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令狐生冥夢錄
令狐譔者,剛直之士也,生而不信神靈,傲誕自得。有言及鬼神變化幽冥果報之事,必大言折之。所居鄰近,右烏老者,家貲巨宮,貪求不止,敢為不義,兇惡著聞。一夕,病卒;卒之三日而再蘇。人問其故,則曰:「吾歿之後,家人廣為佛事,多焚楮幣,冥官喜之,因是得遠。」譔聞之,尤其不忿,曰:「始吾謂世間貪官污吏受財曲法,富者納賄而得圭,貧者無貲而抵罪,豈意冥府乃更甚焉!」因賦詩曰:
一陌金錢便返魂,公私隨處可通門!
鬼神有德開生路,日月無光照覆盆。
貧者何緣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
早知善惡都無報,多積黃金遺子孫!
詩成,朗吟數過。是夜,四燭獨坐,忽有二鬼使,狀貌獰惡,逕至其前,曰:「地府奉追。」譔大驚,方欲辭避,一人執其衣,一人挽其帶,驅迫出門,足不履地,須臾已至。見大官府若世間台、省之狀。二使將譔入門,遙望殿上有王者被冕據案而坐。二使挾譔伏於階下,上殿致命曰:「奉命追令狐譔已至。」即聞王者厲聲曰:「既讀儒書,不知自檢,敢為狂辭,誣我官府!合付犁舌獄。」遂有鬼卒數人,牽捽令去。
譔大懼,攀挽檻楣不得去,俄而檻折,乃大呼曰:「令狐譔人間儒士,無罪受刑,皇天有知,乞賜昭鑒!」見殿上有一綠袍秉笏者,號稱明法,稟於王曰:「此人好訐,遽爾加罪,必不肯伏,不若令其供責所犯,明正其罪,當無詞也。」王曰:「善!」乃有一吏,操紙筆置於譔前,逼其供狀。譔固稱無罪,不知所供。忽聞殿上曰:「汝言無罪,所謂『一陌金錢便返魂,公私隨處可通門』,誰所作也?」譔始大悟,即下筆大書以供曰:
伏以混淪二氣,初分天地之形;高下三才,不列鬼神之數。降自中古,始肇多端。焚幣帛以通神,誦經文以諂佛。於是名山大澤,鹹有靈焉;古廟叢祠,亦多主者。蓋以群生昏瞶,眾類冥頑,或長惡以不悛,或行兇而自恣。以強凌弱,恃富欺貧。上不孝於君親,下不睦於宗黨。貪財悖義,見利忘恩。天門高而九重莫知,地府深而十殿是列,立銼燒舂磨之狀,具輪迴報應之科,使為善者勸而益勤,為惡者懲而知戒,可謂法之至密,道之至公。然而威令所行,既前瞻而後仰;聰明所及,反小察而大遺。貧者入獄而受殃。宮者轉經而兔罪。惟取傷弓之鳥,每漏吞舟之魚。賞罰之條,不宜如是。至如譔者,三生賤士,一介窮儒。左枝右梧,未免兒啼女哭,東塗西抹,不救命蹇時乖。偶以不平而鳴,遽獲多言之咎。悔噬臍而莫及,恥搖尾而乞憐。今蒙責其罪名,逼其狀伏。批龍鱗,探尤頷,豈敢求生;料虎頭,編虎鬚,固知受禍。言止此矣,伏乞鑒之!
王覽畢,批曰:「令狐譔持論頗正,難以罪加,秉志不回,非可威屈。今觀所陳,實為有理,可特放還,以彰遺直。」仍命復追烏老,置之於獄。復遣二使送譔還家。
譔懇二使曰:「僕在人間,以儒為業,雖聞地獄之事,不以為然,今既到此,可一觀否?」二使曰:「欲觀亦不難,但稟知刑曹錄事耳。」即引譔循西廊而行,別至一廳,文簿山積,錄事中坐,二使以譔入白,錄事以硃筆批一帖付之,其文若篆籀不可識。
譔出府門,投北行里餘,見鐵城巍巍,黑霧漲天,守衛者甚眾,皆牛頭曳面,青體紺髮,各執戈戟之屬,或坐或立於門左右。二使以批帖示之,即放之入,見罪人無數,被剝皮刺血,剔心剜目。叫呼怨痛,宛轉其間,楚毒之聲動地。
至一處,見銅柱二,縛男女二人於上,有夜叉以刃剖其胸,腸胃流出,以沸湯沃之,名為洗滌。譔問其故。曰:「此人在世為醫。因療此婦之夫,遂與婦通。已而其夫病卒,雖非二人殺之,原情定罪,與殺同也,故受此報。」
又至一處,見僧尼裸體,諸鬼以牛馬之皮覆之,皆成畜類。有趑趄未肯就者,即以鐵鞭擊之,流血狼藉。譔又問其故。曰:「此徒在世,不耕而食,不織而衣,而乃不守戒律,貪淫茹葷,故令化為異類,出力以報人耳。」
最後至一處,榜曰:「誤國之門。」見數十人坐鐵床上,身具桎梏,以青石為枷壓之。二使指一人示譔曰:「此即宋朝秦檜也。謀害忠良,迷誤其主,故受重罪。其餘亦皆歷代誤國之臣也。每一朝革命,即驅之出,令毒虺噬其肉,饑鷹啄其髓,骨肉糜爛至盡,復以神水灑之,業風吹之,仍復本形。此輩雖歷億萬劫,不可出世矣。」
譔觀畢,求回。二使送之至家。譔顧謂曰:「勞君相送,無以為報。」二使笑曰:「報則不敢望,但請君勿更為詩以累我耳。」譔亦大笑。欠伸而覺,乃一夢也。及旦,叩烏老之家而問焉,則於是夜三更逝矣。
天台訪隱錄
台人徐逸,粗通書史,以端午日入無台山採藥。同行數人,憚於涉險,中道而返。惟逸愛其山明水秀,樹木陰翳,進不知止,且誦孫興公之賦而贊其妙曰:「『赤城震起而建標,瀑布泉流而界道。』誠非虛語也。」
更前數里,則斜陽在嶺,飛鳥投林,進無所抵,退不及還矣。躊躇之間,忽澗水中有巨瓢流出,喜曰:「此豈有居人乎?否則必琳宮梵宇也。」
遂沿澗而行,不里餘,至一弄口,以巨石為門,入數十步。則豁然寬敞,有居民四五十家,衣冠古樸,氣質淳厚,石田茅屋,竹戶荊扉,犬吠雞鳴,桑麻掩映,儼然一村落也。
見逸壘,驚問曰:「客何為者?焉得而涉吾境?」逸告以入山採藥,失路至此,遂相顧不語,漠然無延接之意。
惟一老人,衣冠若儒者,扶藜而前,自稱太學陶上舍,揖逸而言曰:「山澤深險,豺狼之所嗥,魑魅之所游,日又晚矣,若固相拒,是見溺而不援也。」乃邀逸歸其室。
坐定,逸起問曰:「僕生於斯,長於斯,游於斯久矣,未聞有此村落也。敢問。」上舍顰蹙而答曰:「避世之士,逃難之人,若述往事,徒增傷感耳!」逸固請其故。始曰:「吾自宋朝已卜居於此矣。」逸大驚。
上舍乃具述曰:「僕生於理宗嘉熙丁酉之歲,既長,寓名太學,居率履齋,以講《周易》為眾所推。度宗朝,兩冠堂試,一登省薦,方欲立身揚名,以顯於世,不幸度皇晏駕,太后臨朗,北兵渡江,時事大變。嗣君改元德祐之歲,則挈家逃難於此。其餘諸人,亦皆同時避難者也。年深歲久,因遂安焉。種田得粟,采山得薪,鑿井而飲,架屋而息。寒往暑來,日居月諸,但見花開為春,葉脫為秋,不知今日是何朝代,是何甲子也。」
逸曰:「今天子聖神文武,繼元啟運,混一華夏,國號大明,太歲在閼逢攝提格,改元洪武之七載也」
上舍曰:「噫,吾止知有宋,不知有元,安知今日為大明之世也!願客為我略陳三代興亡之故,使得聞之。」
逸乃曰:「宋德祐丙子歲,元兵入臨安,三宮遷北。是歲,廣王即位於海上,改元景炎。未幾而崩,謚端宗。益王繼立,為元兵所迫,赴水而死,宋祚遂亡,實元朝戊寅之歲也。元既並宋,奄有南北,逋至正丁未,歷甲予一周有半而滅。今則大明肇統,洪武萬年之七年也。蓋自德祐丙子至今,上下已及百歲矣。」
上舍聞之,不覺流涕。已而山空夜靜,萬籟寂然,逸宿於其室,土床石枕,亦甚整潔,但神清骨冷,不能成寐耳。明日,殺雞為黍,以瓦盎盛松醪飲逸。上舍自製《金縷詞》一闕,歌以侑觴曰:
夢覺黃粱熟。怪人間、曲吹別調,棋翻新局。一片殘山並剩水,幾度英雄爭鹿!算到了誰榮誰辱?白髮書生差耐久,向林間嘯傲山閭宿。耕綠野,飯黃犢。市朝遷變成陵谷。問東鳳、舊家燕子,飛歸誰屋?前度劉郎今尚在,不帶看花之福,但燕麥兔葵盈目。羊胛光陰容尾過。歎浮生待足何時足?樽有酒。且相屬。
歌罷,復與逸話前宋舊事,疊疊不厭,乃言:「寶祐丙辰,親策進士,文天樣卷在四,而理皇易為舉首。賈似道當國,造第於葛嶺,當時有『朝中無宰相,湖上有平章』之句。一宗室任嶺南縣令,獻孔雀二,置之圃中,見其馴擾可愛,即除其人為本郡守。襄陽之圍,呂文煥募人以蠟書告急於朝,其人懇於似道曰:『襄陽之圍六年矣,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亡在朝夕。而師相方且鋪張太平,迷惑主聽,一旦虜馬飲江,家國傾覆,師相亦安得久有此富貴耶?』遂扼吭而死。謝堂乃太后之侄,殷富無比,嘗夜宴客,設水晶簾,燒沉香火,以徑尺瑪璃盤,盛大珠四顆,光照一室,不用燈燭;優人獻誦樂語,有黃金七寶酒甕,重十數斤,即於座上賜之不吝。謝後臨朝,夢天傾東南。一人擎之,力若不勝,蹶而復起者三。已而一日墜地,傍有一人捧之而奔,覺而遍訪於朝,得二人焉,厥狀極肖,擎天者文天祥,捧日者陸秀夫也,遂不次用之。江萬里去國,都民送之郭外者以千計,攀轅忍捨去,城門既闔,多宿於野。賈似道出督,御白銀鎧,真珠馬鞍;千里馬二,一馱督府之印,一載制書並隨軍賞格,以黃帕覆之,都民罷市而觀。出師之盛,末之有也。」
又論當時諸臣曰:「陳宜中謀而不斷,家鉉翁節而不通,張世傑勇而不果,李庭芝智而不達,其最優者,文天祥乎!」如是者凡數百言,皆歷歷可聽。
是夕,逸又宿焉。明旦,告歸,上舍復為古風一篇以餞行,曰:
建炎南渡多翻覆,泥馬逃來御黃屋。
盡將舊物付他人。江南自作龜茲國。
可憐行酒兩青衣,萬恨千愁誰得知!
五國城中寒月照,黃龍塞上朔風吹。
東窗計就通和好,鄂王賜死蘄王老。
酒中不見劉四廂,湖上須尋宋五嫂。
累世內禪罷言兵,八十餘年稱太平。
度皇晏駕弓劍遠,賈相出師茄鼓驚。
攜家避世逃空谷,西望端門捧頭哭。
毀車殺馬斷來蹤,鑿井耕田聊自足。
南鄰北捨自成婚,遺風彷彿朱陳村。
不向城中供賦役,只從屋底長兒孫。
喜君涉險來相訪,問舊頻扶九節杖。
時移事變太匆忙,物是人非愈怊悵。
感君為我暫相留,野蔌山餚借獻酬。
舍下雞肥何用買,床頭酒熟不須芻。
君到人間煩致語,今遇昇平樂安處。
相逢不用苦相疑,我輩非仙亦非鬼。
遂送逸出路口,揮袂而別。逸沿途每五十步插一竹枝以記之。到家數日,乃具酒醴,攜餚饌,率家僮輩繼往訪之,則重岡疊蟑,不復可尋,豐草喬林,絕無蹤跡。往來於樵蹊牧徑之間,但聞谷鳥悲鳴,嶺猿哀嘯而己,竟惆悵而歸。逸念上舍自言生於嘉熙丁酉,至今則百有四十歲矣,而顏貌不衰,言動詳雅,止若五六十者,豈有道之流歟?
滕穆醉游聚景園記
延祐初,永嘉滕生名穆,年二十六,美風調,善吟詠,為眾所推許。素聞臨安山水之勝,思一遊焉。甲寅歲,科舉之詔興,遂以鄉書赴薦。至則僑居湧金門外,無日不往於南北二山及湖上諸剎,靈隱、天竺、淨慈、寶石之類,以至玉泉、虎跑、天龍、靈鷲。石屋之洞,冷泉之亭,幽澗深林,懸崖絕壁,足跡殆將遍焉。七月之望,於曲院賞蓮,因而宿湖,泊雷峰塔下。
是夜,月色如晝,荷香滿身,時聞大魚跳擲於波間,宿鳥飛鳴於岸際。生已大醉,寢不能寐,披襟而起,繞堤觀望。行至聚景園,信步而入。時宋亡已四十年,園中台館,如會芳殿、清輝閣、翠光亭皆已頹毀。惟瑤津西軒巋然然獨存。生至軒下,倚欄少憩。俄見一美人先行,一侍女隨之,自外而入。風鬟霧鬢,綽約多姿,望之殊若神仙。生於軒下屏息以觀其所為。美人言曰:「湖山如故,風景不殊,但時移世換,令人有《黍離》之悲爾!」行至園北太湖石畔,遂詠詩曰:
湖上園林好,重來憶舊遊。
征歌調《玉樹》,閱舞按《梁州》。
徑狹花迎輦,池深柳拂舟。
昔人皆已歿,誰與話風流!
生放逸者,初見其貌,已不能定情。及聞此作,技癢不可復禁,即於軒下續吟曰:
湖上園亭好,相逢絕代人。
嫦娥辭月殿,織女下天津。
未會心中意,渾疑夢裡身。
願吹鄒子律,幽谷發陽春。
吟已。趨出赴之。美人亦不驚訝,但徐言曰:「固知郎君在此,特來尋訪耳。」生問其姓名,美人曰:「妾棄人間已久,欲自陳敘,誠恐驚動郎君。」
生聞此言,審其為鬼,亦無所懼。固問之,乃曰:「芳華姓衛,故宋理宗朝宮人也。年二十三而歿,殯於此園之側。今晚因往演福訪賈貴妃,蒙延久坐,不覺歸遲,致令郎君於此久待。」即命侍女曰:「翹翹,可於舍中取裀席酒果來,今夜月色如此,郎君又至,不可虛度,可便於此賞月也。」翹翹應命而去。
須臾,攜紫氍毹,設白玉碾花樽,碧琉璃盞,醪醴馨香,非世所有,與生笑謔笑詠,詞旨清婉。覆命翹翹歌以侑酒。翹翹請歌柳耆卿《望海潮》詞,美人曰:「對新人不宜歌舊曲。」即於席上自製《木蘭花慢》一闋,令翹翹歌之曰:
記前朝舊事,曾此地,會神仙。向月砌雲階,重攜翠袖,來拾花鈿。繁華總隨流水,歎一場春夢杳難圓。廢港芙渠滴露,斷堤楊柳垂煙。兩峰南北只依然,輦路草芊芊。恨別館離宮,煙銷鳳蓋,波浸龍船。平時銀屏金屋,對漆燈無焰夜如年。落日牛羊垅上,西風燕雀林邊。
歌竟,美人潛然垂淚,生以言尉解,仍微詞挑之,以觀其意。即起謝曰:「殂謝之人,久為塵土,若得奉侍巾櫛,雖死不朽。且郎君適間詩句,固已許之矣。願吹鄒子之律,而一發幽谷之春也。」生曰:「向者之詩,率口而成,實本無意,豈料便為語讖。」良久,月隱西垣,河傾東嶺,即命翹翹撤席。美人曰:「敝居僻陋,非郎君之所處,只此西軒可也。」遂攜手而入,假寢軒下。交會之事,一如人間。將旦,揮涕而別。
至晝,往訪於園側,果有宋宮人衛芳華之墓。墓左一小丘,即翹翹瘞也。生感歎逾時。
迨暮,又赴西軒,則美人已先至矣。迎謂生曰:「日間感君相訪,然而妾止卜其夜,未卜其晝,故不敢奉見。數日之後,當得無間矣。」
自是,無夕而不會。經旬之後,白晝亦見。生遂攜歸所寓安焉。已而生下第東歸,美人願隨之去。生問:「翹翹何以不從?」曰:「妾既奉侍君子,舊宅無人,留其看守耳。」生與之同回鄉里,見親識,紿之曰:「娶於杭郡之良家。」眾見其舉止溫柔,言詞慧利,信且悅之。美人處生之室,奉長上以禮,待婢僕以恩,左右鄰里,俱得其歡心。且又勤於治家,潔於守己,雖中門之外,未嘗輕出。眾咸賀生得內助。
荏苒三歲,當丁巳年之初秋,生又治裝赴浙省鄉試。行有日矣,美人請於生曰:「臨安,妾鄉也。從君至此,已閱三秋,今願得偕行,以顧視翹翹。」生許諾,遂賃舟同載,直抵錢塘,僦屋居焉。至之明日,適值七月之望,美人謂生曰:「三年前曾於此夕與君相會,今適當其期,欲與君同赴聚景,再續舊遊可乎?」生如其言,載酒而往。
至晚,月上東垣,蓮開南浦,露柳煙篁,動搖堤岸,宛然若昔時之景。行至園前,則翹翹迎拜於路首曰:「娘子陪侍郎君,遨遊城郭,首尾三年,已極人間之歡,獨不記念舊居乎?」
三人入園,同至西軒而坐。美人忽涕淚而告生曰:「感君不棄,侍奉房帷,未遂深歡,又當永別。」生曰:「何故?」對曰:「妾本幽陰之質,久戚陽明之世,甚非所宜。特以與君有夙世之緣,故冒犯條律以相從耳。今而緣盡,自當奉辭。」生驚問曰:「然則何時?」對曰:「止在今夕耳。」生淒惶不忍。美人曰:「妾非不欲終事君子,永奉歡娛。然而程命有限,不可違越。若更遲留,須當獲戾。非止有損於妾,亦將不利於君。豈不見越娘之事乎?」生意稍悟,然亦悲傷感愴,徹曉不寐。及山寺鐘鳴,水村雞唱,急起與生為別,解所御玉指環繫於生之衣帶,曰:「異日見此,無忘舊情。」遂分袂而去,然猶頻頻而顧,良久始滅。生大慟而返。
翌日,具餚醴,焚鏹楮於墓下,作文以弔祭之曰:
惟靈生而淑美,出類超群。稟奇姿於仙聖,鍾秀氣於乾坤。粲然如花之麗,粹然如玉之溫。達則天上之金屋,窮則路左之荒墳。托松楸而共處,對狐兔之群奔。落花流水,斷雨殘雲,中原多事,故國無君。撫光陰之過隙,視日月之奔輪。然而精靈不泯,性識長存。不必仗少翁之奇術,自能返倩女之芳魂。玉匣驂鸞之扇,金泥簇蝶之裙。聲泠泠兮環珮,香藹藹兮蘭蓀。方欲同歡而偕老,奈何既合而復分!步洛妃凌波之襪,赴王母瑤池之樽。即之而無所睹,扣之而不復聞。悵後會之莫續,傷前事之誰論。鎖楊柳春風之院,閉梨花夜雨之門。恩情斷兮天漠漠,哀怨結兮雲昏昏。音容杳而靡接,心緒亂而紛紜。謹含哀而奉吊,庶有感於斯文。嗚呼哀哉,尚饗!
從此遂絕矣。生獨居旅邸,如喪配耦。試期既迫,亦無心入院,惆悵而歸。親黨問其故,始具述之,眾咸歎異。生後終身不娶,入雁蕩山採藥,遂不復還。
牡丹燈記
方氏之據浙東也,每歲元夕,於明州張燈五夜,傾城士女,皆得縱觀。
至正庚子之歲,有喬生者,居鎮明嶺下,初喪其耦,鰥居無聊,不復出遊,但倚門佇立而已。十五夜,三更盡,遊人漸稀,見一丫鬟,挑雙頭牡丹燈前導,一美人隨後,約年十七八,紅裙翠袖,婷婷嫋嫋,迤邐投西而去。生於月下視之,韶顏稚齒,真國色也。神魂飄蕩,不能自抑,乃尾之而去,或先之,或後之。
行數十步,女忽回顧而微哂曰:「初無桑中之期,乃有月下之遇,似非偶然也。」生即趨前揖之曰:「敝居咫尺,佳人可能回顧否?」女無難意,即呼丫鬟曰:「金蓬,可挑燈同往也。」於是金蓮復回。
生與女攜手至家,極其歡暱,自以為巫山洛浦之遇,不是過也。生問其姓名居址,女曰:「姓符,麗卿其字,漱芳其名,故奉化州判女也。先人既歿,家事零替,既無弟兄,仍鮮族黨,止妾一身,遂與金蓮僑居湖西耳。」
生留之宿,態度妖妍,詞氣婉媚,低幃暱枕,甚極歡愛。天明,辭別而去,暮則又至。如是者將半月。
鄰翁疑焉,穴壁窺之,則見一粉骷髏與生並坐於燈下,大駭。明旦,詰之,秘不肯言。
鄰翁曰:「嘻!子禍矣!人乃至盛之純陽,鬼乃幽陰之邪穢。今子與幽陰之魅同處而不知,邪穢之物共宿而不悟,一旦真元耗盡,災眚來臨,惜乎以青春之年,而遂為黃壤之容也,可不悲夫!」
生始驚懼,備述厥由。鄰翁曰:「彼言僑居湖西,當往物色之,則可知矣。」生如其教,逕投月湖之西,往來於長堤之上、高橋之下,訪於居人,詢於過客,並言無有。
日將夕矣,乃入湖心寺少憩,行遍東廊,復轉西廊,廊盡處得一暗室,則有旅櫬,白紙題其上曰:「故奉化符州判女麗卿之柩。」柩前懸一雙頭牡丹燈,燈下立一明器婢子,背上有二字曰金蓮。生見之,毛髮盡豎,寒慄遍體,奔走出寺,不敢回顧。
是夜借宿鄰翁之家,憂怖之色可掬。鄰翁曰:「玄妙觀魏法師,故開府王真人弟子,符籙為當今第一,汝宜急往求焉。」明旦,生詣觀內。法師望見其至,驚曰:「妖氣甚濃,何為來此?」生拜於座下,具述其事。法師以朱符二道授之,令其-置於門,一置於榻,仍戒不得再往湖心寺。生受符而歸,如法安頓,自此果不來矣。
一月有餘,往袞繡橋訪友。留飲至醉,都忘法師之戒,逕取湖心寺路以回。將及寺門,則見金蓮迎拜於前曰:「娘子久待,何一向薄情如是!」遂與生俱入西廊,直抵室中。女宛然在坐,數之曰:「妾與君素非相識,偶於燈下一見,感君之意,遂以全體事君,暮往朝來,於君不薄。奈何信妖道士之言,遽生疑惑,便欲永絕?薄倖如是,妾恨君深矣!今幸得見,豈能相捨?」即握生手,至柩前,柩忽自開,擁之同入,隨即閉矣,生遂死於柩中。
鄰翁怪其不歸,遠近尋問,及至寺中停柩之室,見生之衣裾微露於柩外,請於寺僧而發之,死已久矣,與女之屍俯仰臥於內,女貌如生焉。寺僧歎曰:「此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死時年十七,權厝於此,舉家赴北,竟絕音耗,至今十二年矣。不意作怪如是!」遂以屍柩及生殯於西門之外。
自後雲陰之晝,月黑之宵,往往見生與女攜手同行,一丫鬟挑雙頭壯丹燈前導,遇之者輒得重疾,寒熱交作;薦以功德,祭以牢醴,庶獲痊可,杏則不起矣。居人大懼,競往玄妙觀謁魏法師而訴焉。法師曰:「吾之符籙,止能治其未然,今祟成矣,非吾之所知也。聞有鐵冠道人者,居四明山頂,考劾鬼神,法術靈驗,汝輩宜往求之。」
眾遂至山,攀緣籐草,驀越溪澗,直上絕頂,果有草庵一所,道人憑几而坐,方看童子調鶴。眾羅拜庵下,告以來故。道人曰:「山林隱士,旦暮且死,烏有奇術!君輩過聽矣。」拒之甚嚴。眾曰:「某本不知,蓋玄妙魏師所指教耳。」始釋然曰:「老夫不下山已六十年,小子饒舌,煩吾一行。」
即與童子下山,步履輕捷,逕至西門外,結方丈之壇,踞席端坐,書符焚之。忽見符吏數輩,黃巾錦祆,金甲雕戈,皆長丈餘,屹立壇下,鞠躬請命,貌甚虔肅。道人曰:「此間有邪祟為禍,驚擾生民,妝輩豈不知耶?宜疾驅之至。」受命而往,不移時,以枷鎖押女與生並金蓮俱到,鞭菙揮仆,流血淋漓。道人呵責良久,令其供狀。將吏以紙筆授之,遂各供數百言。今錄其略於此。
喬生供曰:
伏念某喪室鰥居,倚門獨立,犯在色之戒,動多欲之求。不能效孫生見兩頭蛇而決斷,乃致如鄭子運九尾狐而愛憐。事既莫追,侮將奚及!
符女供曰:
伏念某青年棄世,白晝無鄰,六魄雖離,一靈未混。燈前月下,逢五百年歡喜冤家;世上民間,作千萬人風流話本。迷不知返,罪安可逃!
金蓮供曰:
伏念某殺青為骨,染素成胎,墳垅埋藏,是誰作俑而用?面目機發,比人具體而微。既有名字之稱,可乏精靈之異!因而得計,豈敢為妖!
供畢,將吏取呈。道人以巨筆判曰:
蓋聞大禹鑄鼎,而神奸鬼秘莫得逃其形;溫嶠燃犀,而水府龍宮俱得現其狀。惟幽明之異趣,乃詭怪之多端。遇之者不利於人,遭之者有害於物。故大厲入門而晉景歿,妖豕啼野而齊裹殂。降禍為妖,興災作孽。是以九天設斬邪之使,十地列罰惡之司,使魑魅魍魎,無以容其奸,夜叉羅剎,不得肆其暴。矧此清平之世,坦蕩之時,而乃變幻形軀,依附草木,天陰雨濕之夜,月落參橫之晨,嘯於樑而有聲,窺其室而無睹,蠅營狗苟,牛狠狼貪,疾如飄風,烈若猛火。喬家子生猶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貪淫,生可知矣!況金蓮之怪誕,假明器而矯誣。惑世誣民,違條犯法。狐綏綏而有蕩,鶉奔奔而無良。惡貫已盈,罪名不宥。陷人坑從今填滿,迷魂陣自此打開。燒燬雙明之燈,押赴九幽之獄。
判詞已具,主者奉行急急如律令。即見三人悲啼躑躅,為將吏驅捽而去。道人拂袖入山。明日,眾往謝之,不復可見,止有草庵存焉。急往玄妙觀訪魏法師而審之,則病瘖不能言矣。
渭塘奇遇記
至順中,有王生者,本士族子,居於金陵。貌瑩寒玉,神凝秋水,姿狀甚美,眾以奇俊王家郎稱之。年二十,未娶。有田在松江,因往收秋租,回舟過渭塘,見一酒肆,青旗出於簷外;朱欄曲檻,縹緲如畫;高柳古槐,黃葉交墜;芙蓉十數株,顏色或深或淺,紅葩綠水,上下相映;白鵝一群,游泳其間。生泊舟岸側,登肆沽酒而飲,斫巨螯之蟹,燴細鱗之鱸,果則綠橘黃橙,蓮塘之藕,松坡之栗,以花磁盞酌真珠紅酒而飲之。
肆主亦富家,其女年十八,知音識字,態度不凡,見生在座,頻於幕下窺之,或出半面,或露全體,去而復來,終莫能捨。生亦留神注意,彼此目成久之。已而酒盡出肆,怏怏登舟,如有所失。
是夜遂夢至肆中,入門數重,直抵舍後,始至女室,乃一小軒也。軒之前有葡萄架,架下鑿池,方圓盈丈,甃以文石,養金鯽其中;池左右植垂絲檜二株,綠蔭婆娑,靠牆結一翠柏屏,屏下設石假山三峰,岌然競秀;草則金錢繡墩之屬,霜露不變色。窗間掛一雕花籠,籠內畜一綠鸚鵡,見人能言。軒下垂小木鶴二隻,銜線香焚之。案上立一古銅瓶,插孔雀尾數莖,其傍設筆硯之類,皆極濟楚。架上橫一碧玉簫,女所吹也。壁下貼金花箋四幅,題詩於上,詩體則效東坡四時詞,字畫則師趙松雪,不知何人所作也。
第一幅云:
春風吹花落紅雪,楊柳蔭濃啼百舌。
東家蝴蝶西家飛,前歲櫻桃今歲結。
鞦韆蹴罷鬢鬖髿,粉汗凝香沁綠紗。
侍女亦知心內事,銀瓶汲水煮新茶。
第二幅云:
芭蕉葉展青鸞尾,萱草花含金鳳嘴。
一雙乳燕出雕樑,數點新荷浮綠水。
困人天氣日長時,針線慵拈午漏遲。
起向石榴陰畔立,戲將梅子打鶯兒。
第三幅云:
鐵馬聲喧風力緊,雲窗夢破鴛鴦冷。
玉爐燒麝有餘香,羅扇撲螢無定影。
洞簫一曲是誰家?河漢西流月半斜。
要染纖纖紅指甲,金盆夜搗鳳仙花。
第四幅云:
山茶未開梅半吐,風動簾旌雪花舞。
金盤冒冷塑狻猊,繡幕圍春護鸚鵡。
倩人呵筆畫雙眉,脂水凝寒上臉遲。
妝罷扶頭重照鏡,鳳釵斜壓瑞香枝。
女見生至,與之承迎,執手入室,極其歡謔,會宿於寢。雞鳴始覺,乃困臥篷窗底耳。
自後歸家,無夕而不夢焉。
一夕,見架上玉簫,索女吹之。女為吹《落梅風》數闋,音調嘹亮,響徹雲際。
一夕,女於燈下繡紅羅鞋,生剔燈花,誤落於上,遂成油暈。
一夕,女以紫金碧甸指環贈生,生解水晶雙魚扇墜酬之,既覺,則指環宛然在手,扇墜視之無有矣。生大為奇,遂效元稹體,賦會真詩三十韻以記其事。詩曰:
有美閨房秀,天人謫降來。風流元有種,慧黠更多才。
碾玉成仙骨,調脂作艷胎。腰肢風外柳,標格雪中梅。
合置千金屋,宜登七寶台。妖姿應自許,妙質孰能陪?
小小乘油壁,真真醉彩灰。輕塵生洛浦,遠道接天台。
放燕簾高卷,迎人戶半開。菖蒲難見面,豆蔻易含胎。
不待金屏射,何勞玉手栽。偷香渾似賈,待月又如崔。
箏許秦宮奪,琴從卓氏猜。簫聲傳縹緲,燭影照徘徊。
窗薄涵魚魫,爐深噴麝煤。眉橫青岫遠,鬢嚲綠雲堆。
釵玉輕輕制,衫羅窄窄裁。文鴛游浩蕩,瑞鳳舞毰毿。
恨積鮫綃帕,歡傳琥珀杯。孤眠憐月姊,多忌笑河魁。
化蝶能通夢,遊蜂浪作媒。雕欄行共倚,繡褥坐相偎。
啖蔗逢佳境,留環得異財。綠蔭鶯並宿,紫氣劍雙埋。
良夜難虛度,芳心未肯摧。殘妝猶在臂,別淚已凝腮。
漏滴何須促,鐘聲且莫催。峽中行雨過,陌上看花回。
才子能知爾,愚夫可語哉!鯫生曾種福,親得到逢萊。
詩訖,好事者多傳誦之。
明歲,復往收租,再過其處,則肆翁甚喜,延之入內。生不解意,逡巡辭避。坐定,翁以誠告之曰:「老拙惟一女,未曾適人,去歲,君子所至,於此飲酒,偶有所睹,不能定情,因遂染疾,長眠獨語,如醉如癡,餌藥無效,昨夕忽語曰:『明日郎君至矣,宜往侯之。』初以為妄,固未之信,今而君子果涉吾地,是天假其靈而賜之便也。」
因問生婚娶未曾,又問其門閥氏族,甚喜。肆翁即握生手,入於內室,至女所居軒下,門窗戶闥,則皆夢中所歷也;草木台沼、器用什物,又皆夢中所識也。女聞生至,盛妝而出,衣服之麗,簪餌之華,又皆夢中所識也。
女言:「去歲自君去後,思念切至,每夜夢中與君相會,不知何故。」生曰:「吾夢亦如之耳。」女歷敘吹簫之曲,繡鞋之事,無不吻合者。又出水晶雙魚扇墜示生,生亦舉紫金碧甸指環以問之。彼此大驚,以為神契。遂與生為夫婦,于飛而還,終以偕老,可謂奇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