喬並肩圖》,西面壁上掛著一幅《美人梳頭歌》,壁下面有兩張犀皮桌相對,一張放著筆硯等文房四寶,一張放著梳妝打扮的器具,小花瓶裡插著一枝海棠,另有幾幅精緻華美的箋紙,上面壓著一枚玉鎮紙。對房則用藕絲吊窗,窗下築有船形小閣,閣外被一道白牆圍繞,牆內壘石作台,台上放有幾盆牡丹,四週奇花異草;叢雜點綴其間。距離石台二尺多一點,用磚砌了一個方池,池中有幾十條金魚,護階草籠罩在池的外壁上。
  魏鵬也沒有功夫到處觀看,就要拉著娉娉上牀就寢。娉娉取出一塊白絨軟手帕交給魏鵬說:「兄長的詩應驗了,現在可以『海棠枝上拭新紅』了。」魏鵬笑著替娉娉寬帶解帶,一同進入羅帳中。娉娉低聲對魏生說:「我從小長在深閨,不懂得那種事情,交歡的時候,只恐怕不能勝任,兄長如果憐愛我,動作不要太厲害。」魏生說:「姑且試試看,大概以後會習慣。」哪裡想到娉娉的身體纖細柔軟,腰肢顫動,才折花心,臉上的紅暈已起,羞愧呻吟,好像不能承受。但是魏生蝶戀蜂狂,留戀娉娉的美色,不肯就此罷休,直到興盡為止,這時已經過了半夜。魏鵬起身,拿著軟帕對著燭火觀看,然後交給娉娉,讓她收藏起來,留作以後的驗證。娉娉說:「賤妾醜陋的身體,今被兄長破了身,仔細想起來,實在慚愧,無臉見人,我們的婚約,兄長要好好圖謀,不要讓賤妾成為這人折那人攀的章台柳就很幸運了!不然的話,我一定跳樓、投河,用死來答謝兄長,決不會去學世間平庸的人,違棄盟約,改嫁他人,背棄終身所要依靠的丈夫。」魏生說:「我身為男子漢,難道還不能謀求一個婦人?何況我們早有緣份,你不必過多為這事憂慮。」說完後在枕上口誦《唐多令》一首贈給娉娉。詞為:
  深院鎖幽芳,三星照洞房。驀然間、得效鸞凰。燭下拆情猶未了,開繡帳,解衣裳。新柳未舒黃,枝柔那耐霜?耳畔低聲頻付囑:偕老事,好商量。
  娉娉也步魏生的詞韻,應和酬答魏生:
  少小惜紅芳,文君在繡房。馬相如、賦就求凰。此夕偶諧雲雨,桃浪起,濕衣裳。從此褪蜂黃,芙蓉愁見霜!海誓山盟休忘卻,兩下裡,細思量。
  從此以後,兩人往來頻繁,沒有一個晚上不相聚歡樂,即使是像連理枝、比翼鳥那樣的恩愛夫妻,也比不上他們。
  沒想到光陰易過,樂極生悲,正當夏暑將消、秋風剛起的時候,魏鵬忽然收到母親和兩個哥哥的來信,讓他回去應鄉試。魏鵬收到書信後鬱悶不樂,不想讓娉娉知道,但是言談舉止中,屢屢流露出歎息悲傷的意思。娉娉覺察出來,魏鵬見不能隱瞞,就拿出母親的來信給她看,兩人彼此痛哭流涕。
  沒有過幾天,兩位兄長又派男僕海仙,急速送信給邢國夫人,請她催促魏鵬早點回家。夫人打開信封,讀完信,讓僕人召喚魏鵬,把他母親的信給他看,並且對魏鵬說:
  「尊夫人掛念至深,令兄催你回去很急切,並且打算和你一同去應秋天的鄉試,這實在是人間的美事。老身雖然不忍心突然與小郎君分別,但是母親之命兄長來信,怎麼可以違背呢?只希望你能高折桂枝,早占鼇頭,我們側耳等待佳音,也一同光耀光耀。等到你就任官職,屆時恭候你再來。」隨即要替他備辦行裝,送他上路。娉娉當時正在夫人座位旁侍候,聽到這番話,淚如雨下,馬上起身進入內室。
  當天夜裡,等邢國夫人睡熟之後,娉娉偷偷跑出來與魏鵬告別,兩人相看哭泣。娉娉對魏鵬說:「我們正在歡樂之中,沒想到竟會有這樣的遠別!老天啊!為什麼會有如此結局!」魏鵬說:「我被母親兄長逼迫,暫且只好回去,三兩個月以後,我會想辦法再與你相見,你只管放寬心,保養身體,不要作無益的悲傷,白白毀損了美麗的容貌。」娉娉掩面流淚說:「兄長一路當心,早早到家,有便的話一定再來,千萬不要一去不返。賤妾醜陋的身體,已屬兄長所有,倘若能稍稍念及,不把我遠遠拋開,那麼我就雖死猶生了。」說完後對魏生拜了兩拜說:「就此與兄告別,明天就不能出來相送了。」魏鵬也硬咽得說不出話來,只有目送娉娉離開。
  第二天一早,娉娉又派福福來敲門,拿著娉娉的便函,並送上青黑色絲鞋一雙、線襪一雙。便函上說:
  薄命妾娉娉再拜稟白兄長:娉娉薄命,不能奉侍兄長左右以為長久之計。今天兄長要歸去,我沒有東西可以相送,奉上一雙手工製作的粗布鞋和一雙絲襪,聊表寸心,也許你腳步所到之處,就好像賤妾追隨在兄長左右一樣。悠悠心事,書不盡言,面對信紙,我一時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只有涕淚交替而下。餘言不詳。
  魏鵬看完信,也只有傷心落淚而已,隨即把它收藏好,鎖在了書箱裡。上路以後,凡是道途中遇到清風的早晨,月白的夜晚,面對湖光山色,他無不觸景生情,懷念娉娉不已,也只徒增悲傷而已。
  等到了家中,已經迫近試期了。魏鵬就同兩位哥哥一起前往應試。結果,只有魏鵬高中而歸。
  一時祝賀的客人踏破了門檻,鬧哄哄地忙了好幾個月。等到了這年的冬末,同年中舉的人催促他一起去應禮部的考試,魏鵬正想托病不去,圖謀到杭州一遊,以履行與娉娉的期約,無奈母親和兩個哥哥不同意,再加上府尹、縣官敦促發送,不得已,只好勉強成行,期望能落第,也許可能早點回來。沒想到青銅錢萬選萬中,會試一揭曉,他名列群英之中,殿試又中了甲榜,提拔為應奉翰林,才名一天比一天大,卓著於當時,虞集、揭等諸公,都很看重喜愛他。
  魏鵬雖然身居清要之官,但心中對娉娉的思念,從來不曾停止過,於是請求到外省補官。
  第二年正月,魏鵬受補為江浙儒學副提舉,這正符合他的心願,於是也不回襄陽老家,就直接到錢塘等候上任。他身穿公服到賈氏府第,拜見邢國夫人。邢國夫人見魏鵬來到,喜氣洋洋,慰勞他說:「皆知你金榜題名,文台任職,平生的願望,一朝全部實現。只遺憾小兒靈昭年紀幼小,還不能涉歷道途;而我年老體弱,又不能長途跋涉,所以沒有前去祝賀,向令堂道喜,深感慚愧!」魏鵬感謝說:「我才疏學淺,僥倖登榜,不過濫竿充數,內心實在有愧。算來門下一別,至今已有兩年光景,賈麟和娉娉是否平安?就請出來一見,稍稍寬慰我的思念之情。」邢國夫人說:「小兒在郡學讀書,半個月回來一次。娉女在家裡,馬上讓她來見你。」
  於是讓秋蟾去叫娉娉。
  一會兒,娉娉出來相見,流轉的目光拂過魏鵬,不覺悲喜交集。邢國夫人設置酒宴接風,邊孺人也來作陪。邢國夫人舉杯祝賀,魏鵬一口喝完。邢國夫人又對娉娉說:「你魏兄高中做了大官,真是人間美事!你既然是妹妹,怎麼可以不敬一杯祝賀祝賀呢?」娉娉拜謝領命,就斟了酒勸請魏鵬喝,魏鵬喝了之後又向娉娉敬酒。母女倆都非常高興,宴飲盡興而結束。夜暮降臨之後,魏鵬向夫人告辭。邢國夫人說:「幸好你還沒有正式上任,就不必再另外尋住處了。我們家舊日的住所,謹用來迎接你。」魏鵬一邊感謝一邊告辭,回到原先的寢室,這裡景物牀榻依然如故。於是賦律詩一首,題寫在牆壁上以紀念自己重來此地。詩為:
  不到仙家兩載餘,竹窗幽戶尚如初。梁懸徐孺前時榻,壁寫崔生昔日書。花柳漫為新態度,江山不改舊規模。未知當日桓溫慕,還有風流此客無?
  第二天,魏鵬外出拜見舊友同僚,邢國夫人擔心他寓所裡的器物不全,或缺少人手使喚,就把娉娉叫來,讓她跟自己一起到那裡檢查。等到了那裡,發現百樣所需物品,都已齊備,宜童又專門供魏生使喚,因為娉娉昨晚已告戒吩咐過他們,但邢國夫人並不知道。邢國夫人巡視之間,忽然發現壁上新題的詩,讀了幾遍,贊不絕口,回頭對娉娉連連說:
  「才子!真是才子!」又說:「這個人才識度量弘大深遠,學問淵博,聰明敏捷,很少有人能與他相比,不出十年,必定有大成就。提舉這個官不足以遮蔽他的才能。你要好好記住。」邢國夫人向來善於品評和鑒別人才,平時不輕易贊許人。娉娉見母親對魏鵬如此稱頌,不覺對他愈加敬愛。從這以後,娉娉夜裡前往魏鵬的寢室,直到早晨才回自己的閨房,傾心盡意,即使是比翼的鸞風,交頸的鴛鴦,也不足以比喻他們兩人的恩愛和諧。沒多久,兩人被情愛所迷,全然沒有了顧忌,只曉得早晚歡樂。侍女們全都知道;不知道的,只有邢國夫人一個人而已。
  有一天,春鴻與蘭苕在清凝閣前閒坐,品賞泉鳳餅香茶,娉娉偶然經過看見,嘴上雖然不說,但心裡很不開心。
  她想這種上品團茶屬夫人所有,只有自己私下裡拿過幾塊團茶餅給魏鵬,必定是魏生與這兩個婢女有私情,所以才從他那裡得到這種上品茶葉,於是就盤問她倆。春鴻與蘭苕見不能隱瞞,就回答說是魏鵬給的。娉娉大為憤怒,一時間妒念頓起,就搜羅一些不利於她們的證據,向邢國夫人報告,結果她們二人都遭到痛打。春鴻和蘭苕懷恨在心,就商議要揭發娉娉的隱私,她們遠遠望見娉娉和魏生在後園池上的重陰亭下棋,急忙跑去向邢國夫人稟告說:「園中的池蓮,有兩朵花並生在和枝莖相連的地方,紅白二種顏色,已經開花一天了,請您快快前去觀賞,恐怕時間長了就會調謝。」邢國夫人高興地說:「這是吉祥的徵兆啊!」就到後花園來賞玩。
  魏生和娉娉根本沒想到邢國夫人會來,當時,魏鵬正拍手大笑,說:「雲華姐又輸了一局,就用你的金釧作為賭資,可以嗎?」話還沒有說完,突然一陣風來,吹落了一隻壞桃,正好掉在棋局中,娉娉十分驚訝,抬頭一看,遠遠見春鴻和蘭苕侍奉邢國夫人來了,知道是她們二人故意搞突然襲擊,急忙用眼睛向魏鵬暗示,讓他進入天林洞躲避一下;但是棋戲的用具卻來不及收拾了。娉娉假裝快步奔跑。迎著邢國夫人說:「孩兒多日不到園中遊玩,剛才因為刺繡感到疲倦,就與福福攜帶棋盤來到這裡,消磨漫長的白天。突然看到並蒂的蓮花,紅白二種顏色相對,真是好兆頭。正打算來報告娘親,沒想到娘親已經來了。」春鴻、蘭苕雖然佩服她善於應付,但是也不敢當面揭穿,只是看著她冷笑而已。幸好邢國夫人年老眼花,沒有辨出閃去的那個人就是魏生。邢國夫人說道:「蓮花並蒂經常可見,但是一紅一白,就十分難得了。剛才聽春鴻如此一說,想來叫你一同觀賞,不料你已經先在這裡了。不過,別人家的女孩子,一般都不離開閨房,偶爾出遊,也應該遮掩面孔。今天你沒讓我知道,就來到這裡,雖然沒人看見,也終究不很適宜。何況你知書達禮,難道不知道下棋賭博是不好的嗎?你自己應當痛加戒止,以後不可再這樣。」可夫人只知道娉娉與福福下棋,怎麼也沒有料到她是與魏鵬對壘。於是母女倆一同到亭榭之間,徘徊瞻仰。夫人對春鴻說:「這花太漂亮了,應該把魏郎叫來一同賞玩。」春鴻正要開口,娉娉擔心她說出真相,就在暗中踩踩她的腳,春鴻會意,就騙夫人說:「今天雖然有美花,但酒肴來不及準備,還不如明天在這裡擺下宴席,再召他來賞玩,也不算太遲。」夫人點點頭說:「春鴻言之有理。」於是就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天,他們果然在重陰亭設了宴席,並且把賈麟從郡學裡叫回來,一同與魏鵬觀賞並蒂花。酒喝了一半,邢國夫人看著賈麟說:「我聽說家庭的盛衰,常常顯現在花卉上,大概是草木先感受到氣運,而且吉祥之兆的到來,一定不虛妄。你今年秋天的會考,或許能考中,雙蓮並蒂的瑞兆,恐怕就應在這上面吧!應該做一首詩,看看你的志向和氣概。
  魏提舉如果不嫌棄,也請吟詠佳詩,以增加此花的芬香。」
  賈麟和魏鵬奉命後,提起筆來,一揮而就,呈送給夫人看。夫人看了以後感歎地說:「提舉的詩真可以說是『絕妙好詞』!我兒的立意,也有可取之處。」於是把兩首詩交給娉娉說:「你看完之後收藏起來,留作你弟弟今年秋試中舉的伏筆。」二人的詩分別寫道:
  若耶溪裡萬紅芳,那似君家並蒂祥?韓虢醉醒殊態度,英皇濃淡各梳妝。徒勞畫史丹青手,漫費詞人錦繡腸。向夜酒闌明月下,只疑神女伴仙郎。
  以上是魏鵬的詩。
  亭亭翠蓋蔭嬌嬈,一種風流兩樣嬌。飛燕洗妝迎合德,彩鸞微醉倚文簫。若教解語應相妒,縱自無情也是妖。寄語品題高著眼,直須留作百花標。
  以上是賈麟的詩。
  娉娉讀完,微微一笑,就收藏在袖中。魏鵬向邢夫人請求說:「小姐也不可以沒有佳作。」邢國夫人就對娉娉說:
  「你也試著寫一首,向提舉請教請教。」娉娉回答說:「好詞句都被兄長說完了,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但是也不敢不勉為其難。」隨即口誦《聲聲慢》一詞首。詞云:
  太華峰頭,若耶溪上,秋波蕩漾嬋娟。翠蓋陰中,佳人並著香肩。深杯怎禁頻勸?傳玉容、霞臉爭妍。真個是,善才龍女,不染塵緣。
  共說風流態度,似鳳台蕭史,夫婦同仙。描畫丹青,生綃難寫清聯。鴛鴦也知相妒,卻愛來、比翼花邊。心更苦,委淤泥、絲又暗牽。
  魏鵬傾聽完詞章後,自歎不如,就走出坐席向娉娉作揖說:「詞作超逸華美,確實是行家裡手,真可說有女相如吳絳仙的才氣啊!」娉娉整飭繡巾拜謝說:「不敢當!實在不敢當!」
  酒宴散席時月色明朗,等到邢國夫人睡熟,娉娉偷偷跑出來到魏鵬的臥房,詳細告訴他昨天圍棋的事,並且驚恐地說:「如果不是桃子掉下來,邢夫人就發見了,怎麼辦!怎麼辦!」魏鵬說:「這是天意啊!但如果不是你隨機應變,那馬腳漏洞就露出來了,我們二人哪能再會面呢?危險啊!真是好危險啊!」娉娉說:「夫人因為我昨天擅自到園中遊玩,稍稍對我斥責,以後不敢再到那裡去了。遺憾的是我們以前遠遠分別,現在幸能相逢,又被小人百般阻隔。為了兄長,我會委屈自己對她們謙讓,希望能使她們回心轉意。兄長暫且忍耐一下,不要自己在心中憂愁煎熬。但是這也是因為兄長偏愛她們引起的過錯。《論語》說:『只有女子和小人是難得同他們共處的,親近了,他會無禮;疏遠了,他會怨恨。』不可不加以注意呵。」娉娉這般說乃是稍稍諷刺魏鵬寵幸春鴻、蘭苕的事情,規勸告戒他,魏鵬羞愧惶恐交加,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娉娉自此以後深居簡出,音訊斷絕;魏生也感到畏忌不安,就好像有芒刺在背,凡是遇到內院的集會,大多推卻不來。娉娉雖然假作收斂行跡,卻更增對魏生的幽思,所以對春鴻、蘭苕特別加以優待,只要她們二人想要的東西,都贈送給她們。爾後二人都落在娉娉的圈套中,以往的積怨像冰一樣消散,反而甘心為娉娉所用,只是魏生不知道而已。
  落落寡歡有一個多月,魏鵬感到特別無聊。正在憂悶中,忽然福福送來一些新蓮子,而且告訴他春鴻、蘭苕都已消除了仇怨,不久二人就可以相見了。魏鵬聽說,高興得手舞足踏,無法抑制歡樂的心情,於是就用蜀地所制精美的箋紙抄寫所賦的《夏景閨情》十首,並作了一個小序在前面,以酬答娉娉的思念。其詞曰:
  獨處孤寂的客舍百無聊賴,睡醒起來孤身獨坐,不見德性淑美的佳人,豈止會產生淺陋狹窄的念頭!隨意而成《閨思十首》奉寄,一來顯示自己的拳拳深情,一來自己時常能觀覽,就好像佳人就在身邊一樣。
  香閨曉起淚痕多,卷理青絲髮一端。十八雲鬟梳掠遍,更將鸞鏡照秋波。
  侍女新傾盥麵湯,輕攘雪腕立牙牀。都將隔宿殘脂粉,洗在金盆徹底香。
  紅綿拭鏡照窗紗,畫就雙蛾八字斜。蓮步輕移何處去?階前笑折石榴花。
  深院無人刺繡慵,閒階自理鳳仙叢。銀盆細搗青青葉,染得春蔥指甲紅。
  薰風無路入珠簾,三尺冰綃怕汗黏。低喚小鬟扃繡戶,雙彎自濯玉纖纖。
  愛唱紅蓮白藕詞,玲瓏七竅逗冰姿。只緣味好令人羨,花未開時已有絲。
  雪為容貌玉為神,不遣風塵誤此身。顧影自憐還自歎,新妝好好為何人?
  月滿鴻溝信有期,暫拋殘錦下鳴機。後園紅藕花深處,密地偷來自浣衣。
  明月嬋娟照畫堂,深深再拜訴衷腸。怕人不敢高聲語、盡在慇懃一炷香。
  闊幅羅裙六葉裁,好懷知為阿誰開?溫生不帶風流性,幸負當年玉鏡台。
  詩後又抄寫了一首《青玉案)詞:
  合歡花下曾相見,猶記把毫題彩扇。自別佳人冰雪面,朝思暮想,倚門挨戶,無慮千來遍。靈犀一點懸春線,殘夢驚回樑上燕。惆悵佳期成又變。
  雲箋都是蠅頭字,難寫張生怨。
  抄完後,就交給福福帶去。
  娉娉收到詩箋後,打開來吟誦,正巧春鴻、蘭苕來了,就問道:「小姐吟詠的詩,是誰寫的?竟然如此秀麗!」娉娉眼淚汪汪地說:「我很久來就有心事,想同你們談談,屢次想開口,但欲言又止。」二人同聲回答:「我們是卑賤的人,受到小姐的厚愛太多了!只要我們做得到,一定盡力圖報。」
  娉娉說:「這是魏鵬的詩詞。我和他相愛,你們都很清楚。
  自從那天重陰亭一遊,幾乎狼狽不堪,假如給夫人看到,我就沒有安身的地方了,多靠你們調停保護,總算沒有發生其他事情。現在不見魏鵬已經有一個月了,不僅我深深想念他,魏鵬也特別迫切地思念我,彼此阻隔,同誰去商量呢?」
  二人站起來說:「現在老夫人正在受佛家戒律,每天坐在佛堂裡念誦佛經,家裡大小事務都由小姐掌權,如果想幹什麼的話,誰敢多嘴?如果有什麼非議,我們自會擔當。倘若我們不履行諾言,鬼神明鑒!」娉娉說:「如果這樣,我還有什麼遺憾的。」從這天晚上開始,娉娉又到魏生的寢室裡去了,還像以前那樣交往。有時互相親狎,盡男女歡會的樂趣;有時舉杯撫琴,極悠閒舒緩的意趣。
  不知不覺,時光遷延,七月初七又來臨了。娉娉向邢國夫人請示後,就在內廳搭了一個彩樓向織女星乞求智巧,几案上瓜果羅列,肴饌齊備。邢國夫人對娉娉說:「很久不見你寫詩作詞了,今晚是天上牛郎織女相會的佳期,也是人間的良宵,或者是詩或者是詞,隨便你寫些什麼。我把魏鵬也叫來,與你講談評論,希望能有新的收穫。」娉娉從命作詩。
  一會兒,魏鵬來到,邢國夫人說:「世間所謂今晚織女星賜予智巧,小女也不能免俗,隨便擺設了瓜果筵席。剛才讓她寫幾首詩來紀念佳節,保不知她寫了沒有?」娉娉隨即上前回答說:「剛才奉母親之命,寫了七言絕句二首。」說罷,從衣袖間拿出詩來,上面的墨跡仍然是濕的。夫人接過來看完。遞給魏鵬說:「這是小女的拙作,提舉不要吝惜賜教。」
  魏鵬讀完之後,說:「真是唐代才女宋若華姊妹一類的作品,實在難得啊!我魏鵬雖然不聰敏,也當東施效顰,只是擔心令愛的詩作是陽春白雪,我難以屬和而已!」娉娉的詩為:
  梧桐枝上月明多,瓜果樓前豔綺羅。不向人間賜人巧,卻從天上渡天河。
  斜倚香雲倚翠屏,紗衣先覺露華零。誰雲天上無離合?看取牽牛織女星。
  魏鵬的和詩為:
  流雲不動鵲飛多,微步香塵滿襪羅。若道神仙無配耦,怎教織女流銀河?
  娟娟新月照圍屏,井上梧桐一葉零。今夕不知何夕也,雙星錯道是三星。
  誰想好事多磨,相會艱難而分離容易。第二天一早,魏生收到家信,乃是母親去世的訃告,他竟然等不到榮耀地上任做提舉,而遭逢母親喪事回家守孝之行已迫近了。邢國夫人聽說,就把邊孺人召來說:「我有一件與己身密切相關的事要托你,不知道能否替我做周全?」邊孺人離座起立說:
  「不知是什麼事?如果用得上我,一定盡力。」邢國夫人說:
  「娉娉已經成年,我想找一個稱心如意的女婿。這說媒的任務,就交給你怎麼樣?」邊孺人笑著說:「老婦很早就有這個意思,只是沒敢說出來而已。現在夫人的門下,已經有合適的人選,卻要另外圖謀他人,白費口舌,真可謂是道路就在腳下卻到遠處去尋找。」邢國夫人說:「你該不會是說魏鵬吧?好雖然是好,但是這裡也有個說法:魏生少年高升,經歷仕進之路。若把娉娉嫁給他,勢必會帶去。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一時半刻不見面,尚且會想念,若讓她遠嫁他鄉,我寧死也不會同意!這正是以前魏生初來此地時,他母親的書信提到了婚事,並且提到往日指腹為婚的誓言,我想回信,考慮再三而沒有回信,因此對魏生絕口不提婚姻大事的原因,並不是我背棄盟約。現在蕭夫人亡故,魏生又得了官職,日後自然會有美女求作配偶,我那醜陋的女兒不配做他的妻子。我不想當面對他說,麻煩您委婉傳達我的意思,讓他去考慮其他人選。我如果不明說,又恐怕他會拘泥於往日的誓言,怎麼樣才能雙方都不耽誤呢?』」
  邊孺人按邢國夫人所說的告知了魏鵬。魏鵬說:「我很早就知道了,夫人卻一直遲疑不決,今天夫人這番話,是明說婚事不能成功了。況且家門慘遭母親死亡的苦厄,我行色匆匆,人事顛墜之際,哪裡還有時間去考慮其他?雖然如此,這乃是先母的意思,相煩您替我好好告知夫人,難道沒有聽說過聖人有這麼一句話,叫做:『從古到今都有死,百姓如果沒有誠信就不能立身處世。』既然要遵奉當初的誓言,那麼盟誓信約就在那裡,天地鬼神,森嚴排列,都可為證,怎麼可以因為我母親亡故了,就背棄盟約呢?而且平民百姓乃是下賤之人,尚且不失信用,夫人曾是堂堂命婦,難道就可以失信吆?您如果用義來責備夫人,或許可以使她信服。
  萬一我與娉娉能結秦晉之好,一定送上重金報答。」邊孺人說:「我是可憐你這公子哥兒才去婉言勸解代你講情,哪裡盼你報答?」於是就到邢國夫人那裡,準備好言辭反覆勸說。
  邢國夫人卻說:「你即使像張儀、蘇秦那樣巧作說客,我不聽你的,又拿我怎麼辦!」邊孺人見夫人這種態度,也就不敢再說什麼了。退下來後就去告訴了魏鵬。魏鵬忍住眼淚,說:「生離死別,從此就開始了!」於是整理行裝,急切地作回去的打算。
  娉娉聽說以後,就與春鴻、秋蟬等人,等到夫人困倦睡下後,偷偷地在柏凡堂設置下宴席,把魏鵬叫來,為他餞別。魏鵬來到柏凡室,兩人相互手拉著手,魂飛魄散,傷心嗚咽,不能克制自己。春鴻等也悲痛氣塞,難以抬眼看人。
  娉娉於是舉起酒杯走到魏鵬面前,拜謝說:「兄長此次遠行,不會再來了!我平時與兄長,沒有一天不手拉手,如今兄長遠去,這種悵恨怎麼忍受?何況現在兄長要守孝三年,離別千里,我們不成伉儷,從此成為不相識的人。只希望兄長節制悲哀,順受變故,保重貴重的身體。守喪期滿除去孝服後走馬上任,請您另外選擇佳偶,要以子孫后代為重,不要長久獨身一人。賤妾的命比春天的冰薄,賤妾的身比秋天的樹葉還輕,我和你像天上的雲和地上的泥,地位相差懸殊,從此清濁異路。但是我既然已經委身於你,怎麼能夠再托身給其他人?以死為約,當初說的話好像仍在耳邊一樣,我將要絕命於九泉之下,寄托骸骨在棺木之中。悵恨悠悠,何時才有盡頭!平時兄長屢次讓我歌唱,我每次總是感到不好意思而作罷,今天生死永別,我難道可以再推辭嗎?我試著歌唱,希望兄長側耳聆聽。這正如唐朝人所說『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啊。」於是就唱起了一闋《踏莎行》:
  隨水落花,離弦飛箭,今生無處能相見。長江縱使向西流,也應不盡千年怨!盟誓無憑,情緣無便,願魂化作銜泥燕。一年一度一歸來,孤雌獨入郎庭院。
  唱完,大哭幾聲後,娉娉突然昏倒在地上,左右急忙攙扶,過了很長時間才甦醒過來,於是整個晚上不能成歡,只好作罷。
  第二天早上,娉娉打破所照妝匣中的鸞鏡,扯斷所彈琴上的冰弦,並和以前的詩帕,派福福一齊拿去給魏鵬,以作為相思的紀念物。福福惱怒地說:「小姐稟賦溫柔,文雅端莊,你的性格旁人不可企及,這是第一。姿容美麗,舉世無雙,你的相貌別人不可企及,這是第二。歌詞流暢華美,書畫清美新穎,你的文才旁人不可企及,這是第三。曉音律,善於言辭,你的聰明旁人不可企及,這是第四。至於考究經史,評論古今,你的言談就像連綿不盡的成串珍珠,你的文辭就像綿綿不絕的紛飛的雪花。往下說到紡織、刺繡等事,更是不在話下。何況你又是薊國公的孫女、平章的女兒。母親有邢國夫人的賢惠,弟弟日後有做官的富貴,你是四德俱備,全族推崇,將會許配富貴之家,難道會沒有好女婿?但是你卻翻牆鑽洞,私下偷情,輕易地失身,戀情於魏生,心甘情願地委身於他,以至成為崔鶯鶯、王嬌娜那類淫奔的女子,辱沒了祖宗。而且,魏鵬居喪後失去神智,五臟摧裂,你再把這些東西交給他,這實在不妥當。這確實如人們所說的:既不能按照禮來對待自己,又不能按照禮來對待別人,我實在替你感到難為情,也沒臉把這些東西帶給他。」
  娉娉聽了,吐氣長歎說道:「你自從侍奉我,一直小心謹慎,我也喜歡你,如同自己的同胞姐妹。我們相處十年,從來沒有分離過,但是你尚且不知我的心思,仍然有這番議論,那麼外面紛紛揚揚的議論,就更不值得奇怪了。與其蒙受責難而活著,還不如捐棄生命而死去。」說完,就取出一條白絹,準備上吊自殺。福福見狀,急忙上前制止,又百般勸慰,並立刻把那幾件東西給魏鵬送去。魏鵬將這些紀念物收藏在行李中,然後進入內廳向邢國夫人辭行。邢國夫人贈送白銀五十兩,魏鵬堅決推辭,不予接受。邢國夫人說道:
  「我知道五十兩白銀不成禮數,聊表寸心而已。希望居喪期間,如果有空,不要吝惜書信,來慰撫老身。」魏鵬跪下說:
  「我數年來寄居門下,深受您的恩惠慈愛,豈止待我如賓客,實在是把我當作兒子一樣,恩施深厚如同使死者復生、白骨長肉,真是刻骨銘心。我僥倖獲得微薄的官職,本來希望能稍稍有所報答,不幸的是禍害殃及先母,遺棄我們而去,我不得不東歸守孝。遠離於您,我心裡是多麼不願意,只希望您能健康長壽!」說完,低頭階庭,流淚不止。邢國夫人也感慨悲傷,就讓春鴻去叫娉娉出來告別,但再三催促,娉娉就是不肯出來。魏鵬也就不再竭力去請她了,猜想娉娉大概是不忍心與他見面,於是就告別邢國夫人出發了。
  這一年秋天,賈麟果然在浙江鄉試中中了舉人,邢國夫人喜形於色,說:「雙蓮的吉兆應驗了。」於是把重陰亭改名為瑞蓮亭。第二年,賈麟赴京參加禮部考試,也獲得了勝利,被授予陝西咸寧知縣的職務,就帶著全家一齊出發了。
  娉娉自從與魏鵬分別後,消瘦樵悴,整日不吃不喝,通宵不睡不眠,失神失智,終日以淚洗面。再加上旅途顛簸,道路艱難,十天後才抵達咸寧,而娉娉此時也已經氣息奄奄了。邢國夫人為此憂慮深切,卻並不知道娉娉得病的緣由,直到仔細盤問娉娉身邊的家人,春鴻等才稍稍說了大致的情形。邢國夫人懊悔違背了盟約,但此時已經於事無補,只好百般寬慰曉喻,讓娉娉勉強喝下一些湯藥而已。又過了一個多月,娉娉將死的前一天,她洗完澡梳妝打扮,像往常一樣準備好佩巾,在母親面前拜謝說:「女兒不幸!病重彌留,早晚要死,母親的大恩還沒有報答,我就要抱恨含怨、命歸黃泉了。幸好有靈昭弟弟,可以為您養老送終,希望母親割捨難忍的私情,不要因為女兒之死而折磨自己。」又對賈麟說:「弟弟你聰明有才智,早早就考取高第,平步青雲,前程遠大,家門榮幸,父母光耀。只願你早擇佳偶,好奉養母親。姐姐命薄壽短,來不及看到賢弟出人頭地了,還要把身後事煩勞你!我死後,千萬不要火化,只求寸土暫且停放靈樞。等到賢弟解職北歸幽州時,攜帶我的屍骨回家鄉安葬,那我的志願就永遠完成。」娉娉回到寢室,安撫福福說:「我的死亡,只在早晚之間。你好好服侍夫人,不要想念我。」
  又將封好的手書囑托春鴻說:「替我把這封書信傳告魏生,讓他知道我已是泉下之人了。」春鴻謹慎地收藏起來並且安慰說:「小姐平生聰明,通達超過普通人,雖然是女流之輩,卻深知事理。也曾經鄙視焦仲卿伉儷自殘生命,藐視荀奉倩因妻死而傷情,難道現在忘記了嗎?怎麼又自蹈覆轍呢?況且魏生一去之後,就斷了音訊,雖然還在守喪中,料想也快婚配了。現在媒妁頻頻而來,眾多錯雜,天下多的是奇男子、美丈夫,憑著小姐的才貌與他們相配,哪一個會不願意?何必一定要魏生才稱心?更何況夫人晚年,只有小姐一個愛女,萬一小姐真的淪亡,夫人心裡怎麼能承受得了?
  所以我私下替小姐認為不值得!希望小姐不要因為我的地位低下就鄙棄我正確的言論,勉強聽從我淺陋的話語,能夠番然醒悟,用理智來發抒排遣自己的感情,那麼這就不僅是春鴻的幸運,也不僅是小姐的幸運,而實在是夫人的大幸了!」
  娉娉說道:「咳!你錯啦!我難道是世間癡淫的女子,不知道生命似水流逝麼?我和魏生,大概是命運不好。彼此在母親的肚子裡已經締結婚約,其後二家果然生男育女,兩位母親的預言誓約,簡直分毫不差,那麼天意人事,應該斷然可知了。誰料母親鐘愛我,終於沒將我嫁給魏生,雖然是出於對我的恩惠慈愛,但是不免背棄了盟約。況且女子嫁人,要從一而終,如果圖謀另嫁他人,那麼不是人人都可以作丈夫了嗎?鬼神又會怎麼說我呢?《詩經》說:『生則異室,死則同穴。』我的心事,魏生實際上都清楚。春鴻你雖然待我情義深厚,並處處為我著想,但是君子要以德愛人,這是不可以遷就的。」說完以後,淚如雨下。春鴻也悽慘地告退離去。
  到了晚上,娉娉終於逝世。賈麟用漆棺裝殮了姐姐,並把靈柩暫時寄存在開元寺的僧房裡,準備等任期滿後運回老家安葬。
  沒有多久,咸寧縣有一個大盜,作案後逃往襄陽,衙門準備派遣小吏康鏵前往襄陽追捕,春鴻聽說後就拿出娉娉囑托的書信稟告賈麟,想讓康鏵順便帶去給魏鵬。賈麟拆開一看,原來是娉娉集唐人詩句為七言絕句十首,是寄與魏鵬的訣別之詞。賈麟把這件事稟告了母親。邢國夫人說:「人已經去世了,就不要再違背她的意願了。」於是就讓唐鏵帶去了。娉娉的絕命詩為:
  兩行情淚語前流,千里佳期一夕休!倚柱尋思倍惆悵,寂寥燈下不勝愁!
  相見時難別亦難,寒潮惟帶夕陽還。鈿蟬金雁皆零落,離別煙波傷玉顏。
  倚闌無誤倍傷情,鄉思撩人撥不平。寂寞閒庭春又晚,杏花零落過清明。
  自從消瘦減容光,雲雨巫山枉斷腸!獨宿孤房淚如雨,秋宵只為一人長。
  紗窗日落漸黃昏,春夢無心只似云。萬里關山音信斷,將身何處更逢君?
  一身憔悴對花眠,零落殘魂倍黯然!人面不知何處去,悠悠生死別經年。
  真成薄命久尋思,宛轉娥眉能幾時?漢水楚雲千萬里,留君不住益淒其。
  魂歸冥溟魄歸泉,卻恨青娥誤少年。三尺孤墳何處是?每逢寒食一潸然。
  物換星移幾度秋,鳥啼花落水空流。人間何事堪惆悵?貴賤同歸土一丘。
  一封書寄數行啼,莫動哀吟易慘淒。古往今來只如此,幾多紅粉委黃泥。
  魏鵬在家居母喪,以草薦為席、土塊為枕,真是度日如年,追憶往日的歡樂,驟然都成了舊跡,但是仍然不知道娉娉已經死亡。為此,他賦了一首《摸魚兒》追憶往事。詞為:
  記當年、浪遊江海,湖山佳處頻到。緋桃紅杏春光媚,駿馬驕嘶馳道。親曾造,拜第一仙人,聽鼓《朝飛操》。風流音耗。縱水隔篷壺,浪翻銀漢,青鳥解相報。徒自悼,憶剎那人情好,萬千心事難告!天涯回首成陳跡,還想綠依紅靠。空灑淚,歎暑往寒來,綠鬢秋成皓。何時偎抱?把月下鸞簫,花間鳳管,細寫斷腸套。
  這首詞概略地敘述了與娉娉相遇的始末,魏鵬抄完後,正打算托人寄去,突然康鏵從陝西來訪,魏鵬得到娉娉死亡的凶信以及她所集的古句七絕詩,讀完詩後悲傷怨恨,暈倒後又醒過來。於是就在峴首山墮淚碑旁,設立靈位弔唁,以酒澆地祭奠,並且拿出娉娉生前的破鏡、斷弦,對天發誓說:
  「你既然為我獻出了生命,我又怎麼忍心辜負你呢?只有終身不再娶親,稍稍慰撫你的芳魂。」現將魏鵬的祭文抄錄在下面:
  維大元至正十二年月日,巨鹿魏鵬,顓以清酌肴羞之奠,遙祭於故賈氏雲華小娘子之靈。嗚呼!
  天地既判,即分陰陽。夫婦攸合,人道之常。從一而殞,是謂貞良。二三其德,是曰淫荒。昔我參政,暨先平章,僚友之好,金蘭其芳。施及壽母,與餘先堂。義若姊妹,閨門頡頏。適同有妊,天戾厥祥。指腹為誓,好音瑯瑯。乃生君我,二父繼亡。君留浙水,我返荊襄。彼此闊別,各居一方。
  日月流邁。逾十五霜。千里跋涉,訪君錢塘。佩服慈訓,初言是將。冀遂曩約,得諧姬姜。因緣淺薄,遂墮荒唐。一斥不復,竟成參商。嗚呼!君為我死,我為君傷。天高地厚,莫訴衷腸。玉容花貌,宛在目傍。斷弦裂鏡,零落無光。人非物是,徒有涕滂。悄悄寒夜,隆隆朝陽。佳人何在?令德難忘。曷以招子?誰為巫陽?曷以慰子?鰥居空房。庶幾斯語,聞於泉鄉。峴山鬱鬱,漢水湯湯。
  山傾水竭,此恨未央!嗚呼小姐!來舉餘觴。尚饗!
  不久,魏鵬服喪期滿趕赴京都聽調,朝廷升任他為陝西儒學正提舉,位列奉議大夫。而賈麟做咸寧縣令,任期尚未滿,所以魏鵬又能與他們相見。魏鵬登上中堂拜見老夫人,發現邢國夫人更加衰老了。邢國夫人看到魏生,只會悲傷痛哭,並且懊悔不已。舊日的家人像脫歡這一輩的,也有亡故的,只有春鴻等幾位婢女都安然無恙。魏鵬問清停放靈柩的房舍,就前往哭拜。他用手敲打僧房的門說:「雲華,魏寓言在這裡。我想你平生的精靈一定沒散,難道不能再彈《華山畿》這首曲子了嗎?」這天晚上,魏鵬就睡在辦公的處所,似夢非夢的,好像看見娉娉來說:「老天果真會順從人願嗎?」魏鵬忘記她已經死了,急忙上前擁抱她。娉娉說:「兄長不要拉我,我有話要告訴你。」魏鵬這才想起她是鬼,於是就問她說:「你已經告別人世,現在怎麼能夠來到這裡?」
  娉娉說:「我死以後,陰間的長官認為我沒有過錯,就讓我到金華宮,但任起草章奏的書記之職。現在陰間的君王被你終生不娶的誓言感動,認為你高尚的情義超過了宋代不嫌棄糟糠之妻的劉庭式。他說:『不可以讓先參政品德高尚卻沒有後代傳揚。』將讓我還魂,但是我的屍體已經朽爛,現在謀求借他人的屍體。只是尚未遇到機會。預計在冬末,才可以如願,到那時又能相聚了。」說完後,忽然飛走了。魏鵬從夢中驚醒,只見淡淡的月光照在簾子上,冷風撲面而來,環視四週,頗感淒涼,不覺流下幾行熱淚。於是就寫了一首《疏簾淡月》詞悼念娉娉。詞為:
  西湖皓月,從前歲別來,幾回圓缺?何處淒然,怕近暮秋時節。花顏一去成終古,灑西風,淚流如血。美人何在?忍看殘鏡,忍看殘。忽今夕,分明夢裡,陡然相見,手攜肩接。微啟朱唇,耳畔低聲兒說:「冥君許我返魂也,教同心羅帶重結。」醒來驚怪。還疑又信,枕寒燈滅。
  魏鵬到任之後,不知不覺瑞雪紛飛,梅蕊綻開,日流逝行,光陰流近,又到了臘月。當時,陝西長安縣縣丞宋子壁有個沒有出嫁的閨女,年齡剛滿十五歲,忽然暴死;停屍三日後活了過來,不認她的父母,卻說:「我是賈平章的女兒賈雲華,是現任咸寧縣知縣賈麟的姐姐。死了已經二年,今命還魂。現在借你女兒的屍體,其實不是你的女兒。」宋家父母感到驚疑的是,她的聲音不像原來的聲音,說的話又不倫不類。正在疑怪的時候,這女子卻走出家門直奔賈知縣的住宅,就好像以前曾經去過那裡一樣。見了夫人和賈麟,她詳細地說了還魂的事情。邢國夫人和賈麟仔細看她:聲音談笑,像是娉娉;舉止儀態,也像是娉娉,但是仍然不敢相信。一會兒,那女子進入寢室,呼喚春鴻等幾位婢女的名字,討取她活著時用過的物品,真是一絲一毫也不差錯,大家這才相信了她。原來咸寧和長安,都是西安府所在城的屬縣,官舍相鄰。宋縣丞也聽說賈知縣到任不久,他的姐姐就亡故了,但是還魂的事,實在是世上少有,於是就同妻子陳氏一同到賈知縣的宅第,要討回女兒。那女子堅決不肯回去,並且辱罵道:「為什麼要亂認別人家的女兒為自己的女兒呢?」宋氏夫婦對此毫無辦法,只好歎口氣回去了。邢國夫人說:「這真是老天作合成的好姻緣。」於是就派人去告訴了魏鵬,魏鵬也把夢中見到娉娉的事告訴了賈氏的母子。夫人高興得說不出話來,於是就讓媒人去傳達心意,再次訂立盟約,重新舉行婚禮。新郎魏鵬手執禮品,親自去接新娘。
  邢國夫人帶著春鴻、蘭苕等人都前往送行。花燭之夜,魏鵬發現這個娉娉真還是個處女,但是她在枕邊與魏鵬敘談起往事,卻一件小事都不曾遺忘。
  第二天,魏鵬在提舉公署的後堂擺下宴席,宋縣丞一家,也出席了宴會。席間,魏鵬順便問來縣丞:「你女兒叫什麼名字?」宋縣丞回答後,魏鵬才知道叫做月娥。他又聽老門房說:「公署的後堂,以前有一塊叫『灑雪』的匾,大概是取李太白的詩『清風灑蘭雪』的意思,後來被前一任提舉拿去,現在就沒有了。」魏鵬這才理解以前在伍相廟做夢時神靈所說的話,上句說的是成婚的地方,下句說的是妻子的名字。魏鵬把這件事遍告在座的人,讓他們知道神靈說的話應驗了,此事一時哄傳關中,沒有人不贊歎這是一件奇事的。有人賦《永遇樂》詞一首向魏生表示祝賀,現在就把它抄錄在這裡:
  傾國名姝,出塵才子,真個佳麗。魚水因緣,鸞鳳契合,事如人意。貝闕煙花,龍宮風月,漫托傳書柳毅。想傳奇、又添一段,勾欄裡做《還魂記》。稀稀罕罕,奇奇怪怪,湊得完完備備。夢葉神言,婚諧腹偶,兩姓非容易。牙牀兒上,繡衾兒裡,渾似牡丹雙蒂。問這番,怎如前度,一般滋味?
  魏鵬和月娥後來生有三個兒子,都做了高官。魏鵬自己官至大禧宗祀院使、兵部尚書,年紀到八十三歲才死。月娥也被封為鄯國夫人,直到七十九歲才亡故,死後,與魏鵬合葬在一起。魏鵬與月娥平時吟詠唱和的作品,多達千餘篇,匯聚後題名為《唱隨集》:貫雲石(酸齋)在集子的前面為他們作了序,其後是魏鵬夫婦的自序,這都登載在別錄中,這裡就不再抄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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