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鳳尾草記

  明朝洪武年間,有一個姓龍的讀書人,本來是南京人。
  他的遠祖在宋朝時做京官,後來跟隨隆祐花孟太后南遷,就在江西安了家,子孫繁衍,世代保持讀書人的本色。龍生排行第八,六七歲時,年長的人教他詩詞,他聽完就能背誦。九歲時就通曉屬對,作五、七言和絕句詩都值得一看,眾人都贊揚他聰明。
  龍生有一個姑姑嫁給祖家,她特別喜歡龍生,龍生常往來於姑姑家中,那裡的人對他也十分熟悉。他姑父有個異母兄弟,雖然住在一起。但是分灶吃飯。這個異母兄長已經亡故,只有嫂嫂練氏和二個兒子三個女兒還在。三女中大女、二女都已嫁人,只有小女兒待字閨中,長得非常漂亮,比龍生大三歲。龍生雖然是少年,但聰穎敏捷,又和順謹慎,並不貪玩。並且善於觀察別人的意思。所以祖氏一家聽到龍生來,沒有一個不喜歡的,小女兒也把龍生看作自家兄弟,不再迴避。
  練氏聽龍生的姑姑稱贊龍生好學上進,很想讓龍生做自己的小女婿,而小女兒也眷戀注目龍生。祖家庭院裡有一株鳳尾鬆,已經有百年樹齡。龍生有一天在鳳尾鬆旁吟誦,小女兒看看周圍沒有其他人,就走近龍生,在鳳尾樹下對龍生說道:「家母聽您姑姑誇您聰明,想把我許配給您,我也願意做您的妻子,托您姑姑作主,只是不知道您父母意下如何?假如我們因緣相合,能夠成為夫婦,就是死了也沒有遺憾!不然的話,我嫁的人,不是商人的兒子,就是田家的兒子,縱然是金玉堆滿堂屋,田地連成東西,我還是不願意。」
  龍生說:「能夠有你作為妻子,我一生就心滿意足了。」於是兩人指著鳳尾鬆發誓:「如果我們的好事能成功,那麼鳳尾鬆就開花結果;事情如果不能成功,那麼鳳尾鬆就根枯葉死。」盟誓完畢,大家就散開了。
  龍生在祖家逗留周旋,大大小小的人都喜歡他,小女兒更加敬慕他。有一次,她曾經親自送茶給龍生,龍生接了茶後,開玩笑說:「茶已經喝了,就不怕不成功了。」家裡人聽到後,也不問他們而當作事實接受了。不巧龍生的姑姑與練氏妯娌對立,並不和睦,所以她表面上慫慂贊成這件事,暗地裡卻阻攔反對,因而龍生的父母猶豫不決,但女方並不知道這個情況。龍生曾告訴女子說:「你既然不便馬上議婚,我也不能馬上納聘,我回去與家母商議,必定要讓你做我的妻子才罷休。」小女兒家裡很貧窮,從來不曾有絲織的衣服上身,也從不施用脂粉。但是,荊枝為釵,粗布為裙,卻打扮得整整齊齊,身上沒有一點髒斑。甚至是裹腳布,也洗得雪白。再加上她性格平和,特別柔順,紡織的精美,剪裁的靈巧,在全家族中是頭一位。兩個嫂嫂對她十分妒忌,她也不計較。龍生看重她的為人,更加有與她成為伉儷的決心,但是良媒難得,姑姑又不極力贊成,兩下裡拖延,歲月慢慢地流逝。
  龍生行過冠禮之後,就去參加科舉考試,到女子家的機會漸漸稀少。但是女子想念龍生,從來沒有忘懷過,只有她母親知道她的心思,就開導她說:「我派人到龍生家去談你的婚事,早晚總會有定論,你也不要獨自在心中煎熬,白白損毀了容貌。」過了一段日子,龍生又來到祖家,雖然說是看望姑姑,而真正的目的還在於看看祖家的小女兒。龍生在姑姑這裡住了好幾天,小女兒的兩個嫂嫂都回娘家去了,她獨自一人在小樓上紡織。樓的下面有一條深深的巷子,一直通往後花園,巷道則用半磚壘起的石逕以便登樓。龍生從後花園回來,聽到小女兒的紡織聲,就直奔小女兒紡織的小樓。小女兒見龍生來到,喜氣洋溢在臉上,停止紡織,互行禮節,然後和龍生相對而坐,一邊紡織一邊談話。小女兒順便就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訴了龍生,讓龍生找人推算,預測是否和合。又同龍生詳細談起家裡事情。龍生被她的情意感動,就隨口湧了一首詩贈送給她。詩為:
  曲欄深處一枝花,豔何曾識露華?素質白攢千瓣玉,香肌紅映六銖紗。金鈴有意頻相護,繡幄無情苦見遮。憑仗東皇須著力,向人開處莫教差。
  小女兒讀書不多,只是識幾個字而已,就對龍生說:「你應該解說一下,讓我聽聽。」龍生便一句一句的闡釋意義。小女兒笑著說:「日後我如果能侍奉你,你一定要教我作詩。
  我雖然愚昧,但是日久一定也能成功。」龍生說:「婦人女子,特別聰明,憑著你聰慧的心思,學會寫詩是很容易的。」
  於是就代她答了一首詩:
  深謝韶光染色濃,吹開准擬倩東風。生愁夕露凝珠淚,最怕春寒損玉容。嫩蕊折時飄蝶粉,芳心破處點猩紅。金盤華屋如堪薦,早入雕欄十二重。
  龍生又詳盡地為她解說了詩意。小女兒說道:「常聽說您才思敏捷,今天看來確實這樣,使我對你更加景仰了!」於是長久地注視著龍生,說:「看您的神色和志向,絕對不是平庸無為的人,以後一定會富貴顯達。我打算把自己衰弱的體質托付給您,並非有其他企圖,只因為父親早亡,母親漸漸年老,大哥在衙門裡當抄寫公文的小吏,二哥又身陷官府的差役,兩個嫂嫂兇悍可惡,這都是您所深知的。只要能夠遠離兇惡獷悍,讓我們結為婚姻,縱然您沒有官職,我不做誥命夫人,也不失為讀書人的妻子。萬一我不幸流落到俗人手中,那我只有一死而已!希望您考慮謀划這件事。」龍生開始的時候不過是喜歡她的容貌,沒有想到她一個美女有如此見識,自此以後他愈加將婚約這件事掛在心上,惟恐耽擱了。
  不久,小女兒的兄長因為差役而被廢黜,家道也隨之中落。龍生的父母無意再與祖家締結婚約,就推辭了這門親事,因此,這件事就沒有指望了。龍生私下寫了一篇長詩寄給女子。詩曰:
  我昔正髫年,笑騎竹馬君牀邊。手持青梅共君戲,君身似玉顏如蓮。愛我聰明耽筆硯,美質文章紫騮健。風鬟霧鬢緋染唇,鳳尾叢邊回見。層樓窈窕洞房深,春纖縷縷抽冰線。蹇修不來奈若何?羅帶同心意乖願!繡襦甲帳隔天涯,未解離魂學張倩。君知許嫁誰人家,我行射策黃金殿。回首清河夢寐中,目斷巫山淚如海。
  一天,練氏走親戚留宿在姻親家中,兩個嫂嫂尋機會挑釁,與小姑子大鬧一場。小女兒平時深處閨房,稟性善良,不敢出聲,又不能罵,但是又實在忍受不了怨憤,加上與龍生的婚約突然斷絕,淒涼憔悴,獨自一人無處依靠,這天晚上,竟吊死在小樓上。母親回來,見狀悲痛欲絕,親手給女兒洗滌裝斂,在胸前找到一個繡花的袋子,裡面密藏一幅杏花箋,打開一看,原來是龍生寄給她的詩詞。母親不忍心違背女兒的意願,仍把繡花袋子放入棺木。龍生聽到祖家小女兒死的消息,假托看望姑姑,跑來弔唁。到了祖家,他心愛的女子已是珠沉璧碎,玉殞花飛,快要入土了。龍生淚如雨下,悲痛欲絕,但也只能把女子送到葬處,在墓穴上覆土成墳,然後不勝傷感地回家了。
  幾年以後,龍生果然中了科舉高第,後來又擔任要職,顯赫於一時,雖然另外娶了妻妾,但在感情上仍然久久忘懷不了練氏的小女兒。他經常與天師無為張真人談論鬼神,偶爾也說起練氏小女兒的事。張真人見龍生思念深切,就畫符焚化超度女子,過了幾天,龍生夢見了女子,說:「我自從辭別人世,已經二十多年,陰曹地府查閱簿籍,認為我應當生三個兒子,壽命到六十歲,結果氣數還沒有盡,卻死於非命,要讓我再作女人,了結前世的冤孽。昨天承蒙張真人的道力,天府下達,今天要前往河南府洛陽縣在城胡氏家投胎做男子了。感謝郎君對我的厚愛,生死都不忘記我,只遺憾無法報答你了。郎君正當富貴,官位會達到人臣最高一級,福壽豐盛隆厚,子孫繁多興盛。」說完,拜謝龍生,就離開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郎君好好保重,我與你永別了!」突然間身形就不見了。龍生醒過來後,幾乎不能忘懷,就派人到女子家去看那株鳳尾鬆,原來已經枯死好幾年了。龍生於是作了一首《哀鳳尾歌》道:
  有草有草名鳳尾,仙人種在丹山裡。世間百卉避芳菲,珊瑚寶樹差堪比。柔美絕似鳳凰翎,號以佳名同鳳稱。海上行遲珠露濕,洞簫品徹彩雲停。
  娟娟旎旎猶貞靜,琉璃刻葉瑯柄。九苞健翮時下來,五色奇文爛相映。日影照耀晴篩金,盛夏絲絲風滿林。豔陽不作桃李態,晚歲實堅松柏心。華堂清處搖新翠,曾與飛瓊翠陰會。倚從未許暫偷香,指樹惟期終作配。那知萬事終非真,幽芳淑質俱成塵。綺檻靈根凋百歲,繡房麗色殞三春。鳳兮遇昨來過此,弄玉台傾鳳尾死。鴛鴦瓦落野棠青,孔雀展欹土花紫。感時撫舊恨悠悠,碧羽瓊蕤萬古休。
  敗砌頹垣蛩弔月,荒煙老樹鳥啼秋。花草重栽春又綻,鏡破釵離永分散。因歌鳳尾寓深哀,留與多情後人歎。

  武平靈怪錄

  齊仲和,單名諧,是漳州人。他本來是富家子弟,稍有一點學問,很會寫作文章,但是豪俠而不受拘束,揮金如土。元至正十二年,紅巾軍作亂,齊諧的家業蕩然無存,於是只好東奔西走,到別人家做食客。他曾經到武平縣項子堅家做塾師。項子堅出身微寒,突然之間發跡,成了暴發戶,就想光耀門庭,所以婚嫁必定要依附攀扯上祖先有功業的世家巨室,以便向人賣弄誇耀。有聲望但現在又家道中落、貧窮不振的名門大族,就與他締結了婚姻,一方是羨慕世家大族的名聲,另一方則是貪圖暴發戶的錢財。凡是書信、公文、帳冊、記錄等類,都是齊仲和為他起草潤色,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項家真是書香門第,縉紳人家。洪武五年,項子堅亡故,兩個兒子榮可、貴可大辦喪事,把項子堅葬在長汀縣的山裡,距離他們居所有五十里地。齊仲和為項子堅撰寫了行狀,太史宋景濂應項家請求作了稱述其功德的銘文,並且在墓旁修築歸全庵,庵造得宏偉壯觀,嚴然像一座牌坊。又撥出二百畝田作為僧尼的衣食來源,請南華本如真公主持庵中事務,狀元金溪吳伯宗撰文記載了這件事。
  以後齊仲和在武平縣往來,因為庵寺正巧在道途中,所以每次經過必定在庵中留宿。這一年他有點小事前往福州,在那裡被人留作塾師好幾年。不久項貴可舉孝廉,被朝廷授予嘉興府同知的官職。那一年倭寇侵犯海岸,項貴可錯在沒有及時報告,被朝廷治罪,結果死在刑部的大獄中,家產全部抄收役官,庵田也入官充公,僧尼全部散去。
  洪武十八年,齊仲和從福州回來,前往項家拜訪,到達庵寺已經傍晚了,就想在這裡借宿,當時他並不知道項家已經敗亡,庵寺也已廢棄。他走入方丈的居處,寂靜沒有人聲,看看全部僧房,有的開著門,有的關著門。最後到了一個僧房,有一個僧人坐在牀上,聽到人的腳步聲,驚奇地問:「誰啊?」齊仲和就把自己的姓名告訴了他。僧人在黑暗中回答說:「原來是老朋友,請坐!」齊仲和詢問僧人的法名,僧人回答說:「山僧剛有這形骸時,您趕上看到我,難道現在忘記了嗎?」齊仲和也不曉得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就又問道:「其餘的僧人在哪裡?」回答說:「偶然到施主家辦水陸法會去了,只有我因為長久患有中風的毛病,不能下牀,所以留在庵寺中。可惜能供役使的小和尚都出去了,也沒有想到您會來,茶食都沒有,拿不出什麼東西款待你。」
  齊仲和告訴他還沒有吃飯,僧人說:「供桌上有不到一升的殘豆,您如果不嫌棄,就請拿去吃了吧。」齊仲和餓極了,抓過來就放在嘴裡嚼食。於是順便問起項家的情況。僧人說:「本來安然無恙。」齊仲和感到困倦,請求去睡覺,僧人說:「這裡有幾個客人,每天晚上都會來找我閒聊,一會兒就到,我恐怕您會感到不安定。」齊仲和問道:「是些什麼人?」回答說:「都是附近村裡的良民,也有的與項家有親戚。」齊仲和聽了,高興地說道:「如果這樣的話,那就很榮幸了!」
  一會兒,有兩個人先跑了進來,另有五個人隨後來到。
  僧人對他們說道:「今天正巧遇上項家的老朋友光顧,留宿在這裡,各位不要驚訝!」齊仲和就請教來人的尊姓大名。
  先到的兩人說:「我們是石子見、毛原穎。」後到的五個人說:「我們是金兆祥、曾瓦合、皮以禮、上官蓋、木如愚。」
  齊仲和告謙說:「蠟燭油燈都沒有,也不能行禮,希望不要怪罪。」眾人應答說:「既然是項家舊日的塾師,又是這庵寺的熟客,都是一家人,有什麼罪過?」於是眾人就與僧人一起講談論議,口如懸河,爭論不休,深得佛法真諦。僧人說:「諸位久入禪定,怡悅心神,應當避開爭論。但是文人今天在座,我們何不暫且停止空談,來創作詩篇,吟詠佳句,以作為今天這個清靜夜晚的歡樂材料呢?」眾人說:
  「好!」於是,石子見率先吟誦道:
  嘗擅文房四寶稱,盡誇鴝眼勝金星。華箋法帖長為侶,圓鏡方琴巧制形。銅雀墜台成風味,玉蟾吐水帶龍腥。莫欺鈍壽渾無用,曾與維摩寫佛經。
  毛原穎的詩說:
  早拜中書事祖龍,江淹親向夢中逢。運誇秦代蒙恬巧,近說吳興陸穎工。雞距蘸來香霧濕,狸毫點處膩朱紅。於今贏得留空館,老向禪龕作禿翁。
  金兆祥的詩說:
  身殘面黑眼生沙,棄置塵埃野衲家。僧病幾回將煮藥,客來長是使煎茶。無緣不復勞烹飪,有漏從教老歲華。昔日炎炎今寂寂,莫將冷熱向人誇。
  曾瓦合的詩說:
  家貧無庇欲依誰?散木微軀久覺衰。孔聖絕糧寧敢慍,范丹乏米豈辭饑。當年墜地無須顧,此日生塵不可炊。[木骨]稿煙消灰燼冷,蒸蒸跨灶欲何為?
  皮以禮的詩說:
  幻身如絮太輕鬆,慣覆盧能與贊公。裡裂不因兒惡臥,繒穿只為匠難逢。塵灰積久無人洗,蟣蝨生多久火烘。零落半歸蟲鼠蠹,固知色相本來空。
  上官蓋的詩說:
  常人髹漆貴人朱,生者憎嫌死者需。除是飛升無用我,若還解化也須餘。能函蓋世英雄骨,解殮傾城豔冶軀。寄語勞勞塵世客,百金莫惜預先儲。
  木如愚的詩說:
  長鬚古鬣骨稜稜,心腹虛空不減增。早悟有身應有患,可堪無佛更無僧。頻依鷲室行將腐,久想龍門去未能。朽木枯骸禪寂味,一宵清話勝聞經。
  吟誦完畢,眾人拍手大笑,就像旁邊沒有別人似的。忽然風小雲消,月光穿過窗戶,齊仲和隱隱約約看到諸人的相貌,有的身矮體胖,有的身瘦頭尖,有的黑臉而一隻手臂很長,有的帶黑帽而身軀極短。翩翩慢行的披著氈巾,屹然直立的靠著牆壁。最後一個,頭頸像是長滿了鱗片,齊仲和感到非常奇怪,正要仔細再看看,僧人忽然說:「清風先生羅本素到了。」眾人都起來迎接。這時,齊仲和遠遠看見一個老頭,穿著白衣,手持竹杖,姿態悠雅,兩袖翩翩,搖搖擺擺地走來,向著眾人作揖行禮,並說道:「各位朋友,今晚的吟誦快樂嗎?」毛原穎問:「老先生為什麼遲到了?」於是各人把詩作拿給他看。那老先生說:「諸位都說自己的詩作很好,但不免被外來的客人見笑。」皮以禮說:「客人雖然還沒老,但是早晚會同上官公共同坐車,又有什麼關係?」那先生又對僧人說道:「法師為什麼吝惜詩作?」僧人回答說:
  「我是等您來一同賦詩而已。」於是大聲吟誦道:
  厭見閻浮動火紅,荒山獨守化人宮。三千世界都成幻,百二山河盡屬空。衣蘚亂生悲佛毀,牀頭不掃笑僧慵。難尋物外逃禪侶,罕遇橋邊入社翁。
  猛虎每游蓮座下,怪禽多宿繡樓中。青苔滿院新經雨,黃葉飄龕乍起風。一對金剛蝸篆面,幾尊羅漢鼠穿胸。殘經缺字函函損,古器成精件件雄。廣殿窗開留月照,閒門鎖脫倩雲封。謾憐衰朽煙霞骨,莫起摧頹土木躬。良夜豈期佳客集,清吟況與故人逢。案間殘豆充饑腹,樑上深煤染病容。行入輪回歸敗壞,不須辛苦笑疲癃。莊嚴未必成三昧,遊戲何妨運六通。梅子熟時圓覺性,鬆枝偃處記遺蹤。
  欲知吸盡西江意,只聽晨雞與暮鐘。
  清風先生深深贊歎這首詩寫得好,於是也歌吟道:
  臨汀山川,惟說武平。層戀峙秀,眾水瀉清。
  蒼龍啟吉壤,白虎開佳城,朱鳥葉卜筮,玄武迎休禎。形環勢抱相回縈,信是天造地設成。當時項家兩孝子,葬父於此守墳塋。歸全復構招提宇,遠請真公作庵主,租糧百石佃人供,鐘鼓三時唄聲舉。
  能幾年,遽如許;馬嘶風,駝泣雨。常住之田官所取。明徒之僧俗為侶。檀那一去寺久荒,清宵賦詠來諸郎:毛生脫穎才偏銳,石公持重行還方;如愚守柱,須脫而衰朽。兆祥失柄,燄息而淒涼。皮家之翁衣破絮,垢滿襟裾蝨爭娶。瓦合散誕少持推,上官凶狂使人懼。蹇予放浪號清風,老大弗改玉虛容。平生掃遍天下熱,族親尚在杭城中。癡僧貧病廢病走,枯木寒灰身土偶,無心望賜紫袈裟,默參潛悟慵開口。齊諧非是志怪徒,相逢且復為嬉娛。
  功名富貴盛浮世,聲色根塵悲幻軀。參橫鬥落金雞曙,回首東西分散去。要知物我兩相忘,居士墳邊夜談處。
  過了一會兒,月亮下山,遠雞報曉,眾人急忙散去,也不知回到哪裡去了。齊仲和走出來一看,不過是一座荒涼的空庵。走回庵寺尋找那個生病的僧人,只見一尊泥像在僧房裡,看泥像背後題字的年月,正是齊仲和住在庵寺中的時候雕塑的,現在已經一片片脫落了。齊仲和這才領會山僧所說的「剛有這形骸時,您趕上看到我」這番話的意思。又到其它的僧房,只見破硯支撐著門,禿筆丟棄在地上,老鼠屎堆積在供桌上,於是想到先前所吃的殘豆,大概就是這東西了。又發現爛棉被一條,舊羅扇一把,破舊的瓦甑積滿灰塵,半穿的銚鍋沒了把柄,梁柱上掛著木魚,牆壁上靠著棺材的蓋子。齊仲和大為驚慌,急急奔跑出了寺門。
  走了好幾里路,才發現有人家,於是齊仲和連忙找上門去。主人說:「這個地方空無居民,又多怪物,您昨晚宿在哪裡?」齊仲和把詳細情況告訴了他。老翁驚歎地說:「你的性命好險呵!」並且告訴他道:「項家遭受禍殃,墳墓和庵寺都已塌坍毀壞,他們家在那裡寄存了一具壽棺,近來也被人劈了當柴燒,只留下了棺材蓋。您所遇到的石子見、毛原穎,不就是硯台和毛筆嗎?金兆祥、曾瓦合,不就是銚和甑嗎?皮以禮就是被字,木如愚就是木魚,上官蓋就是棺材,羅本素乃是舊扇,這些就是您所見的幾樣顛倒成惑的東西。
  他們說有與項家是親戚的,大概就是指棺材而言。棺材是項家的舊物,所以說是親戚。」
  齊仲和默然不語,恐懼戰慄得特別厲害。過幾天回到家裡,果然得了重病,於是想起「早晚會同上官公共同坐車』的話,料想自己必然臥牀不起,隨即拒絕醫藥。妻子兒女交口勸他,齊仲和說:「死生都有定數,鬼怪已經先知道了,再去服藥求醫,實在是白白討苦吃啊!」又過了半個月,齊仲和竟然死了。啊!像齊仲和這樣的人,是不是可以稱做豁達的人呢?

  瓊奴傳

  瓊奴,姓王,表字潤貞,是浙江常山人。她二歲的時候,父親就已亡故,母親童氏,帶著瓊奴改嫁富人沈必貴,沈必貴沒有子女,愛瓊奴勝過親生子女。瓊奴年紀十四歲,就擅長歌辭,同時又精通音律,女子的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她四者具備,遠近爭相來求聘。當時同鄉有徐從道、劉均玉二家,求婚特別迫切。徐家本是顯貴者的後代,但是很貧窮;劉家本是平民,但卻突然發財。徐從道的兒子叫徐苕郎,劉均玉的兒子叫劉漢老,兩人容貌都長得俊秀嚴整,並且與瓊奴同年。沈必貴想把瓊奴許配給劉家,又看不起他們門第卑微;想許配給徐家,則又擔心他們家道窮困,所以一直猶豫遲疑,不能決定。
  一天,沈必貴與同族中有見識的人商議,那人為他出謀畫策說:「只要求得好女婿,不要去考慮其他問題。」沈必貴問:「那麼怎麼知道他們的好壞呢?」回答說:「這太容易了!
  您盛設酒宴,特地召見二人,請前輩中善於品藻鑒察的人,讓他們暗中觀察,一來觀察他們才識與器局度量,二來試試是否擅長詞章,選擇其中優秀的,把女兒嫁給他。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選婿辦法呢?」沈必貴深為贊同。到二月十二百花生日那天,沈必貴設筵招待賓客,凡是鄉里有名望的才俊之士,都會集在家中。劉均玉、徐從道也各帶著他們的兒子出席成會,劉漢老雖然打扮整齊華麗,對答溫和大方,但是登階下階進退揖讓之禮,未免有些拘謹;徐苕郎則眉目清秀,談吐文雅,衣冠樸素,舉動自如。席中有一個叫耕雲的人,是沈氏的族長,善於識別人品,他一看到徐苕郎,劉漢老二人,心裡已暗暗知道他們優劣了,於是對眾人大聲說:
  「同族姪子必貴,有女兒到了出嫁的年齡,徐、劉二家,都希望締結秦晉之好,兩家子弟,人又都長得不錯,但不知這姻緣最後落在誰身上?」沈必貴站起來應道:「這件事由族長作主,那是最好不過的了。」耕雲說:「古代有射畫屏、牽紅線、設座席等故事,都是用來選擇女婿的辦法,我用的方法卻不同於他們。」於是就把兩個年青人叫到面前,指著壁上所掛的「惜花春起早」、「愛月夜眠遲」、「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主」四幅畫,說道:「二位小郎君稍稍動動腦筋,試著吟詠,像古人那樣射中孔雀目、奪取衣袍,在此一舉。」
  怎奈劉漢老生在富家,懶讀詩書,聽到命題後呆眼仰視,久久不成。徐苕郎則從容不迫地提筆作詩,頃刻之間就已寫成,呈送給耕雲看,耕雲嘖嘖稱贊。他的詩寫道:
  胭脂曉破湘桃萼,露重荼蘼香雪落。媚紫濃遮刺繡窗,嬌紅斜映鞦韆索。轆轤驚夢起身來,梳雲未暇臨妝台。笑呼侍女秉明燭,先照海棠開未開。
  右惜花春起早
  香肩半掩金釵卸,寂寂重門鎖深夜。素魄初離碧海波,清光已透朱簾罅。徘徊不語倚闌干,參橫鬥落風露寒。小娃低語喚歸寢,猶過薔薇架後看。
  右愛月夜眠遲
  銀塘水滿蟾光吐,嫦蛾夜入馮夷府。蕩漾明珠若可捫,分明兔穎如堪數。美人自挹濯春蔥,忽訝冰輪在掌中。女伴臨流笑相語,指尖擎出廣寒宮。
  右掬水月在手鈴聲響處東風急,紅紫叢邊久凝立。素手攀條恐刺傷,金蓮怯步嫌苔濕。幽芳擷罷掩蘭堂,馥鬱馨香滿繡房。蜂蝶紛紛入窗戶,飛來飛去繞羅裳。
  右弄花香滿衣
  劉均玉見劉漢老一句詩也寫不出來,深以為恥辱,父子倆竟然不等宴席結束就走了。於是四座眾口一詞,都認為徐苕郎優勝,徐苕郎的婚事,也從此定了下來。不出一個月,就已擇選吉日下聘禮了。不久,沈必貴因為喜歡女婿的緣故,想讓他經常往來,就把他叫來,安置在館塾中讀書求學。
  有一次,童氏偶然患有小病,徐苕郎進內室探病,瓊奴正好在侍候母親進服湯藥,沒有想到徐苕郎會來,一時迴避不及,於是就在母親的牀前相見。徐苕郎見瓊奴容貌絕世,出來後暗暗高興,就把一幅紅箋封緘好,讓婢女送給瓊奴。瓊奴拆開一看,不料卻是一張空紙。於是她笑著寫成一首絕句,以回答徐苕郎:
  茜色霞箋照面容,玉郎何事太多情?風流不是無佳句,兩字相思寫不成。
  徐苕郎拿著瓊奴的詩句回家,向劉漢老誇耀。劉漢老正恨他奪去自己的配偶,就把事情告訴了父親。劉均玉不責怪自己的兒子沒有學問,反而對徐從道、沈必貴恨之入骨,就造出事端誣告他們,使他們都得不到辯白,最後徐從道全家到了遼陽服勞役,沈必貴全家到嶺南戍邊。兩家訣別的時候,黯然消魂,旁觀的人沒有不為他們掉淚的;於是雙方從此離散,南北音訊不通。
  不久,沈必貴亡故,家道衰落,只留下童氏母女,住在簡陋的茅草店裡,在路旁賣酒。雖然是在患難之中,瓊奴已不再有往日的容貌儀態,但是畢竟年輕,素質純美,終究與一般人不同。有一個吳指揮,想娶她為妾,童氏用已經許配了人家為由來推辭。吳指揮知道其中的緣故,派媒婆對她們說:「徐苕郎到遼海守邊,死生不知,縱然安然無恙,又怎麼能千里迢迢到這裡來成婚呢?與其癡守空房,蹉駝歲月,還不如嫁給我,保你母女享用不盡,也不虛度了一生。」瓊奴堅決不肯。吳指揮又派媒婆傳話,並用官府來逼迫瓊奴就範。童氏十分害怕,就與瓊奴商議:「自從苕郎北上,已經五年了,天涯海角,書信斷絕,真所謂『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風馬牛不相及也』。你的終身大事,恐怕要成泡影,何況你父親又突然死亡,我們流落他鄉,權貴豪門虎視眈耽,想要強行下聘,我們孤兒寡母的,有什麼辦法抵擋呢?」
  瓊奴哭著說:「徐家遭受禍害,本來是由於我的緣故,倘如我再另外嫁人,背棄他們是不道義的。況且人不同於禽獸的地方,是因為有誠信,拋棄舊日的相好而去尋求新歡,這是忘掉誠信,如果忘掉誠信,或許連豬狗都不如:女兒只有一死而已,怎麼肯再嫁給別人呢?」於是賦《滿庭芳》詞一言表示決心:
  彩鳳群分,文鴛侶散,紅雲路隔天台。舊時院落,畫棟積塵埃。漫有玉京離燕,向東風似訴悲哀。主人去,捲簾恩重,空屋亦歸來。
  涇陽憔悴玉,不逢柳毅,書信難裁。歎金釵脫股,寶鏡離台。萬里遼陽郎去也,甚日重回?丁香樹,含花到死,肯傍別人開?
  當夜,瓊奴就在自己的房間裡上吊自殺了,母親發覺後急忙把她解救下來,過了很長時間,才甦醒過來。吳指揮聽說了這件事,大為震怒,派手下的人把釀酒器全部打碎,又把她們趕到別的地方去住,打算折挫困辱她們。當時,有一個年老的驛使杜君,也是常山人,沈必貴活著的時候與他很要好,他可憐童氏母女孤苦伶丁,就把驛站裡一間廊屋借給她們安身。
  一天,有三四個穿著軍服的士卒,到驛站投宿,杜君問他們從哪裡來,其中一個人回答:「我們這班人是遼東某駐防軍的士兵,差往廣東、廣西招兵,暫到這裡借宿而已。」
  正巧童氏站在簾子後面,發現他們中有一個青年,特別敦厚謹慎,樣子也不大像武士,他走來走去,好幾次注視童氏,那種悽慘的神色十分明顯。童氏心裡一動,就走出來問他:
  「你是誰?」回答說:「我姓徐,是浙江常山人,小時候父親曾經為我聘求同鄉沈必貴的女兒,給我作妻子,還沒來得及成親兩家就出了事:沈家發配南海,而我家到遼東戍邊,不通音訊好幾年了。剛才進入驛站,見老媽媽的相貌,與我的丈母非常相似,所以不知不覺感慨悲傷起來,並沒有其它緣故。」童氏又問:「沈家如今在哪裡?他女兒叫什麼名字?」
  回答說:「女兒名叫瓊奴,表字潤貞,議親時年紀十四歲,今天算來,應當十九歲了。只是忘記他們居住在哪個州郡。
  已經難以尋找了。」童氏進屋告訴瓊奴,瓊奴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是老天有眼啊!」第二天,她把那個青年叫到房間裡,細細盤問,果然是徐苕郎,不過現在已經改名叫徐子蘭了,至今還沒有娶親。童氏大聲啼哭,說:「我就是你的岳母,你的岳父已經亡故,我們母女流落到這裡,真是萬死一生,沒有想到今天還能夠相見。」於是童氏把這事告訴杜君和徐苕郎的同伴,大家都感歎不已,認為有前世因緣。
  杜君於是湊錢備禮,給徐苕郎完婚。
  舉行婚禮的那天晚上,喜悅掩蓋不了悲哀,瓊奴暢訴內心的感情,不勝悽慘悲涼。於是朗誦杜甫的《羌村》詩說: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這兩句詩真好像是為我們今天的情況而寫的。」徐苕郎真誠懇切地安慰她說:「不要太傷感,願我們纏綿不解的感情能達到極點,姑且等待來年,我帶你們一同回遼東,那麼我們夫妻的魚水歡情,就能永遠長存了。」
  婚禮之後,徐苕郎同伴中有一個丁總旗的,是一個忠厚的好人,他對徐苕郎說:「你正新婚燕爾,不便就離開妻子,徵兵的差使,你就不必前去了,我們會分頭到各州府投遞公文。你好好照顧家室,暫且在此地等待,等我們把公事辦完,再一起回遼東。」於是苕郎夫婦擺設酒席給他們餞行,然後這幾個人就起程辦公事去了。
  不料吳指揮偵知了這件事,就以逃兵為名,把徐苕郎逮捕下獄,並且用杖刑打死了他,然後把屍體藏在磚窯內。又急忙派媒婆去恐嚇童氏說:「你女婿已經死了,你可以斷絕這個念頭了,我將選擇吉日抬轎來迎娶你的女兒。如果再不順從,一定要對你們下毒手。」媒婆請求她們允諾以便好回去復命,瓊奴讓母親先答應他們,媒婆離去後,瓊奴就對母親說道:「女兒如果不死,必然要遭受吳指揮的狂暴污辱,我只有等待夜晚自殺一條路了!」童氏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當天晚上,忽然監察御史傅藻到了驛站,瓊奴仰天大叫說:「我丈夫的冤案可以昭雪了。」於是就馬上寫了狀子上告。傅公立即向皇帝上奏章請求查辦此事。過了兩個月請求獲得批准,朝廷命令傅公審理此案,只是屍體一直找不到。
  正在審訊的時候,突然一陣旋風從大廳前颳起。傅公祝告說:「死去的魂魄如果有靈,引導我前去尋找屍體。」話音剛落,風就旋轉,在前面導引馬首,直奔磚窯前。吹開炭灰,屍體露了出來。傅公委派檢屍官查驗,屍體身上的傷痕清晰可見,吳指揮只好低頭認罪。傅公命令州官把徐苕郎安葬在城外,瓊奴哭著送葬,然後自沉於墓旁的水池中,傅公於是命令州官把瓊奴也安葬在那裡。傅公把詳情報告了朝廷,皇帝下旨給禮部,為瓊奴立牌坊,賜頒「賢義婦之墓」的匾額,以示表彰。童氏也由官府發給衣服糧食,終身優撫贍養。

  幔亭遇仙錄

  杜僎成,是江西巴丘的隱士,寄居在福建建陽。他稟性高尚脫俗,在林木泉石中寄托自己的志向。他有一隻小船,小船裡放有筆牀、茶灶、釣具、酒壺等物,經常盤桓在武夷山的九曲溪流中,人們都推崇他有雅致。
  一天,正好是仲秋雨後轉晴,涼風撲面,杜僎成順流泛舟,任憑小船漂流。一會兒,小船停泊在岩石邊,杜僎成仰望岩上,只見那里長滿了翠綠的女蘿、蔓草以及丹桂蒼竹,濃密的樹蔭下散發出陣陣清淡的香氣,香氣四布縈繞。於是,杜僎成把船係好後上了岸,漫步前行。
  忽然石門大開,路途平坦,杜僎成知道到了奇妙的境界,便高興地向前走,只覺得風和日麗,景色明媚,天氣清朗,真是別有一番天地。大約走了二里多路,進入一座大城,城中宮殿宏偉雄壯,守衛戒備森嚴,城門上的金字匾額題著「幔亭真境」四字,大概這裡是武夷君的治所。又走了一里多路,只見喬木美樹環抱下,有一座壯麗高大的建築,流水飛花,雞鳴狗叫,遠望有高屋一所,俯瞰在清澈的池水之上,上面題著「清碧道院」四個字。杜僎成到達門口,只見猿鶴馴伏,芝蘭芬芳,柳蔭下面,兩個童子站立在那裡。
  杜僎成向他們作揖行禮,問這裡是什麼地方。童子說:「清碧先生等待您已經很久了。」說著,就進去稟告了。
  一會兒,童子又走出來,引導杜僎成進去。
  經過了好幾個地方,但見雲窗霧閣,與人間大不一樣,而瓊林瑤樹,似乎與天上相同。最後,他們來到一所高敞的房屋,清碧先生帶著頭巾,係著禮服用的帶子,相貌看起來恭敬莊重,正坐在中間。杜僎成拜了二拜。清碧先生說:「你知道人間有京師杜伯原嗎?我就是。至於你,是我同族兄弟之子,你好好記著。」杜僎成跪在地上告歉:「晚生還沒來得及接受前輩的教誨。」過了好一會兒,清碧先生詳細地問起同宗親黨以及虞集、楊載、范槨各位君子後代的情況,杜僎成恭恭敬敬地回答,都清晰可聽,清碧先生臉上露出了笑容。一會兒,童子送上百花茶,杜僎成喝完,全然不曉得饑餓。到了晚上,清碧先生讓杜僎成睡在別的房間,紙被絹帳,石枕竹牀,只覺得風寒淒清,難以入眠,只有窗格間明月照人,飛雪人戶,倘若不是精神飽滿、氣息充足、性格堅強、志向堅定的人,是無法在這里居住的。
  第二天,清碧先生請杜僎成吃飯,只有一盤鹿肉乾、一碗芝麻,但是芳香甘美,味道實在非同尋常。吃完飯,杜僎成準備告辭回去,清碧先生說:「此地眾位神仙都住在自己的房舍,但各位年長仙友都會到這裡遊玩,明天應當在我的房舍聚會,我將求取他們的詩文,送給你帶回去,你姑且再住一天吧。」杜僎成聽了,喜出望外。
  次日早上,果然有七個穿著寬衣,頭戴高帽,佩帶美玉的仙人來到,一個個風度凝重深遠,氣概不同凡響。清碧先生站起來迎接,拱手高舉行禮請他們坐下。杜僎成直立拱手,屏氣站在門外。一個仙人忽然看著他說:「這個小兒為什麼來到這裡?」清碧先生說:「這是我同族兄弟之子杜僎成,我過去在塵世的時候,屢次推掉朝廷的徵召,專心於著述,現在這些著作都散失了,惟獨《春秋諸傳正》四十八卷還保存著,我平生的精力,全部在這本書中,這些都是各位所知道的。所以我把它存放在石匣裡,用金鎖鎖起來,藏在玉笥山覆箱峰的北山岩。近來因為蛟龍造孽,湍急的水流衝開了洞口,石匣露了出來。我深深擔憂愚蠢的人會私下打開石匣,因為上天所定的氣數還不可以傳告給人世,所以召他來,讓他回去堵住洞口。」於是,大家互相議論《春秋》各傳的得失。一個仙人說:「《春秋》是孔子的手筆,不比其他經書,但是諸位儒生以管窺天,以蠡測海,抱泥地指經中一個字為褒貶,這難道是聖人的本意嗎?大抵上儒家經典中所寫的,有通例也有變例,難以劃一而下定論。首先是國君,其次是封士授爵,這是常例。主持會同掌握兵權,謀划合縱圖謀叛逆,這就接近於變例了。但是開頭制定法令條例時,懇切地以周王朝為歸宗,王一定稱為天王,正月一定稱為王正月。對於文王、武王、成王、康王顯赫的聲威,儼然加以頌揚,撥亂反正,這應該是為天下後世考慮,但卻認為這是為魯國而作,這難道是聖人的意思嗎?」
  一個仙人問:「伯原公的意思怎麼樣?」清碧先生回答說:「過去人們說三傳興起後《春秋》就散失了,散失是散失了,但是對三傳也不能輕率地非議。《公羊傳》、《穀梁傳》專門解釋經文,而《左氏傳》則專門記載事實。到唐朝的啖助、趙匡,才開始細緻詳盡地剖析,然後辨明著書的主旨和體例,綜合三家的要點而歸結於一體。陸淳親受趙匡的學問,又著成《春秋集傳纂例》、《春秋集傳辨疑》、《春秋微旨》三本書,他的文章可以說是明白可觀了,他的學問也可以算得上純正了。宋朝各位儒生的著述,都光明正大,詞嚴義密,沒有蘊藏於中而未全部顯現的深奧涵義。只是胡安國注重諷諫,說『高宗復仇』,未免稍微有點牽強附會的地方。
  所以朱熹曾經說過:『胡氏說《春秋》,已到七八分的火候,但還沒到灑脫的地步。』說得確實有道理啊。又見張洽的《春秋集傳》,王樞的《春秋讞議》等書,都能闡發前人沒有發現的東西,分析說明其中的精妙之處,而要想一點也沒有遺憾則未必能夠。他們中最有成就的,恐怕是程頤吧!」
  一會兒擺設宴席,杯盤陳列,菜餚則有黃精草、靈芝,樂器則有朱弦琴、綠綺琴。用黑黍和鬱金草釀造的酒招待他們,賓主迭相勸酬,侍從奴僕,做事恭謹,沒有人敢談笑。
  宴席撤下後,就重新燃起篆香,再送上茶具。綠衣童子捧出一幅錦綾裝裱的卷軸,攤開在石桌上。清碧先生讓杜僎成拜見座中全部的賓客,並且說:「同族兄弟之子這次來到這裡,實在感到高興!今天能遇上你們,也是出於前世的因緣,各位仙友該不會無動於衷吧?願求詩句數聯,讓他帶回人間,作為玩賞的珍品,這也是文人的盛美之事,不知道是否同意?」眾仙人都笑著說:「我們已經很久不說世俗的話了,這會兒應該說些什麼呢?」於是清碧先生親自用隸書寫了「幔亭游」三個字在卷首,不芒道人方方壺在後面畫了一幅「幔亭游圖」,紫霄上相玉蟾白真人鋪陳雄文,鋪張辭藻,作《幔亭游序》一篇,但由於文多就不載錄了。然後各位仙人按照次序賦詩,文思敏捷,快如風雨。閒閒宗師吳全節為之吟唱道:
  曾祝蕃釐侍尚方,紫壇清夜醮虛皇。奎章已拜看雲賜,真境空餘煮雪房。物外煙霞端可樂,人間富貴久相忘。而翁著述遺書在,石室開時更慎藏。
  貞居外史句曲張伯雨也賦詩道:
  民常暫別武夷游,為訪名山洞府幽。行處獨攜千歲鶴,歸時自控五花虯。經多傳注真成贅,道在希夷信莫求。泉石鄉中多勝概,可能來此事藏修?
  上清外史薛玄卿接著也賦詩道:
  綠荷衣上帶雲霞,誤入玄洲外史家。青鳥近傳王母信,蒼龍遙引木郎車。相逢只恨仙凡隔,歸去寧愁水陸賒。儒道異門非確倫,臨風為子一長嗟。
  湖山水月道人宰淵低聲吟誦道:
  先生著述勝古人,予奪去取皆通神。獲麟聖筆久已絕,末學剽竊疇其真?惟公特起精凡例,迂誕一空穿鑿廢。奇又未許世流傳,幽隧重教石封閉。
  先生已是列仙儒,古體親煩漢隸書。遙知置向茆齋裡,夜夜虹光貫紫虛。
  開府真人王溪月唱道:
  武夷先生洞天在,閉戶窮經辨經注。東海人爭重管寧,南州士競推徐孺。尊王賤伯心何勞,詞嚴義正明秋毫。奸兮已受斧鉞戮,善也還蒙華袞褒。
  既成珍愛比金玉,固鎖重封葬山麓。埋藏此日遠靈蹤,誦讀何年載人腹?鬼守不謹蛟出遊,石函一日隨奔流。先生大懼呼族子,函以土石填岩幽。因茲得至清虛境,好斷塵緣發深省。莫向人間戀火坑,幻身渾似浮怄影。玉蟾仙翁宋碩儒,上卿貴重元巨夫。玄曦詞翰古難有,伯雨文章今絕無。湖山水月煙霞老,羽客之中詩更好。虎臥龍跳筆如飛,萬斛珠璣即時掃。群公總是宋元人,驂鸞翥鳳為仙真。
  千生萬劫難得見,如何一旦皆相親?蹇餘謬忝官開府,至正年間棄塵土。武夷天目常往來,獨與而翁早為伍。渠歸努力毋蹉跎,流光日月如擲梭。北邙山上舊墳少,聞道新墳今更多。
  詩成之後,都親筆揮寫,文不加點。
  眾仙正在傳遞賞玩間,忽然圜一道人李玉成、虛一先生趙嗣琪、金淺羽人查廣居、無為子張信甫來到。伯雨說:
  「奇事!奇事!」於是把卷軸交給後到的四位仙人題詠。查廣居先賦詩道:
  騎得遼東一鶴回,千年又見碧桃開。誰家小子如方朔?偷向碧桃樹下來。
  無為子張信甫的詩為:
  得道俱為篷島客,長生已作洞天賓。如何卻起幾間念,更寫《雲謠》贈世人?
  圜一先生題詩為:
  至人收視息,恬澹養希夷。萬物皆芻狗,此身真若遺。大道無終始,時運有盈虧。寄言學仙子,試向竊中窺。
  虛一也接著寫詩道:
  好山遠凝黛,弱水難勝載。流響聞天風,飆輪弭飛蓋。因逢世間人,聊問今何氏?
  四人寫完,清碧先生笑著向他們表示感謝,接著,各位仙人相互扶牽出門而去。杜僎成拜受錦軸,然後層層包紮珍藏,向清碧先生告辭回家,清碧先生就派人將杜僎成送出洞口,忽然之間洞就不見了。杜僎成回頭望望,四面群山,只有茂盛雜亂的草木;看看自己身上,只有燦爛的錦軸還在袋子裡。再找找自己的小船,原來還繫泊在原來的地方。杜僎成到家後,隨即就前往玉笥山覆箱峰下面,到處尋訪,果然發現有一棵倒下的鬆樹,斜靠在洞穴旁邊,有一隻封閉很牢固的石匣,被山水沖刷後,快要墜落而還沒有墜落,橫靠在鬆樹根上。杜僎成係繩懸下岩底,搗土填塞,並加石頭封固。從此以後,杜僎成的臉上有了光澤,走起路來像飛一樣,大概是吃了仙食的緣故。
  又過了幾年,杜僎成拋下妻子兒女,攜帶仙人手跡,遨遊名山大川,很少與人接觸。只有吸日精煉丹的龍虎山盧大冶,與他交往最密切,杜僎成把卷軸拿給盧看,並把經過如此這般地說給他聽。盧就臨摹「幔亭游」三個字在仙岩石間,並且抄錄了仙人的詩文,送去給天師看。天師問杜僎成求取卷軸並沒有得到。盧大冶死亡後,杜僎成感到悵然無所依止,不久也死在山中,將死的前一天晚上,忽然風雷攝取卷軸而去。次日中午杜僎成竟然就逝世了。
  死去七日後,屍體顏色不變,肢體也不僵硬,目光不散,有見識的人認為這是杜僎成遇到神仙後也留下自己的形骸成仙而去。

  胡媚娘傳

  黃興,是河南新鄭縣驛站的差役。一次,他偶然外出辦事,晚上回來,因為走路累了,就在樹下休息,看見一隻狐狸拾起人的髑髏戴在頭上,然後向月亮禮拜,一會兒,竟變成了一位女子,年紀十六七歲,長得絕對漂亮,在新鄭的路上哭泣,一邊哭,一邊走。
  黃興尾隨在她後面,暗中觀察,想看看倒底她要幹什麼,狐狸沒有想到自己的秘密已被黃興看破,就故意作出嬌媚的樣子。黃興心裡想:「這東西亦奇貨可居。」於是就問她:「你是誰家女子,竟敢深夜獨自行走?」回答說:「奴家是杭州人,姓胡,名叫媚娘,父親調任到陝西做官,剛才在前面村莊被盜,父母兄弟,都死在賊寇手中,財物也被他們搶劫一空。只有奴家隱伏在深草中,才苟延殘喘到這裡。現在我孤苦伶仃一個人,無處可以投奔,準備投河自盡,了此一生,因此在這裡哭得傷心。」黃興聽了,就說道:「我家雖然貧窮,幸好也不少粗茶淡飯,我的妻子又淳厚和善,可以容納得了你。你能到我家去安身嗎?」狐女忍住眼淚拜謝說:
  「長者可憐我,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隨即來到黃興家,又把以前說過的話告訴給黃興的妻子聽。黃興的妻子見狐女柔順,也就好好照顧她,而黃興始終沒有把事實真相說出來。
  當時有一個進士叫蕭裕的,是福建人,新近被授予耀州判官的職務,赴任經過新鄭,他與新鄭縣令彭致和是中表兄弟,於是就順便拜訪彭致和,而彭致和則把他安排在驛站住宿。黃興正好在驛站當差,他見蕭裕年青,性格豪邁不像是個本份人,而且攜帶的行李又很富足,就對妻子說:「我們馬上可以脫貧了。」於是,為了讓蕭裕動心,他屢次讓媚娘到井上打水,以便讓蕭裕看到她。蕭裕果然喜歡媚娘的美豔,就請求娶她做小妾。黃興說:「官人一定要娶我女兒的話,沒有十倍的財禮決不行。」蕭裕一點也不吝嗇錢財,傾其資財,務必使這件事成功,隨後帶著媚娘抵達任所。
  媚娘稟性聰明,為人又柔順,上從太守的妻子,下到眾位官員的家室,各送綠羅一匹,胭脂十帖。媚娘奉侍長輩,愛撫幼小,都能得到他們的歡心。因此裡裡外外都稱贊她,人們沒有不滿意的話。有時賓客突然來到,蕭裕來不及安排,而酒饌之類的東西,媚娘隨手就能拿出來招待客人,豐盛或者儉樸都能措置得宜。空暇的時候,媚娘親自紡織,親自煮繭抽絲,平時則深居閨房,腳步從來不踏出外面的門檻。蕭裕若遇有疑難的事情,每每向媚娘咨詢,媚娘則一一為他剖析,曲折深入地把實情分析給他聽。蕭裕誇耀自己得到了賢內助,而同僚之間,也無不相信媚娘是個賢惠的婦人。
  沒多久,省府聽說蕭裕有才能,就徵召委派他到各府催糧。媚娘對蕭裕說:「郎君在官府裡要努力,盡心於公事。
  家裡的雜務,我可以擔當。你應當保重千金之身,以圖報答朝廷恩德於萬一,千萬不要被家事拖累了。」蕭裕點頭允諾,與媚娘告別。於是一路前行,晚上寄宿在重陽宮。道士尹澹然看到蕭裕後,私下對蕭裕的下屬周榮說:「你們官長身上妖氣很重,不治的話將會有生命危險。」周榮把這話告訴了蕭裕,蕭裕叱罵說:「什麼鬼道士,竟敢如此妄言!」
  這一年冬末,蕭裕催糧完畢才回到州府。當時,正是暮春時節,蕭裕生病了,面色萎黃,身體消瘦,所做的事情顛三倒四,舉止行動匆忙急迫。同僚為他求醫,給他服藥,卻都沒有效果,也沒有人知道他起病的原因。周榮忽然想起尹澹然的話,就向太守稟告,太守問蕭裕,蕭裕說:「是有這麼回事。」於是太守對副職劉恕說:「蕭君臥病在牀,都說有邪祟,我們不能坐視不管。」劉恕說:「何不請尹道士前來消滅邪祟?」太守即刻準備了書信禮物,派周榮到重陽宮去請尹澹然。
  到了重陽宮,尹澹然說:「他當初不相信我的話,以致有今日。但是道家把救人性命作為自己的任務,又怎麼可以不去走一趟呢?」於是便和周榮一起到了耀州。太守出來迎接,請求救助醫療蕭裕的疾病。尹澹然屏退閒雜人後,告訴太守說:「這件事我知道已經很久了,蕭裕的宅眷,乃是新鄭縣北門的老狐狸精,化身為女子,迷惑了很多人,如果不立即除去,其禍害實在不可估量。」太守驚愕地問道:「蕭君的妻子,眾人都稱贊她賢惠,怎麼現在忽然有這個說法?」
  尹澹然說:「姑且等待明天,就可以見分曉了。」於是就在州衙門的後堂上構築祭壇。
  到了第二天中午,尹澹然手按寶劍,書寫了一道符,招集神將。一會兒,鄧忠、辛環、張節三位雷部天神,森嚴地站列在祭壇前面。尹澹然焚香告訴天神說:「州判官蕭裕,被妖狐迷惑,麻煩各位即刻剿除狐孽。」隨後,尹澹然舉起大筆書寫了一道檄文,交給天神拿去。那檄文道:
  上清天討伐雷神府分管,查察而得:陰、陽二氣始分,天在上,地在下,從此奠定了法則;天、地、人三才已分,造化人生,也各從其類別。念疆域廣大,歎狐狸怪魅眾多。聚集樹葉作衣裳,戴上髑髏改變相貌。擊狐尾發出火星來作祟,聽冰下無水而後過河。所以百丈禪師悟破因果之禪,大安高僧出入羅漢之地。楊再思機智善辨,難逃兩腳野狐的譏諷;張華博學多聞,能識別千年的斑狐。更何況蕭裕乃是福建的進士,七品朝廷命官,狐女竟敢自獻你的腥臊之身,奪去他的精氣,投靠驛站的差役,最後又作了官宦人家的配偶,放縱這種臨時的湊合而不知羞慚,身懷貪婪的心而不知停止。狐的特徵是毛長,狐的名字叫紫紫,過錯豈可掩飾?說起來醜惡啊!州郡的城隍失於覺察,暫且姑息寬容;守護宅子的土地神竟讓狐狸隱藏,要另行追究查辦。青丘國九尾狐是正犯,必須載入黑簿,判處嚴刑,押赴集市,用雷劈死。讓狐不能借虎威嚇人,使兔子有年鑒戒。九尾狐盡行誅殺,萬劫不得赦免。速讓耀州衙門清靜,永遠斷絕新鄭驛站的禍根。永久關押在鬼門關,完全按照陰司地府的法律辦。佈告全國,讓大家都知道。
  一會兒,黑雲像濃墨,大雨傾盆,一聲霹靂,媚娘已被雷震死在市肆中。吏卒僚屬前往觀看,原來真是狐狸,而髑髏仍然戴在狐狸頭上。各家的女眷急忙取出媚娘送給她們的東西來看,原來綠羅是幾根芭蕉葉,胭脂則是幾片桃花瓣。
  她們把這些東西拿來給蕭裕看,蕭裕這才消除了疑慮。尹道士命令焚燒死狐狸,然後埋葬在偏僻的地方,上面用鐵簡鎮壓,讓它永遠絕跡。而後尹道士又拿出硃砂、蟹黃、香灰給蕭裕服用。接著,甩甩袖子回歸重陽宮,飄然前去,不再回頭。
  蕭裕的疾病痊癒後,才把娶媚娘的事告訴太守,太守派人到新鄭縣詰問黃興。黃興已經移居別處,他家裡很富裕,也不再做驛站的役吏了,大概是得到蕭裕聘禮的緣故,他這才稍稍對人說起嫁狐女的事實。查訪的人回來,便向太守詳細報告。眾人這才相信狐狸善於迷惑人,並且認為尹澹然的法術確實神奇靈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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