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附錄

秋香亭記

  至正間,有商生者,隨父宦游姑蘇,僑居烏鵲橋,其鄰則弘農楊氏第也。楊氏乃延祐大詩人浦城公之裔。浦城娶於商,其孫女名采采,與生中表兄妹也。浦城已歿,商氏尚存。生少年,氣稟清淑,性質溫粹,與采采俱在童卯。商氏,即生之祖姑也。每讀書之暇,與采采共戲於庭,為商氏所鍾愛,嘗撫生指采采謂曰:「汝宜益加進修,吾孫女誓不適他族,當令事汝,以續二姓之親,永以為好也。」女父母樂聞此言,即欲歸之,而生嚴親以生年幼,恐其怠於學業,請俟他日。生、女因商氏之言,倍相憐愛。
  數歲,遇中秋月夕,家人會飲沾醉,遂同游於生宅秋香亭上,有二桂樹,垂蔭婆娑,花方盛開,月色團圓,香氣濃馥,生、女私於其下語心焉。是後,女年稍長,不復過宅,每歲節伏臘,僅以兄妹禮見於中堂而已。閨閣深邃,莫能致其情。後一歲,亭前桂花始開,女以折花為名,以碧瑤箋書絕句二首,令侍婢秀香持以授生,囑生繼和,詩曰:
  秋香亭上桂花芳,幾度風吹到繡房。
  自恨人生不如樹,朝朝腸斷屋西牆!
  秋香亭上桂花舒,用意慇勤種兩株。
  願得他年如此樹,錦裁步障護明珠。
  生得之,驚喜,遂口佔二首,書以奉答,付婢持去。詩曰:
  深盟密約兩情勞,猶有餘香在舊袍。
  記得去年攜手處,秋香亭上月輪高。
  高栽翠柳隔芳園,牢織金籠貯彩鴛。
  忽有書來傳好語,秋香亭上鵲聲喧。
  生始慕其色而已,不知其才之若是也,既見二詩,大喜欲狂。但翹首企足,以待結褵之期,不計其他也。女後以多情致疾,恐生不知其眷戀之情,乃以吳綾帕題絕句於上,令婢持以贈生。詩曰:
  羅帕薰香病裹頭,眼波嬌溜滿眶秋。
  風流不與愁相約,才到風流便有愁。
  生感歎再三,未及酬和。適高郵張氏兵起,三吳擾亂,生父挈家南歸臨安,展轉會稽、四明以避亂;女家亦北徙金陵。音耗不通者十載。
  吳元年,國朝混一,道路始通。時生父已歿,獨奉母居錢塘故址,遣舊使老蒼頭往金陵物色之,則女以甲辰年適太原王氏,有子矣。蒼頭回報,生雖悵然絕望,然終欲一致款曲於女,以導達其情,遂市剪綵花二盝,紫綿脂百餅,遣蒼頭繼往遺之。恨其負約,不復致書,但以蒼頭己意,托交親之故,求一見以覘其情。
  王氏亦金陵巨室,開彩帛鋪於市,適女垂簾獨立,見蒼頭趑趄於門,遽呼之曰:「得非商兄家舊人耶?」即命之入,詢問動靜,顏色慘怛。蒼頭以二物進,女怪其無書,具述生意以告。女吁嗟抑塞,不能致辭,以酒饌待之。約其明日再來敘話。蒼頭如命而往。女剪烏絲襴,修簡遺生曰:
    伏承來使,具述前因。天不成全,事多間阻。蓋自前朝失政,列郡受兵,大傷小亡,弱肉強食,薦遭禍亂,十載於此。偶獲生存,一身非故,東西奔竄,左右逃逋;祖母辭堂,先君捐館;避終風之狂暴,慮行露之沾濡。欲終守前盟,則鱗鴻永絕;欲徑行小諒,則溝瀆莫知。不幸委身從人,延命度日。顧伶俜之弱質,值屯蹇之衰年,往往對景關情,逢時起恨。雖應酬之際,勉為笑歡;而岑寂之中,不勝傷感。追思舊事,如在昨朝。華翰銘心,佳音屬耳。半衾未暖,幽夢難通,一枕才欹,驚魂又散。視容光之減舊,知憔悴之因郎;悵後會之無由,歎今生之虛度!豈意高明不棄,撫念過深,加沛澤以滂施,回餘光以返照,采葑菲之下體,記蘿蔦之微蹤;復致耀首之華,膏唇之飾,衰容頓改,厚惠何施!雖荷恩私,愈增慚愧!而況邇來形銷體削,食減心煩,知來日之無多,念此身之如寄。兄若見之,亦當賤惡而棄去,尚何矜恤之有焉!倘恩情未盡,當結伉儷於來生,續婚姻於後世耳!臨楮嗚咽,悲不能禁。復製五十六字,上瀆清覽,苟或察其辭而恕其意,使篋扇懷恩,綈袍戀德,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詩云:
  好姻緣是惡姻緣,只怨干戈不怨天。
  兩世玉簫猶再合,何時金鏡得重圓?
  綵鸞舞後腸空斷,青雀飛來信不傳。
  安得神靈如倩女?芳魂容易到君邊!
  生得書,雖無復致望,猶和其韻以自遣云:
  秋香亭上舊姻緣,長記中秋半夜天。
  鴛枕沁紅妝淚濕,鳳衫凝碧睡花圓。
  斷弦無復鸞膠續,舊盒空勞蝶使傳。
  惟有當時端正月,清光能照兩人邊。
  並其書藏巾笥中,每一覽之,輒寢食俱廢者累日,蓋終不能忘情焉耳。生之友山陽瞿佑備知其詳,既以理諭之,復製《滿庭芳》一闋,以著其事。詞曰:
    月老難憑,星期易阻,御溝紅葉堪燒。辛勤種玉,擬弄鳳凰簫。可惜國香無主,零落盡露蕊煙條。尋春晚,綠陰青子,鶗鴂已無聊。藍橋雖不遠,世無磨勒,誰盜紅綃?悵歡蹤永隔,離恨難消!回首秋香亭上,雙桂老,落葉飄颻。相思債,還他未了,腸斷可憐宵!
  仍記其始末,以附於古今傳奇之後,使多情者覽之,則章台柳折,佳人之恨無窮;仗義者聞之,則茅山藥成,俠士之心有在。又安知其終如此而已也!

寄梅記

  朱端朝,字廷之,宋南渡後,肄業上庠,與妓女馬瓊瓊者善,久之,情愛稠密。端朝文華富贍,瓊瓊識其非白屋久居之人,遂傾心焉,凡百資用,皆悉力給之。屢以終身為托。端朝雖口從,而心不之許,蓋以其妻性嚴,非薄倖也。
  值秋試,端朝獲捷,瓊瓊喜而勞之。端朝乃益淬勵,省業春闈,揭報果復中優等。及對策,失之太激,遂置下甲。初注授南昌尉。瓊瓊力致懇曰:「妾風塵卑賤,荷君不棄。今幸榮登仕版,行將雲泥隔絕,無復奉承枕席。妾之一身,終淪溺矣!誠可憐憫!欲望君與謀脫籍,永執箕帚。雖君內政謹嚴,妾當委曲遵奉,無敢唐突。萬一脫此業緣,受賜於君,實非淺淺。且妾之箱篋稍充,若與力圖,去籍猶不甚難。」
  端朝曰:「去籍之謀固易,但恐不能使家人無妒。吾計之亦久矣。盛意既濃,沮之則近無情,從之則虞有辱,奈何!然既出汝心,當徐為調護,使其柔順,庶得相安,否則計無所措也。」
  一夕,端朝因間,謂其妻曰:「我久居學舍,雖近得一官,家貧,急於干祿,豈得待數年之闕?且所得官,實出妓子馬瓊瓊之賜。今彼欲傾箱篋,求托於我。彼亦小心,能迎合人意,誠能脫彼於風塵,亦仁人之恩也。」
  其妻曰:「君意既決,亦復何辭。」
  端朝喜謂瓊瓊曰:「初畏不從,吾試叩之,乃忻然相許。」
  端朝於是宛轉求脫,而瓊瓊花籍亦得除去,遂運橐與端朝俱歸。既至,妻妾怡然。
  端朝得瓊瓊之所攜,家遂稍豐。因辟一區,為二閣,以東、西名,東閣以居其妻,令瓊瓊處於西閣。闕期既滿,迓吏前至。端朝以路遠俸薄,不欲攜累,乃單騎赴任。將行,置酒相別,因矚曰:「凡有家信,二閣合書一緘,吾覆亦如之。」
  端朝既至南昌,半載方得家人消息,而止東閣一書。端朝亦不介意。既栽覆,西閣亦不及見,索之,頗遭忌嫉,乃密遣一僕,厚給裹足,授以書,囑之曰:「勿令孺人知之。」書至,端朝發閱,無一宇。乃所畫梅雪扇面而已。反覆觀玩,後寫一《減字木蘭花》詞云:
  雪梅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梅性溫柔,雪壓梅花怎起頭?芳心欲破,全仗東君來作主。傳語東君,早與梅花作主人。
  端朝自是坐臥不安,日夜思欲休官。蓋以僥倖一官,皆瓊瓊之力,不忘本也。尋竟托疾棄歸。既至家,妻妾出迎,怪其未及盡考,忽作歸計,叩之不答。既而設酒,會二閣而言曰:「我羈縻千里,所望家人和順,使我少安。昨見西閣所寄梅扇詞,讀之使人不遑寢食,吾安得不歸哉!」東閣乃曰:「君今已仕,試與判此孰是。」端朝曰:「此非口舌可盡,可取紙筆書之。」遂作《浣溪沙》一闋云:
  梅正開時雪正狂,兩般幽韻孰優長?且宜持酒細端詳。
  梅比雪花輸一白,雪如梅蕊少些香,無公非是不思量。
  自後二閣歡會如初,而端朝亦不復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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