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洞天花燭記

  元天歷二年,浙江於潛秀才文信美偶然出遊,到了半路上,忽然有兩個使者,身穿布袍,腳蹬葛草鞋,一起前來,拱手高舉向他行禮說:「華陽洞主人熏香沐浴虔敬地請你去。」文信美匆忙推辭說:「信美地天目山的粗野之人,華陽洞乃是句曲山神仙居住的洞府。仙凡相隔,怎麼能拜訪呢?」
  兩個使者說:「已經準備好了大夫乘坐有車乘,希望不要再謙讓!」文信美隨即答應與他們同去,果然見有一乘沒有轎廂的竹轎等候在道旁。文信美坐上以後,抬去如飛,頃刻之間就到了句曲山華陽洞。使者和文信美一同進去。洞主頭戴王冠,身披絲絹衣服,手持笏板,出來迎接,並且向文信美致辭說:「超越本分來邀請您,承蒙您大駕光臨,希望不要因為草率怪罪我。」然後與文信美敘禮,在堂前坐下。喝完茶,撤去茶杯,羅列山珍海味,洞主親自執持酒盅勸酒,說道:「老天忝居此洞,只圖安逸,但是男婚女嫁,我仍然關心。如今我女兒十五歲了,已與太湖湖主商談聯姻之事,準備讓他的二兒子做我的女婿。佳期快要到了,舉行聘禮的日子也已經臨近,萬事俱備,只是還沒有找到寫回信的人。久聞您的大名,尤其擅長文章詩詞,特地高攀迎接,不外乎借助您的大手筆。」隨即命令手下拿來筆、硯和彩箋,放在桌子上。文信美的胳膊如像有神靈在指揮,文思如泉水奔湧,揮毫不停,好像並不怎麼用心。那回信說:
  福地陰陽相合,洞天諧合二神的姻緣;龍宮歲月久長,水府締結萬年好合。特地用毛筆,虔誠地回信在彩箋上。奉上太湖湖主順濟昭祐王親家殿下:乾坤正氣,星斗清光。善果證成真仙,在上天稟受高尚的氣質;位次與江海齊等,在清明的時代接受顯赫的稱號。普降甘霖施仁靜之德,躬行正道智勇皆用。細流必入,容納廣闊的水量;眾流歸此,匯聚無邊的水流。長久享用「萬流朝宗」的聲譽,很早就推崇「就下潤物」的功德。治理政事時在魚鱗堂升座,朝班的行列嚴肅而恭敬;閒暇的時候在玳瑁殿設宴,歌舞的姿態柔美輕盈。官職享盡天上的榮華;廟食受吳中奉祀已久遠。百姓虔誠地崇奉香火,世俗尊敬地仰慕神靈。福祿所同,商人農民都能得益。我的志向在於淡泊純樸,崇奉謙和虛心;記名於宮門,忝操下界的生殺大權;執政於洞府,上朝參拜時有幸瞻仰玉帝的容顏。既交接壤的歡渝,仍然羨慕貴族的昌盛。如令郎溫和而有聲望,確可認為是白面繡衣郎;像小女性格柔美又順從,誰會認為是紅樓富家女?仁愛寬厚,則仰慕能效法先人賢德的公子;車行整齊和諧,則有愧下嫁的諸侯之女。自念是什麼人,敢說這不是佳偶?宜其家室,納幣嚴守當初的盟約;投桃報李,表達心意沒有什麼可酬謝厚贈。青春不老,百世流芳。
  主人讀完後,再三稱贊,就留文信美住下,以便給婚禮盛會增添光彩。於是派遣僕役拿著帖子,遍請附近洞府的眾位仙人,以讓婚禮增添宏偉的氣象。到了婚禮那天,眾仙聚會,車馬之多,旗幟之盛,是人世所沒有的。洞主頭頂九旒冠,佩帶五嶽真形圖符,身披赤霜長袍,在別殿迎接客人。
  一會兒,千乘馬騎來到,輪番敲鼓,鳴響胡笳。華蓋彩旗,前後簇擁著一乘乘雕鞍;繡衣禮服,來的是一位位莊嚴顯貴的客人。燈燭輝煌,笙歌嘹亮。侍者跑進來報告:「新女婿到門前了。」眾仙站起來迎接,引入臨時搭起的帳篷。
  忽然裡面傳出話來,索取催妝詩十分急迫,而新女婿所帶的儐相,文思阻滯,一下子寫不出來,幾十個隨從,絡繹不絕來催取。新女婿探知文信美在座中,私下裡派人前去央求。文信美馬上代他做詩道:
  玉鏡台前挽綠鬟,象牙梳滑墜牀間。寶釵金鳳都簪遍,早出紅羅繡幔看。
  十八鬟多氣力嬌,妝成不覺夜迢迢。風流自有張生筆,留取雙眉見後描。
  媒人拿了進去,眾仙一起喝采。只見美女百隊,在兩行有畫飾的紅燭引導下,簫管喧天,香風飄蕩,引新女婿入洞房成婚。管事的人又忘了帶撒帳文來,左右都驚慌失色。新女婿把媒人叫來耳語幾句,又讓她出去央求文信美。文信美立即撰寫好交給她。文章說:
  天地陰陽二氣未分,所以自然之氣混混沌沌沒有形狀;陰陽二氣既分之後,剛柔便有了對偶。自從盤古開天地之始,已經有匹配的名稱,制度所立,以大婚最講禮節。太湖新婿郎君,華陽洞元姬淑女,匯聚天地特殊之氣,孕含仙人的資質。禮樂的文章,確可做吳彩鸞的丈夫;德貌女功,實配作王君迥的妻子。桃花自泛於水源,紅葉肯題於流水。天作之合,神靈佐助其成功。只是造化不離陰陽,而天地間精妙開始於夫婦。內室深遠奧秘,羅帳翡翠被散發出鬱金香味;服飾華麗光輝,火浣布的單衣,繡花的方領。揭去頭蓋,露出珠冠首飾;交換杯子,相互嘗玉杯之酒。錦垫平鋪,軟軟襯垫三寸金蓮之襪;眉筆深黛,輕輕描畫彎彎月亮之眉。兩家締結百年的婚姻,一對正相匹配的夫妻。
  伉儷和諧恩愛,琴瑟和合纏綿。彩蘩彩蘋,能謹守祭祀時的禮儀;弄璋弄瓦,將受生兒育女的吉兆。
  合歡草難道肯讓位給名花?並蒂蓮如同於奇果。噦噦似朝陽的鳳凰,恰恰像春日水邊的天鵝。響動幃屏,簾幕蹙聚輕細的波紋;夢回鴛枕,口中含有芳馨的丁香。意外的相逢已如願結縭,善於吟頌更顯現在撒帳上。請唱起歌來,以增加歡樂。
  撒帳東,羅幃繡幕圍春風(唐李賀)。紅綻櫻桃含白雪(唐李商隱),元精耿耿貫當中(唐李賀)。
  撒帳西,歌舞留人月易低(唐儲光羲)。驚起芙蓉睡新足(唐李賀),倚風晴態被春迷(唐雍陶)。
  撒帳南,新人轎上著春衫(唐李商隱)。雲髻半偏新睡覺(唐白居易),斷腸春色在江南(唐韋莊)。
  撒帳北,雲樓半開壁斜白(唐李賀)。小語低聲問玉郎(唐裴譜),春色惱人眠不得(宋王介甫)。
  撒帳上,兩兩紅妝笑相向(唐崔顥)。淡雲輕雨拂高唐(唐李商隱),睡覺不知新月上(唐陸龜蒙)。
  撒帳下,滿山明月東風夜(唐韓偓)。
  冰簟銀牀夢不成(唐溫庭筠),美酒清歌曲房下(唐李頎)。
  希望撒擲金錢彩果之後,公公婆婆歡喜,家庭和睦親善。一掬美酒,休說裴航的奇遇;五對白璧,可知雍伯的陰德。縱然海枯石爛,相信能天長地久。螽斯秩秩,子孫眾多!
  無奈新女婿的儐相,大多說的是吳地鄉音,不善於誦讀,又傳呼讓文秀才來讀誦。文信美到達內室後,發現這裡珠玉、綺羅交相輝映。長著桃腮杏臉,有著潔白細膩的頸項,和胸脯的美女,也不知道有幾千幾百人,如果不是新娘與新婿雙雙坐在象牙牀上,斷然不能辨別出誰是新娘子。文信美高聲朗誦,聲調從容優雅,頓挫抑揚,很是得法,聽的人齊聲叫好。禮成後文信美出來到了外庭。一會兒,新女婿派媒人送來兩匹冰蠶絲織成的絹,兩顆明珠。文信美拜謝後收下了,就被請到婚禮宴席上坐下,桌上擺設的山珍海味都不是人間煙火之食,也叫不出名稱來。主人遍告座中的賓客,贊揚文信美的文才,並且站起來說:「這次嘉禮,千載難逢。
  今天文豪光臨,群仙惠顧,希望能留下詩詞,作為洞府之寶,不知道可以嗎?」文信美推辭不過,就獻上《洞天花燭詩》一首:
  玄黃初分悶靈壤,峭壁穹崖絕來鞅。深嚴不遣俗人到,窈窕惟宜法宮敞。重重疊疊峙華構,畫棟凌霄掛金傍。丈人華蓋鈞軸相,佐治蓬萊生殺掌。
  神明自與世人異,婚嫁本無情慾想。陰陽動靜含橐簫,示有耦配非惚恍。高閒孰是可作對?震澤尊居百川長。時良日佳車輛多,瓊樹瑤柯頓成兩。烹龍蒸鳳設賓筵,考鼓撾鐘震霆響。蹇予凡陋忝司箋,利市平分珠與鏹。雍容喜得廁衣冠,儐期寧期近屏幌。庭丁絡繹進珍羞,座客紛紜雜談講。飲河鼹鼠愧盈腹,止魯鷓鴣慚厚享。幸觀花燭獻新篇,留與千秋洞天賞。
  眾賓客傳觀賞玩,都稱贊詩寫得瑰麗奇特。酒將盡,筵散席,眾仙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互相攙扶著出門。第二天,主人又在玄清內殿設宴,特別款待新女婿,專門讓文信美陪坐。文信美堅持推讓說不敢當,翁婿二人交相邀請,文信美這才入座。酒過三巡,新娘捧出二匹紅羅、二匹文錦作為謝禮。宴席散去之後,華陽洞主又派以前那二位使者送文信美回去。文信美回到家裡,家裡人十分驚奇,原來文信美失蹤已經半個月了。文信美把仙人送給他的東西全部賣掉,於是成了富家,子孫眾多,人們稱他們家為「遇仙文氏」,於潛人至今仍然對文信美遇仙這件事贊不絕口。

  泰山御史傳

  宋珪,表字孟瓚,是山東益都人。他們家祖上世代是農民,到他父親時才讀書成為鄉野中的儒生。宋珪生得英俊魁偉,長大後端莊嚴謹,勤於學習,每天記誦數千字。他家裡很窮,只能自食其力,隱居在鄉野中,以教授童蒙為生,非禮不義的事情從來不做,人人對他既敬重又害怕。行省的長官以孝悌、力田的名義向皇帝薦舉,皇帝沒有批復。集賢大學士阿魯渾撒裡上奏章說他堅守節操,恬淡謙遜,不競名利,不求仕進,應該用他來警戒那些追求名利的人,可皇帝又沒有批復。但宋珪對此都很淡漠。他的性格嚴厲剛毅,不能容忍別人的過失,每次都是當面批評指責,以至於面紅耳赤,怒髮衝冠,也不肯稍稍原諒,而人們也佩服他能規勸開導人,沒有人與他成為怨家。
  元至正二十年秋季八月半,宋珪在家閒居,忽然見黑雲四集,繚繞他的屋子,帥旗符節簇擁一個神人,像人間大官的模樣,把宋珪叫出來說:「東嶽大帝聽說你經學博洽,德行美善,但是不合於世,特地召你去做泰山御史台的御史。」
  宋珪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好趴在地上從命。神人即刻宣讀詔書說:
  東嶽天齊大王府:聽說準備束帛是為了徵求賢人,朕經常感到要想獲得賢士不容易。端正朝廷的綱紀,擔任執法的官吏,你的德才和職位相稱,定能勝任所擔任的職務。但這帝王的耳目之官,實際上關係著君主是否聰明,所以四處徵求在野賢人,把他提升到高位。儒士宋珪,公正無私,剛烈果斷。此前你正專心一志探求《詩經》、《尚書》的幽深奧妙,正內含美質演述《易經》卦象的貞吉。你安於貧困而樂於簞食瓢飲的儉樸生活,體味道的哲理而甘於韋帶皮衣的寒素服飾。顯赫榮耀常在你的身後,故授予你美官,讓你拜授御史實缺。從此,你舉發督察將常常侍候在帝王身旁,你的正直之言也將散聞於彈劾官員的奏章。期望你能超出挽住馬韁有澄清天下之志的范滂之上,又豈肯屈居於乘驄馬守正不阿的桓典之下。你要嚴正執法令奉承獻媚的人心寒,飛馳奏章令奸邪之臣喪膽。你不要辜負了這個清高顯貴的職位,要多考慮報答這種特殊的恩遇。啊!殺戮下天庭,福運從未受益於人世;繡衣御史站立在帝王左右,名聲重比泰山。希望你這位老成博學的儒生,能夠服從我新的任命,拜官為御史台御史。
  宋珪聽完詔書,拜了兩拜說:「帝命緊急,哪裡敢違背?只求稍稍緩一緩。」神人點頭同意,就先帶著隨從回去。宋珪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就安排處理家裡的事情,然後洗澡更換衣服,到了半夜,就死了。
  過了幾年,宋珪的朋友秦軫在福建尉的任上被罷免,回山東泰安州,不想在旅店裡遇到了宋珪。兩人說起往事,買酒暢飲。秦軫知道宋珪是鬼,而且詳細瞭解他死時的情況,於是就問他:「地下的官府,與人世間相同嗎?」宋珪說:
  「我與您陰陽不同路,您又何必知道呢?但念您是我的老朋友,又是儒生,說說也沒有關係。大抵陰間的政法注重謹嚴,用人上一絲不苟。只此泰山一府,所統領的七十二司、三十六獄,台、省、部、院、監、局、署、曹與那個廟、社、壇、[土單]、鬼、神,大的官如六卿之首太宰,則任用忠臣、有節氣有壯志的人及孝子、賢孫擔任,小一點的官則任用有道德的人、守法循理的官吏擔任,到最小的官,即使是社公、土地,也一定選擇忠厚積有陰德的百姓擔任。陰間尤其看重文學侍從之職,以前修文館缺少官員,到處搜尋,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也有人推薦了幾個人,這些人雖然很有文采,但是在世的時候,不遵守士大夫的操行,有的欺世盜名,有的違背自己良心乾壞事,趨炎附勢,都有缺點可以指摘。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在他們當中選了一個善於文辭的人,做了司言上卿。但近來又被墓靈塚伯探告他生前撰寫死者銘志時的嚴重失實,大肆接受潤筆的財物,多作超過實情的贊譽,以假知真,把愚人說成賢人,使善惡混淆,這是陰間的長官最最痛恨的,往往要按照妄語慌言的法律判罪,交付撥舌地獄執行,這是讀書人要深深警惕的,即使你有其它的優點,也不要想贖罪了。東嶽大帝因為他是君主左右的親近之臣,就對他加以饒恕。而他又縱酒貪杯,起草的表文屢次失誤,真是惡貫滿盈,天地之神共憤。我舉發並且彈劾了他,東嶽大帝異常憤怒,於是就把他打入地獄,隨即又奏明上蒼,現在已經明正典刑。你可把我彈劾的文章抄下來,拿回去給鄉親們看看,讓他們也知道這陰間的法度更是謹嚴,凡寫文章,務必注重誠實,不可以認為生前作的事,陰間地府不知道。《度人經》說:『護法眾天神記人的功與過,毫分不差。』這決不是空話。」說著,就拿出彈劾的文章,讓秦軫抄錄。現將這篇文章記載在下面:
  泰山御史台御史臣子宋珪,為了舉發查驗罪行一事:臣下聽說建立職位設置官職,本來是陰間和陽間共同的典制;持筆作文,實在是臣子應當做的事情。倘若曠廢職務,必懷奸邪,則必定要辨正名分然後加以定罪。罪行沒有什麼再比輕慢君王大的了,法律也沒有什麼再比欺瞞君主重的了。罪惡既然難以容忍,討伐怎麼能夠拖誕?私下查得修文館司言上卿某人,本是一個庸庸碌碌的俗人、一個昏庸迂腐的讀書人。生前玷污了士大夫的清名,巧於受人錢財而作稱譽不實的墓志文。死後妄傳清高的名望,仍善於沽名釣譽。他狂妄地自恃短淺的才識,愚蠢地嘗試鉛制小刀的鋒利。從小鬼中提拔,被擢升作了近臣,而後受到塚伯的責備,應該投入地獄,承蒙東嶽大帝原諒,特別恩賜保全,本應竭力效忠,感恩圖報。但是此官虎皮羊質,狼子野心,不考慮如何寫作文辭,盡其本職,只想喝酒吃肉,苟且過日子。他為人傲慢而且認為本來應該這樣,輕狂而不自檢束。他平時行蹤詭秘,賄賂卻公開進行。拔下頭髮也不足以數清他的罪狀,將他粉身碎骨也敵不過對他的處罰。他一向旁若無人,只曉得考慮自己。有所恃而終不反省,屢屢作惡而不知悔改。在東嶽大帝生日那天,神鬼都前來祝賀,三界神靈全都聚集,五嶽的使節都已來到,鐘鼓高懸,聖帝升殿,按常規要獻禮物、進呈表文祝頌,此人卻因為連日酗酒,臨場失誤,使群臣倉皇之間驚慌失色,只好聚集眾人湊合搜羅匆促成文。傲慢不恭,制裁的刑法條文都在;勸懲示戒,按照王法必定要加以誅責。又查得司言亞卿某人,此公把他看作為心腹之人,他也奏事此公像父兄一樣,提拔都出於他的門下,舉止行動局限在他的控制之下。
  每每忘記規勸諫諍,屢屢餡媚阿諛奉承,處世為人未免依附醜惡,要以示戒懲則應該用連坐法治罪。
  上述各犯應該捉拿送往[王圭]都鬼城,公開懲處他們的罪惡,鏟除這班奸惡之人,以端正法紀。因為他們是朝廷的官吏,所以要敬候您的裁決處置。
  抄完以後,秦軫對他說:「在下濫竽充列士族之數,沒有才能卻享有皇上給的俸祿。這回罷官回鄉,竟不知前程怎麼樣,今天幸好遇到你,希望能明確指示。」宋珪說:「老天討厭異族已經很久了,將會有真人天子在淮河、泗河一帶崛起,你是不能看到了。但你的子孫,應當能享太平之福。」
  秦軫說:「如果這樣的話,那麼時事早晚會有大變吧?一定會有戰爭的禍害,我恐怕會死在兵亂中吧?」宋珪說:「這事還遠著呢,不要憂慮。」秦軫堅持問他,宋珪提筆寫了八句話給他:「逢衢祿進,遇安祿槁。火馬行遲,金雞叫早。門心掘井,花頭去草。左陰右陽,後釋前老。」秦軫也不曉得這裡面說的是什麼意思,於是就收好放在袋裡。宋珪又對秦軫說:「老朋友多多保重!努力做善事!」然後做作揖告別離去,忽然之間不見蹤影了。
  後來秦軫因為別人的推薦而東山再起,做了衢州錄事,「逢衢祿進」的說法應驗了。沒多久,朝廷委派他代理西安縣的政務,在任上患了風痹症,幾個月都好不了,朝廷讓他停止職事去醫治,「遇安祿停」的預言又應驗了。秦軫很擔心自己的病,沒多久,竟然死了。後來好多管事情的人推斷他死的這一年,是丙午年的冬天。丙屬火,馬肖午。死的那天,是辛酉日的清晨。辛屬金,酉肖雞。「行遲」說的是臘月將盡,「叫早」說的是早晨的開始,全部都與預言相合,只是後面四句的意思沒有誰能夠知曉。誰知秦軫擔任錄事的時候,娶的一個妻子是開化人,時當亂離之際也無法送靈柩北上回歸故里,於是就把秦軫的靈柩葬在開化。從字形來看,「門中置井」成「開」,「花頭去草」成「化」。埋葬的地方左邊是岳母的墳為陰,右邊是大舅子的墓為陽。山前有道觀的廢墟,不就是說「前老」麼?山後有佛堂的破屋,這不是「後釋」的徵兆麼?秦軫被埋葬後,妻子兒女就留下居住在墓的附近,於是就成了開化人,明朝平定群雄割據以後,百姓都安樂和洽。秦軫有個孫子,官一直做到工部尚書。宋珪的話,雖然像是迂闊怪誕,但是沒有一句不應驗的。可見人的困厄顯達、出仕隱退、長壽夭折,興盛衰亡,乃至於生死葬埋,都有定數,沒有人能夠改變。有的人想用智力來戰勝定數,大多是自不量力啊!

  江廟泥神記

  四川眉州,離城三十里左右,有一個小集鎮。此鎮瀕臨江邊,鎮上有幾百戶人家,商賈貨物雲集,買賣十分興旺。
  江上有一座古廟,相傳是花蕊夫人費氏的祠堂,到今天還常常顯靈。這廟的附近有世家大姓叫鐘聲遠的,家裡富裕又崇尚禮義,喜歡聘請有名的老師。鐘聲遠的姐姐有個兒子叫謝璉,也是大族的子弟,就到舅舅家來讀書。謝璉儀表容貌俊秀嚴整,風度高雅,全然沒有貧寒讀書人那種迂腐的樣子,大家都很喜歡他,和他一同下棋,一起飲酒,談笑吟詩,惟恐謝璉離去。鍾家在私塾的後面,建造了一所特別大的園子,園裡有碧漪堂、水月亭、玩芳亭、醉春館、翠屏軒等建築。謝璉非常喜歡園中的幽靜雅致,在這裡休息住宿,將近一整月了。
  一天,謝璉偶然從外面回來,忽然見有四個女郎,年紀將近十五歲左右,娉婷窈窕,在玩芳亭旁嬉戲。謝璉以為是各位表妹,急忙上前作揖行禮。誰知到了面前一看,原來都不是。女郎們並不害羞躲避,仍然談笑自若。謝璉問她們:
  「小姐是誤入此地吧?」其中一位女郎回答說:「我們姊妹是東鄰花家的女兒,很早就聽說花園美麗,奇花芬芳,異卉盛開,所以手拉手來此地賞玩。沒有想到被郎君看到,希望不要感到奇怪!」謝璉猜想這是鄰居女子互相往來,也不感到奇怪。
  到了夜晚,謝璉快要睡覺的時候,忽然聽得窗格間軋軋發出聲響,好像有人在外敲推。謝璉起來一看,原來是白天所見過的女郎中的一個,突然進入門內,向謝璉行禮,和顏悅色,輕聲細語地說:「奴家容貌平平,體質衰弱,偶然能見到您光華的容范,突然動了柔情,不能控制自己的慾望,因此不可忍受,所以冒犯禁令前來會你,違反禮義不惜私奔。恭敬地抱持被子牀帳,進獻枕席侍寢。」說完,就請謝璉上牀,相互交媾,尋歡作樂。謝璉開玩笑地問她:「那三位女郎在什麼地方?怎麼就你一個人來呢?」女郎說:「姑且等待明天晚上,我會把牀笫的歡樂分給妹妹們的。」接著,隨口吟誦了一首詩:
  翠翹金鳳鎖塵埃,懶畫長蛾對鏡台。誰束白茅求吉士?自題紅葉托良媒。蘭質未滅心先蕩,蓮步初移意已催。攜手問郎何處好,絳帷深處玉山頹。
  一會兒,月亮下山,雞叫聲漸漸響起,女子手拿衣服起來說:「奴家回去了!」隨即悄悄離去。第二天晚上,謝璉焚了一爐好香,開窗等待,女郎果然和一個人來到,笑著安撫謝璉說:「昨天晚上那種歡樂,希望讓給小妹。」又對妹妹說:「你好好照顧郎君,好好做新娘吧。」接著就緩步出門回去了。她的妹妹與謝璉親熱起來,談笑纏綿,同枕共被,同她姐姐一樣。妹妹的性格機智靈巧,也能作詩,就作了一首詩贈給謝璉:
  赤繩緣薄好音乖,姊妹相看共此懷。偶伴[女亙]娥辭月殿,忽逢僧孺拜雲階。春生玉藻垂鴛帳,香噴金蓮脫鳳鞋。魚水交歡從此始,兩情願保百年諧。
  吟誦完畢,小妹緩行告別回去。謝璉囑咐再來。小妹說:「不要多說,管保不會讓郎君一人獨睡。』」這天晚上,大姊又送三妹來到。謝璉想讓她們都留下來,大姊推辭說:
  「等郎君做了四次新郎之後,我們姊妹會分別侍寢,週而復始。」謝璉隨即就與三妹親近,並且向她索要詩篇。三妹回答說:「我慚愧沒有曹植七步吟詩的天才,又不是二個姐姐的對手,怎麼會有這個能耐呢?」謝璉堅持要求,三妹這才吟誦道:
  蘭房悄悄夜迢迢,獨對殘燈恨寂寥!潮信有期應自覺,花容無媚為誰消?愁顰柳葉凝新黛,笑看桃花上軟綃。夙世因緣今世合,天教長伴董嬌嬈。
  一會兒,雲雨完畢,夜色已深,三妹殘妝尚存,鬢亂釵橫,整飭衣袖起身,對謝璉說:「今晚四妹給郎君做配偶,我們姊妹不可能都來,大姊自會送她來此。」當夜二更光景,四妹果然盛裝與大姊前來,與謝璉行夫婦之禮,山盟海誓,暗訴衷情,也作一首近體詩:
  每到春時懶倍添,綠窗慵把繡針拈。奇逢詎料諧鴛耦,吉卜寧期葉鳳占?鬢亂綠鬟雲擾擾,手籠紅袖玉纖纖。明珠四顆皆無價,誰似郎君盡得兼?
  從此以後,四個女郎輪流分番,每晚有二人陪謝璉睡覺。謝璉私下想自己一個白面書生,能獲得如此豔遇,一個已經很稀罕了,何況是四個女郎。於是作了一篇《峨眉古意》以自賀。詩為:
  峨眉古郡天下雄,煙巒雪嶺百千峰。鳥道縈紆通劍外,狼煙迢遞逗蠻中。巴江蜀水人間險,曲道滇池化外通。九姓羌夷來部落,諸蕃巢穴入提封。
  提封形勝稱吾土,畫戟朱門不可數。汗血名駒白日調,繭栗肥牛清夜煮。交衢開市馳輕轂,廣廈喬林開別墅。橫鞭馬上揖相逢,投果車中目相許。少事豪華厭俗塵,惟將詩酒樂閒身。腰橫寶帶齊誇俊,家賜銅山不畏貧。寶帶銅山容易得,難買嬋娟好顏色。寧期向月得窺囊,詎料看花遇傾國?傾國傾城絕世顏,水蒼刻釧赤瑛環。美目盈盈溢秋水,長眉淡淡掃春山。春山八字爭妍媚,姨姨妹妹皆殊麗。
  凝妝謾羨翠樓娼,薦枕徒聞紅拂妓。琥珀枕邊盟誓存,玳瑁簾前燭燼昏。戀戀柔情隨幕雨,依依好夢逐朝云。解玉遺香鎮求耦,調鉛傅粉忍拋群?菱花明鏡當窗照,柏子奇香錦袖薰。奇香縹緲滿蘭房,終宵達旦恒芬芳。真真燕燕排魚隊,小小鶯鶯列雁行。魚隊雁行陪雁侶,鳳管龍笙作龍語。褪山雞頭帶笑捫,奪得鸞篦稱嬌與。露重星稀銀漏沈,並蒂芙蓉籠錦衾。蓮嬌藕嫩美同貌,蘭香蕙馥美同心。
  醞藉風流多態度,回晝為宵豈相妒。密約應愁阿母猜,幽情肯向旁人訴?幽懷密約付誰知,天長地久萬年期。願為蝴蝶長相逐,願學鴛鴦免別離。卓氏文君異閭裡,南威西子非同氣。窈窕娉婷出一門,一門四妙兼雙美。踽踽涼涼游子妻,煢煢獨獨只孤棲。腸斷愁聽子規鳥,春來春去樹梢啼。
  詩成之後,謝璉寫出來給女郎看。女郎們競相傳觀賞玩,齊口稱贊,認為是很少有人能唱和的作品。只有大姐默然不語,很久才長歎說:「奴家四人是堂姊妹,都是閨房裡的處女,尚未許配人家,因為偶然窺賞園花,隨即私奔,承蒙郎君不嫌棄,特別恩賜憐愛。只擔心歲月難留,佳期易失,郎君難免要娶媳婦,妾身卻不能再嫁人。織回文錦寄給丈夫,徒有蘇若蘭的才思;離魂與夫婿一同逃跑,苦無張倩娘的能力。白白地讓鸞鳳分飛、燕鴻互別,悠悠千古的遺恨,耿耿深長的思念,仔細想今日的歡樂,恐怕會成為他日的大禍啊。」三個妹妹聽了後,也都歎息抽泣著回去了。
  又過了一年多,謝璉的父母果然派人來叫謝璉回去完婚。女郎們聽到這個消息,都來與他告別,當夜都宿在書齋。謝璉一一與她們溫存,均分恩惠。天將破曉,四妹對謝璉說:「大姊往日的預言今天應驗了。按照上天所定的氣數來說,還有一年的緣份未完。只願琴瑟好合,伉儷和諧;人生至樂,沒有能超過此時此刻的了。希望能深切懷念我們這些家世低微的人,莫要輕易背棄。郎君成親之後,要尋求方便來這裡,奴家姊妹們仍當踮起腳跟,望穿雙眼,在翠屏軒下等候郎君歸來。」隨即拔下一對金掩鬢作為送行的禮物。
  其他三位姐姐也拿出翠鈿、銀鐲、耳璫送上,說:「回去送給您的妻子,稍稍傳遞我們的深厚情意。」然後與謝璉灑淚分別。謝璉把她們的禮物都收藏在書箱中。
  謝璉到達家裡後,婚期已經臨近。婚禮之後,家庭很和睦,但是對四位女郎的思念之情,卻從未間斷過。結婚滿月之後,妻子回娘家問父母安寧去了,謝璉孤枕獨眠,忽然在夢中與四位女郎相見,像以前那樣交媾歡樂。事完以後,三妹起身說:「與郎君長久離別,沒有什麼可以表示歡樂,讓我跳回風舞吧。」於是揚起翠衣,翻舞羅袖,即使趙飛燕的輕盈、公孫大娘的神捷,也不足以比擬其舞姿的奇妙。跳完舞,大姊作《回風之曲》道:
  有淑人兮邦之媛,瓊明月兮紉蘭荃。揚輕軀兮掌上,翻長袖兮筵前。初鴻驚兮巧周旋,忽惟舉兮何蹁躚?雲鬟墜兮玉珥,文席委兮珠細。羌宛轉兮妖且妍,奇莫敵兮妙莫傳!倏低昂兮既罷,蹇良夜兮如年。
  二妹也對四妹說:「又歌又舞,足以慰藉被遺棄的怨苦。
  我和你應當做些什麼呢?」於是取出一枝玉簫交給她說;「四妹善於此道,希望不要吝惜技藝。我倚曲唱和,不也很好?」
  四妹欣然說:「這太好了!」於是從容不迫地吹奏了三遍。簫音清幽和諧,婉轉細嫩,幽怨並且岑寂,就像夜露使寒蟬感到陰冷,就如秋雲乘著清新的風直上藍天。二妹也皺起眉頭,歌唱應和。她首先唱道:
  玉指兮冰容,寫幽思兮訴深衷。裊裊兮餘音,駐彩雲兮明月中。
  接著又唱道:
  珠露零兮簫韻清,幽修鳳語兮和且平,歡樂未極兮空復情。
  又再次唱道:
  紫簫咽兮夜無嘩,寶篆微裊兮燭垂花。沙欲沒兮夜欲闌,聊逍遙兮暫為歡。脫花鈿兮收明璫,舒衾淡兮歸洞房。齊交頸兮如鴛鴦,銀漏短兮歡娛長。但悲白日兮上扶桑!
  謝璉正在側耳聆聽,忽然鼓樓嗚角,寺廟敲鐘,他推開枕頭,伸了一個懶腰,原來卻是南柯一夢。但是,夢中的詞曲都能回憶起來,於是起身抄錄了下來。謝璉總是牽掛這四個女郎,就假托要完成學業,前往舅舅家就讀。四位女郎慶幸謝璉再來,愛憐眷顧,超出往常。謝璉對她們說起夢中的事,女郎說:「這是夫婦思念深切,所以表現在夢寐中,不值得奇怪。」謝璉留戀這幾位女郎,平時只呆在書房,半個多月中,也不和舅舅照面。舅舅對他的行蹤很懷疑,一天晚上暗中出來到園中,想看看外甥到底在幹什麼。只見謝璉與諸女郎正在賞月,談笑正濃。舅舅急忙進去呼喚外甥,女郎們突然之間驚逃奔散。舅舅隨即對謝璉嚴加詰問,謝璉始終不肯把詳情說出來。他舅舅對妻子說:「後花園園地寬闊,樹木繁多,即使沒有花月之妖,也有水石之怪。謝璉很英俊,人又長得端正,難道不會被妖怪迷惑嗎?還是趕緊送他回家,只恐怕時間一長他會得病。」於是命令僕人送謝璉回家。
  謝璉到家後,不出半年,因為思念女郎的緣故,他果然染上了重病,神情恍惚,說話斷斷續續,躺在牀上奄奄一息,長久不能痊癒。鐘聲遠親自前去探望外甥,並把他發現的事情全部告訴了謝璉的父母。他的父親再三詢問,謝璉這才吐露實情,並且把所得的詩作以及金掩鬢等物品拿出來,一看,原來都是泥捏的。他父親知道兒子已遭受鬼妖的禍害,就與鐘聲遠一起到園中訪查,但是並沒有蹤跡。於是就前往花蕊廟求籤,當他們經過東邊廊屋的一個小房間時,帳幕遮掩,人跡罕到,揭開帳幕一看,只見上面題著「巫山神女之位」,塑有四位美女的泥像,東邊坐著的一人少了一對掩鬢,右邊二人臂上缺少兩個鐲子、耳朵上少了一副耳璫,左邊一人臉上脫落兩枚花鈿。謝璉的父親大為驚慌,拿出泥捏的物品,一一放回原處,都相吻合。隨即用手砸碎四位美女像,命令僕人全沉到江裡,然後回家。這以後一個多月,謝璉的病也好了,怪魅從此絕跡了。

  芙蓉屏記

  元至正十一年,江蘇儀征有一個叫崔英的,家裡極其富裕。不久,憑借父親的庇廕得官,補浙江溫州永嘉縣尉,帶著妻子王氏前去上任。途經蘇州,停船稍事休息,買了紙錢、祭祀用的牛羊和甜酒,到神廟祭拜。祭祀完畢,就與妻子在船艙裡酌飲。船家看到他們的酒杯都是金銀製作,立即起了壞心。當天夜裡,船家把崔英沉入江中,把家僮、婢女全部都殺了,對王氏說:「你知道不殺你的原因嗎?我第二個兒子還沒有娶妻成家,現在替人撐船到杭州去了,一兩個月才能回來,然後和你成親,你就是我們家的人了。所以,你盡管放心,不要害怕。」說完,把崔英的財物盡行席捲而去,並且以媳婦稱呼王氏。王氏假意應承他,勉力替船家料事家務,竭盡巴結討好之能事。船家暗中高興找到一個好媳婦,逐漸熟悉,不再防備她。
  如此一月有餘,正好碰到了中秋佳節,船家大擺酒席,喝得酩酊大醉。王氏等眾人睡熟了,輕身跳上了岸,一口氣走了二三里路。忽然間迷了路,四面都是水鄉澤國,只有蘆葦、茭白、蒲柳,一望無際。她出身良家,小腳纖細,實在受不了跋涉的痛苦,又擔心船家追尋,於是盡力奔走。
  過了好久,東方漸漸發白,遠望樹林中有一所房屋,王氏急忙前去投奔。到了那裡,門還沒有開,隱隱約約聽見有鐘磬的聲響。過了一會兒,一個女僮來開門,原來是一座尼姑庵。王氏逕直走進去,庵主問她為什麼來這裡,王氏也不敢把實情說出來,就騙她說:「我是真州人,公公到江浙做官,帶著全家一起上任,到達任所後丈夫便亡故了。我守寡守了好幾年,公公又把我改嫁給永嘉縣崔縣尉做第二個妻子,他家大娘子很兇悍,難以侍候,常常萬般鞭打辱罵。近日丈夫離任回家,停船在此,因為中秋要賞月,就叫我取出金杯飲酒,不料我偶然失手,杯子落到了江裡,大娘子大怒,一定會打死我,於是我逃生到了這裡。」
  庵主聞言說道:「娘子既不敢回船上去,家鄉又遠,如要另求配偶,倉卒之間也沒有好媒人,孤苦伶仃一個人,打算到哪裡安身呢?」王氏聽後,只是哭泣而已。老尼姑又說:
  「老身有一句話相勸,不曉得您的意思怎麼樣?」王氏說:
  「假如老師父有什麼好去處,即使死也沒有遺憾!」老尼說:
  「這間庵寺偏僻,遠在荒涼的水邊,很少有人到此,整日與茭白、蕪青做鄰居,與鷗鳥、白鷺做朋友,幸得一二同位,都是五十歲以上的人,幾個侍者,也都淳樸謹慎。娘子雖然年輕貌美,無奈時機不順,命運不好,何不捨離愛欲,覺悟此身如幻,披上法衣,削去青絲,就在這裡出家?禪榻佛燈,晨飧暮粥,聊且隨緣度過歲月,難道不比做人家小老婆、受今世苦惱、結來生冤家強嗎?」王氏聽了這番話,拜謝道:「這正是我的志向。」於是就在佛前落髮做了尼姑,起了個法名叫做慧圓。
  王氏讀書識字,書畫文章都很在行,還不到一個月時間,就已通曉了佛典,大受庵主的敬重禮待,凡是庵內大小事務,沒有王氏的過問,沒有一件敢自作主張的。王氏人又寬厚善良,庵中人人都喜歡她。她每天在觀音像前禮拜百來回,暗訴心事,即使隆冬盛夏也不間斷。參拜後,就身居靜室,外人很少見到她面。
  如此一年有餘。一天,忽然有施主到寺院遊覽,院主留他吃了齋飯後回去。第二天,拿了一幅芙蓉畫來施捨,老尼就張掛在白屏風上。王氏經過看到了,認出乃是崔英的手筆,於是就問庵主這幅畫是從哪裡來的?庵主說:「方才一位施主施的。」王氏又問:「這位施主姓什麼名什麼?現在住在什麼地方?以什麼為生?」庵主回答說:「是本縣的顧阿秀,兄弟二人以撐船為業,近年來家裡很富裕,有人說他們在江湖裡行劫掠奪,也不知是否這樣?」王氏再問:「他們常到這裡來麼?」庵主回答說:「很少到這裡來。」王氏默默記住顧阿秀的姓名,然後提筆在屏上題了一首詞:
  少日風流張敞筆,寫生不數黃筌。芙蓉畫出最鮮妍。豈知嬌豔色,翻抱死生冤!粉繪淒涼疑幻質,只今流落誰憐!素屏寂寞伴枯禪:今生緣已斷,願結再生緣。
  這首詞的詞牌叫《臨江仙》,但是尼姑們都不曉得詞意說的是什麼。
  一天,在蘇城裡有一個叫郭慶春的,有一些事到庵寺來,看到了芙蓉畫和題詞,欣賞它的精緻,就買回去作為清雅的玩物。正巧有個御史大夫高公,名叫納麟,退居姑蘇城,最喜歡書畫,大肆募集,郭慶春就把畫屏獻給了他,高公把它掛在內書房,還沒有功夫問這幅畫的來歷。這時外面有人拿了四幅草書,插個標記要賣。高公拿過來一看,字的風格像懷素,清勁脫俗。於是就問:「是誰寫的?」那人回答:「是在下自己學寫的。」高公看他的相貌,不像庸俗的人,就詢問他的姓名籍貫。那人皺著眉頭回答:「我姓崔,名英,表字俊臣。世代居住在儀征,憑借父親的庇廕補永嘉縣尉,帶著妻子一同上任,自己不小心,被船家暗算,把我沉入江中,家財妻子,也無法顧及了。幸好我小時候學會游泳,潛在水中,估計船家走遠了,才爬上岸來投奔百姓家。
  我渾身濕漉漉的,沒有一文錢在身邊。多虧這家主人善良,把乾淨衣服拿出來讓我換了,還用酒食招待我,又送給我盤纏錢,打發我說:『既然遭到強盜打劫,理應告官,我不敢多留你,恐怕受到連累。』我隨即問路進城,到平江府舉報,到現在已經等候了一年,杳無音訊,只好賣字度日,不敢說擅長書法,沒有想到拙劣的書法,會上達尊長閱覽。」
  高公聽了他的話,深為憐憫,就說:「足下既然如此,現在愁也沒用,不如暫且留在我的西塾,教幾個小孫子寫字讀書,不知道意下如何?」崔英感到非常幸運。高公隨即帶他進入內書房,安排酒席與他歡飲。崔英忽然看到屏上的芙蓉,不覺泫然下淚。高公感到奇怪,就問他緣故。他說:
  「這是船中丟失的物品之一,是我的手筆。怎麼會流落到這裡?」他又誦讀了畫上的題詞,接著說:「這是我妻子所作。」
  高公問:「你憑什麼來辨別?」崔英說:「我熟悉她的筆跡。
  況且詞的意思很明顯,真是拙荊所作無疑。」高公說:「如果這樣的話,應當為足下擔負起捕盜的責任。你姑且保密。」
  然後就在公館裡安排崔英住下。
  第二天,高公秘密地把郭慶春召來問話,郭慶春說:
  「這幅畫是從城外尼姑庵裡買來的。」高公即刻派人到庵寺宛轉地盤問老尼:「這幅事是從誰手裡得到的?是誰在上面題詠的?」幾天後來報告說:「畫是本縣顧阿秀施合,詞是本寺尼姑慧圓題寫。」高公又派人去游說庵主:「夫人喜歡念誦佛經,但是沒人做伴。聽說貴庵小師父慧圓明心見性,願意禮請為師父,希望不要推卻。」庵主不同意,但慧圓聽了後。
  很希望出去,或許可以借這個機會報仇,所以老尼也不便阻攔她。高公命令將轎子直接抬進內室,讓夫人陪她同寢。抽閒暇的功夫,夫人詳細問她的家世。王氏淚如雨下,把實話告訴了夫人,並且把題詠芙蓉詞的事也一並告訴了夫人,她還說:「強盜不在遠處,就在本縣,只求夫人轉告高公,倘若能捕得罪犯,洗刷先前的恥辱,以此來祭奠九泉之下的丈夫,那麼高公、夫人的恩德就如同天地了!」王氏還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就在這裡。夫人把這番話告訴了高公,並說:
  「王氏讀書識字,心性貞節賢淑,決不是小家女子。」高公知道慧圓是崔英的妻子已經沒有疑問,就囑咐夫人要好生看待她,但是全然不同崔英說起慧圓的事。
  高公又派人查得顧氏兄弟的住址所在及平日的出沒行徑,但是不敢輕舉妄動。只是讓夫人暗勸王氏留起頭髮返俗。又過了半年,朝廷差遣進士薛溥化做監察御史,巡視平江府。薛溥化乃是高公過去的手下屬官,高公知道他精敏有手段,就把此事細細說給薛溥化聽。薛溥化乘其不備,逮捕了顧氏兄弟,發現永嘉縣尉的授官文書和崔英家裡的財物都在,只是不見王氏的下落。嚴刑拷訊顧阿秀之後,顧才說:
  「當初確實是想留下王氏做二兒子的配偶,因為她應承了,所以也不再防備,不想當年八月中秋被她逃走,不知道她到哪去了。」薛溥化隨即將盜賊處以極刑,而把贓物發還給了崔英。
  崔英準備告別高公前去上任。高公說:「待我替足下做媒,娶妻以後再去上任,也不算遲呵!」崔英感謝道:「我與糟糠之妻同居貧賤已多時了。今天不幸流落他方,死活還不知道。而且我單身到任所,待以時日,萬一天地可憐我,如果她尚在人世,還可指望我們伉儷重新會合。感謝您的大恩大德,我崔英到死也不會忘記。至於另行娶妻的話,我是不想聽到了。」高公悲傷地說:「足下如此高尚的德行,老天必定會保佑你。我哪裡再敢強行逼迫你娶妻呢?只是容老夫為你設宴餞別,然後你再起程。」
  次日設宴餞行,平江府各位官員和郡中的名人都到了。
  高公舉杯對大家說:「老夫今天為崔縣尉了卻今生緣。」眾賓客都不曉得是什麼意思。高公讓人叫慧圓出來,那就是崔英原來的妻子。夫婦相抱大哭,沒有想到又能在這裡相見。高公詳細說明了來龍去脈,並且拿出芙蓉屏給眾人看,大家這才知道高公所說「了今生緣」,乃是崔英妻子寫的《臨江仙》中的句子,而慧圓則是王氏在庵寺中的法號。滿座的人都為他們夫婦唏噓不停,眾口稱歎高公大恩大德的不可企及。高公又送給崔英一個僮僕一個婢女,又送給他不少盤纏,然後讓他們上路。
  崔英永嘉任滿回來,重過姑蘇,而高公已經亡故了。夫婦二人號陶大哭,如同死了親父母一樣,隨後就在高公墓前建起水陸道場三晝夜,報答大恩後才離去。王氏從此以後發誓要長吃齋食,念觀音不停。儀征的才子陸仲楊,作了一首《畫芙蓉屏歌》專門記載這件事,現在抄錄下來以告誡世人:
  畫芙蓉,妾忍題屏風!屏間血淚如花紅。敗葉枯梢兩蕭索,斷縑遺墨俱零落。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隻影成漂泊。成漂泊,殘骸向誰托?泉下遊魂竟不歸,圖中豔姿渾似昨。渾似昨,妾心傷,那禁秋雨復秋霜!寧肯江湖逐舟子,甘從寶地禮醫王。
  醫王本慈憫,慈憫憐群品。逝魄願提撕,煢嫠賴將引。芙蓉顏色嬌,夫婿手親描。花萎因折蒂,乾死為傷苗。蕊乾心尚苦,根朽恨難消。但道章台泣韓翊,豈期甲帳遇文簫。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棄。
  幸得寶月再團圓,相親相愛莫相捐。誰能聽我芙蓉篇?人間夫婦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憐。

  鞦韆會記

  元朝大德二年,孛羅因為是已故丞相齊國公的兒子,做了宣徽院使。當時奄都刺任僉判官,東平五榮甫任經曆官,三家相聯住在海子橋西。宣徽雖出生相門,窮極富貴,屋宅宏大壯麗,沒有人比得上他,但他讀書識字,擅長文學,禮賢下士,所以當時人們都一致稱誦他。宣徽的宅第後面有一座杏園,取「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的意思,園中花卉的奇特,亭榭的漂亮,成為貴族人家之冠。每年春天,宣徽的各位妹妹、幾個女兒,總要邀請院判、經歷兩家宅眷,在園中設立鞦韆遊戲,大擺宴席,終日歡聲笑語。各家隔一天也設宴答謝,從二月末到清明後才結束,稱之為「鞦韆會」。
  一天,正巧樞密院同僉官帖木爾不花的公子拜住經過杏園外面,聽到園中歡笑聲,就在馬上抬起身一看,正好看到鞦韆蕩起,歡聲正濃,就藏身在柳蔭中偷看,看到宣徽的女兒個個都是絕色佳人,於是久久不忍離去。管門人發覺後,跑去報告宣徽,宣徽急忙叫人去追拿他,拜住卻已經逃走了。
  拜住回到家裡,把自己的發現告訴母親。母親知道他的意思,就央求媒婆到宣徽家說親。宣徽說:「該不會是前日爬牆偷看的兒郎吧?我正好要選女婿,讓他到我家來讓我看看,才貌果然好的話,我就同意結親。」媒婆回去報告同僉,同僉讓拜住修飾打扮一番,然後到了宣徽家中。宣徽見他是個俊美少年,心裡已有幾分喜歡,但不知道他的才學怎麼樣,就想試他一試,說:「你喜歡看鞦韆,何不以此為題,《菩薩蠻》為調,填寫南詞一首,可以嗎?」拜住一揮而就,用蒙古文寫道:
  紅繩畫板柔荑指,東風燕子雙雙起。誇俊與爭高,更將裙係牢。牙牀和困睡,一任金釵墜。推枕起來遲,紗窗月上時。
  宣徽雖然喜歡他才思敏捷,但是又擔心是事先作好了的,或是人家預相幫作的,於是安排盛宴款待地,席間,再讓他用《滿江紅》詞吟誦樹上的黃鶯。拜住受命後攤平剡溪紙,用漢字寫完後呈送給宣徽看。宣徽讀後大喜,說:「遇到好女婿了!」隨即當面將第三夫人的女兒速哥失裡許配給拜住,並請三夫人叫女兒出來,與拜住相見。其他女兒都在窗縫中偷看,見拜住一表人才,私下向速哥失裡祝賀道:
  「真可以說是『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啊!」於是同僉選擇吉日下聘禮。禮物之多,詞翰之雅,哄傳於京都,都認為是一大盛事。現將拜住的《滿江紅.鶯》詞附記在這裡:
  嫩日舒晴,韶光豔、碧天新霽。正桃腮半吐,鶯聲初試。孤枕乍聞弦索悄,曲屏時聽笙簧細。愛綿蠻、柔舌韻東風,愈嬌媚。幽夢醒,閒愁泥。殘杏褪,重門閉。巧音芳韻,十分流麗。入柳穿花來又去,欲求好友真無計。望上林、何日得雙棲?心迢遞。
  不久諫官看到同僉家豪華闊綽,就上本參他為官不廉正,同僉竟然因為貪污而丟官,收捕關押在御史台監獄。不幾天他就在監牢裡得了病,因為是大臣,按照元朝律例,可以暫請釋放,回家醫治。可還不到十天,同僉竟然病死了,且全家也都被感染上了疾病,不到一個月就死得盡絕,獨剩下拜住一個人。轉眼之間,同僉家冰消瓦解,家室空破,財散人亡。
  宣微本來打算把拜住叫回家來收留他,教他讀書,供養他上學,無奈三夫人執意不肯。宣徽的妻妾雖多,而惟有三夫人最受寵愛,執掌家政大權,她看到別的女兒都嫁了富貴之家,只有自己女婿家反而如此衰敗,所以決意要悔親。女兒速哥失裡勸說母親道:「結親就是結義,一與別人訂立盟約,就始終不可更改。女兒不是沒有看到各位姊妹家的繁榮興盛,心裡也是羨慕的,但是寸絲為定,鬼神難欺,怎麼可以因為他家貧賤就想毀棄婚約呢?」父母不聽她的勸告,硬將她另許平章闊闊出的兒子僧家奴,平章家禮儀的隆盛,比前番同僉家大為超過。成婚那天,花轎抬到半路,速哥失裡暗中解下纏腳的紗帶,在轎子中自縊,等到花轎抬到門口,新娘子已經氣絕身亡了。三夫人急忙叫人把愛女抬回家裡,眼見救不活了,只得把嫁妝和夫家的聘物,全部放在棺材內入殮,並把棺木暫時寄存清安寺中。
  拜住聽說變故後,當夜偷偷趕往寺廟哭奠。哭完後,用手敲打棺木說:「小姐有否聽到,拜住在這裡呵!」忽然棺木中低低應答說:「郎君可以打開靈柩,我已經活過來了。」拜住環顧四週,棺木漆釘牢固,無法開啟。於是就同僧人商量道:「勞駕師父們幫忙,開棺的罪名,我一人承當,不會連累你們。開棺之後,棺木中的所有東西,當與師父共同分享。」僧人本來就知道棺中隨葬品十分豐厚,也萌生了貪利之心,於是就用斧頭撬開棺蓋。速哥失裡果然活了過來,兩人彼此欣喜如狂。速哥失裡脫下手上的一對金釧和頭上的一半首飾,酬謝僧人,其餘剩下的還值幾萬貫錢。於是又央托寺僧買些漆來整修棺木,不讓事情洩露出去。拜住隨即帶著速哥失裡遠走高飛,來到了開平府。在那裡住了一年,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底細。由於他們身邊所帶的財物豐厚,加上拜住又開館教幾個蒙古學生,每個月都有薪水,所以生活比較優裕。
  不料一天朝廷旨意下來,讓宣徽出任開平府尹。宣徽下車伊始,就想聘請一個幕賓,但是開平府的讀書人非常少。
  有人就告訴宣徽:「近來有個士人從京都攜帶家眷來此地居住,他也是色目人,在民間設館授徒,確實有學問。府尹如果要請幕賓,只有此人最合適。」宣徽急忙召請,原來卻是拜住。宣徽本來料想他一定流落死亡了,沒想到他面色紅潤,衣服整齊,心裡感到很奇怪。就問:「你怎麼會到這裡的?娶了誰家女子?」拜住把實情告訴他。宣徽不相信,派人將拜住的妻子用轎子抬來,果真是速哥失裡,全家為之驚動,大家又喜又悲。但是宣徽仍然疑心是屈死鬼假托人形,來幻惑年輕人,暗中派人到清安寺詢問僧人,僧人說的話與拜住一樣,於是就打開棺木,原來真是一具空棺材而已。使者回來報告宣徽,宣徽夫婦又慚愧又感歎,對待拜住更加仁厚,招他做了上門女婿,最後終老在宣徽家。
  拜住有三個兒子:長子教化,官做到遼陽等處行省左丞,很早就亡故了。次子忙古歹、小兒子黑廝,都是值宿殿衛,可以佩帶器械。忙古歹先死,黑廝做官做到樞密院主官樞密院使。明兵打到燕地時,元順帝駕臨清寧殿,召集三宮的皇后妃子、皇太子,一同商議躲避明兵的事情。黑廝與丞相失列門哭著勸諫道:「天下,乃是世祖打下的天下,應當死守。」元順帝不聽,半夜打開建德門逃跑了,黑廝也跟隨著進入沙漠,後來就不知道結局如何了。

  至正妓人行

  明永樂十七年,我從桂林府謫役河北房山。這年冬天,在旅館裡與一個被遺棄的姬妾不期而遇。這位婦女雖然沉淪塵世,有衰老的體態,但是談笑起來風韻猶存,並且仍把紫簫帶在身邊。詢問她的詳細情況,才知她原是京都的妓女,因為才貌雙絕,隸屬官妓並在內廷供奉。由於朝代的嬗遞,她準備剪去頭髮做尼姑,結果沒有成功。不久,又轉嫁給有戶籍的平民,更加淪落。現在年老沒有依靠,跟著孫子在土木工地混飯吃。我叫了一桌酒與她一起飲用,讓她用紫簫吹幾個調子。她演奏完後,就與我一同談論過去,她說起至正年間的繁華富貴的往事,就好像親眼看到一樣。但是每追念起一件往事,心裡就又悒鬱不快,難道古往今來,紅顏薄命,應當這樣麼?我為她情感縈回,心緒淒然,感慨長歎,並且被她的遭遇所感動,就寫了一首長詩送給她,題目就叫《至正妓人行》。只是文才枯稿衰落,還不能寫出她的情狀的萬分之一。憂鬱的時候,拿來讀一讀,並不能安慰那個人,只不過聊以從中自作解脫而已。詩曰:
  桃花含露傷春老,蓮葉欺霜悴秋早。紅飄翠殞誰可方?大都妓人白頭媼。言辭婉媚雖足愛,顏色萎摧寧再好?姿同蒲柳先凋零,景近桑榆漸枯槁。
  我役房山滯客邊,客邊意氣已非前。螺杯漫想紅樓飲,雁柱徒杯錦瑟弦。晏歲荒村因邂逅,芳尊小酌且留連。陽台楚雨情磨滅,舞袖弓鞋事棄捐。於今淪落依草木,天寒幽居在空谷。爺娘底處認墳墓,姊妹何鄉尋骨肉?初謂終身永歡笑,那知末路翻撈轆!莫惜縹囊紫玉簫,暫吹絳闕瑤台曲。停觴起立態如癡,斂衽躊躇半餉時。凝情徘徊傾聽久,微茫杳渺度腔遲。嬌疑淺嘗鶯求友,嫩訝呢喃燕哺兒。
  巨壑潛蛟驚起蟄,危巢別鵠苦分離。分離或變成淒切,淒切愈加音愈咽。蕩子江湖信息稀,疲兵關塞肌膚裂。似啼似訴復似泣,若慕若怨兼若訣。孤舟嫠婦旅魂消,異域累巨鬢毛折。參差角羽雜宮商,微韻紆徐巧抑揚。墜絮游絲爭繞亂,哀蛩怨蚓互低昂。呦呦瑞鹿剔靈囿,噦噦和鸞集建章。楚弄數聲諧洗簇,氐州一曲換伊涼。伊涼瀏亮益閒暇,塤琴笛笙皆在下。踞踽鏗鏘韻碧霄,機梭浙瀝鳴玄夜。
  須臾眾調多周遍,返席重論盛年話。一自干戈遽擾攘,幾多行輩遄論謝。記得先朝至正初,奴家才學上頭顱。銀環約臂聯條脫,彩線成絨綴芳亭。博局倦餘邀欄賭,鞦韆蹴罷倩人扶。纖腰數被鄰姬妒,鬢髮常煩阿姐梳。羽林英俊馳輕轂,慣向媽家通夕宿。鳳枕鴛衾肯暫辜,蜂媒蝶使交相屬。冰容反懼脂粉累,香體匪藉沉檀浴。退居始替興聖班,內使傳宣又催促。宇宙雍熙百姓安,仁覃四裔復三韓。
  畏吾選作必赤者,欽察恩深答刺罕。已見拂林呈[王乾][王乾],還聞緬甸貢瑯。丹楹陡峻棲烏鵲,華表玲瓏鏤角端。神洲形勝真佳麗,鬱鬱蔥蔥蟠王氣。五穀豐登免稅糧,九重娛東耽聲妓。廣寒宵得侍乞巧,太液晨許陪修禊。避暑巡遊欲屆程,沿途宿頓爭除地。隨鑾供奉揀娉婷,特敕奴家扈蹕行。鹵簿曉排仙仗發,抹倫睛鞠繡鞍乘。營間鼓鐲轟雷動,磧外氛埃掃電清。紈扇試時違大內,花園過去是開平。
  宗王貴戚咸來會,嵩呼萬歲齊齊跪。緋纓帽妥缽焦圓,黑瓣髻紉卜郎銳。後先雉扇怯薛執,左右麟符火赤佩。茜談縫袍竺國師,霞綃蹙帔天魔隊。齊姜宋女總尋常,惟詫奴家壓教坊。樂府競歌新北令,勾攔慵做舊《西廂》。煞寅院本偏蒙賞,喝采箜篌每擅場。渾脫囊盛阿刺酒,達摩珠絡只孫裳。胡元運祚俄然歇,遠遁龍荒棄城闕。官裡遙衝朔漠塵,哈敦暗哭穹廬月。壞宮晝靜著封鎖,虛室苔生罷朝謁。絕繳陰森部落哀,中原項洞烽煙熱。填溝塞塹總嬋娟,蟻蝨微軀幸瓦全。窈窕蛾眉渾懶畫,蹣跚繭足亦羞纏。祗國報剃思依佛,梵榻跏跏擬學禪。
  練衲正宜參般若,赤繩無奈墮癡緣。蘭心蕙性非堅固,宛轉綢繆媒妁誤。嫁與凡庸里巷兒,流為鄙賤糟糠婦。文禽失類偶雞騖,孔雀迷群隨鶻鷺,手具盤飧奉舅姑,親操井[車戶]應門戶。物換星移十載強,尊婢殂沒藁砧亡。屢遭疾疫男捐館,苦迫饑寒媳去房。瓦缶泥爐長是伴,瑤簪翠鈿已相忘。忍談富貴徒增感,怕說傷心只斷腸。筋骸疲憊龍鍾久,裡舍麼娘嗤老丑。塗抹伊誰識阿婆?彈擋竟是矜纖手,偷生又幸逢明代,垂死寧當正丘首?憾軻頹齡諒弗多,搓牙瘦骨行將朽。欷噓歎古更嗟今,少日榮華晚陸沉。寂寂願毋嫌聒耳,寥寥罕遇是知音。織烏荏苒忙過隙,司馬衫瀾已濕衿。往運推移端莫挽,窮途汨沒最難禁。妓人聽我相寬慰:美貌多為姿質累。倉皇明鏡樂昌分,縹緲層樓綠珠墜。雖雲煢獨因貧乏,贏得嬌嬈到憔悴。世上浮名下直錢,杯中醇酎休辭醉。屏營枚淚起諉迤,載拜慇懃乞賦詩。
  土坑篷窗愁寂夜,挑燈快讀解愁頤。那知皓首逢元稹,弗用黃金鑄牧之。灑翰酬渠增慷慨,風流千載係遐思。
  我把這首長詩贈給她後,老婦人站起身來感謝說:「這首長詩不啻是元稹、白居易的餘響啊!我們為什麼相見這麼晚呢?老身早晚將要死去,當與長詩一起焚燒,或許可以在九泉之下誦讀。」第二年春天,我將要返回京城,重新經過此地去拜訪她,老婦人果然已經亡故了。於是誦讀這篇詩稿,就好像看到了她的舉止言談、音容笑貌。可悲呵!永樂十八年閏正月初一日,廬陵李禎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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