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水宮慶會錄

  至正甲申歲,潮州士人余善文於所居白晝閒坐,忽有力士二人,黃巾繡祆,自外而入,致敬於前曰:「廣利王奉邀。」善文驚曰:「廣利洋海之神,善文塵世之士,幽顯路殊,安得相及?」二人曰:「君但請行,毋用辭阻。」遂與之偕出南門外,見大紅船泊於江滸。登船,有兩黃龍挾之而行,速如鳳雨,瞬息已至。止於門下,二人入報。頃之,請入。廣利降階而接曰:「久仰聲華,坐屈冠蓋,幸勿見訝。」遂延之上階,與之對坐。
  善文跼蹐退遜。廣利曰:「君居陽界,寡人處水府,不相統攝,可毋辭也。」善文曰:「大王貴重,僕乃一介寒儒,敢當盛禮!」固辭。廣利左右有二臣曰黿參軍、鱉主簿者,趨出奏曰:「客言是也,王可從其所請,不宜自損威德,有失觀視。」廣利乃居中而坐,別設一榻於右,命善文坐。乃言曰:「敝居僻陋,蛟鱷之與鄰,魚蟹之與居,無以昭示神威,闡揚帝命。今欲別構一殿,命名靈德,工匠已舉,木石咸具,所乏者惟上梁文爾。側聞君子負不世之才,蘊濟時之略,故特奉邀至此,幸為寡人製之。」即命近侍取白玉之硯,捧文犀之管,并鮫綃丈許,置善文前。善文俯首聽命,一揮而就,文不加點。其詞曰:
  伏以天壤之間,海為最大;人物之內,神為最靈。既屬香火之依歸,可乏廟堂之壯麗?是用重營寶殿,新揭華名;掛龍骨以為梁,靈光耀日;緝魚鱗而作瓦,瑞氣蟠空。列明珠白璧之簾櫳,接青雀黃龍之舸艦。瑣窗啟而海色在戶,繡闥開而雲影臨軒。雨順風調,鎮南溟八千餘里;天高地厚,垂後世億萬斯年。通江漢之朝宗,受溪湖之獻納。天吳紫鳳,紛紜而到;鬼國羅剎,次第而來。巋然著魯靈光,美哉如漢景福。控蠻荊而引甌越,永壯宏觀;叫閭闔而呈琅玕,宜興善頌。遂為短唱,助舉修梁。
  拋梁東,方丈蓬萊指顧中。笑看扶桑三百尺,金雞啼罷日輪紅。
  拋粱西,弱水流沙路不迷。後衣瑤池王母降,一雙青鳥向人啼。
  拋梁南,巨浸漫漫萬族涵。要識封疆寬幾許?大鵬飛盡水如藍。
  拋梁北,眾星絢爛環辰極。遙瞻何處是中原?一發青山浮翠色。
  拋樑上,乘龍夜去陪天仗。袖中奏罷一封書,盡與蒼生除禍瘴。
  拋梁下,水族紛綸承德化。清曉頻聞贊拜聲,江坤河伯朝靈駕。
  伏願上粱之後,萬族歸仁,百靈仰德。珠宮貝闕,應無上之三光,袞衣繡裳,備人間之五福。
  書罷,進呈。廣利大喜。卜日落戍,發使詣東西北三海,請其王赴慶殿之會。翌日,三神皆至,從者千乘萬騎,神鮫毒蜃,踴躍後先,長鯨大鯤,奔馳左右,魚頭鬼面之卒,執旌旄而操戈戟者,又不知其幾多也。是日,廣利頂通天之冠,御繹紗之袍,秉碧玉之圭,趨迎於門,其禮甚肅。三神亦各盛其冠冕,嚴其劍珮,威儀極儼恪,但所服之袍,各隨其方而色不同焉。敘暄涼畢,揖讓而坐。善文亦以白衣坐於殿角,方欲與三神敘禮,忽東海廣淵王座後有一從臣,鐵冠而長髭者,號赤餫公,躍出廣利前而請曰:「今茲貴殿落成,特為三王而設斯會,雖江漢之長,川澤之君,咸不得預席,其禮可謂嚴矣。彼白衣而末坐者為何人斯?乃敢於此唐突也!」廣利曰:「此乃潮陽秀士余君善文也,吾構靈德殿,請其作上梁文,故留之在此爾。」廣淵遽言曰:「文士在座,汝烏得多言?姑退!」赤餫公乃赧然而下。已而酒進樂作,有美女二十人,搖明璫,曳輕裾,於筵前舞凌波之隊,歌凌波之詞曰:
  若有人兮波之中,折楊柳兮采芙蓉。振瑤環兮瓊珮,鏗鏘嗚兮玲瓏。衣翩翩兮若驚鴻,身矯矯兮如游龍。輕塵生兮羅襪,斜日照兮芳容。蹇獨立兮西復東,羌可遏兮不可從。忽飄然而長往,御泠泠之輕鳳。
  舞竟,復有歌童四十輩,倚新妝,飄香袖,於庭下舞採蓮之隊,歌採蓮之曲曰:
  桂棹兮蘭舟,泛波光兮遠遊。捐予玦兮別浦,解予珮兮芳洲。波搖搖兮舟不定,折荷花兮斷荷柄。露何為兮沾裳?風何為兮吹鬢?棹歌起兮彩袖揮,翡翠散兮鴛鴦飛。張蓮葉兮為蓋,緝藕絲兮為衣。日欲落兮風更急,微煙生兮淡月出。早歸來兮難久留,對芳華兮樂不可以終極。
  二舞既畢,然後擊靈鼉之鼓,吹玉龍之笛,眾樂畢陳,觥籌交錯。於是東西北三神,共捧一觥,致善文前曰:「吾等僻處遐陬,不聞典禮,今日之會,獲睹盛儀,而又幸遇大君子在座,光采倍增,願為一詩以記之,使流傳於龍官水府,抑亦一勝事也。不知可乎?」善文不可辭,遂獻水宮慶會詩二十韻:
  帝德乾坤大,神功嶺海安。
  淵宮舟棟宇,水路息波瀾。
  列爵王侯貴,分符地界寬。
  威靈聞赫羿,事業保全完。
  南極常通奏,炎方永授官。
  登堂朝玉帛,設宴會衣冠。
  鳳舞三簷盞,龍馱七寶鞍。
  傳書雙鯉躍,扶輦六鰲蟠。
  王母調金鼎,天妃捧玉盤。
  杯凝紅琥珀,袖拂碧琅玕。
  座上湘靈舞,頻將錦瑟彈。
  曲終漢女至,忙把翠旗看。
  瑞霧迷珠箔,祥煙繞畫欄。
  屏開雲母瑩,簾卷水晶寒。
  共飲三危露,同餐九轉丹。
  良辰宜酩酊,樂事稱盤桓。
  異昧充喉舌,靈光照肺肝。
  渾如到兜率,又似夢邯鄲。
  獻酢陪高台,歌呼得盡歡。
  題詩傳勝事,春色滿毫端。
  詩進,座間大悅。已而,日落咸池,月生東谷,諸神大醉,傾扶而出,各歸其國,車馬駢闐之聲,猶逾時不絕。明日,廣利特沒一宴,以謝善文。宴罷,以玻璃盤盛照夜之珠十,通天之犀二,為潤筆之資,覆命二使送之還郡。善文到家,攜所得於波斯寶肆鬻焉,獲財憶萬計,遂為富族。後亦不以功名為意,棄家修道,遍游名山,不知所終。


三山福地誌

  元自實,山東人也。生而質鈍,不通詩書。家頗豐殖,以田莊為業。同里有繆君者,除得閩中一官,缺少路費,於自實處假銀二百兩。自實以鄉黨相處之厚,不問其文券,如數貸之。至正末,山東大亂,自實為群盜聽劫,家計一空。時陳有定據守福建,七閩頗安。自實乃挈奏子由海道趨福州,將訪繆君而投托焉。至則繆君果在有定幕下,當道用事,威權隆重,門戶赫弈。自實大喜,然而患難之餘,跋涉道途,衣裳襤褸,客貌憔粹,未敢遽見也。乃於城中僦屋,安頓其妻孥,整飾其冠服,卜日而往。適值繆君之出,拜於馬首。初似不相識,及敘鄉井,通姓名,方始驚謝。即延之入室,待以賓主之禮。良久,啜茶而罷。
  明日,再往,酒果三杯而已,落落無顧念之意,亦不言銀兩之事。自實還家,旅寓荒涼,妻孥怨詈曰:「汝萬里投人,聽幹何事?今為三杯薄酒所賣,即便不出一言,吾等何所望也!」自實不得已,又明日,再往訪焉,則似已厭之矣。自實方欲啟口,繆君遽曰:「向者承借路費,銘心不忘,但一宦蕭條,俸入微薄,故人遠至,豈敢辜恩,望以文券付還,則當如數陸續酬納也。」自實悚然曰:「與君共同鄉里,自少交契深密,承命周急,素無文券,今日何以出此言也?」繆君正色曰:「文券承有之,但恐兵火之後,君失之耳。然券之有無,某亦不較,惟望寬其程限,使得致力焉。」自實唯唯而出,怪其言辭矯妄,負德若此,羝羊觸藩,進退維谷。
  半月之後,再登其門,惟以溫言接之,終無一錢之惠。展轉推托,遂及半年。市中有一小庵,自實往繆君之居,適當其中路,每於門下憩息。庵主軒轅翁者,有道之士也,見其往來頗久,與之敘話,因而情熟。時值季冬,已迫新歲,自實窮居無聊,詣繆君之居,拜且泣曰:「新正在邇,妻子饑寒,囊乏一錢,瓶無儲粟。向者銀兩,今不敢求,但願捐斗水而活涸轍之枯,下壺饗而救翳桑之餓,此則故人之賜也。伏望憐之憫之,哀之恤之!」遂匍匐於地。繆君扶之起,屈指計日之數,而告之曰:「更及一旬,當是除夕,君可於家專待,吾分祿米二右及銀二錠,令人馳送於宅,以為過歲之資,幸勿以少為怪。」且又再三丁寧。毋用他出以候之。自實感謝而退。歸以繆君之言慰其妻子。
  至日,舉家懸望,自實端坐於床,令椎子於里門覘之。須臾,奔入曰:「有人負米至矣。」急出俟焉,則越其廬而不顧。自實猶謂來人不識其家,趨往問之,則曰:「張員外之饋館賓者也。」默然而返。頃之,稚子又入告曰:「有人攜錢來矣。」急出迓焉,則過其門而不入。再住扣之,則曰:「李縣令之贐遊客者也。」憮然而慚。如是者凡數度。
  至晚,竟絕影響。明日,歲旦矣,反為所誤,粒米束薪,俱不及辦,妻子相向而哭。自實不勝其憤,陰礪白刃,坐以待旦。雞鳴鼓絕,逕投繆君之門,將俟其出而刺之。是時,晨方未啟,道無行人,惟小庵中軒轅翁方明燭轉經,當門而坐,見自實前行,有奇形異狀之鬼數十輩從之,或握刀劍,或執椎鑿,披頭露體,勢甚兇惡;一飯之頃,則自實復回,有金冠玉珮之士百餘人隨之,或擊幢蓋,或舉旌幡,和容婉色,意甚安閒。軒轅翁叵測,謂其已死矣。誦經已罷,急往訪之,則自實固無恙。坐定,軒轅翁問曰:「今日之晨,子將奚適?何其去之匆匆,而回之緩緩也?願得一聞。」
  自實不敢隱,具言:「繆君之不義,令我狼狽!今早實礪霜刃於懷,將往殺之以快意,及至其門,忽自思曰:『彼實得罪於吾,妻子何尤焉。且又有老母在堂,今若殺之,其家何所依?寧人負我,毋我負人也。』遂隱忍而歸耳。」
  軒轅翁聞之,稽首而賀曰:「吾子將有後祿,神明已知之矣。」自實問其故。翁曰:「子一念之惡,而凶鬼至;一念之善,而福神臨。如影之隨形,如聲之應響,固知暗室之內,造次之間,不可蔭心而為惡,不可造罪而損德也。」因具言其所見而慰撫之,且以錢米少許周其急。然而自實終鬱鬱不樂。至晚,自投於三神山下八角井中。其水忽然開闢,兩岸皆石壁如削,中有狹徑,僅通行履。自實捫壁而行,將數百步,壁盡路窮,出一弄口,則天地明朗,日月照臨,儼然別一世界也。見大宮殿,金書其榜曰:「三山福地。」
  自實瞻仰而入,長廊晝靜,古殿煙消,徘徊四顧,闃無人蹤,惟聞鍾磐之聲,隱隱於雲外。饑餒頗甚,行末能前,困臥石壇之側。忽一道土,曳青霞之裾,振明月之珮,至前呼起之,笑而問曰:「翰林識旅遊滋味乎?」自實拱而對曰:「旅遊滋味,則盡足矣。翰林之稱,一何誤乎?」道士曰:「子不憶草西蕃詔於興聖殿乎?」自實曰:「某山東鄙人,布衣賤士,生歲四十,目不知書,平生未嘗遊覽京國,何有草詔之說乎?」道士曰:「子應為飢火所惱,不暇記前事耳。」乃於袖中出梨棗數枚令食之,曰:「此謂交梨火棗也。食之當知過去未來事。」
  自實食訖,惺然明悟,因記為學士時,草西蕃沼於大都興聖殿側,如昨日焉。遂請於道士曰:「某前世造何罪而今受此報耶?」道士曰:「子亦無罪,但在職之時,以文學自高,不肯汲引後進,故今世令君愚懵而不識字;以爵位自尊,不肯接納游士,故今世令君漂泊而無所依耳。」
  自實因指當世達官而問之曰:「某人為丞相。而貪饕不止,賄賂公行,異日當受何報?」道士曰:「彼乃無厭鬼王,地下有十爐以鑄其橫財,今亦福滿矣,當受幽囚之禍。」又問曰:「某人為平章,而不戢軍士,殺害良民,異日當受何報?」道士曰:「彼乃多殺鬼王,有陰兵三百,皆銅頭鐵額,輔之以助其虐,今亦命衰矣,當受割截之殃。」又問:「某人為監司,而刑罰不振;某人為郡守,而賦役不均;某人為宣慰,不聞所宣之何事;某人為經略,不聞所略之何方,然則當受何報也?」道士曰:「此等皆已杻械加其身,縲紲系其頸,腐肉穢骨,待戮余魂,何足算也!」
  自實因舉繆君負債之事。道士曰:「彼乃王將軍之庫子,財物豈得妄動耶?」道士因言:「不出三年,世運變革,大禍將至,甚可畏也。汝宜擇地而居,否則恐預池魚之殃。」自實乞指避兵之地。道士曰:「福清可矣。」又曰:「不若福寧。」言訖,謂自實曰:「汝到此久,家人懸望,今可歸矣。」
  自實告以無路,道士指一徑令其去,遂再拜而別。行二里許,於山後得一穴出,到家,則已半月矣。急攜妻子逕往福寧村中,墾田治圃而居。揮钁之際,錚然作聲,獲癱銀四錠,家遂稍康。其後張氏奪印,達丞相被拘,大軍臨城,陳平章遭擄,其餘官吏多不保其首領,而繆君為王將軍者所殺,家資皆歸之焉。以歲月記之,僅及三載,而道士之言悉驗矣。

華亭逢故人記

  松江士人有全、賈二子者,皆富有文學,豪放自得,嗜酒落魄,不拘小節,每以遊俠自任。至正末,張氏居有浙西,松江為屬郡。二子來往其間,大言雄辯,旁若無人。豪門叵族,望風承接,惟恐居後。全有詩曰:
  華髮衝冠感二毛,西風涼透鶼鹴袍。
  仰天不敢長噓氣,化作虹霓萬丈高。
  賈亦有詩曰:
  四海干戈未息肩,書生豈合老林泉!
  袖中一把龍泉劍,撐拄東南半壁天。
  其詩大率類是,人益信其自負。吳元年,國兵圍姑蘇,未撥。上洋人錢鶴皋起兵援張氏,二子自以嚴莊、尚讓為比,杖策登門,參其謀議,遂陷嘉興等郡。未幾,師潰,皆赴水死。
  洪武四年。華亭士人石若虛,有故出近郊。素與二子友善,忽遇之於途,隨行僮僕救人,氣象宛如平昔。迎謂若虛曰:「石君無恙乎?」若虛忘其已死,與之揖讓,班荊而坐子野,談論逾時。
  全忽慨然長歎曰:「諸葛長民有言:『貧賤長思富貴,富貴復履危機。』此語非確論。苟慕富貴,危機豈能避?世間寧有揚州鶴耶?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劉黑闥既立為漢東王,臨死乃云:『我本在家鋤萊,為高雅賢輩所誤至此!』陋哉斯言,足以發千古一笑也!」
  賈曰:「黑闥何足道!如漢之田橫,唐之李密,亦可謂鐵中錚錚者也。橫始與漢祖俱南面稱孤,恥更稱臣,逃居誨島,可以死矣,乃眩於大王小侯之語,行至東都而死。密之起兵,唐祖以書賀之,推為盟主,及兵敗入關,乃望以台司見處,其無知識如此!大丈夫死即死矣,何忍向人喉下取氣耶?夫韓信建炎漢之業,卒受誅夷;劉文靜啟晉陽之祚,終加戮辱。彼之功臣尚爾,於他人何有哉!」
  全曰:「駱賓王佐李敬業起兵,檄武氏之惡,及兵敗也,復能優遊靈隱,詠桂子天香之句。黃巢擾亂唐室,罪下容誅,至於事敗,乃削髮被緇,逃遁蹤跡,題詩云:『鐵衣著盡著僧衣。』若二人者,身為首惡,而終能脫禍,可謂智術之深矣。」賈笑曰:「審如此,吾輩當愧之矣!」全遽曰:「故人在墜,不必閒論他事,徒增傷感爾。」
  因解所御綠裘,令僕於近村質酒而飲。酒至,飲數巡,若虛請於二子曰:「二公平日篇什,播在人口,今日之會,可無佳制以記之乎?」於是籌思移時,全詩先成,即吟曰:
  幾年兵火接天涯,白骨叢中度歲華。
  杜宇有冤能泣血,鄧攸無子可傳家。
  當時自詫遼東豕,今日翻成井底蛙。
  一片春光誰是主,野花開滿蒺藜沙。
  賈繼詩曰:
  漠漠荒郊鳥亂飛,人民城郭歎都非。
  沙沉枯骨何須葬,血污遊魂不得歸。
  麥飯無人作寒食,綈袍有淚哭斜暉。
  生存零落皆如此,惟恨平生壯志違。
  吟已,若虛駭曰:「二公平日吟詠極宕,今日之作,何其哀傷之過,與疇昔大不類耶?」二人相顧無語,但愀然長嘯數聲。須臾,酒罄,告別而去。行及十數步,闃無所見。若虛大驚,始悟其死久矣。但見林梢煙瞑,嶺首日沉,烏啼鵲噪於叢薄之間而已。急投前村酒家,訪其歷以取質酒之裘視之,則觸手紛紛而碎,若蝶翅之摶風焉。若虛借宿酒家,明早急回。其後再下敢經由是路矣。

金鳳釵記

  大德中,揚州富人吳防禦居春風樓側,與宦族崔君為鄰,交契甚厚。崔有子曰興哥,防禦有女曰興娘,俱在襁褓。崔君因求女為興哥婦,防禦許之,以金鳳釵一隻為約。既而崔君游宦遠方,凡一十五載,並無一字相聞。
  女處閨闈,年十九矣。其母謂防禦曰:「崔家郎君一去十五載,不通音耗,興娘長成矣,不可執守前言,令其挫失時節也。」防禦曰:「吾已許吾故人矣,況成約已定,吾豈食言者也。」女亦望生不至,因而感疾,沉綿枕席,半歲而終。父母哭之慟。
  臨斂,母持金鳳釵撫屍而泣曰:「此汝夫家物也,今汝已矣,吾留此安用!」遂簪於其髻而殯焉。
  殯之兩月,而崔生至。防禦延接之,訪問其故,則曰:「父為宣德府理官而卒,母亦先逝數年矣,今已服除,故不遠千里而至此。」防禦下淚曰:「興娘薄命,為念君故,得疾,於兩月前飲恨而終,今已殯之矣。」因引生入室,至其靈几前,焚楮錢以告之,舉家號慟。
  防禦謂生曰:「郎君父母既歿,到途又遠,今既來此,可便於吾家宿食。故人之子,即吾子也,勿以興娘歿故,自同外人。」即令搬挈行李,於門側小齋安泊。
  將及半月。時值清明,防禦以女歿之故,舉家上塚。興娘有妹曰慶娘,年十七矣,是日亦同往。惟留生在家看守。
  至暮而歸,天已曛黑,生於門左迎接;有轎二乘,前轎已入,後轎至生前,似有物墮地,鏗然作聲,生俟其過,急往拾之,乃金鳳釵一隻也。欲納還於內,則中門已闔,不可得而入矣。遂還小齋,明燭獨坐。自念婚事不成,隻身孤苦,寄跡人入門,亦非久計,長歎數聲。
  方欲就枕,忽聞剝啄扣門聲,問之不答,斯須復扣,如是者三度。乃啟關視之,則一美姝立於門外,見戶開,遽搴裙而入。生大驚。女低容斂氣,向生細語曰:「郎不識妾耶?妾即興娘之妹慶娘也。向者投釵轎下,郎拾得否?」即挽生就寢。生以其父待之厚,辭曰:「不敢。」拒之甚厲,至於再三。女忽赬爾怒曰:「吾父以子侄之禮待汝,置汝門下,汝乃於深夜誘我至此,將欲何為?我將訴之於父,訟汝於官,必不捨汝矣。」生懼,不得已而從焉。至曉,乃去。
  自是暮隱而入,朝隱而出,往來於門側小齋,凡及一月有半。
  一夕,謂生曰:「妾處深閨,君居外館,今日之事,幸而無人知覺。誠恐好事多魔,佳期易阻,一旦聲跡彰露,親庭罪責,閉籠而鎖鸚鵡,打鴨而驚鴛鴦,在妾固所甘心,於君誠恐累德。莫若先事而發,懷璧而逃,或晦跡深村,或藏蹤異郡,庶得優遊偕老,不致睽離也。」生頗然其計,曰:「卿言亦自有理,吾方思之。」因自念零丁孤苦,素質親知,雖欲逃亡,竟將焉往?嘗聞父言:有舊僕金榮者,信義人也,居鎮江呂城,以耕種為業。今往投之,庶不我拒。至明夜五鼓,與女輕裝而出,買船過瓜州,奔丹陽,訪於村氓,果有金榮者,家甚殷富,見為本村保正。
  生大喜,直造其門,至則初不相識也,生言其父姓名爵里及己乳名,方始記認,則設位而哭其主,捧生而拜於座,曰:「此吾家郎君也。」生具告以故,乃虛正堂而處之,事之如事舊主,衣食之需,供給甚至。生處榮家,將及一年。
  女告生曰:「始也懼父母之責,故與君為卓氏之逃,蓋出於不獲已也。今則舊谷既沒,新谷既登,歲月如流,已及期矣。且愛子之心,人皆有之,今而自歸,喜於再見,必不我罪。況父母生我,恩莫大焉,豈有終絕之理?盍往見之乎?」
  生從其言,與之渡江入城。將及其家,謂生曰:「妾逃竄一年,今遽與君同往,或恐逢彼之怒,君宜先往覘之,妾艤舟於此以俟。」臨行,復呼生回,以金鳳釵授之,曰:「如或疑拒,當出此以示之,可也。」生至門,防禦聞之,欣然出見,反致謝曰:「日昨顧待不周,致君不安其所,而有他適,老夫之罪也。幸勿見怪!」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視,但稱「死罪」,口不絕聲。防禦曰:「有何罪過?遽出此言。願賜開陳,釋我疑慮。」
  生乃作而言曰:「曩者房帷事密,兒女情多,負不義之名,犯私通之律,不告而娶,竊負而逃,竄伏村墟,遷延歲月,音容久阻,書問莫傳,情雖篤於夫妻,恩敢忘乎父母!今則謹攜令愛,同此歸寧,伏望察其深情,恕其重罪,使得終能偕老,永遂又於飛。大人有溺愛之恩,小子有宜家之樂,是所望也,惟翼憫焉。」防禦聞之,驚曰:「吾女臥病在床,今及一歲,饘粥不進,轉側需人,豈有是事耶?」
  生謂其恐為門戶之辱,故飾詞以拒之,乃曰:「目今慶娘在於舟中,可令人舁取之來。」防禦雖不信,然且令家僮馳往視之,至則無所見。方詰怒崔生,責其妖妄,生於袖中,出金鳳釵以進。防禦見,始大驚曰:「此吾亡女興娘殉葬之物也,胡為而至此哉?」
  疑惑之際,慶娘忽於床上欻然而起,直至堂前,拜其父曰:「興娘不幸,早辭嚴侍,遠棄荒郊,然與崔家郎君緣分未斷,今之來此,意亦無他,特欲以愛妹慶娘,續其婚耳。如所請肯從,則病患當即痊除;不用妾言,命盡此矣。」舉家驚駭,視其身則慶娘,而言詞舉止則興娘也。父詰之曰:「汝既死矣,安得復於人世為此亂惑也?」對曰:「妾之死也,冥司以妾無罪,不復拘禁,得隸後士夫人帳下,掌傳箋奏。妾以世緣未盡,故特給假一年,來與崔郎了此一段因緣爾。」
  父聞其語切,乃許之,即斂容拜謝,又與崔生執手歔欷為別。且曰:「父母許我矣!汝好作嬌客,慎毋以新人而忘故人也。」言訖,慟哭而仆於地,視之,死矣。急以湯藥灌之,移時乃蘇,疾病已去,行動如常,問其前事,並不知之,殆如夢覺。遂涓吉續崔生之婚。生感興娘之情,以釵貨於市,得鈔二十錠,盡買香燭楮幣,賚詣瓊花觀,命道士建醮三晝夜以報之。復見夢於生曰:「蒙君薦拔,尚有餘情,雖隔幽明,實深感佩。小妹柔和,宜善視之。」生驚悼而覺。從此遂絕。嗚呼異哉!

聯芳樓記

  吳郡富室有姓薛者,至正初,居於閶闔門外,以糶米為業。有二女,長曰蘭英,次曰蕙英,皆聰明秀麗,能為詩賦。遂於宅後建一樓以處之,名曰蘭蕙聯芳之樓。適承天寺僧雪窗,善以水墨寫蘭蕙,乃以粉塗四壁,邀其繪畫於上,登之者藹然如入春風之室矣。二女日夕於其間吟詠不輟,有詩數百首,號《聯芳集》,好事者往往傳誦。時會稽楊鐵崖制西湖《竹枝曲》,和者百餘家,鏤版書肆。二女見之,笑曰:「西湖有《竹枝曲》,東吳獨無《竹枝曲》乎?」乃效其體,作蘇台《竹枝曲》十章曰:
  姑蘇台上月團團,姑蘇台下水潺潺。
  月落西邊有時出,水流東去幾時還?
  館娃宮中麋鹿游,西施去泛五湖舟。
  香魂玉骨歸何處?不及真娘葬虎丘。
  虎丘山上塔層層,夜靜分明見佛燈。
  約伴燒香寺中去,自將釵釧施山僧。
  門泊東吳萬里船,烏啼月落水如煙。
  寒山寺裡鐘聲早,漁火江楓惱客眠。
  洞庭金柑三寸黃,笠澤銀魚一尺長。
  東南佳味人知少,玉食無由進尚方。
  荻芽抽筍楝花開,不見河豚石首來。
  早起腥風滿城市,郎從海口販鮮回。
  楊柳青青楊柳黃,青黃變色過年光。
  妾似柳絲易憔悴,郎如柳絮太顛狂。
  翡翠雙飛不待呼,鴛鴦並宿幾曾孤!
  生憎寶帶橋頭水,半入吳江半太湖。
  一綱鳳髻綠於雲,八字牙梳白似銀。
  斜倚朱門翹首立,往來多少斷腸人。
  百尺高樓倚碧天,闌干曲曲畫屏連。
  儂家自有蘇台曲,不去西湖唱採蓮。
  他作亦皆稱是,其才可知矣。鐵崖見其稿,手寫二詩於後曰:
  錦江只說薛濤箋,吳郡今傳蘭蕙篇。
  文采風流知有自,聯珠合璧照華筵。
  難弟難兄並有名,英英端不讓瓊瓊。
  好將筆底春風句,譜作瑤箏弦上聲。
  由是名播遠邇,咸以為班姬、蔡女復出,易安、淑真而下不論也。其樓下瞰官河,舟楫皆經過焉。
  昆山有鄭生者,亦甲族,其父與薛素厚,乃令生興販於郡。至則泊舟樓下,依薛為主。薛以其父之故,待以通家子弟,往來無間也。生以青年,氣韻溫和,性質俊雅。夏月於船首澡浴,二女於窗隙窺見之,以荔枝一雙投下。生雖會其意,然仰視飛甍峻宇,縹緲於霄漢,自非身具羽翼,莫能至也。既而更深漏靜,月墮河傾,萬籟俱寂,企立船舷,如有所俟。忽聞樓窗啞然有聲,顧盼之頃,則二女以鞦韆絨索,垂一竹兜,墜於其前,生乃乘之而上。既見,喜極不能言,相攜入寢,盡繾綣之意焉。長女口占一詩贈生曰:
  玉砌雕欄花兩枝,相逢恰是未開時。
  妖姿未慣風和雨,吩咐東君好護持。
  次女亦吟曰:
  寶篆煙消燭影低,枕屏搖動鎮幃犀。
  風流好似魚游水,才過東來又向西。
  至曉,復乘之而下,自是無夕而不會。二女吟詠頗多,不能盡記。生恥無以答,一夕,見案有剡溪玉葉箋,遂濡筆題一詩於上曰:
  誤入蓬山頂上來,芙蓉芍葯兩邊開。
  此身得似偷香蝶,遊戲花叢日幾回。
  二女得詩,喜甚,藏之篋笥。已而就枕,生復索其吟詠。長女即唱曰:
  連理枝頭並蒂花,明珠無價玉無瑕。
  次女續曰:
  合歡幸得逢蕭史,乘興難同訪戴家。
  長女又續曰:
  羅襪生塵魂蕩漾,瑤釵墜枕鬢。
  次女結之曰:
  他時洩漏春消息,不悔今宵一念差。
  遂足成律詩一篇。又一夕,中夜之後,生忽悵然曰:「我本羈旅,托跡門下;今日之事,尊人惘知。一旦事跡彰聞,恩情間阻,則樂昌之鏡,或恐從此而遂分;延平之劍,不知何時而再合也。」因哽咽泣下。二女曰:「妾之鄙陋,自知甚明。久處閨闈,粗通經史,非不知鑽穴之可醜,韞櫝之可佳也。然而秋月春花,每傷虛度,雲情水性,失於自持。曩者偷窺宋玉之牆,自獻汴和之璧。感君不棄,特賜俯從,雖六禮之未行,諒一言之已定。方欲同歡衽席,永奉衣巾,奈何遽出此言,自生疑阻?鄭君鄭君,妾雖女子,計之審矣!他日機事彰聞,親庭譴責,若從妾所請,則終奉箕帚於君家;如不遂所圖,則求我於黃泉之下,必不再登他門也。」
  一日,登樓,於篋中得生所為詩,大駭。然事已如此,無可奈何,顧生亦少年標緻,門戶亦正相敵,乃以書抵生之父,喻其意。生父如其所請。仍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問名納彩,贅以為婿。是時生年二十有二,長女年二十,幼女年十八矣。吳下人多知之,或傳之為掌記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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