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吃新醋正室蒙冤 續舊歡家堂和事

  詞云:
  齏菜瓶翻莫救,葡萄架倒難支。閫內烽煙何日靖,報云死後班師。欲使婦人不妒,除非閹盡男兒。
  醋有新陳二種,其間酸味同之。陳醋止聞妻妒妾,近來妾反先施。新醋更加有味,唇邊咂盡胭脂。
  這首詞名為《何滿子》,單說婦人吃醋一事。人只曉得醋乃妒之別名,不知這兩個字也還有些分辨。「妒」字從才貌起見,是男人、女人通用得的;「醋」字從色慾起見,是婦人用得著、男子用不著的雖然這兩個名目同是不相容的意思,究竟咀嚼起來,妒是個歪字眼,醋是件好東西。當初古人命名,一定有個意思。開門七件事,醋是少不得的,婦人主中饋,凡物都要先嘗,吃醋是他本等,怎麼比做爭鋒奪寵之事?要曉得爭鋒爭得好,奪寵奪得當,也就如調和飲食一般,醋用得不多不少,那吃的人就但覺其美而不覺其酸了;若還不當爭而爭,不當奪而奪,只顧自己,不管別人,就如性喜吃酸的婦人安排飲食,只像自己的心,不管別人的口,當用鹽醬的都用了醋,那吃的人自然但覺其酸而不覺其美了。
  可見吃醋二字,不必盡是妒忌之名,不過說他酸的意思,就如秀才慳吝,人叫他酸子的一般。
  究竟婦人家這種醋意,原是少不得的。當醋不醋謂之失調,要醋沒醋謂之口淡。怎叫做當醋不醋?譬如那個男子,是姬妾眾的,外遇多的,若有個會吃醋的妻子鉗束住了,還不至於縱欲亡身;若還見若不見,聞若不聞,一味要做女漢高,豁達大度,就像飲食之中,有油膩而無齏鹽,多甘甜而少酸辣,吃了必致傷人,豈不叫做失調?怎叫做要醋沒醋?譬如富貴人家,珠翠成行,釵環作隊,若有個會吃醋的妻子夾在中間,愈加覺得津津有味;若還聽我自去,由我自來,不過像個家鴇母迎商奉客,譬如飲食之中,但知魚肉腥羶,不覺珍饈之貴重,滋味甚是平常,豈不叫做口淡?只是這件東西,原是拿來和作料的,不是拿來壞作料的,譬如藥中的飲子,姜只好用三片,棗只好用一枚,若用多了,把藥味都奪了去,不但無益,而反有損,那服藥的人,自然容不得了。
  從來婦人吃醋的事,戲文、小說上都已做盡,那裡還有一樁剩下來的?只是戲文、小說上的婦人,都是吃的陳醋,新醋還不曾開壇,就從我這一回吃起。
  陳醋是大吃小的,新醋是小吃大的。做大的醋小,還有幾分該當,就酸也酸得有文理;況且他說的話,丈夫未必心服,或者還有幾次醋不著的。
  惟有做小的人倒轉來醋大,那種滋味,酸到個沒理的去處,所以更覺難當;況且丈夫心上,愛的是小,厭的是大。他不醋就罷,一醋就要醋著了。區區眼睛看見一個,耳朵聽見一個。
  眼睛看見的是漸江人,不好言其姓氏。丈夫因正妻無子,四十歲上娶了一個美妾。這妾極有內才,又會生子,進門之後,每年受一次胎,只是小產的多,生得出的少。他又能鉗制丈夫,使他不與正妻同宿。
  一日正妻五旬壽誕,丈夫稟命於他,說:「大生日比不得小生日,不好教他守空房。我權過去宿一晚,這叫做』百年難遇歲朝春』,此後不以為例就是了。」其妾變下臉來道:「你去就是了,何須對我說得!」他這句話是煞氣的聲口,原要激他中止的。
  誰想丈夫要去的心慌,就是明白禁止,尚且要矯詔而行,何況得了這個似溫不嚴的旨意,那裡還肯認做假話,調過頭去竟走。其妾還要喚他轉來,不想才走進房,就把門窗緊閉,同上牙牀,大做生日去了。
  十年割絕的夫妻,一旦湊做一處,在妻子看了,不消說是久旱逢甘雨,在丈夫看了,也只當是他鄉遇故知,誠於中而形於外,自然有許多聲響做出來了。
  其妾在門外聽見,竟當做一樁怪事,不說他的丈夫被我占來十年,反說我的丈夫被他奪去一夜。要勉強熬到天明,與丈夫廝鬧,一來十年不曾獨宿,捱不過長夜如年;二來又怕做大的趁這一夜工夫,把十年含忍的話在枕邊發洩出來,使丈夫與他離心離德。
  想到這個地步,真是一刻難容,要叫又不好叫得,就生出一個法子,走到廚下點一盞燈,拿一把草,跑到豬圈屋裡放起火來,好等丈夫睡不安寧,起來救火。
  他的初意,只說豬圈屋裡沒有甚麼東西,拚了這間破房子,做個火攻之計,只要嚇得丈夫起來,救滅了火,依舊扯到他房裡睡,就得計了。
  不想水火無情,放得起,澆不息,一夜直燒到天明,不但自己一分人家化為灰燼,連四鄰八舍的屋宇都變為瓦礫之常次日丈夫拷打丫鬟,說:「為甚麼夜頭夜晚點燈到豬圈裡去?」只見許多丫鬟眾口一詞,都說:「昨夜不曾進豬圈,只看見二娘立在大娘門口,悄悄的聽了一會,後來慌忙急促走進廚房,一隻手拿了燈,一隻手抱了草,走到後面去,不多一會,就火著起來,不知甚麼原故?」丈夫聽了這些話,才曉得奸狠婦人做出來的歹事。後來鄰舍知道,人人切齒,要寫公呈出首,丈夫不好意思,只得私下擺佈殺了。這一個是區區目擊的,乃崇禎九年之事。
  耳聞的那一個是萬曆初年的人,丈夫叫做韓一卿,是個大富長者,在南京准清門外居住。正妻楊氏,偏房陳氏。楊氏嫁來時節,原是個絕標緻的女子,只因到二十歲外,忽地染了瘋疾,如花似玉的面龐,忽然臃腫,一個美貌佳人,變做瘋皮癩子。
  丈夫看見,竟要害怕起來,只得另娶了一房,就是陳氏。
  他父親是個皂隸,既要接人的重聘,又不肯把女兒與人做小,因見一卿之妻染了此病,料想活不久,貪一卿家富,就許了他。
  陳氏的姿色雖然豔麗,若比楊氏未病之先,也差不得多少,此時進門與瘋皮癩子比起來,自然一個是西施,一個是嫫母了。
  治家之才,馭下之術,件件都好,又有一種籠絡丈夫的技倆。進門之夜,就與他斷過:「我在你家,只可與一人並肩,不可使二人敵體。自我進門之後,再不許你娶別個了。」一卿道:「以後自然不娶。只是以前這一個,若醫不好就罷了;萬一醫得好,我與他是結髮夫妻,不好拋撇,少不得一邊一夜,只把心向你些就是了。
  陳氏曉得是決死之症,落得做虛人情,就應他道:「他先來,我後到,凡事自然要讓他。莫說一邊一夜,就是他六我四,他七我三,也是該當的。」從此以後,曉得他醫不好,故意催丈夫贖藥調治;曉得形狀惡賴,丈夫不敢近身,故意推去與他同睡。楊氏只道是個極賢之婦,心上感激不了,凡是該說的話,沒有一句不教誨他。一日對他道:「我是死快的人,不想在他家過日子了,你如今一朵鮮花才開,不可不使丈夫得意。他生平有兩樁毛病,是犯不得的,一犯了他,隨你百般粉飾,再醫不轉。」陳氏問那兩樁,楊氏道:「第一樁是多疑,第二樁是慳吝。我若偷他一些東西到爺娘家去,他查出來,不是罵,就是打,定有好幾夜不與我同牀,這是他慳吝的毛玻他眼睛裡再著不得一些嫌疑之事。我初來的時節,滿月之後,有個表兄來問我借銀子,見他坐在面前,不好說得,等他走出去,靠了我的耳朵說幾句私話。不想被他張見,當時不說,直等我表兄去了,與我大鬧,說平日與他沒有私情,為甚麼附耳講話?竟要寫休書休起我來。被我再三折辯,方纔中止。這樁事至今還不曾釋然。這是他疑心的毛玻我把這兩樁事說在你肚裡,你曉得他的性格,時進刻刻要存心待他,不可露出一些破綻,就離心離德,不好做人家了。」陳氏聽了這些秘訣,口中感謝不盡,道:「母親愛女兒也不過如此,若還醫得你好,教我割股也情願。」卻說楊氏的病,起先一日狠似一日,自從陳氏過門之後,竟停住了。又有個算命先生,說他」只因丈夫命該剋妻,所以累你生病;如今娶了第二房,你的擔子輕了一半,將來不會死了。」陳氏聽見這句話,外面故意歡喜,內裡好不擔憂。
  就是他的父親,也巴不得楊氏死了,好等女兒做大,不時弄些東西去浸潤他,誰想終日打聽,再不見個死的消息。
  一日來與女兒商量說:「他萬一不死,一旦好起來,你就要受人的鉗制了,倒不如弄些毒藥,早些結果了他,省得淹淹纏纏,教人記掛。」陳氏道:「我也正要如此。」又把算命先生的話與他說了一遍,父親道:「這等一發該下手了。」就去買了一服毒藥,交與陳氏。陳氏攪在飲食之中,與楊氏吃了,不上一個時辰,發狂發躁起來,舌頭伸得尺把長,眼睛烏珠掛出一寸。陳氏知道著手了,故意叫天叫地,哭個不了;又埋怨丈夫,說他不肯上心醫治。
  一卿把衣衾棺槨辦得剪齊,只等斷了氣;就好收殮。誰想楊氏的病,不是真正麻瘋,是吃著毒物了起的。如今以毒攻毒,只當遇了良醫,發過一番狂躁之後,渾身的皮肉一齊裂開,流出幾盆紫血,那眼睛舌頭依舊收了進去。昏昏沉沉睡過一晚,到第二日,只差得黃瘦了些,形體面貌竟與未病時節的光景一毫不差。
  再將養幾時,瘋皮癩子依舊變做美貌佳人了。
  陳氏見藥他不死,一發氣恨不平,埋怨父親,說他毒藥買不著,錯買了靈丹來,倒把死人醫活了,將來怎麼受制得過?
  一卿見妻子容貌復歸,自然相愛如初,做定了規矩,一房一夜。
  陳氏起先還說三七、四六,如今對半均分還覺得吃虧,心上氣忿不了,要生出法來離間他。
  思量道:「他當初把兩樁毛病來教導我,我如今就把這兩樁毛病去擺佈他。疑心之事,家中沒有閒雜人往來,沒處下手;只有慳吝之隙可乘。他爺娘家不住有人來走動,我且把賊情事冤屈他幾遭。一來使丈夫變變臉,動動手,省得他十分得意;二來多啕幾次氣,也少同幾次房。他兩個鷸蚌相持,少不得我漁翁得利。先討他些零碎便宜,到後來再算總帳。」計較定了,著人去對父親說:「以後要貴重些,不可常來走動,我有東西,自然央人送來與你。」父親曉得他必有妙用,果然絕跡不來。
  一卿隔壁有個道婆居住,陳氏背後與他說過:「我不時有東西丟過牆來,煩你送到娘家去,我另外把東西謝你。」道婆曉得有些利落,自然一口應承。
  卻說楊氏的父母見女兒大病不死,喜出望外,不住教人來親熱他。陳氏得他來一次,就偷一次東西丟過牆去,寄與父親。
  一卿查起來,只說陳家沒人過往,自然是楊氏做的手腳,偷與來人帶去了。不見一次東西,定與他啕一次氣;啕一次,定有幾夜不同牀。
  楊氏忍過一遭,等得他怒氣將平、正要過來的時節,又是第二樁賊情發作了。冤冤相繼,再沒有個了時。只得寄信與父母,教以後少來往些,省得累我受氣。
  父母聽見,也像陳家絕跡不來。一連隔了幾月,家中漸覺平安。鷸蚌不見相持,漁翁的利息自然少了。陳氏又氣不過,要尋別計弄他,再沒有個機)會。*一日將晚,楊氏的表兄走來借宿,一卿起先不肯留,後來見城門關了,打發不去,只得在大門之內、二門之外收拾一間空房,等他睡了。
  一卿這一晚該輪著陳氏,陳氏往常極貪,獨有這一夜,忽然廉介起來,等一卿將要上牀,故意推到楊氏房裡去。一卿見他回辭,也就不敢相強,竟去與楊氏同睡。楊氏又說不該輪著自己,死推硬搡,不容他上牀,一卿費了許多氣力,方纔鑽得進被。只見睡到一更之後,不知不覺被一個人掩進房來,把他臉上摸了一把,摸到鬍鬚,忽然走了出去。
  一卿在睡夢之中被他摸醒,大叫起來道:「房裡有賊!」
  楊氏嚇得戰戰兢兢,把頭鑽在被裡,再不則聲。一卿就叫丫鬟點起燈來,自己披了衣服,把房裡、房外照了一遍,並不見個人影。丫鬟道:「二門起先是關的,如今為何開著,莫非走出去了不成?」一卿再往外面一照,那大門又是拴好的。心上思量道:「若說不是賊,二門為甚以會開?若說是賊,大門又為甚麼不開?這樁事好不明白。」正在那邊躊躇,忽然聽見空房之中有人咳嗽,一卿點點頭道:「是了,是了,原來是那個淫婦與這個畜生日間有約,說我今夜輪不著他,所以開門相等。及至這個畜生扒上牀去,摸著我的鬍鬚,知道幹錯了事,所以張惶失錯,跑了出來。我一向疑心不決,直到今日才曉得是真。」
  一卿是個有血性的人,詳到這個地步,那裡還忍得住?就走到咳嗽的所在,將房門踢開,把楊氏的表兄從牀上拖到地下,不分皂白,捶個半死。
  那人問他甚麼原故,一卿只是打,再不說。那人只得高聲大叫,喊妹子來救命。誰想他越喊得急,一卿越打得凶。
  楊氏是無心的人,聽見叫喊,只得穿了衣服走出來,看為甚麼原故。那裡曉得那位表兄是從被裡扯出來的,赤條條的一個身子,沒有一件東西不露在外面。起先在暗處打,楊氏還不曉得,後來被一卿拖到亮處來,楊氏忽然看見,才曉得自家失體,羞得滿面通紅,掉轉頭來要走,不想一把頭髮已被丈夫揪住,就捺在空房之中,也像令表兄一般,打個無數。
  楊氏只說自己不該出來,看見男子出身露體,原有可打之道,還不曉得那樁冤情。直等陳氏教許多丫鬟把一卿扯了進去,細問原由,方纔說出楊氏與他表兄當初附耳綢繆、如今暗中摸索的話。陳氏替他苦辯,說:「大娘是個正氣之人,決無此事。」
  一卿只是不聽。
  等到天明,要拿姦夫與楊氏一齊送官,不想那人自打之後,就開門走了。一卿寫下一封休書,教了一乘轎子,要休楊氏到娘家去。
  楊氏道:「我不曾做甚麼歹事,你怎麼休得我?」一卿道:「姦夫都扒上牀來,還說不做歹事?」楊氏道:「或者他有歹意,進來奸我,也不可知。我其實不曾約他進來。」一卿道:「你既不曾約他,把二門開了等那一個?」楊氏賭神罰咒,說不曾開門,一卿那裡肯信?不由他情願,要勉強扯進轎子。
  楊氏痛哭道:「幾年恩愛夫妻,虧你下得這雙毒手。就要休我,也等訪的實了,休也未遲。昨夜上牀的人,你又不曾看見他的面貌,聽見他的聲音,胡裡胡涂,焉知不是做夢?就是二門開了,或者是手下人忘記,不曾關也不可知。我如今為這樁冤枉的事休了回去,就死也不得甘心。求你積個陰德,暫且留我在家,細細的查訪,若還沒有歹事,你還替我做夫妻;若有一毫形跡,憑你處死就是了,何須休得?」說完,悲悲切切,好不哭得傷心。
  一卿聽了,有些過意不去,也不叫走,也不叫住,低了頭只不則聲。陳氏料他決要中止,故意跪下來討饒,說:「求你恕他個初犯,以後若再不正氣,一總處他就是了。」又對楊氏道:「從今以後要改過自新,不可再蹈前轍。」一卿原要留他,故意把虛人情做在陳氏面上,就發落他進房去了。
  從此以後,留便留在家中,日間不共桌,夜裡不同牀,楊氏只吃得他一碗飯,其實也只當休了的一般。他只說那夜進房的果然是表兄,無緣無故走來沾污人的清名,心上恨他不過,每日起來,定在家堂香火面前狠咒一次。不說表兄的姓名,只說走來算計我的,教他如何如何;我若約他進來,教我如何如何。定要求菩薩神明昭雪我的冤枉,好待丈夫回心轉發意。咒了許多時,也不見丈夫回心,也不見表兄有甚麼災難。
  忽然一夜,一卿與陳氏並頭睡到三更,一齊醒來,下身兩件東西,無心湊在一處,不知不覺自然會運動起來,覺得比往夜更加有趣。
  完事之後,一卿問道:「同是一般取樂,為甚麼今夜的光景有些不同?」一連問了幾聲,再不見答應一句。
  只說他怕羞不好開口,誰想過了一會,忽然流下淚來。一卿問是甚麼原故,他究竟不肯回言。從三更哭起,哭到五更,再勸不住,一卿只得摟了同睡。
  睡到天明,正要問他夜間的原故,誰想睜眼一看,不是陳氏,卻是楊氏,把一卿嚇了一跳。思量昨夜明明與陳氏一齊上牀,一齊睡去,為甚麼換了他來?想過一會,又疑心道:「這畢竟是陳氏要替我兩個和事,怕我不肯,故意睡到半夜,自己走過來,把他送了來,一定是這個原故了。」起先不知,是摟著的;如今曉得,就把身離開了。
  卻說楊氏昨夜原在自家房裡一獨宿,誰想半夜之後夢中醒來,忽然與丈夫睡在一處,只說他念我結髮之情,一向在那邊睡不過意,半夜想起,特地走來請罪的。所以丈夫問他,再不答應,只因生疏了許久,不好就說肉麻的話,想起前情,唯有痛哭而已。
  及至睡到天明,掀開帳子一看,竟不在自己房中,卻睡在陳氏的牀上,又疑心,又沒趣,急急爬下牀來,尋衣服穿,誰想裙襖褶褲都是陳氏所穿之物,自己的衣服半件也沒有。
  正要張惶之際,只見陳氏倒穿了他的衣服走進房來,掀開帳子,對著一卿罵道:「好奸烏龜,做的好事!你心上割捨不得,要與他私和,就該到他房裡去睡,為甚麼在睡夢之中把我抬過去,把他扯過來,難道我該替他守空房,他該替我做實事的麼?」一卿只說陳氏做定圈套,替他和了事,故意來取笑他,就答應道:「你倒趁我睡著了,走去換別人來,我不埋怨你就勾了,你反裝聾做啞來罵我!」陳氏又變下臉來,對楊氏道:「就是他扯你過來,你也該自重,你有你的牀,我有我的鋪,為甚麼把我的氈條褥子垫了你們做把戲?難道你自家的被席只該留與表兄睡的麼?」楊氏羞得頓口無言,只得也穿了陳氏的衣服走過房去。夫妻三個都像做夢一般,一日疑心到晚,再想不著是甚麼原故。
  及至點燈的時節,陳氏對一卿道:「你心上丟不得他,趁早過去,不要睡到半夜三更,又把我當了死屍抬來抬去!」一卿道:「除非是鬼攝去的,我並不曾抬你。」兩人脫衣上牀,陳氏兩隻手死緊把一卿摟住,睡夢裡也不肯放鬆,只怕自己被人抬去。
  上牀一覺直睡到天明,及至醒來一看,摟的是個竹夫人,丈夫不知那裡去了。流水爬起來,披了衣服,趕到楊氏房中,掀開帳子一看,只見丈夫與楊氏四隻手摟做一團,嘴對嘴,鼻對鼻,一線也不差,只有下身的嘴鼻蓋在被中,不知對與不對。
  陳氏氣得亂抖,就趁他在睡夢之中,把丈夫一個嘴巴,連楊氏一齊嚇醒。各人睜開眼睛,你相我,我相你,不知又是幾時湊著的。
  陳氏罵道:「奸烏龜,巧忘八!教你明明白白的過來,偏生不肯,定要到半夜三更瞞了人來做賊。我前夜著了鬼,你難道昨夜也著了鬼不成?好好起來對我說個明白!」一卿道:「我昨夜不曾動一動,為甚麼會到這邊來,這樁事著實有些古怪。」陳氏不信,又與他爭了一番。一卿道:「我有個法子,今夜我在你房裡睡,把兩邊門都鎖了,且看可有變動。若平安無事,就是我的詭計;萬一再有怪事出來,就無疑是鬼了,畢竟要請個道士來遣送。難道一家的人把他當做傀儡,今日挈過東、明日挈過西不成?」陳氏道:「也說得是。」到了晚間,先把楊氏的房門鎖了。二人一齊進房,教丫鬟外面加鎖,裡面加栓。脫衣上牀,依舊摟做一處。這一夜只怕鬼,二人都睡不著,一直醒到四更,不見一些響動,直到雞啼方纔睡去。
  一卿醒轉來,天還未明,伸手把陳氏一摸,竟不見了。只說去上馬桶,連喚幾聲,不見答應,就著了忙。叫丫鬟快點起燈來,把房門開了,各處搜尋,不見一毫形跡。
  及至尋到毛坑隔壁,只見他披頭散髮,在豬圈之中摟著一個癩豬同睡。喚也不醒,推也不動,竟像吃酒醉的一般。一卿要教丫鬟抬他進去,又怕醒轉來,自己不曉得,反要胡賴別人;要丟他在那邊,自己去睡,心上又不忍。只得坐在豬圈外,守他醒來。楊氏也坐在那邊,一來看他,二來與一卿做伴。
  一卿歎口氣道:「好好一分人家,弄出這許多怪事,自然是妖怪了,將來怎麼被他攪擾得過?」楊氏道:「你昨日說要請道士遣送,如今再遲不得了。」一卿道:「口便是這等說,如今的道士個個是騙人的,那裡有甚麼法術?」楊氏道:「遣得去遣不去,也要做做看,難道好由他不成?」兩個不曾說完,只見陳氏在豬圈裡伸腰歎氣,丫鬟曉得要醒了,走到身邊把他搖兩搖道:「二娘,快醒來,這裡不便,請進去睡。」陳氏朦朦朧朧的應道:「我不是甚么二娘,是個有法術的道士,來替你家遣妖怪的。」丫鬟只說他做夢,依舊攀住身子亂搖,誰想他立起身來,高聲大叫道:「捉妖怪,捉妖怪!」一面喊,一面走,不像往常的腳步,竟是男子一般。兩三步跨進中堂,爬上一張桌子,對丫鬟道:「快取寶劍法水來!」一家人個個嚇得沒主意,都定著眼睛相他。他又對丫鬟道:「你若不取來,我就先拿你做了妖怪,試試我的拳頭。」說完,一隻手捏了丫鬟的頭髫,輕輕提上桌子;一隻手捏了拳頭,把丫鬟亂打。
  丫鬟喊道:「二娘不要打,放我下去取來就是。」陳氏依舊把丫鬟提了,朝外一丟,丟去一丈多路。
  一卿看見這個光景,曉得有神道附住他了,就教丫鬟當真去取來。丫鬟舀一碗淨水,取一把腰刀,遞與他。
  他就步罡捏訣,竟與道士一般做作起來。念完一個咒,把水碗打碎,跳下一張檯子,走到自己房中,拿一條束腰帶子套在自家頸上,一隻手牽了出來,對眾人道:「妖怪拿到了,你家的怪事,是他做起,待我教他招來。」對著空中問道:「頭一樁怪事,你為甚麼用毒藥害人?害又害不死,反把他醫好,這是甚麼原故?」問了兩遭,空中不見有人答應,他又道:「你若不招,我就動手了!」將刀背朝自己身上重重打了上百,自己又喊道:「不消打,招就是了。我當初嫁來的時節,原說他害的是死症,要想自己做大的。後來見他不死,所以買毒藥來催他,不知甚麼原故反醫活了,這樁事是真的。」歇息一會,自己又問道:「第二樁怪事,你為甚麼把丈夫的東西偷到爺娘家去,反把賊情事冤屈做大的?這是那個教你的法子?」自己又答應道:「這個法子是大娘自己教我的。他瘋病未好之先,曾對我講,說丈夫有慳吝的毛病,家中不見了東西,定要與他啕氣,啕氣之後,定有幾夜不同牀。我後來見他兩個相處得好,氣忿不過,就用這個法子擺佈他。這樁事也是真的。」自己又問道:「第三樁怪事,楊氏是個冰清玉潔之人,並不曾做歹事,那晚他表兄來借宿,你為甚麼假裝男子,走去摸丈夫的鬍鬚,累他受那樣的冤屈?這個法子又是那個教你的?」自己又應道:「這也是大娘教我的。他說初來之時,與表兄說話,丈夫疑他有私。後來他的表兄恰好來借宿,我就用這個法子離間他。這樁事是他自己說話不留心,我固然該死,他也該認些不是。我做的怪事只有這三樁,要第四件就沒有了。後來把我們抬來抬去的事不知是那個做的,也求神道說個明白。」
  自己又應道:「抬你們的就是我。我見楊氏終日哀告,要我替他伸冤,故此顯個神通驚嚇你,只說你做了虧心之事,見有神明幫助他,自然會驚心改過。誰想你全不懊悔,反要欺凌丈夫,毆辱楊氏,故此索性顯個神通,扯你與癩豬同宿。今日把他的冤枉說明,破了一家人的疑惑,你以後卻要改過自新,若再如此,我就不肯輕恕你了。」楊氏聽了這些話,快活到極處,反痛哭起來,只曉得是神道,不記得是仇人,倒跪了陳氏,磕上無數的頭。
  一卿心上思量道:「是便是了,他又不曾到那裡去,娘家又不十分有人來,當初的毒藥是那個替他買來的?偷的東西又是那個替他運去的?畢竟有些不明白。」
  正在那邊疑惑,只見他父親與隔壁的道婆聽見這樁異事,都趕來看。只說他既有神道附了,畢竟曉得過去未來,都要問他終身之身。不想走到面前,陳氏把一隻手揪住兩個的頭髮,一隻手掉轉了刀背,一面打,一面問道:「毒藥是那個買來的?東西是那個運去的?快快招來!」起先兩個還不肯說,後來被他打得頭破血流,熬不住了,只得各人招出來。一卿到此,方纔曉得是真正神道,也對了陳氏亂拜。
  拜過之後,陳氏舞弄半日,精神倦了,不覺一交跌倒,從桌上滾到地下,就動也不動。眾人只說他跌死,走去一看,原來還像起先閉了眼,張了口,呼呼的睡,像個醉漢的一般,只少個癩豬做伴。
  眾人只得把他抬上牀去,過了一夜,方纔甦醒。問他昨日舞弄之事,一毫不知,只說在睡夢之中,被個神道打了無數刀背。
  一卿道:「可曾教你招甚麼話麼?」他只是模糊答應,不肯說明。那裡曉得隱微之事,已曾親口告訴別人過了。
  後來雖然不死,也染了一樁惡疾,與楊氏當初的病源大同小異。只是楊氏該造化,有人把毒藥醫他;他自己姑息,不肯用那樣虎狼之劑,所以害了一世,不能夠與丈夫同牀。
  你道陳氏他染的是甚麼惡疾?原來只因那一晚摟了癩豬同睡,豬倒好了,把癩瘡盡過與他,雪白粉嫩的肌膚,變作牛皮蛇殼,一卿靠著他,就要喊叫起來,便宜了個不會吃醋的楊夫人,享了一生忠厚之福,可見新醋是吃不得的。
  我這回小說,不但說做小的不該醋大,也要使做大的看了,曉得這件東西,不論新陳,總是不吃的妙。若使楊氏是個醋量高的,終日與陳氏吵吵鬧鬧,使家堂香火不得安生,那鬼神不算計他也夠了,那裡還肯幫襯他?無論瘋病不得好,連後來那身癩瘡,焉知不是他的晦氣?天下做大的人,忠厚到楊氏也沒處去了,究竟不曾吃虧,反討了便宜去。可見世間的醋,不但不該吃,也盡不必吃。我起先那些吃醋的注解,原是說來解嘲的,不可當了實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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