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癡情公子戀春光 貌美歌姬嗟薄命
飲數杯酒兒,唱幾句歌兒,拈張椅兒,坐在松陰兒,望月色兒,乘涼風兒,抱瑤瑟整理絲兒,彈紫調唱紅腔兒,人生快樂兒,當及時兒,莫待青絲兒,變了白髮兒,如此逍遙兒,可謂一個無憂兒。
--《落花陰》
卻說天子與日清別了柳家莊,一路往別處遊玩去了。且說鎮江有個客人,姓李名修號毓香居士,喜談古今聖賢,奇文異錄,極其有味。一日說蓬萊山雲夢岩西去三十里,有座三寶塔,乃是大羅天仙所建,至今數千年來,仍是輝煌悅目,鴛瓦依然,雕樑不朽,正是仙家妙手,故年代久遠,亦居然不變也。今已浮沒無定,非有仙氣者不能到也。上一層安的一位如來佛,中一層安的一位通天教主,下一層安的一位太上老君,初時乃是眾人嫁娶,其間後來,日日引動遊人,不免穢讀。故那班真仙漸少到來,於是眾人見仙跡已散滅,不甚熱鬧,香煙亦為之絕。
且說江蘇有個世家公子,原係福建人,祖上是個侍郎出身,姓黃名世德,因其祖有功,故三代皆襲蔭。然世德性喜清閒,且家財百萬,不要世職,閒散在家。夫人李氏,止生一子,名喚榮新,別號永清,年方二八,才貌雙全,更學得吹彈,俱皆精妙,怎見得,有贊為證:
氣字嶸崢,襟懷磊落,面如冠玉,唇著塗朱,才如子建,出口便可成詩。貌賽佳人,游處即招百美,看他多憐多惜,恍如宋玉當年。有致有情,恰似潘安再世。即使南國佳人,亦當避席,東鄰處子,都作後塵也。
永清本是世家公子,父母以其厭讀詩書,視功名為無用,故未與他結婚,乃與本城二個世家子相善。一個姓張名化匕字禮泉,祖上是糧道出身。一個姓李名志,字雲生,父親現作御史之職。三人年紀相仿,家財皆是百萬,把功名都不放在心上,揮金如土,結成生死之交,日日花艇酒樓,逍遙作樂。父母鐘愛異常,不加拘束。然三人雖是世家子弟,全不以勢力欺人,極其溫婉,且滿腹經綸,都是翰苑之才。
三人在一個勾欄出入。那院為一都之勝坊,名留春洞院,號天香閣,造得十分華麗,美如廣寒仙府。樓分三層,那歌妓亦分三等,頭等者居上一層,亦有三般價例,若見而留茶,價金一兩,若陪一飲,價金十兩,至於留夜同飲者,價金三十兩,往來皆是風雅之士,到此必歌一曲,贈一詩,或遇那些大花炮、一肚草,則套言幾句而已。故上一層到者,都是風流才子,貴介宦家者居多。第二層,乃是行商所到,價照上一層減半,其妓女亦不及上一層秀美。至於下一層,不過是工人手作之流,貪其價輕,難言優劣矣。
一日,黃永清與張李二公子,同到天香閣耍樂,那永清素所親熱那個,喚綺香,生得天姿國色,且琴棋詩畫無所不通,年正二九,推為一院之首,怎見得?看她那:
眉如新月,眼比秋波,唇不點而紅,面不塗而豔,纖纖玉指,恍似麻姑,窄窄金蓮,宛如趙女,行來步步動輕塵,若迎風之弱女。呵處結成香霧,如經露之奇花,翠鈿兮驚鸞,羅裙兮飛燕,梳就蟠龍之髻,插來蝴蝶之釵,襝衽則深深款款,低聲則滴滴嬌嬌。
那張生相與一個,名喚瑞雲,年方十七,生得風流雅淡,輕盈體態,生平所最好者是淡妝,且專好著白衣裳,一朵銀花依雪下,九天碧月落雲中,婀娜多情,銷魂動魄。那李生戀一個,名喚彩雲,聲色俱佳,與瑞雲不相上下,年方十五。三人皆居頂樓上,甚相親愛,結為金蘭姐妹,惟願他日,各人跟著一個情義才人,今見那三位公子,都是情投意合。
是日六人坐下,小丫鬟送茶已畢,黃生道:「今日天氣尚寒,趁此飲數杯而餞春可乎?」張禮泉道:「妙,妙!」眾人齊稱道:「去園中花邊樹旁去錢春一番,小飲一巡,再到樓中共飲。」乃先到園來,但見園中擺得十分華美,奇花異果,玉樹瑤盆,均非常有。正百花盛放之時,萬卉齊芳之候。綺香的婢女名喚待月,瑞雲的婢女名喚春香,彩雲的婢女名喚杏花。三個丫鬟都生得十分俊俏,好似一班仙女下凡。擺上果酒,六人入席,綺香靠住黃生,瑞雲、彩雲各倚了張、李二人,三個丫鬟皆在旁站立侍候。
酒過三杯,黃生道:「如今只是濫飲,太慢送春之事了,莫若將此桌子移向桃花樹下,再換過一筵,然後賦詩餞春神,你道好否?」俱答道:「此正風雅之士所為。」即吩咐供了香花紅燭,一桌擺的文房四寶,以紀餞春之詞,不一時,華筵已設,美酒頻斟,餞春已畢。永清道:「今各人有意憐香,故向春花送別,或吟一首詩,或歌一閡詞為妙,就以送春為題,吟得相切,賞他三杯,吟得不好,罰他金谷之數。」眾人都依了,便請黃生先起。永清道:「今日就以我為先。」乃作了一首送春記云:
惟春既暮,餞春宜勤,春色將殘,春光易老,桃花含愁,恨春情之不久,海棠低首,歎春景之無多。春風狂兮,飛花滿地,春雨亂兮,飛絮隨波。惱鶯藏兮不語,防燕掠兮生悲,蝶使飛來都歎春光薄倖,蜂媒頻到同嗟春色無情也。
另有七言一句,以一春二字為題,以作酒底,乃念一句道:「一春無事為花忙。」乃飲了三杯。其後應到張生,正欲開言,忽心中一動對綺香說:「你二人是天生的自然一對,詠了看看。」雲生道:「快吟吧,免阻我等。」綺香答道:「君等皆是玉堂金馬之人,自應先詠,我姐妹當附驥於後方是,鄙俗之詞,恐污慧聽也。」張李二生堅請之,綺香只得先念酒底道:「一春無暇懶梳妝。」乃續其歌道:天生奴兮何賤作,地載奴兮何飄泊,父兮生我何多難,母兮育我何命薄,恨海難填兮萬里,愁城雖破兮千重,嗟鵑淚之難乾,歎鶯喉之每咽。花前對酒強樂,帳底承歡兮奈何,望多情兮勿負,願知己兮哀憐。歌了,滿座為之不樂。又勉強飲了三杯便道:「奴命似春花,故將奴之心事,訴向餞春,今應至張郎矣。」張生更不推辭,便道:「一春愁雨滿江城。」說罷許久不言。眾人笑道:「滿城風雨近重陽,為催租人所作也。」張生道:「不然,各有所思,遲速不同。」彩雲道:「所思何事?不過倚著瑞雲,情興勃發。」瑞雲啐道:「本是大姐心熱,欲在筵上先傳暗意,以圖早便之故矣。故把些支離語,拋在別人身上來。」說著大家笑了一回。彩雲道:「莫阻住你的情人。」於是張生順口念道:
一聞春去便相思,可惜桃零與李飛。
流水無情嗟共別,落花有意恨同悲,
花愁柳怨須當借,酒綠燈紅卻別離,
容易錢春今日去,明年還欲慰相知。
道罷,三杯已過,應至瑞雲,彩雲道:「瑞姐素稱多愁多恨,有致有情,必大有意論了。」瑞雲道:「你不必大言壓我,待我快吟罷。」彩雲道:「不是我壓你,待張郎壓你。」眾人道:「不要笑她,讓她念吧!」於是瑞雲念道:「楊柳含愁,海棠帶恨,日日為春顛倒,甚麼舊恨新愁,卻是傷春懷抱,總是夢蝶淒涼,鸞聲慘切,慘切何時別。」於是念了酒底道:「一春無葉共留花。」彩雲道:「果是多情多恨,情絮紛紛,正是少女懷春,張郎惜之也。」瑞雲笑而不言,雙目望著張郎,別具一段風流情致,嬌姿無限可人。
眾言:「應至李郎了。」於是李生即道:「寶彈開兮瓊筵,瑟笙美兮翠袖,錢春歸兮美酒,留春光兮金波。悲春去之速兮,濃桃豔李,悵花香之謝兮,綠仇紅慘。人惜春而感懷,春別人而不恰,鶯聲宛轉,唱送春歌,雀語淒涼,灑離春淚,可知物猶如此,人豈無情乎?道罷,飲了三杯,念酒底道:「一春漫掃滿園花。」後至彩雲,彩雲乃先飲三杯,後吟一詩道:「一春夢蝶到蓬萊。」瑞雲道:「你果真夢到蓬萊,你又心能成仙,故有此奇夢,實有仙骨者,李郎不用多想也。」彩雲道:「你如此我就不吟了。」說罷,總不出一言。
瑞雲趁勢道:「今未有被人罰,剛剛至尾,至遇著罰,應該飲三海碗。」彩雲不肯,無奈彼眾人拗不過,只得硬飲了。移時芙蓉面赤,微聞慢慢吟道:「春情易寫,春恨難填,春水多愁,春山空秀。蝶夢誰憐,悵春光之易去,花魂誰弔,歎春色之難留。從此楊柳生愁,桃花散魄,腸斷海棠花下,心懸芍藥欄邊,千愁萬恨因春去,萬紫千紅共惱春,即普天下之人物皆然,哀哉痛哉。吟罷,各人贊歎不已:「此語較我等更為痛快,真是普天之下,莫不因春光之易去,而生悲感焉,確然妙論,當以錦囊貯之,再飲三大碗。」彩雲不肯道:「飲三小杯已足了。」各人請飲三杯,於是入席。三杯已罷,忽聽得芙蓉花下,豁勒一聲,嚇得眾人起身。正是:
方在高懷吟與飲,忽聞花下嚇人聲。
未知什麼,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