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劉閣老屢代光昌 趙慶芳武藝無雙

  詩曰:
    姑蘇天下最繁華,吳王伯業至今誇。
    子胥經濟兼雄略,一腔忠義在邦家。
  且說老道馮道德飛步追趕胡惠乾到順母橋,已經趕上,用盡千斤神力,一拳照正後心打來,十分厲害。五枚看見,急忙上前伸開右臂,往上用力一格,大叫:「為兄在此,三弟不可動手!」這一架,把個馮道德連退十多步,震得手臂酸麻,大吃一驚。五枚含笑上前,口稱:「賢弟,為兄的怕你傷了胡惠乾性命,冒犯之處,切勿掛懷,拱手謝罪。」馮道德與她同師學藝,知她厲害,方才這一格,尚且如此,她又與至善最厚。當年李雄父女,也遭她殺手,今日來助胡惠乾,若不見機,不但徒弟仇報不成,連我自己也不妥。慌忙上前稽首。口稱:「小弟豈敢見怪,不知師兄法駕,何日到此?」五枚答道:「為兄雲遊到此,不知賢弟因甚與胡惠乾結下深仇?下此毒手!」道德兩淚交流,將三個得力門人陸續慘遭胡惠乾這班少林門徒暗算,仔細說明:「還望師兄秉公,與小弟作主!為小弟伸冤,感激不淺。」五枚答道:「原是牛化蛟不對,不該貪圖別人錢財與同道作對,賢弟你又聽旁人唆弄,打發呂英布、雷大鵬下山。胡惠乾乃是一個孝子,立志為父報仇,與武當山風馬牛不相及,並非有心敢欺,至於拳腳之下,性命所繫,斷難饒讓。賢弟既將他手骨打斷,人雖未死,已成殘廢,此恨亦可盡消,若聽愚兄調處,念他師父及我等面上,著胡惠乾眾師兄弟,公眾出銀,補三位令徒家屬每家一萬元,另外打齋超度,在賢弟跟前,叩頭認罪。此後不准再與錦綸堂爭鬥,彼此講和,若不聽為兄相勸,聽從賢弟高見。」
  馮道德聽這番議論,自己一想,諒難對敵,當初是牛化蛟這畜生貪財惹禍,自己作死,我一時錯見,斷送兩位徒弟。今日這老尼前來替他們出頭,此仇定然難報,我不見機放手,怕也有性命之憂。權且忍氣說道:「師兄見教,小弟怎敢不依?只是三個徒弟,一旦無辜死在胡惠乾之手,十分悽慘,若果功夫不及,死在拳腳之下,倒也無怨,今日將胡惠乾放過,旁人必要恥笑,說小弟無能,望師兄與我作主。」
  五枚道:「清平世界,以報仇為名,傷害人命,一則目無王法,二來非你我出家人所宜,今定欲打死胡惠乾,我縱然不理,也是二師弟至善和尚心愛之人,諒難容你,還是聽我,免傷和氣。」馮道德勉強應承。
  錦綸堂各行友,聽見胡惠乾永不滋事,亦皆願意。所有街上各店舖,因不能各安生業,眾口稱道:「這位老師太,是慈悲為本,所論極有道理,不但保全許多無辜性命,連我們附近街坊,均霑厚德。」五枚連稱:「不敢,出家人有甚德能,承各位施主誇獎。」著胡惠乾帶傷與師兄弟同在三師叔跟前跪下,一齊叩頭謝罪。約定選擇吉日,在擂臺上改壇場,請七七四十九個高僧,打齋超度牛化蛟、呂英布、雷大鵬及胡惠乾父親和機房中傷亡各位行友,早登仙界,即送三家安家銀兩。
  馮道德為勢所迫,不得不從,忍了冤氣,帶了眾人同返錦綸堂中,對眾人道:「這老尼十分凶勇,相助胡惠乾,此仇料不能報,權從應允。」眾人見老道士尚然懼怕,誰敢再惹禍端,各不多言。
  再說五枚同回光孝寺武館,身邊取出駁骨還魂丹,與胡惠乾服下,外用生雄雞一隻,和藥搗勻敷上,立刻止痛,將筋骨接好,所謂藥到傷痊。胡惠乾及眾師兄弟,叩謝大師伯活命之恩。五枚扶起,說道:「自家子姪,何須多禮?」館中辦素筵,款待五枚。眾英雄把盞飲至黃昏,用轎送五枚三人回龍慶庵安歇。屆期打齋已完,馮道德先回武當山,五枚亦回雲南,方孝玉父親亡故,兄弟三人與苗氏庶母,扶柩回肇慶安葬,各兄弟送別後,陸續回鄉省親掃墓去了。只有洪熙官及童千斤在省,見各師兄弟散去無趣,將武館軍器雜物寄放光孝寺中,關了館門,回家歇息。
  再說聖上因欲遊玩蘇常風景,親訪白大官、甘鳳池二位英雄,以備他日將才之選。是日海波莊大設筵宴,各人執盞餞行,送出莊外,周日清負了衣包被褥,跟隨在後。由崇明到蘇州甚近,因欲沿途遊玩,自航海抵南匯、上海、嘉定、太倉、昆山,一路探風問俗,夜宿曉行,一日將入夜,行抵蘇州樓門。入城至護龍街,見滿街燈火,夜色如晝,見有客寓燈籠,大書「得安招商客寓」,二人逕入。離主姓張號慎安,蘇州洞庭山人,見客進門,慇懃接待。日清擇定安靜房屋一所,將包袱放下。寓主命廚師速備夜膳。
  且說白太官來蘇訪友已去,而甘鳳池早得在海波莊為傭之至親畢成名來信,詳言近日海波莊各事及主上與周日清面貌。甘鳳池得信後,自思流蕩江湖,終非上計,俟主上來蘇,得一引進之人,獻呈技藝,得邀獎賞,不負一生練習苦工。一日,獨行護龍街,過得安客寓,見二人站在門口,尋思面貌,與至親畢成名來信所云主上及周日清相同,遂向寓主查問二客來蹤,更加歡悅。苦無人引見,忽見周日清在庭中看月,甘鳳池上前施禮,彼此詢問,一見如故。當時日清即行稟明主上,立蒙召見。主上見他生得魁梧奇偉,名實相符,十分欣悅,即賜游擊職銜,因在蘇已久,不便同行,令伊暗中隨駕,將來人都授職。甘鳳池遵旨,謝恩退出。
  自後與日清時常談心,結為兄弟。是夜,主上用過晚膳,日清困倦早睡,主上一人出遊。是時街市燈火輝煌,如同白日。每店排列三層,花式不同,大店家每層用燈五六十盞,小店家亦有二十餘盞,鬥巧爭奇,彼此賭賽。那剃頭鋪點燈如晝一般,都是上、中、下三層,坐滿剃頭。招牌上寫:「向陽取耳,月下剃頭。」聖天子心中詫異,難道蘇州地方,日裡都不剃頭,定是晚間剃不成?旁有一位老翁,便請教這個原因。老者道:「原來客官初到敝地,不曉此處晚上剃頭規矩,待老拙說與你知道。這蘇州日間剃頭,有兩等行情,若剃葷頭,都是那班相公們,做摩骨修癢的工夫,把客人的邪火摩動,就是妓女一般,做那龍陽勾當,所化的銀兩,或數兩,或一二兩不等;若剃素頭,剃頭打辮,取耳光面,摩骨修癢,五個人做五層工夫,最省。不過也須每人給錢五十文,手鬆些的或一百,或二百不等,所以動不動剃一回頭,費卻一千八百,不以為奇,故而日間剃者甚少。這晚上不論貴賤,都是十六個銅錢,剃一個頭,打一條辮,其餘一概不做,故而這些人均是晚上剃頭居多。
  聖天子聞言,點頭微笑,拱手道:「多蒙指教!」轉身向著那邊走來,更加熱鬧,姑蘇夜市,天下有名,近水一帶,越覺好看。遙望那花船酒艇,來往遊行娼寮中,萬盞銀燈,一齊點著,映得水面上下通紅,耳邊只聽得琵琶簫管,弦索笙歌,悠揚快樂。太湖裡小艇如梭,綠波蕩槳,果是繁華富麗無雙。天子此時,龍顏大悅,順步走近碼頭,早有船上少婦一群兒槍上前來,你扯我拉,口稱:「老爺,我的船又輕便,又寬舒,十分潔淨,游湖探妓,請上船來,水腳價錢,聽憑賞賜。」眾口合聲,都道自己船好。聖天子揀了一隻上等花船,踏跳登舟,走進中艙,將身坐下。
  艇裡一面開船蕩槳,口中請問:「老爺要去西湖,還是回府飲酒?」只見那艇梢後面,走出一對十二三歲俊俏女童,羅衣滿身,打扮齊整,一個用茶盆托出一盤龍井香茶,放在小凳之上;一個手提銀水煙筒,吹火裝煙,艇中擺設,倒也不俗。聖天子說道:「你且與我到那熱鬧地方,遊玩一番,再到那本處有名的第一等妓女寮中,飲酒便了。」艇家聽罷,將船望著湖中極盛之處慢慢搖來,聖天子推宙觀望,暢飲歡游。
  且說蘇州有一富翁,姓張名廷懷,表字君可,家資百萬,最愛結交天下英雄、四方豪傑。生平最好除強助弱、濟困扶危,性情慷慨,揮金如土,因此上學就渾身本領,文武全村。所以太湖強人、綠林響馬,一聞他無不傾心仰慕。若是正人君子,寄跡其中,借此隱名埋姓,雖為強盜,心存忠義的人,伊廣為結納。其祖上歷代販賣兩淮私鹽,所以綠林朋友,彼此相通,取其緩急之際,藉為照應。因此廷懷所運私鹽販往各處埠頭,歷年未曾失手。家中廣有姬妾,生性最好狎邪,不惜纏頭,若遇才貌雙全之妓,更加稱意,揮霍不吝。煙花隊裡,行戶人家,無不均霑其惠,因此上蘇杭地方,花船行中,起了他一個諢名,叫做品花張員外。是日,也僱了一隻長行快艇,順流飛槳沿途駛來,其行如箭,迎面而來。是時微有月色星光,一時趨避不及,與天子所坐花船,挨舟擦過,快船人多力大,一聲響,早將花艇槳撞折,船身震動,船婦高聲喝罵索償。快艇水手不依,彼此口角相爭,驚動了張廷懷,步出船頭,詢知緣故,隨將自己水手責備一番,即著手下人,拿了三弔銅錢送過船來,說道:「這錢是張老爺賞你買槳的,不必吵了。」
  此際聖天子也到船頭上來觀看,意欲調停此事,聽見他將自己水手罵了一回,隨拿錢來賠償。暗想此人舉動大方,諒來定是一個豪傑,隨向船婦道:「小小船槳,能值幾何?焉可破費他主人賠錢,待我多賞你一二兩銀子便了。」船婦忙即將錢送還過去。張君可連連拱手道:「適才冒犯寶舟,原是小弟快船水手粗魯,老先生既不見罪,又將小弟所賠之錢送還,反使小可愧感不安,望乞示尊姓大名,以資銘感。」聖天子連忙以禮相還,答道:「這些小事,何足掛懷?在下姓高名天賜,乃直隸順天人氏。不敢動問仁兄上姓尊名,貴鄉何處?」廷懷忙道:「小弟是本處蘇州人,姓張名廷懷,字君可,因欲去探望相知,不期得遇高兄,實乃天緣湊合,斷非偶然。古人云: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如蒙不棄,何不請過小舟,一同前往,俾得少盡地主之誼,實乃三生之幸。」
  天子舉目將他一看,見他儀表非常,年約三旬,眉清目秀,面如滿月,聲音雄亮,舉止端方,此人必是英雄,何妨與他結識,觀其品格,以便日後為國家出力,豈不為妙?立定主意,答道:「足見張兄雅愛,只是小弟未經拜訪,造次相擾,殊切不恭,容日到府拜候奉陪如何?」這張廷懷天生一對識英雄的巨眼,一見高天賜龍眉鳳目,滿面威儀,年紀與自己相仿,談吐間,聲若洪鐘,目射神光,氣宇軒昂,居然是一個王侯品貌,一心要與他結納,焉肯輕輕錯過?忙即走近船旁,一手挽著花艇船邊,踱將過來,躬身施禮,口稱:「高兄若果如斯客套,非像你我英雄了。」
  天子還禮道:「既承雅愛,焉可再辭?」隨即攜著手同回快艇中來,步進中艙,從新見禮,分賓主坐下。見艙內陳設,與那小花艇,格外不同,所有名人字畫、古玩幾桌色色華麗。水手及使用下人,約有二十餘人之多,獻罷茶煙,廷懷吩咐將那小花船,扣在自己快艇後,一路遊玩,要到得月樓寮中,去訪姑蘇名妓李雲娘、金鳳嬌諸姐妹去。水手遵命,飛槳便往。一面擺點心、糖果、圍碟等物,放在紅木桌上。廷懷恭請高兄上座,彼此謙遜一番,方才就坐。
  二人談論經論,略用茶點,廷懷指點沿途經歷景物,一切湖裡繁華,證今評古,自吳王建業、子胥築城至今,本朝所有先後賢人,聖天子層層考博。那張廷懷談論風生,百問百答,極稱淵博,廷懷有所難辨,天子亦詳為講解分明,彼此言語投機,各恨相見之晚。說話之間,船到得月樓一帶娼船之前,快船水手將船扣好,將近萬字欄杆旁邊,聖天子舉目看時,見一字兒灣泊著許多畫棟雕樑、鋪金結彩極大的花船,大者高約丈餘,長四五丈,艙內均建層樓,橫闊丈餘或八尺不等,四面花窗,色樣奇巧,窗內鑲嵌玻璃,船頭翠綠欄杆,上面挑出五色花綢遮陽,簫管琵琶,擺列船頭,鴇兒與一班弦索手站立一旁,一齊與二位大爺打躬作揖。張廷懷攜著高天賜手,踏過船頭,李雲娘早已迎到艙門,笑道:「今日什麼風,吹得二位大人來此?」慢舉金蓮,上前萬福。二人亦以禮相還,行得艙來,廷懷忙尊高兄上座,三人謙遜一番,方才分賓主坐下。丫鬟捧上三蠱香茶,就在旁邊侍候裝煙。
  聖天子看那艙中,陳設極富麗,兩旁掛著許多名人題贈的詩詞。留心看這李雲娘,倒也十分標緻,眉如新月,眼若秋波,面白唇紅,腰肢婀娜,體態輕盈,雖不及沉魚落雁之容,也有六七分姿色。只見她輕啟朱唇,請教這位貴客:「上姓尊名,貴鄉何處?」廷懷忙道:「此位敝友,乃北京人,姓高名天賜,適才路上相遇,傾談之下,遂成莫逆之交,特地邀來拜訪,博覽群芳。諸姐妹中,准人才貌稱著者,請來一會,以盡今日之歡。」高天賜連忙遜道:「豈敢,豈敢!小可不過奉陪張兄到此,以圖一夕之歡,望勿見笑。」雲娘答道:「素仰尊名,幸蒙光降,何樂如之。但敝姐妹中,難言才貌,誠恐辜負雅意,切勿見怪。」
  說著,鴇兒早已聽見有新來北京大客,又是張員外好友,自然都是闊客,既要博覽姑蘇名妓,即刻將左右鄰船幾個有名的妓女,一齊裝扮得如仙子一般,送到雲娘艇裡來。一同上前,與二位客人見了禮,兩旁坐下,就中有一個姓金名鳳嬌,年方二九,生得五貌花容,頗稱蘇州水陸教坊中班頭領袖,雖則她貌如蘇小,才勝薛濤,還在雲娘之上,只因她性情驕傲,恃才做物,不肯做那迎新送舊、轉臉無情之態,即如富翁張員外,稍有一言不和,她就冷淡如冰,不肯曲意承歡,以圖寵愛,諸如此類,與客無緣。雖然才貌超群,反落諸妓之後,今聞直隸高客人要訪才貌雙全之妓,諒必此人不俗,特意前來一會。見聖天子有龍鳳之姿,天日之表,氣概不凡。暗想這客人品貌,不知他勝懷如何,一試便知。
  彼此談了謙遜之言,鴇兒請到酒廳赴席。一同步進中艙,當中圓桌上排了滿尊筵席,兩邊弦索,五音齊奏,絲竹並陳,卻也華美。於是坐下,共倒金樽,酒至數巡,是晚乃七月初旬,暑氣仍甚,但見銀河月色,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高聲朗誦,天子偶然想得一聯,乃道:「良朋相對,酒興初濃,詩詞以記其盛」,高聲念曰:「新月如舟,撐入銀河仙姐坐。」廷懷不假思索,對曰:「紅輪似鏡,照歸碧海玉人觀。」金鳳嬌即喚侍婢小英,拿了文房四寶,放在案上,提起筆來,寫在花箋之上,彼此稱賞一番。
  天子見鳳嬌寫得筆走蛟龍,十分愛她。張亦隨即想出一聯,提筆寫在箋上道:「六木森森,桃梅杏李松柏。」高天賜接口曰:「四山出出,泰華嵩岳崑崙。」廷懷大加贊賞,倍相敬重。是日天氣炎熱,扇不離手,鳳嬌將其手中金面紙扇,求高貴人大作一題,高天賜接過扇兒,鋪在桌上,一揮而就,意存規誨,指點迷津,見八句七言詩詞詠道:
    體態生成月半鉤,清風流暢快心愁。
    時逢炎熱多相愛,秋至寒來卻不留。
    質似紅顏羞薄命,花殘紙爛悔難謀。
    趁早脫身休落後,免教白骨望誰收。
  金鳳嬌接過看完,感激道:「賤妾久有此心,恨未得其人,今蒙金石良言,這詩當為妾座右銘,以志不忘。」天子道:「急流勇退,機不可失,願各美人勉之,今日之會,殊快心懷,張兄何不就將美妓為題,作詩以見其概如何?」張君可遵命,提筆寫道:
    二八佳人巧樣妝,洞房夜夜換新郎,一雙玉臂千人忱,半點來唇萬客嘗。
    做就幾番嬌媚態,裝成一片假心腸,迎來送往知多少?慣作相思淚兩行。
  李雲娘見道:「郎君所見不差,我輩心腸,原是假的,未可一概而論,此中未嘗無人,當日李亞姣之於鄭元和,賣油郎之遇花魁女,若杜十娘之怒沉百寶,倒是李生辜負於她,其餘為客所累,指不勝屈,安可不辨賢愚,不分良莠乎?」金鳳嬌道:「不應如此說,應罰一杯!」於是復歸席上,再倒金樽。飲至更深,張君可仍在雲娘船內歇宿,天子就與金鳳嬌攜手,到她舟內談說,吟詩下棋,不覺天明,略為安歇,次早起來洗面,仍到雲娘船中相會,略用茶點。君可取出紋銀二十兩,作為纏頭之費,另付席金五兩,賞賜門廳弦索手、侍候人等三兩,總交雲娘支結。二人攜手作別,走出船頭,二妓與鴇兒一齊送出來,再三叮囑後會之期。高張二人下原來之花船快艇,站在船頭,兩下問明住址,慇懃作別。
  且說聖天子來到岸邊,賞了花艇三兩銀子,連賠船槳在內,回店與日清說知昨晚之事。用過早膳,換了衣裳,同日清往張家莊而去。門上侍從人等,認得主人新交貴客,連忙報入書房,廷懷大喜,相迎入內,三人見禮,分賓主坐下,茶罷細談。
  天子道:「你我既是相投,如蒙不棄,張兄何不結為八拜之交,豈不為美?」君可道:「小弟久有此心,未敢造次。」令家人備辦三牲酒禮,拜為生死之交。排定年庚,高天賜長廷懷一歲,尊為兄長,周日清上前叩見叔父。大排筵席,在書房款待,差人隨日清到客棧搬行李雜物,就在張家莊內安歇,每日飲酒,甚為舒暢。
  一日,張廷懷出外,日清不在跟前,天子一人獨坐不快。舉步出門遊玩,直往大街而行,不覺到了一所大莊院。抬頭一看,真乃樓閣連雲,雕樑畫棟,邁步進至大門前觀望,方知劉家相府,心中一想,此間莫非是劉墉家中麼?再看門上寫著:「天下第一家」五個大字,天子一見大怒,想劉家不過是宰相,何得為天下第一家,朕乃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方為天下第一家,你如此妄稱,毋乃自己太大。微思此匾,必有緣故,不若待朕進去查探明白。舉步行進大門,即問把門老者,將高天賜名片拿出,讓他進內稟知。少頃家人出來,稱說:「家爺相請。」
  天子即隨家人進內,見有一座四柱大廳,起造華美,見三四個少年,生得十分文雅,在廳中恭候,分賓主坐下,小童奉上茶煙,一少年後生問:「老先生高姓大名,貴鄉何處?」天子答道:「我乃北京順天府人氏,姓高名天賜。」少年又問:「高老爺在軍機處,現居何職?」天子又答道:「某由翰林院出身,在軍機處與劉相爺協辦,因為丁憂閒暇,來到貴省遊玩,順路拜府。」少年道:「不敢當!」聖天子問道:「請問尊府門上之匾,寫著天下第一家五字是何解法?」少年道:「我少年無知,請高老伯入二堂問我家父。」天子道:「煩為帶步。」少年即令老家人帶入二堂,少年告退。見二堂外,一所丹墀直上宮廳,老家人請天子在官廳坐下,稟知家主出來奉陪,轉過花廳而去。稍後,步出一人,年約四十餘歲,風致飄然趨承而上,與仁聖天子見面,彼此禮畢,分賓主坐下。家人奉過香茶,即問道:「不知高老爺貴駕光臨,望乞恕罪。」仁聖天子答道:「小弟順道拜候,得睹芝顏,慰我懷矣。」其人又道:「請問高老爺在軍機處與家兄同事幾年?」天子道:「已在軍機處五載,請問尊府門上之匾,寫的天下第一家是何解法?」其人又道:「此匾解法,小弟不知,請高老爺入三堂,問我家父便知。」天子道:「請尊兄令人引進。」其人即令家人引進三堂,天子起身,拱手而別。
  入到三堂,見其光潔鋪陳,更比二堂華美。家人請天子在堂坐下,回身入左花廳,見一人約六十餘歲,體壯神清,笑容而來,一到堂上,與天子見禮,分賓主坐下。其人道:「請問高老先生到來,有何貴幹?」天子答道:「小姪在京丁憂,閒暇無事,遊玩貴省江南景致,聞得劉兄府在此,特來拜候老伯金安。」其人答道:「尊駕與小兒相好,彼此世交,屈駕在寒舍住幾天如何?」天子答道:「感領,小怪已在張員外家居住,遲幾日再來打擾。請問老伯,貴府門上之匾寫天下第一家五個字是如何解法?」其人道:「此匾五字我也不知,高先生要知端詳,請入四堂,問我家父便知。」
  天子聞言,心中狐疑,為何皆稱不知,定有原故,我進去問個明白。天子開言道:「煩老伯令人引進,拜候公公。」其人即令家人帶天子進四堂,聖天子起身揖別。走進裡面,見丹墀兩旁有四柱,大廳懸許多名人字畫,直入大堂,比三堂更加華美。天子歎道:「怪不得說,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家人即請高老爺在堂上坐下,待稟知家主出來奉陪,即入花廳而去。頃見一位白髮公公,扶杖而出,年約八十餘歲,三綹長鬚,精神壯健,直到堂上,與聖天子見禮。公公道:「請問高先生來到敝省有何貴幹?」聖天子答道:「來到貴省探望莊有慕,現在張廷懷員外家下居住,順道特來府上拜候。」公公道:「尊駕無事,不妨在此留住數月,遍遊敝省勝景,甲於天下。」聖天子道:「一為遊玩,二則探望朋友。請問公公,貴府門上寫的天下第一家五個字是何解法?」
  公公答道:「門上之匾,是我家父百年上壽,各親友共送三匾,後堂兩匾,前門一匾,請高先生入後堂,問我父便知。」天子聞言,此公公尚有老父,百歲以上,居住後堂,尚有兩匾,未知如何寫法?隨即開言,求公公令人引進,公公即令家人帶天子進後堂,聖天子起身拱手而入。隨家人轉入後堂,見四邊奇花異草,香風遠飄,有如仙境一般。天子歎道:「此間真仙境也」,步到堂前,見上掛一匾,書曰:「百歲掌」。家人道:「高老爺在此,待小的上堂稟知家主,然後請得。」天子道:「煩勞!我在此等候。」一人在堂。少頃出來言道:「高老爺請進。」天子即隨家人進內,只見堂上清潔不凡,桌上有龍涎香煙,令人神清氣爽,如廣寒仙洞一般。
  天子直至堂上,見一耆老,坐在睡椅上,左右有三小童侍立,髮與鬚眉皆白,紅顏皓齒。天子上前作揖道:「老公公有請。」公公見天子,即令小童扶起,拱手回禮道:「請坐!」賓主一同坐下。公公道:「高先生光降茅舍,有何見教?」天子答道:「小姪孫乃北京人氏,在軍機處與令孫同事,今日順道到來拜見老公公,得睹尊顏,十分榮幸。」公公道:「賢姪到此,可曾遊玩各處勝景否?」天子答道:「遊玩數處,好景一時觀之不盡,可算第一勝地。」老公公道:「高先生現在何處居住?」天子答道:「現在張廷懷員外家里居住。」隨即問道:「老公公今年貴庚幾何?」老公公答道:「老拙今年一百零八歲。」天子聞言歎道:「真乃高年長老。」又問曰:「請問老公公,貴府門前一匾,上書天下第一家五字是何解法?」老公公道:「高先生有所不知,老拙上百歲大壽,眾親友來上三匾,門前一匾曰:『天下第一家,』堂前之匾曰『百歲堂』,堂內之匾是序吾家之事,高先生看堂匾便知。」天子聞言,抬頭細看堂匾曰:
    天祝其希,地視其希,帝祝其希,家內老少亦視其希。父為宰相,子為宰相,孫為宰相。如我富不如我貴,如我貴不如我父子公孫三及第,如我父子公孫三及第,不如我五代結髮夫妻百歲齊。
  仁聖天子看完此匾道:「此真天下第一家也!」又與老公公言談幾句,作別回莊。天子回到莊上。廷懷道:「今往何處遊玩去了一日?」天子答道:「去劉家莊一日,見他門前之匾上書『天下第一家』,不解其故,入問他少年後生,叫我問他家父,著人引我入二堂,見伊家父,既至二堂,又叫我入三堂,人得三堂,又叫我入四堂,問他家父,後至五堂,見一百歲老公公,呼我看其堂匾,方解其故。」將前事說明。張廷懷道:「劉家富貴壽考,係天下無雙。」大眾言談,晚膳已完,各歸寢所。
  光陰如箭,不覺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節,本處風俗,專打擂臺為例,到了是日,廷懷令家人擺設酒筵,與天子開懷暢飲。飲完,張廷懷道:「我們去看擂臺。」天子道:「甚好!」一齊同出街前,到龍王廟前打擂臺之下,見人如蟻隊看打擂臺,買賣雜物,不計其數。臺主乃是趙慶芳,有名的本地教師,手下徒弟數百人。天子與廷懷一齊到來,見臺上有一對聯:
    武勇世間第一,英雄天下無雙。
左邊有一規條曰:
    上臺比武,不論軍民人等,不得私帶暗器,拳腳之下,死生兩不追究。
  見臺下各人擠擁,閃開一條大路,見有擺齊數百色軍器,擁著一位教師前來,生的十分勇武。來到臺下,約離數丈,一跳上臺,在臺上耀武揚威,口出大言道:「有本事者,上臺比武,拳腳之下,斷不留情。」臺下一位武探花蕭洪金,一跳上臺,開言道:「趙慶芳,我與你比武!」慶芳道:「蕭老爺,你乃本處一大紳拎,不宜來上擂臺。恐防交手,拳腳無情,有傷貴體。」蕭洪金道:「不妨,你有本事只管放過來,若是知趣者快下臺藏拙,不宜在此誇張大口,目中無人。」趙慶芳道:「爾來。」蕭洪金道:「就來。」即排開架勢,用一路雙龍出海,撲將過來。慶芳用大鵬展翅,雙手隔開,你來我往了三四十回合,蕭洪金氣力不支,頓時被那教師趙慶芳飛起一腳,將他踢下臺來,跌得洪金頭破額裂,鮮血淋淋,不省人事。臺下來看之人,大笑不止。家人扶他回家。
  聖天子一見,心中大怒,心想:「蕭洪金乃朕之臣,今探花被此重傷,若不與民除害,恐後民間喪命不少。」正欲上擂臺,忽然旁邊閃出一人道:「高仁兄且慢,割雞焉用牛刀,待弟上臺,將他打下。」天子即視其人,係張廷懷,遂答道:「爾要上臺,須要小心,切不可大意。」廷懷答道:「曉得。」將身子一躍,跳上臺去,說「我來也!」慶芳抬頭一看,此人面如滿月,相貌驚人,遂開言道:「來者貴姓大名,說明方能交手。」張廷懷道:「我姓張名廷懷,特來與你相會,你不得自恃英雄,目下無人,你只管過來!」自己用猛虎下山,撲將過來。慶芳將身閃過,用雙飛蝴蝶照廷懷頭上打來,廷懷就用出海蛟龍,雙手推開,爾來我去,鬥了七八十回合,廷懷自知氣力不足,難以取勝,弄個破綻,跳下臺來。
  慶芳見廷懷不是對手,在臺上大叫道:「臺下英雄,有本領者,方可上來。」聖天子奮力將身一跳,飛上臺中,道:「我來與你見個高低。」不知聖天子與慶芳比武,誰勝誰負,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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