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富貴發跡司志
至正丙戌,泰州士人何友仁,為貧寠所迫,不能聊生。因謁城隍祠,過東廡,見一案,榜曰:「富貴發跡司。」
友仁禱於神像之前曰:「某生世四十有五,寒一裘,暑一葛,朝、晡粥飯一盂,初無過用妄為之事。然而遑遑汲汲,常有不足之憂,冬暖而愁寒,年豐而苦饑,出無知已之投,處無蓄積之守。妻孥賤棄,鄉黨絕交,困阨艱難,無所告訴。側聞大神主富貴之案,掌發跡之權,叩之即有聞,求之無不獲。是以不避呵責,冒瀆威嚴,屏息庭前,鞠躬戶下。伏望告以倘來之事,喻以未至之機,指示迷途,提攜晦跡,俾枯魚蒙斗水之活,困鳥托一枝之安,敢不拜賜,深仰於洪造!如或前事有定,後事無由,大數既已難移,薄命終於不遇,亦望明彰報應,使得預知。」
禱畢,跧伏案幕之下。是夜,東西兩廊,左右諸曹,皆燈燭熒煌,人物駢雜,惟友仁所禱之司,不見一人,亦無燈火。獨處暗中,將及畢夜,忽聞呵殿之音,初遠漸近,將及廟門,諸司判官,皆趨出迎之。及入,紗籠兩行,儀衛甚嚴。府君朝服端簡,登正殿而坐,判官輩參見既畢,皆回局治事。發跡司主者亦自殿上而來,蓋適從府君朝天使回爾。坐定,有判官數人,皆帕頭角帶,服緋綠之衣,入戶相見,各述所理之事。
一人曰:「某縣某戶藏米二千石,近因旱蝗相繼,米價倍增,鄰境閉糴,野有餓莩,而乃開倉以賑之,但取原價,不求厚利,又為饘粥以濟貧乏,蒙活者甚眾。昨縣神申上於本司,呈於府君,聞已奏知天庭,延壽三紀,賜祿萬鍾矣。」
一人曰:「某村某氏奉姑甚孝,其夫在外,而姑得重痼,醫巫無效,乃齋沐焚香祝天,願以身代,割股以進,固遂得愈。昨天符行下云:某氏孝通天地,誠格鬼神,令生貴子二人,皆食君祿,光顯其門,終為命婦以報之。府君下於本司,今已著之福籍矣。」
一人曰:「某姓某官,爵位已崇。俸祿亦厚,不思報國,惟務貪饕,受鈔三百錠,枉法斷公事,取銀五百兩,非理害良民。府君奏於天庭,即欲加其罪,緣本人頗有頑福,故稽延數年,使罹滅族之禍。今早奉命,記注惡簿,惟俟時至爾。」
一人曰:「某鄉某甲,有田數十頃,而貪縱無厭,務為兼併。鄰田之接墳者,欺其勢孤無援,賤價售之,又不還其值,令其含忿而死。冥府帖本司勾攝入獄,聞已兒身為牛,托生鄰家,償其所負矣。」
諸人言敘既畢,發跡司判官忽揚眉盱目,咄嗟長歎而謂眾賓日:「諸公各守其職,各治其事,褒善罰罪,可謂至矣。然而無地運行之數,生靈厄會之期,國統浙衰,大難將作,雖諸公之善理,其如之奈何!」
眾問曰:「何謂也?」
對曰:「吾適從府君上朝帝閽,所聞眾聖推論將來之事,數年之後,兵戎大起,巨河之南,長江之北,合屠戮人民三十餘萬,當是時也,自非積善累仁,忠孝純至者,不克免焉。豈生靈寡福,當此塗炭乎?抑運數已定,莫之可逃乎?」
眾皆顰蹙相顧曰:「非所知也。」遂各散去。
友仁始於案下匍匐而出,拜述厥由。判官熟視良久,命小吏取簿籍至,親自檢閱,謂友仁曰:「君後大有福祿,非久於貪困者,自茲以往,當日勝一日,脫晦向明矣。」
友仁願示真詳,乃取硃筆,大書一十六字以授友仁曰:「遇日而康,遇月而發,遇雲而衰,遇電而沒。」友仁聽訖,以所授置之於懷,因再拜辭出。行及廟門外,天色已曙。急探懷中,則無有矣。歸而話於妻子以自慰。
不數日,郡有大姓傅日英者,延之以訓子弟,月奉束修五錠,家遂稍康。凡居其館數歲。已而高郵張氏兵起,元朝命丞相脫脫統兵討之,太師達理月沙頗知書好士,友仁獻策於馬首,稱其意,薦於脫公,署隨軍參謀,車馬僕從,一旦赫然。
及脫公征還,友仁遂仕於朝,踐歷館閣,翱翔省部,可渭貴矣。
未幾,授文林郎、內台御史,同列有雲石不花者,與之不相能,構於大官,黜為雷州錄事。友仁憶判官之言,「日月雲」三字,皆已驗矣,深自戒懼,不敢為非。
到任二年,有事申總府,吏具牘以進,友仁自署其銜曰:「雷州路錄事何某。」揮筆之際,風吹紙起,於雷字之下,曳出一尾,宛然成一電字,大惡之,亟命易去。是夜感疾,自知不起,處置家事,訣別妻子而終。
因詳判官所述眾聖之語,將來之事。蓋至正辛卯之後,張氏起兵淮東,國朝創業淮西,攻鬥爭奪,干戈相尋,沿淮諸郡,多被其禍,死於兵者何止三十萬焉。是以知普夭之下,率土之濱,小而一身之榮悴通寒,大而一國之興衰治亂,皆有定數,不可轉移,而妄庸者乃欲輒施智術於其間,徒自取困爾。
永州野廟記
永州之野,有神廟,背山臨流,川澤深險,黃茅綠草,一望無際,大木參天而蔽日者,不知其數,風雨往住生其上,人皆畏而事之,過者必以牲牢獻於殿下,始克前往,如或不然,則風雨暴至,雲霧晦冥,咫尺不辯,人物行李,皆隨失之。如是者有年矣。
大德間,書生畢應詳,有事適衡州,道由廟下,囊橐貧匱,不能設奠,但致敬而行。未及數里,大風振作,吹沙走石,玄雲黑霧,自後隱至。回顧,見甲兵甚眾,追者可千乘萬騎,自分必死,平日能誦《玉樞經》,事勢既危,且行且誦,不絕於口。
須臾,則雲收風止,天地開朗。所迫兵騎。不復有矣。僅而獲全,得達衡州,過祝融峰,謁南嶽祠,思憶前事,具狀焚訴。
是夜,夢駃卒來追,與之偕行,至大宮殿,侍衛羅列,曹局分市。駃卒引立大庭下,望殿上掛玉柵簾,簾內設黃羅帳,燈燭輝煌,光若白晝,嚴邃整肅,寂而不嘩。應祥屏息俟命。
俄一吏朱農角帶,自內而出,傳呼曰:「得旨問與何人有訟?」
伏而對曰:「身為寒儒,性又愚拙。不知名利之可求,豈有田宅之足競!布衣蔬食,守分而巳。且又未嘗一入公門,無以仰答威問。」
吏曰:「日間投狀,理會何事?」
應祥始悟,稽首而白曰:「實以貧故,出境投人,道由永州,過神祠下,行囊罄竭,不能以牲醴祭事,觸神之怒,風雨暴起,兵甲追逐,狼狽顛踣,幾為所及,驚怖急迫,無處申訴,以致唐突聖靈,誠非得已。」
吏入,少頃復出,曰:「得旨追對。」
即見吏士數人,騰空而去。俄頃,押一白鬚老人,烏巾道服,跪於階下。
吏宣旨詰之曰:「汝為一方神祇,眾所敬奉,奈何輒以威禍恐人,求其祀饗,迫此儒士,幾陷死地,貪婪苦虐,何所逃刑!」
老人拜而對曰:「某實永州野廟之神也,然而廟為妖蟒所據,已有年矣,力不能制,曠職已久。向者驅駕風雨,邀求奠酹,皆此物所為。非某之過。」
吏責之曰:「事既如此,何不早陳?」
對曰:「此物在世已久,興妖作孽,無與為比。社鬼祠靈,承其約束;神蛟毒虺,受其指揮。每欲奔訴,多方抵截,終莫能達。今者非神使來追,亦焉得到此!」
即聞殿上宣旨,令士吏追勘。
老人拜懇曰:「妖孽已成,輔之者眾,吏士雖往,終恐無益,非自神兵剿捕,不可得也。」
殿上如其言,命一神將領兵五千而往。
久之,見數十鬼卒,以大木舁其首而至,乃一朱冠白蛇也。置於庭下,若五石缸焉。
吏顧應祥令還,欠伸而覺,汗流浹背。
事訖回途,再經其處,則殿宇偶像,蕩然無遺。問於村甿,皆曰:「某夜三更後,雷霆風火大作,惟聞殺伐之聲,驚咳叵測。旦往視之,則神廟已為煨燼,一巨白蛇長數十丈,死於林木之下,而喪其元。其餘蚺虺螣蝮之屬無數,腥穢之氣,至今未息。」
考其日,正感夢時也。
應祥還家,白晝閒坐,忽見二鬼使至前曰:「地府屈君對事。」即挽其臂以往。
及至,見王者坐大廳上,以鐵籠罩一白衣繹幘丈夫,形狀甚偉。自陳:「在世無罪,為書生畢應祥枉告於南嶽,以致神兵降代,舉族殲夷,巢穴傾蕩,冤苦實甚。」
應祥聞言,知為蛇妖挾仇捏訴,乃具陳其害人禍物、興妖作怪之事,對辯於鐵籠之下,往返甚苦,終不肯服。
王者乃命吏牒南嶽衡山府及帖永州城隍司征驗其事。已而,衡山府及永州城隍司回文,與畢應祥所言實事相同,方始詞塞。
王者殿上大怒,叱之曰:「生既為妖,死猶妄訴,將白衣妖孽押赴酆都,永不出世!」即有鬼卒數人驅押之去,受其果報。
王謂應祥曰:「勞君一行,無以相報。」命吏取畢姓簿籍來,於應祥名下,批八字云:「除妖去害,延壽一紀。」應祥拜謝而返。及門而寤,乃曲肱几上爾。
申陽洞記
隴西李生,名德逢,年二十五,善騎射,馳騁弓馬,以膽勇稱,然而不事生產,為鄉黨賤棄。
天歷間,父友有任桂州監郡者,因往投焉。至則其人已歿,流落不能歸。郡多名山,日以獵射為事,出沒其間,末嘗休息,自以為得所樂。
有大姓錢翁者,以貲產雄於郡,止有一女,年及十七,甚所鍾愛,未嘗窺門,雖姻親鄰里,亦罕見之。一夕,風雨晦冥,失女所在,門窗戶闥,扃鐍如故,莫知所從往。聞於官,禱於神,訪於四境,悄無蹤跡。翁念女切至,設誓曰:「有能知女所在者,願以家財-半給之,並以女事焉。」雖求尋之意甚切,而荏苒將及半載,竟絕音響。
生一日挾鏃持弧出城,遇一獐,逐之不捨,遂越岡巒,深入澗谷,終莫能及。日已曛黑,又迷來路,彷徨於壠阪之側,莫知所適。已而煙昏雲瞑,虎嘯猿啼,遠近黯然,若一更之後。
遙望山頂,見一古廟,委身投之。至則塵埃堆積,牆壁傾頹,獸蹄鳥跡,交雜於中。生雖甚怖,然無可奈何,少憩廡下,將以待旦。
未及瞑目,忽聞傳導之聲,自遠而至。生念:「深山靜夜,安得有此?」疑其為鬼神,又恐為盜劫,乃攀緣檻楣,伏於樑間,以窺其所為。
須臾,及門,有二紅燈前導,為首者頂三山冠,絳帕首,披淡黃袍,束玉帶,逕據神案而坐。從者十餘輩,各執器仗,羅列階下,儀衛雖甚整肅,而狀貌則皆豭貜之類也。生知為邪魅,取腰間箭,持滿一發,正中坐者之臂,失聲而走,群黨一時潰散,莫知所之。
久之,寂然,乃假寐待旦。則見神座邊鮮血點點,從大門而出,沿路不絕,循山而南,將及五里,得-大穴,血蹤由此而入。
生往來穴口,顧盼之際,草根柔滑,不覺失足而墜。乃深坑萬仞,仰不見天,自分必死。旁邊微覺有路,尋路而行,轉入幽遽,咫尺不辨。更前百步,豁然開朗,見一石室,榜曰「申陽之洞」。
守門者數人,裝束如昨夕廟中所睹。見生,驚曰:「子為何人,而遽至此?」生磬折作禮而答曰:「下界凡氓,久居城府,以醫為業。因乏藥材,入山採拾,貪多務得,進不知止。不覺失足,誤墜於斯。觸冒尊靈,乞垂覓宥。」
守門者聞言,似有喜色,問之曰:「汝既業醫,能為人治療乎?」生曰:「此分內事也。」守門者大喜,以手加額曰:「天也!」生請其故。曰:「吾君申陽侯,昨因出遊,為流矢所中,臥病在床,而汝惠然來斯,是天以神醫見貺也。」
乃邀生坐於門下,踉蹌趨入,以告於內。
頃之,出而傳其主之命曰:「僕不善攝生,自貽伊戚,禍及股肱,毒流骨髓,厄運莫逃,殘生待盡。今而幸值神醫,獲賜良劑,是受病者有再生之樂,而治病者有全生之恩也。敢不忍死以待!」
生遂攝衣而入,度重門,及曲房,帷幄衾褥,極其華麗。見一老獼猴,偃臥石榻之上,呻吟之聲不絕。美人侍側者三,皆絕色也。生診其脈,撫其瘡,詭曰:「無傷也,予有仙藥,非徒治病,兼可度世,服之則能後天不老,而凋三光矣。今之相遇,蓋亦有緣耳。」遂傾囊出藥,令其服之。
群妖聞度世之說,喜得長生,皆羅拜於前曰:「尊官信是神人,今幸相遇!吾君既獲仙丹永命,吾等獨不得沾刀圭之賜乎?」生遂罄其所繼,遍賜之,皆踴躍爭奪,惟恐不預。其藥蓋毒之尤者,用以淬箭鏃而射鷙獸,無不應弦而倒。有頃,群妖一時仆地,昏眩無知矣。生顧寶劍懸於石壁,取而悉斬之,凡戳猴大小三十六頭。
疑三女為妖,欲併除之。皆泣而言曰:「妾等皆人,非魅也。不幸為妖猴所攝,沉陷坑阱,求死不得。今君能為妾除害,即妾再生之主也,敢不惟命是聽!」問其姓名居址,其-即錢翁之女,其二亦皆近邑良家也。生雖能除去群妖,然無計以出。
憤悶之際,忽有老父數人,不知自何來,皆身被褐裘,長鬚烏喙,推一白衣者居前,向生列拜曰:「吾等虛星之精,久有此土,近為妖猴所據,力弗能敵,屏避他方,俟其便而圖之。不意君能為我掃除仇怨,蕩滌凶邪,敢不致謝!」各於袖中出金珠之屬,置於生前。
生曰:「若等既具神通,何乃見欺於彼,自伏孱劣耶?」
白衣者曰:「吾壽止五百歲,彼已八百歲,是以不敵。然吾等居此,與人無害也,功成行滿,當得飛游諸天,出入自在耳。非若彼之貪淫肆暴,害人禍物。今其稔惡不已,舉族夷滅,蓋亦獲咎於天,假手於君耳。不然,彼之凶邪,豈君所能制耶?」
生曰:「洞名申陽,其義安在?」
曰:「猴乃申屬,故假之以美名,非吾土之舊號也。」
生曰:「此地既為若等故居,予乃世人,誤陷於此,但得指引歸途,謝物不用也。」
曰:「果如是,亦何難哉!但請閉目半晌,即得遂願。」
生如其言,耳畔惟聞疾風暴雨之聲。聲止,開目,見一大白鼠在前,群鼠如豕者數輩從之,旁穿一穴,達於路口。生挈摯三女以出,逕叩錢翁之門而歸焉。翁大驚喜,即納為婿,其二女之家,亦願從焉。生一娶三女,富貴赫然。復至其處,求訪路口,則豐草喬林,遠近如一,無復舊蹤焉。
愛卿傳
羅愛愛,嘉興名娼也,色貌才藝,獨步一時。而又性識通敏,工於侍詞,以是人皆敬而慕之,稱為愛卿。佳篇麗什,傳播人口。風流之士,咸修飾以求狎,懵學之輩,自視缺然。郡中名士,嘗以季夏望日,會於鴛湖凌虛閣避暑,玩月賦詩。愛卿先成四首,座間皆擱筆。詩曰:
畫閣東頭納晚涼,紅蓮不似白蓮香。
一輪明月天如水,何處吹蕭引鳳凰?
月出天邊水在湖,微瀾倒浸玉浮圖。
搴簾欲共姮娥語,肯教霓裳一曲無?
手弄雙頭茉莉枝,曲終不覺鬢雲欹。
珮環響處飛仙過,願偕青鸞一隻騎。
曲曲欄干正正屏,六銖衣薄懶來憑。
夜深風露涼如許,身在瑤台第一層。
同郡有趙氏子者,第六,亦簪纓族,父亡母存,家貲巨萬,慕其才色,納禮聘焉。愛卿入門,婦道甚修,家法甚飭,擇言而發,非禮不行。趙子嬖而重之。
未久,趙子有父黨為吏部尚書,以書自大都召之,許授以江南一宮。趙子欲往,則恐貽母妻之憂,不往,則又失功名之會,躊躇未決。
愛卿謂之曰:「妾聞男子生而桑弧蓬矢以射四方,丈夫壯而立身揚名以顯父母,豈可以恩情之篤,而誤功名之期乎?君母在堂,溫凊之奉,甘旨之供,妾任其責有餘矣。但年高多病,而君有萬里之行,昔人所渭事主之日多,報親之日少,君宜常以此為念。望太行之孤雲,撫西山之頹日,不可不早歸耳。」
趙子遂卜日為京都之行,置酒酌別於中堂。酒三行,愛卿請趙子捧觴為太大人壽,自製《齊天樂》一闋,歌以侑之。其詞曰:
恩情不把功名誤,離筵又歌金縷。白髮慈親,紅顏幼婦,君去有誰為主?流年幾許?況悶悶愁愁,風風雨雨。鳳折鸞分,未知何日更相聚!蒙君再三分付:向堂前侍奉,休辭辛苦。官誥蟠花,宮袍制錦,待要封妻拜母。君須聽取:怕日薄西山,易生愁阻。早促歸程,綵衣相對舞。
歌罷,坐中皆垂淚。趙子乘醉,解纜而行。至都,則尚書以病免,無所投托,遷延旅邸,久不能歸。
太夫人以憶子之故,感病沉重,伏枕在床。愛卿事之甚謹,湯藥必親嘗,饘粥必親煮。求神禮佛,以逭其災;虛辭詭說,以寬其意。纏綿半載,因遂不起。臨終,呼愛卿而告之曰:「吾子以功名之故,遠赴皇都,遂絕昔耗。吾又下幸罹疾,新婦事我至矣!今而命殂,無以相報。但願吾子早歸,新婦異日有子有孫,皆如新婦之孝敬。蒼天有知,必不相負!」言訖而歿。
愛卿哀毀如禮,親造棺槨。葬於白苧村。既葬,旦夕哭臨靈几前,悲傷過度,為之瘦痟。
至正十六年,張士誠陷平江,十七年,達丞相檄苗軍師楊完者為江浙參政,拒之於嘉興。不戢軍士。大掠居民。趙子之居,為劉萬戶者所據,見愛卿之姿色,欲逼納之。愛卿以甘言給之,沐浴入閤,以羅巾自縊而死。萬戶奔救之,已無及矣。乃以繡褥裹屍,瘞於後圃銀杏樹下。
未幾,張氏通款,浙省楊參政為所害,麾下皆星散。
趙子始間關海道,由太倉登岸,逕回嘉興,則城郭人民皆非舊矣。
投其故宅,荒廢無人居,但見鼠竄於梁,鴞鳴於樹,蒼苔碧草,掩映階庭而已。求其母妻,不知去向,惟中堂巋然獨存,乃灑掃而息焉。
明日,行出東門外,至紅橋倒,遇舊使老蒼頭於道,呼而問之,備述其詳,則老母辭堂,生妻去世矣。遂引趙子至白苧村其母葬處,指松柏而告之曰:「此皆六娘子之所種植也。」指塋壠而告之曰:「此皆六娘子之所經理也。太夫人以郎君不歸,感念成疾,娘子奉之至矣,下幸而死,卜葬於此。娘子身被衰麻,手扶棺櫬,親自負土,號哭墓下。葬之三月,而苗軍入城,宅舍被佔。有劉萬戶者,欲以非禮犯之,娘子不從,即遂縊死,就於後圃瘞之矣。」
趙子大傷感,即至銀杏村下發視之,顏貌如生,肌膚不改。趙子撫屍大慟,絕而復甦。乃沐以香湯,被以華服,買棺附葬於母墳之側,哭之曰:「娘子平日聰明才慧,流輩不及。今雖死矣,豈可混同凡人,使絕音晌。九原有知,願賜一見。雖顯晦殊途,人皆忌憚,而恩情切至,實所不疑。」
於是出則禱於墓下,歸則哭於圃中。
將及一旬,月晦之夕,趙子獨坐中堂,寢不能寐,忽聞暗中哭聲,初遠漸近,覺其有異,即起祝之曰:「倘是六娘子之靈,何吝一見而敘舊也?」即聞言曰:「妾即羅氏也,感君想念,雖在幽冥,實所惻愴,是以今夕與君知聞耳。」言訖,如有人行,冉冉而至,五六步許,即可辨其狀貌,果愛卿也。淡妝素服,一如其舊,惟以羅巾擁其項。見趙子,施禮畢,泣而歌《沁園春》一闋,其所自製也。詞曰:
一別三年,一日空秋,君何不歸?記尊嫜抱病,親供藥餌,高塋埋葬,親曳麻衣。夜卜燈花,晨占鵲喜,雨打梨花晝掩扉。誰知道,把恩情永隔,書信全稀! 於戈滿目交揮,奈命薄時乖履禍機。向銷金帳裡,猿驚鶴怨,香羅巾下,玉碎花飛。要學三貞,須拼一死,免被旁人話是非。君相念:算除非畫裡,重見崔徽!
每歌一句,則悲啼數聲,淒惶怨咽,殆不成腔。趙子延之入室,謝其奉母之孝,瑩墓之勞,殺身之節,感愧不已。乃收淚而自敘曰:「妾本倡流,素非良族。山雞野騖,家莫能馴;路柳牆花。人皆可折。惟知倚門而獻笑,豈解舉案以齊眉。令色巧言,迎新送舊。東家食而酉家宿。久習遺鳳;張郎婦而李郎妻,本無定性。幸蒙君子,求為室家,即便棄其舊染之污,革其前事之失。操持井臼,采掇蘋蘩。嚴祀祖之儀,篤奉姑之道。事以禮,葬以禮,無愧於心;歌於斯,哭於斯,未嘗窺戶。豈料昊天不吊,大患來臨!毒手老拳,交爭於四境;長槍大劍,耀武於三軍。既據李崧之居,又奪韓翃之婦。良人萬里,賤妾一身。豈不知偷生之可安,忍辱之耐久。而乃甘心玉略,決意珠沉。若飛蛾之撲燈,似赤子之入井,乃己之自取,非人之不容。蓋所以愧夫為人妻妾而背主棄家,受人爵祿而忘君負國者也。」
趙子撫慰良久,因問:「太夫人安在?」
曰:「尊姑在世無罪,聞已受生於人間矣。」
趙子曰:「然則,君何以猶墮鬼趣?」
對曰:「妾之死也,冥司以妾貞烈,即令往無錫宋家。托為男子。妾以與君情緣之重,必欲俟君一見,以敘懷抱,故遲之歲月耳。今既見君矣,明日即往降生也。君如不棄舊情,可往彼家見訪,當以一笑為驗。」
遂與趙子入室歡會,款若平生。雞鳴而起,下階斂步,復回顧拭淚云:「趙郎珍重,從此永別矣!」因哽咽佇立。夭色漸明,欻然而逝,不復有睹。但空室俏然,寒燈半滅而己。
趙子起而促裝,逕赴無錫,尋宋氏之居而叩焉,則果得一男子,懷妊二十月矣。然自降生之後,至今哭不輟聲。趙子具述其事,願請見之,果一笑而哭止,其家遂名之曰羅生。趙子求為親屬,自此往來饋遺,音問不絕云。
翠翠傳
翠翠,姓劉氏,淮安民家女也。生而穎悟,能通詩書,父母不奪其志,就令入學。同學有金氏子者,名定,與之同歲,亦聰明俊雅。諸生戲之曰:「同歲者當為夫婦。」二人亦私以此自許。金生贈翠翠詩曰:
十二闌干七寶台,春風到處艷陽開。
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教一處栽?
翠翠和曰:
平生每恨祝英台,淒抱何為不肯開?
我願東君勤用意,早移花樹向陽栽。
已而翠翠年長,不復至學。年及十六,父母為其議親,輒悲泣不食。以情問之,初不肯言,久乃曰:「必西家金定,妾已許之矣。若不相從,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門也!」父母不得已,聽焉。
然而劉富而金貧,其子雖聰俊,門戶甚不敵。及媒氏至其家,果以貧辭,慚愧不敢當。媒氏曰:「劉家小娘子,必欲得金生,父母亦許之矣。若以貧辭,是負其誠志,而失此一好姻緣也。今當語之曰:『寒家有子,粗知詩禮,貴宅見求,敢不從命。但生自蓬篳,安於貧賤久矣,若責其聘問之儀,婚娶之禮,終恐無從而致。』彼以愛女之故,當不較也。」其家從之。
媒氏覆命,父母果曰:「婚姻論財,夷虜之道,吾知擇婿而已,不計其他。但彼不足而我有餘,我女到彼,必不能堪,莫若贅之入門可矣。」媒氏傳命再往,其家幸甚。遂涓日結親,凡幣帛之類,羔雁之屬,皆女家自備。過門交拜,二人相見,喜可知矣!是夕,翠翠於枕上作《臨江仙》一闋贈生曰:
曾向書齋同筆硯,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燭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塵。殢雨尤雲渾未慣,枕邊眉黛羞顰,輕憐痛惜莫嫌頻。願郎從此始,日近日相親。
邀生繼和。生遂次韻曰:
記得書齋同講習,新人不是他人。扁舟來訪武陵春:仙居鄰紫府,人世隔紅塵。誓海盟山心已許,幾番淺笑輕顰,向人猶自語頻頻。意中無別意,來後有誰親?
二人相得之樂,雖孔翠之在赤霄,鴛鴦之遊綠水,未足喻也。
未及一載,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盡陷沿淮諸郡,女為其部將李將軍者所擄。至正末,士誠闢土益廣,跨江南北,奄有浙西,乃通款元朝,願奉正朔,道途始通,行旅無阻。生於是辭別內、外父母,求訪其妻,誓不見則不復還。行至平江,則聞李將軍見為紹興守禦;及至紹興,則又調屯兵安豐矣;復至安豐,則回湖州駐紮矣。
生來往江淮,備經險阻,星霜屢移,囊囊又竭,然此心終不少懈;草行露宿,丐乞於人,僅而得達湖州。則李將軍方貴重用事,威焰赫奕。生佇立門牆,躊躇窺俟,將進而未能,欲言而不敢。閽者怪而問焉。
生曰:「僕,淮安人也,喪亂以來,聞有一妹在於貴府,是以不遠千里至此,欲求一見耳。」
閽者曰:「然則汝何姓名?汝妹年貌若干?願得詳言,以審其實。」
生曰:「僕姓劉,名金定,妹名翠翠,識字能文。當失去之時,年始十七,以歲月計之,今則二十有四矣。」
閽者聞之,曰:「府中果有劉氏者,淮安人,其齒如汝所言,識字、善為詩,性又通慧,本使寵之專房。汝信不妄,吾將告於內,汝且止此以待。」遂奔趨入告。
須臾,復出,領生入見。將軍坐於廳上,生再拜而起,具述厥由。將軍,武人也,信之不疑,即命內豎告於翠翠曰:「汝兄自鄉中來此,當出見之。」
翠翠承命而出,以兄妹之禮見於廳前,動問父母外,不能措一辭,但相對悲咽而已。將軍曰:「汝既遠來,道途跋涉,心力疲睏,可且於吾門下休息,吾當徐為之所。」即出新衣一襲,令服之,並以帷帳衾席之屬設於門西小齋,令生處焉。
翌日,謂生曰:「汝妹能識字,汝亦通書否?」
生曰:「僕在鄉中,以儒為業,以書為本,凡經史子集,涉獵盡矣,蓋素所習也,又何疑焉?」
將軍喜曰:「吾自少失學,乘亂崛起。方響用於時,趨從者眾,賓客盈門,無人延款,書啟堆案,無人裁答。汝便處吾門下,足充一記室矣。」
生,聰敏者也,性既溫和,才又秀發,處於其門,益自檢束,承上接下,咸得其歡,代書回簡,曲盡其意。將軍大以為得人,待之甚厚。然生本為求妻而來,自廳前一見之後,不可再得,閨閣深邃,內外隔絕,但欲一達其意,而終無便可乘。荏苒數月,時及授衣,西風夕起,白露為霜,獨處空齋,終夜不寐,乃成一詩曰:
好花移入玉闌干,春色無緣得再看。
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雖易見時難。
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鸞。
霧閣雲窗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圓。
詩成,書於片紙,拆布裘之領而縫之,以百錢納於小豎,而告曰:「天氣已寒,吾衣甚薄,乞擠入付吾妹,令浣濯而縫紉之,將以御寒耳。」小豎如言持入。翠翠解其意,拆衣而詩見,大加傷感,吞聲而泣,別為一詩,亦縫於內,以付生。詩曰:
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
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
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游龍。
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也到儂!
生得詩,知其以死許之,無復致望,愈加抑鬱,遂感沉痼。翠翠請於將軍,始得一至床前問候,而生病已亟矣。
翠翠以臂扶生而起,生引首側視,凝淚滿眶,長吁一聲,奄然命盡。將軍憐之,葬於道場山麓。
翠翠送殯而歸,是夜得疾,不復飲藥,展轉衾席,將及兩月。一旦,告於將軍曰:「妾棄家相從,已得八載。流離外境,舉目無親,止有一兄,今又死矣。妾病必不起,乞埋骨兄側,黃泉之下,庶有依托,免於他鄉作孤魂也。」言盡而卒。將軍不違其志,竟附葬於生之墳左,宛然東西二丘焉。
洪武初,張氏既滅,翠翠家有一舊僕,以商販為業,路經湖州,過道場山下,見朱門華屋,槐柳掩映,翠翠與金生方憑肩而立。遽呼之入,訪問父母存歿,及鄉井舊事。僕曰:「娘子與郎安得在此?」翠翠曰:「始因兵亂,我為李將軍所擄,郎君遠來尋訪,將軍不阻,以我歸焉,因遂僑居於此耳。」僕曰:「予今還淮安,娘子可修一書以報父母也。」翠翠留之宿,飯吳興之香糯,羹苕溪之鮮鯽,以烏程酒出飲之。明旦,遂修啟以上父母曰:
伏以父生母育,難酬罔極之恩;夫唱婦隨,夙著三從之義。在人倫而已定,何時事之多艱!曩者漢日將頹,楚氛甚惡,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豕長蛇,互相吞併;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於亂離,乃至瓦全於倉卒。驅馳戰馬,隨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飛,思故國而三魂屢散。良辰易邁,傷青鸞之伴木雞;怨偶為仇,懼烏鴉之打丹鳳。雖應酬而為樂,終感激而生悲。夜月杜鵑之啼,春風蝴蝶之夢。時移事往,苦盡甘來。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王敦開閤而放妓,蓬島踐當時之約,瀟湘有故人之逢。自憐賦命之屯,不恨尋春之晚。章台之柳,雖已折於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於前度。將謂瓶沉而簪折,豈期壁返而珠還。殆同玉蕭女兩世姻緣,難比紅拂妓一時配合。天與其便,事非偶然。煎鸞膠而續斷弦,重諧繾綣;托魚腹而傳尺素,謹致丁寧。未奉甘旨,先此申復。
父母得之,甚喜。其父即賃舟與僕自淮徂浙,逕奔吳興。至道場山下疇昔留宿之處,則荒煙野草,狐兔之跡交道,前所見屋宇,乃東西兩墳耳。方疑訪間,適有野僧扶錫而過,叩而問焉。則曰:「此故李將軍所葬金生與翠娘之墳耳,豈有人居乎?」大驚。取其書而視之,則白紙一幅也。
時李將軍為國朝所戮,無從詰問其詳。父哭於墳下曰:「汝以書賺我,令我千里至此,本欲與我一見也。今我至此,而汝藏蹤秘跡,匿影潛形。我與汝,生為父子,死何間焉?妝如有靈,毋齊一見,以釋我疑慮也。」是夜,宿於墳。
以三更後,翠翠與金生拜跪於前,悲號宛轉。父泣而撫問之,乃具述其始末曰:「往者禍起蕭牆,兵興屬郡。不能效竇氏女之烈,乃致為沙吒利之軀。忍恥偷生,離鄉去國。恨以惠蘭之弱質,配茲駔儈之下材。惟知奪石家買笑之姬,豈暇憐息國不言之婦。叫九閽而無路,度一日而三秋。良人不棄舊恩,特勤遠訪,托兄妹之名,而僅獲一見,隔伉儷之情,而終遂不通。彼感疾而先殂,妾含冤而繼殞。欲求袝葬,幸得同歸。大略如斯,微言莫盡。」
父曰:「我之來此,本欲取汝還家,以奉我耳。今汝已矣,將取汝骨遷於先壟,亦不虛行一遭也。」
復泣而言曰:「妾生而不幸,不得視膳庭闈;歿且無緣,不得首丘塋壟。然而地道尚靜,神理宜安,若更遷移,反成勞擾。況溪山秀麗,草木榮華,既已安焉,非所願也。」因抱持其父而大哭。父遂驚覺,乃一夢也。明日,以牲酒奠於墳下,與僕返棹而歸。
至今過者指為金、翠墓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