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北京城賢臣監國 瑞龍鎮周郎遇主

  話說自李闖亂了大明天下,太祖順治皇帝帶兵過江,定鼎以來,改國號曰大清。建都仍在北京,用滿漢蒙古八旗兵丁,從北至南,打成一統天下。開基創業以來,九十餘年,傳至第四代仁聖天子,真是文能安邦,武可定國,胸羅錦繡,滿腹珠璣,上曉天文,下知地理,三墳五典,無所不通,諸子百家,無所不讀,兵書戰策,十分精通,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是時天下太平,人民安樂,八方進貢,萬國來朝。真馬放甫山,兵歸武庫,僵武修文,坐享昇平之福,有詩為證:
    天地生成大聖人,文才武藝重當今。
    帝皇少見稱才子,獨下江南四海聞。
  卻說一日,五更三點,聖駕早朝,只見左邊龍鳳鼓響,右邊景陽鐘鳴,內侍太監前呼,宮娥翠女後擁,淨鞭三下響,文武兩邊排。聖天子駕到金鑾寶殿,升坐龍案之上。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及內外大小臣等,三呼萬歲,朝見君王。聖上傳旨,即賜卿等平身,隨啟金口說道:「朕今仰承祖宗基業,藉爾大小臣工之力,上天眷佑,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坐享太平,實乃萬民之福。昨日偶然想得一對,爾眾卿可為朕對來,重重有賞。」眾大臣齊聲答道:「陛下有何妙對,求御筆書下,賜與臣等一觀。」聖上聞言,即命內侍奉上文房四寶,濃磨香墨,慢拂金箋,御筆寫出一聯云:
    玉帝行兵,雷鼓雲旗,雨箭風刀天作陣。
  寫畢,賜與眾臣觀看。眾大臣見了此對,各人面面相覷,無一人對得。天子在龍案之上,見了這個光景,龍顏不樂。那時有一個大臣上前啟奏。聖上一看乃是文華殿大學士陳宏謀,便問道:「卿家可能對得此聯嗎?」陳宏謀奏道:「老臣才學淺陋,不能對得。老臣有一門生,是廣東番禺縣人,現是新科手人,來京會試,姓馮名誠修,此人才高學廣,必能對得此聯,望陛下准臣所奏,宣馮誠修到來一對。」天子開言問道:「此子現在哪裡?」陳宏謀道:「現在臣家。」天子即命黃門官:「傳朕旨前往陳宏謀家,立召馮誠修前來見朕。」黃門官領了聖旨,直到陳府宣召馮誠修。誠修望闕叩頭,謝了聖恩,即隨了黃門官,直入千朝門,黃門官帶領引見,俯伏金階,三呼萬歲,朝見已畢。天子即開金口,御賜平身,問道:「聞卿博學高才,朕有一對,卿能對得,重重有賞。」馮誠修奏道:「小臣嶺南下士,學識庸愚,謬承陳老師保奏,誠恐對得不工,有辱聖命,其罪非小,望陛下總臣之罪,賜臣一觀。」天子聞言,即在龍案取了方才的上聯,交內侍賜予馮誠修觀看。又命內情另賜文房四寶一付,就如殿試一般。馮誠修接了那金箋一看上聯,毫不思索,舉起筆來,一揮而就。殿前官便接了,進呈御覽。天子龍目一看,他寫的龍蛇飛舞,十分端楷,其對的下聯云;
    龍皇夜宴,月燭星燈,山肴海酒地為盆。
  天子看了。不覺哈哈大笑,極口贊道:「卿才冠中華,深為可喜!」又將龍目一看馮誠修,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出口成文,如此敏捷,聖心大悅。即著御前供奉官,在金殿之上,賞賜御酒三杯,金花彩紅,護送回陳宏謀相府。侯會試之後,另行升賞。誠修叩頭,謝過聖恩,回歸陳府,不在話下。
  且言天子賞了馮誠修之後,隨問各大臣:「孤家意欲前下江南,遊玩一番,卿等眾臣,有何人能保駕前去?」連問三次,並無一人敢應,天子不覺大怒,說道:「寡人不用你們保駕,獨自一人前去。」隨即傳旨退班。各官退出,聖駕轉到人和殿,御筆寫下聖旨一道,交予掌宮太監榮祿,面諭道:「朕往江南,遊山玩水,久則十年,少則五載,自然回來,你明早可將此旨,交予大學士陳宏謀、劉墉等開讀便了。」說完,扮為客商模樣,出後宰門去了不提。
  再說次日五更三點,各官齊集朝堂,不見聖駕臨朝,只見掌宮太監榮祿,將昨日留下的聖旨一道,交予大學士陳宏謀等,二人在龍案展旨,同讀詔云:
    脫離燕地,駕幸江南,遲則十年,早則五載,江山大事,著陳宏謀協同劉墉兩公料理。各大臣見宏謀如同見朕,欽此。
  聖旨讀完,各大臣均皆不樂,各自退朝回府,這且慢表。
  單言聖天子出了後宰門,扮為客商,慢步行來,不覺到了瑞龍鎮,只見街市熱鬧非常,迎面一座酒樓,招牌上寫綺南仕商行臺,又一招牌上寫的是滿漢筵席,京蘇大菜。天子看了,放開大步,直上樓中坐下。店小二上前,陪著笑臉問道:「客官是用酒飯,還是請客?」天子道:「並非請客,你店中如有上等酒菜,可取來便了。」小二聞言,忙將上好酒菜一席,弄得齊齊正正,排列桌上,請客寬用,隨在一旁侍候。天子一面用酒,一面道:「你這鎮上,倒還熱鬧。」小二道:「這裡是上京大路要道,近又迎神賽會所以更加多人,客官不妨明日到此一遊。」天子點頭道:「好!」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用過早飯,即把包裹寄在店中,信步前行,只見大街之上,遊人如蟻,走了半天,有些饑餓,望見前面一座酒樓,名曰聚升樓,做得高有數文,樓上吹彈歌舞,極其繁華。門外金字招牌,寫的是包辦南北滿漢酒席,各式炒賣,一應俱全。天子進來一望,酒堂之上,座無虛空,再上一層樓,客雖略少,陳設比下邊更好。直至三層樓上,只見擺設著無數名人字畫和古董玩器,只是客座之中,並無一人。天子就揀了一個客座坐下,酒保跟了上來,站在一旁,請天子點菜。天子說道:「你家有什麼上好的酒菜,只管搬了上來便了。」酒保聽了,隨將酒肴送了上來。天子開懷暢飲,遙望樓下會景,十分熱鬧,聖心大悅。
  直飲至申牌時分,會景散場,聖天子忙即下樓,那酒保忙把酒菜帳算了,也跟下樓來。隨即向掌櫃的說:「這位客官,共是八兩六錢四分。」天子聞言,將手往身上一摸,不覺呆了。豈知來時忘了帶銀兩,只得連聲說道:「來時匆匆,未曾帶銀,改日差人送來如何?」店家道:「豈有此理?這位說未帶,那位說沒有,飲了酒、吃了菜,眾皆如此說改日送來,小店還用開麼?就有泰山大的本錢也不夠。若是沒有銀子,請把衣服留下。」天子聞言,勃然大怒道:「若不留衣服便如何?」店家說:「不留衣服,便不得出店門。你就是當今萬歲,吃了東西無錢,也得把龍袍留下。」天子聽了,大喝一聲,猶如平空打了一個霹靂,飛起一腳,將櫃面踢翻,望著店東一掌打去。只天子是文武全才力大無窮,店東如何擋得住?早已打得各人東倒西歪。正在打得落花流水、不能開解之際,忽然門外來了個童子,生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急忙上前攔住,說:「有話好講,千祈不可動氣。」
  天子正在大怒之時,忽見此童於將他攔住,滿面陪笑,再三勸解,聖心不覺大悅,自然住手。隨即問道:「你這小童,因何將我攔住?難道店家是你親戚不成?你姓甚名誰?」小童道:「好漢說哪裡話來,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見有不平之事,斷無袖手旁觀之理,我並非店家親眷,不過偶然經過,見好漢如此生氣,特此上來勸解,萬祈暫息雷霆之怒,把他不是之處,對我說知,或是小事,請看薄面,容情一二。古人云:『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小子姓周名日清,本處人。舍下離此不遠,請好漢到小居一敘如何?」
  聖天子見他說話伶俐,問答清楚,心中大悅,就將吃了店中酒菜,身上未曾帶銀等項略敘一遍,末了說道:「他說若無銀子,就是當今萬歲,也要脫下龍袍,如此無禮!」小童聞言道:一此乃小事,未知好漢所欠多少?小子代付他便了。」就在身邊取出銀子一錠,約有十兩,會了酒銀,便攜了天子的手說:「方才匆忙,未曾請教高姓大名。」天子答道:「我姓高名天賜,北京城內人。」說話之間不覺已到日清家內。便問日清道:「你家還有何人?方才十兩銀子,恐你父母要追究。」日清道:「我的父親已去世,只有寡母,你老請坐,容我稟知母親,出來相見。」隨即進內,把上項事情,逐一稟知母親。
  那黃氏安人,見兒子小小年紀,有如此志氣,也自喜歡,就叫日清倒了一盅茶出來敬奉。天子接了茶,便命日清進內:「替我與你母親請安。」黃氏在屏風背後忙回說不敢當。一面細看天子,龍眉鳳目,一表人材,心中想:「此人必非常人。」只見天子問道:「令郎如此英俊,不知有多大年紀,因何不讀書呢?」黃氏答道:「小兒今年十五歲,也曾念過書,但恨他喜歡交朋結友,學習武藝,不用心唸書,還望貴人指教他,就是小婦人之幸了。」天子道:「我倒有句不知進退的話,未審夫人肯容納否?令郎有這等氣概,他日必非居於人下之人,小可現在大學士劉墉門下,意欲將令郎認為螟蛉之子,將來謀個出身,不知尊意如何,可否從允?」黃氏聽了,十分歡喜,連道:「若得貴人提拔,小婦人感激不盡。」即忙叫日清上前叩頭,拜見契父。天子就用手在九龍暖肚內,摘了一粒大珍珠,作為拜見之禮。日清謝過,就送予母親收了。黃氏問道:「貴人現欲何往,可否將小兒帶去?」天子道:「我今欲到南京一遊,令郎如願往,不妨同去一走。」黃氏應允,即命家人辦上酒肴,至申牌時分,用完晚飯,日清就背上包裹,拜別母親,隨了天子出門。仍回綺南樓客寓,住了一宿。
  次早起來,會了店錢,出了瑞龍鎮,望海邊關一路而去。曉行夜宿,不覺來到海邊關。是日尚早,投了人和客店,小二打掃乾淨的地方,安頓包裹牀鋪,泡了一壺好茶,將洗面水兩盆放下。天子一面洗去面上塵垢,一面問小二道:「此地方可有甚麼好遊玩的去處嗎?」小二答道:「雖有幾處,也多平常,只有海邊關葉大人的公子葉慶昌,在慶珍酒樓旁邊,造了一座大花園,園內有座杏花樓,極其華美,為本地第一個好去處。葉公子每日在上遊玩,不許閒人進去,如遇他不在的時候,進去一遊,勝游別處多矣。但他每日早晚,必在園內飲酒作樂,午後回府。客官碰巧,這時前去一遊,回來用晚飯未遲。」天子隨問店家姓名,就叫小二看著包裹。店家道:「小的姓周名洪,坐櫃的是我妻弟,他姓嚴名齡。小的郎舅在此多年,客官放心前去,早些回來便了。」聖天子就帶了日清,出了店門,問了店家上杏花樓的路,店家道:「由此東首大街直行,轉過左首海邊街上,最高的一座樓便是。」日清聽得明白,即在前引路,正是從此一去,弄得彌天大事,有詩為證云:
    帝皇無事愛閒遊,柳綠花紅處處優。
    畢竟惡人有盡日,霎時父子一同休。
  按下不提。再表聖天子與周日清,望著東邊一路而來,轉了彎,果見近海旁大街上,遠遠有一座高樓,樓下四圍磚牆圍著,上有金字藍底匾額「慶珍樓」,生意極為熱鬧。天子分開眾人,與日清進了頭門,看見兩旁時花盆景,排列甚多。一望酒堂上客位坐滿。正欲上樓,只見酒保上前陪笑道:「客官可來遲了,小樓上下皆已坐滿,請客官改日再來賜顧。」天子聞言答道:「我們不吃酒,只要你引我到杏花樓上一遊,重重有賞。」酒保道:「雖然使得,只是葉公子申牌時候要回來的。客官進去遊玩不妨,第一件不要動他的東西,第二務要申時以前出來,切勿耽誤了時刻,被葉公子看見,累小人受責。」聖天子說道:「我皆依你。」酒保就在前面引路,來到杏花樓門口,遂把門開了,進門一條甬道,都用雲石砌就,光滑不過,迎面一座小亭,橫著一塊漆底沙綠字匾,寫的是「杏花春雨」四字。轉過亭子,一帶松蔭,接著一座玲瓏峻峨假山石。上了山坡,到頂上一望,一片汪洋活水,皆從假山四面流聚於中,這杏花樓起在塘中間。這山頂上有座飛渡橋,直接三層樓上,兩旁均用小木欄杆,懸在半空,極其涼爽。然此特為夏季進園之路,若在冬天,另有暖路,可避風雪。這樓造得極其華麗,十分精巧。游廊上陳了各色定窯花盆,盆內都是素心蘭等上細的花草。進了樓一看,四面的屏風格子,俱是紫榆雕嵌,五色玻璃,時新花樣的桌椅,俱是紫檀雕花,雲石鑲嵌。四壁掛了許多名人字畫、古董玩具為大眾所無。
  天子暢游一番,游到三層樓上,見酒廳中擺了一桌酒菜,並無一人在坐,便道:「難道這席是自己受用的不成?好生可惡,還不快去暖酒來,我就在這裡吃罷,你要侍候得好,我重重有賞。」酒保聞言,嚇得面如土色,連忙道:「此席酒是葉公子備下的申刻就要用的,誰敢動它?未曾進來之先,已與客官說明,請你不要妄想,還是遊玩遊玩,早些出去為妙,不要闖出禍來,小的就萬幸了,現已快到申刻,倘再耽誤,碰見公子,不但小的性命不能保全,連客官也有些未便。」聖天子聽了大怒,喝道:「胡說,難道你怕葉慶昌就不怕我麼?等我給你個厲害。」說著就把酒保提起來,如捉雞一般,便舉起望著窗外道:「你若不依,我管叫你死在目前。」酒保大叫:「客官饒命!小人暖酒來就是。」天子冷笑一聲,將他放下,隨道:「你只管放心搬酒菜上來,天大的事有我擔當!」酒保無奈,只得將葉公子所備下的珍饈美味,送上樓來。隨即叫人去報知葉慶昌。
  不表天子與日清在樓上飲酒,再表葉公子是海邊關提督葉紹紅之子,奸惡異常,仗了他父親威勢,謀人田宅,占人妻女,刻剝百姓,魚肉客商,甚似強盜,所以他如此富厚。紹紅見他能做幫手,十分歡喜,父子狼狽為奸,萬民嗟怨。不知他化盡多少銀子,造起這座杏花樓,每日早晚,同一班心腹到此歡敘,設計害人。今日在家,同手下人正商議要事,忽見那杏花樓的家丁,忙奔回來報道:「現有兩人硬進花園,將公子備下的酒席,硬令店家賣與他吃,灑保不依,他就把酒保打死,已經在樓上吃酒,請公子快去!」公子一聞此語,暴跳如雷,即刻傳集府內一些家丁教頭,約有一百餘人,各執兵器,飛奔杏花樓而來。
  到了門首,公子吩咐眾人:「將前後門把住,聽我號令,叫拿就拿,叫殺就殺,不許放走一人,違者治罪。」隨帶八名教頭、兩個門客,當先擁上樓來。只見酒樓上,中坐一人,生得龍眉鳳目、威風凜凜,年約四十多歲,旁坐一少年,約十三四歲,生得眉清目秀。酒保侍立一旁,滿面悲容。公子見了,上前大喝一聲道:「何方來村野匹夫,膽敢威逼酒保,強佔本公子杏花樓,吃我備下的酒菜,問你想死還是思活,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難道你不知公子厲害嗎?快把姓名報來,免得我動手。」酒保見了公子,急忙跪下叩頭道:「小的先會再三不肯,奈他恃強,如不依他,幾乎把小人打死,只求公子問他,寬恕小人之罪。」說著就跪向公子叩頭。天子看見這般光景,不由得拍手哈哈大笑。不知說出甚麼言語,後來如何動手打死葉公子,葉紹紅領兵擒捉,忽遭陰譴等情,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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