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妒妻守有夫之寡 懦夫還不死之魂

  詞云:
  妒婦有方可治,懦夫無藥堪醫。閨中強悍不由妻,盡是男兒縱起。
  菩薩何曾怒目,金剛自去低眉。蛇頭鱉頸失前威,那怕龍身豹尾。
  右調《西江月》
  這首詞專為懼內之人而作。世間懼內的男子,動不動怨天恨地,說氤氳使者配合不均,強硬的丈夫偏把柔弱的妻子配他;像我這等溫柔軟款、沒有性氣的人,正該配個柔弱的妻子,我也不敢犯上,他也不忍陵下,做個上和下睦,婦唱夫隨,冠冠冕冕的過他一世,有甚麼不妙?他偏不肯如此,定要選個強硬的婦人來欺壓我。一日壓下一寸來,十日壓下一尺來,壓到後面,連寸夫尺夫都稱不得了,那裡還算得個丈夫?這是俱內之人說不出的苦楚。
  據我看來,天地之間只有爬不起的男子,沒有壓不倒的婦人。做男子的秉陽剛之氣而生,沒有不強硬之理;做婦人的秉陰柔之氣而生,沒有不軟弱之理。以男子之強硬,治婦人之軟弱,不但於丈夫有益,亦且於妻子相宜。
  不信但看交媾的時節,那一個婦人不喜男子之強硬,那一位妻子不怪丈夫之軟弱。這是造物付他的本性,不知不覺從天機忽動之際透露出來的。即此一事,就是男子宜剛,婦人宜柔;男子喜軟,婦人喜硬的證據了。
  為甚麼不投以所喜,反投以所怪,使他習久成性,爬到丈夫頭上來,終日吵吵鬧鬧,不但男子受苦,連他自己也吃虧。
  竟像攜雲握雨的時節,婦人越縱橫,男子越畏縮,這種苦楚比遭刑受罰更甚一倍。辜負造物一片好心,把兩個行樂的身子交付與他,只因當硬者不硬,以致當軟者亦不軟也。
  我如今先說個強硬丈夫,與後面軟弱之人做個領袖,比尋常引子不同,卻是兩事合為一事,那個軟弱之人全虧了這個硬漢,方纔爬得起來,不然竟被妻子壓下地去,永世竟不能翻身。
  這個強硬丈夫,是洪武末年、永樂初年的人,姓費字隱公,住在浙江衢州府常山縣,由進士出身,做到四品黃堂之職。
  大小妻室共有二十多房,正夫人不倡酸風,眾姬妾莫知醋味。同年的弟兄,相好的朋友,走到他家,但聞鞦韆院內有嘻笑之聲,不見獅吼堂中有咆哮之氣,沒有一個不羨慕他。
  他到別人家時,看見夫妻吵鬧,聽見妻妾相爭,就像看戲文、聽鼓樂的一般,心上十分快樂,看了又看,聽了又聽,再捨不得起身。
  同去的人問他甚麼原故,他說:「這種光景生平不曾看過,這種聲響生平不曾聽過,正要借看一看,借聽一聽,不見此輩之苦,那知自己之樂。見過一遭,走回家去,定有幾日神仙好做,故此不忍棄之而走。」不想四十之外,忽然喪了正室,恐怕姬妾眾多,沒人彈壓,自己出門的進節要嘈雜起來,就托了親戚朋友,要尋一位半老佳人,做個繼室。
  那些親戚朋友,都是些懼內之人,平日見他譏誚自己,懷恨在心,大家商量起來,要尋個極妒極悍的女子與他續弦,使他說不得嘴。
  有個新寡之婦,年紀不上三十歲,姿貌之美,甲於裡中,只是妒悍不過,平日有醋大王之名。
  丈夫未死之先,與個醜陋丫頭偷了一次,雲收雨散之後,被他看出破綻來,把丈夫叫到面前,三推六問,定要屈打成招,好結果丫鬟的性命。丈夫寧可吃打,只是不招。
  那醋大王疑心不解,就創出個試驗姦情的法子來。吩咐丫鬟取一碗冷水,放在丈夫面前道:「若還果然無奸,就吃了下去。你敢吃不敢吃?」那丈夫一心要救丫鬟,竟不顧自己的性命,連聲應道:「敢吃敢吃。」就取了那碗冷水,一口吃將下去。
  彼時是炎熱天光,那丈夫要僥萬一之幸,只說五臟六腑之中盡是署氣,以一杯之水救滿腹之火,解涼止渴尚且不足,那裡有得流入腎經?不知道以水救火則不足,以水濟水則有餘,熱精才去,冷水即來,豈有不病之理?激成一個大陰症,不上三日,就嗚呼哀哉尚饗了。
  這位醋大王是一刻不下醋味的,弄死了丈夫,只當打翻了醋甕,成年成月沒有一滴沾唇,那裡口淡得過?少不得要尋個釀醋之人,就吩咐媒婆,要尋男子再醮。
  那些懼內之人歡喜不過,大家攛掇費隱公,叫他娶來續弦。
  費隱公也久慕其名,知道是個妒婦,因他有傾國之容,不忍求全責備,竟依眾人娶了他。
  眾人只說此婦進門,定要把座清平世界攪做混濁乾坤,這個說嘴的神仙,料想不能再做了。等到第二日,大家以叫喜為名,都辦了眼睛去看他吵鬧。
  不想走到門前,竟有笙簫鼓樂之聲從內而出,竟像夫妻大小同在裡面作樂的一般,全是太平氣象,沒有一毫變亂之形。
  眾人驚詫不已,就叫家人通報。
  家人道:「老爺今日有家宴,言才上席,不好傳稟,改日再來罷。」眾人走了回去,第三日又來,家人照舊回覆說:「今日又有家宴,不便傳稟。」及至第四日走去,家人回覆的話,依舊照前,不改一字。
  眾人道:「為甚麼他的家宴再吃不了?」家人道:「前日的酒,是眾位小奶奶做主,公請大奶奶的;昨日的酒,是大奶奶一人作主,回請眾位小奶奶的;今日的酒,又是老爺自己做主,回請大小各位奶奶的。」眾人聽了,一發驚詫不已,就問家人道:「那位新奶奶是有名會吃醋的,難道走進門來,竟不露一毫風彩,與這些姬妾貓鼠同眠起來不成?」
  家人道:「進門的時節也甚是強梁,不肯服善,被老爺處治一夜就服貼了。如今好不和氣,比前面的奶奶還覺得賢慧些。」眾人聽了,要學些法則回去處治強梁,就把起先不服的光景,後來制服的原故,細細盤問他。
  家人道:「新奶奶進門,看見許多女子,只說是接親的婦人,全不介意。及至到了晚上,見他不去,又要陪老爺吃酒,方纔知道是妾,就變起臉來道:『一分人家只有夫妻兩個,那裡來這許多婦人?我眼裡著不得他,快些打發開去!』老爺道:『若沒有幾個婦人,只是夫妻一對,竟與挑蔥弄菜之人無異了,成得一分甚麼人家?我的規矩不是今日做起的,這些姬妾也不是今日才來的,不曾打發得慣。你若有福做夫人,好好的坐過來一同飲酒,若還沒有福氣,請避過一邊,看我們作樂。決不因你一個向隅,使我滿堂之人不能歡飲,落得不要費心。』大奶奶聽了這些話,就爬起身來道:『既然如此,我是沒福的人,快打轎來送我回去。』老爺道:『我這這分人家是走得進來,走不出去的。我也久聞大名,知道你不好相處。起先說新的時節,還不曾打掃椒房,就設立一座冷宮伺候,喜得不甚相遠,就在這臥室之旁。若還不嫌寂寞,請過去安逸幾時,等你威怒稍平之後,再過來奉請。』新奶奶聽了這些話,只說是嚇他的,掉轉頭來竟走。那些小奶奶都要跟他過去,被老爺一聲喝住,不許一個相隨。等他過去之後,就與眾位奶奶上席吃酒。吩咐家中女戲子:『叫他把零出的戲用心做來。』新奶奶走到那邊,就放聲大哭。老爺又吩咐梨園,叫把唱曲的聲音與他相和。他若哭得輕,便做文戲;他若哭得重,就做武戲。輕清重濁,都要和得均勻,不許參差上下。那邊哭了一夜,這邊唱了一夜。
  「及至唱到天明,將要撤席的時節,那邊有個丫鬟慌慌張張走過來道:『新奶奶把一根絲縧繫在樑上,相是要尋死了,大家快去勸一勸。』老爺吩咐眾人道:『你們一個不許來,待我自己去勸。』新奶奶見老爺走到,只說被他嚇慌了,當真來勸他,一發做起勢來,要去上吊。誰想老爺走進房門,就把門窗戶扇盡行關了,不放一人進去。對新奶奶道:『方纔丫鬟來說,新夫人要想昇天,特地過來相送。雖然不曾成親,娶你過來,也算一場夫妻。臨別之際,無以為情,贈你幾遍往生神咒,省得做了非命之鬼,不得超生。』說了這幾句,就坐轉身子,把背脊向了他,高聲大氣念起咒來。一連念了幾十遍,再不回頭。只說他死了,那裡曉得往生神咒是這等靈驗的,不但死者聽了可以超生,連生者聽了也可以免死。新奶奶見他念得發狠,竟不肯上吊起來,說:『你要我死,我偏不肯死,看你念到幾時才住!』老爺笑了一聲,掉轉頭去道:『你既不肯死,我也不念了。如今勸你改腸換肚,只當死過一次,再投入身一般,開門七件之中,戒了第六件,不要吃罷。』新奶奶道:『要我不吃醋,須要放公道些。不要把虛名哄我一個,實惠加與眾人。』老爺道:『決不如此,還你有名有實就是了。』各位小奶奶見他這種光景,知道要挽回了,大家落得做好人,就斂起分子來,又當賀喜,又當和事,第二日就辦酒席,勸他兩個成親。大奶奶做了那一場,怕老爺嫌他妒忌,以後還要貶冷入宮,要整個酒席賠罪他,恐怕各位奶奶恥笑,就以回席眾人為名,第三日也辦酒筵,吃了半夜。老爺見他悔過自新,自己也有些過意不去,也要回辦酒席賠罪他,恐怕名色不好聽,只以席兩處為名,所以今日又有酒筵,少不得還要吃到半夜。如今三處的酒席都已吃完,明日沒有題目了,列位要會老爺,定是明日。」
  眾人聽了這些話,都贊歎起來道:「不信做男子的人竟有這般膽量,別人一生一世弄不服的婦人,被他一夜工夫就弄服了。難道天下的妒婦都受他的節制不成?這等看起來,那個婦人叫做醋大王,這個男子又該叫做妒總管了。大話要讓他說,神仙要讓他做,沒本事奈何他。」這些說話被人傳播開去,竟把「妒總管」之名做了他的別號。
  他見眾人加以美稱,也就顧名思義起來,竟以總管自任。
  看見人家有妒婦,就千方百計要教導男了去征服了他,必使南風大競而後止。那些懼內之人,不論官職尊卑,年紀長幼,都要來拜門生,求他傳受心法。
  未及一年,竟收了幾百個門生。終日登壇說法,把弭酸止醋之方,細細的傳授他。大概說:「天下的妒婦,不是些無用之人,皆女中之曹孟德也。亂世之奸雄,即治世之能臣,化得他轉來,都是絕好的內助,可惜為男子者不能駕馭之耳。男子駕馭婦人,要以氣魄為主,才術副之。有才術而無氣魄,究竟用不出來,與癡蠢之人無異。「氣魄」二字是圓通不得的,要從根腳上做起。一次畏懼他,被他奪了氣魄去,就不能駕馭婦人,反要受婦人的駕馭了。「才術」二字比氣魄不同,全要用得靈變,是要因人起見,因事起見,因時起見的。若執了死法行去,不但才術無所施,連氣魄都要受累了。以執一之氣魄,行圓通之才術,天下古今,無不可化之妒婦矣。諸兄一向受制於尊閫,如今都在喪氣落魄之時,才術二字全然用不著。且回去養精蓄銳,把從前失去的氣魄逐分逐毫的恢復轉來,待氣充魄定之後,然後來商量才術。中人以上者,要用七分氣魄,三分才術。諸兄們本領不足,只算得個中人以下之人,若有得三分氣魄,以七分才術濟之,亦可以為成人矣。」
  那些及門的高足得了真傳,個個從氣魄做起,做到才術上去。
  費隱公又會審時度事,因人而施,問他尊閫是那一種人,好做那一種事,到那不先不後的時節,把個法子教導他,沒有一個妒婦不被男子壓倒。不上三年,數百里內外幾有《汝墳》《江漢》之風,「吃醋」二字竟沒有人說起。
  只有一個婦人,住在費隱公隔壁,偏要與他作梗,年過四十而無子,不容丈夫娶妾。人都說妒總管的威名,但能服遠,而不能制近,費隱公甚以為恥。
  這個婦人叫做淳于氏,丈夫穆子大,是個有名的孝廉。他家懼內之風是祖墳上蔭下來的,父傳於子,子傳於孫,再不曾空了一代。
  孝廉之父與費隱公鄉、會同年,最相契厚,未死之前,曾對費隱公道:「小弟不肖,做了一世罷軟丈夫,不能振拔,可惜這個同年老師不曾認得,如今甚以為悔。只是亡妻雖妒,還妒出個兒子來,不曾使小弟絕後。不像如今的兒婦,除吃醋醋之外,並無他長;做親二十餘年,不曾懷娠一次,又不許小兒買妾,將來必有絕嗣之憂。這個年姪門生,是一定要拜的了,你千萬不要拒絕。若還教誨得來,使他做個亢宗之子,娶房姬妾,生個兒子出來,則老年兄之恩德與小北之宗祀,俱不泯矣。」
  費隱公道:「漠不相關之人,尚且替他籌畫,何況同年之子。
  只要令郎不棄葑菲,肯來相商,還他有後就是」此老回去,正要率領兒子來拜門生,不想被家務纏了幾日,又忽然生起病來,不多幾時就物故了,迷個年姪門生究竟不曾拜得。
  淳于氏知道左鄰右舍沒有好人,見了丈夫,定要勸他娶妾,就以守制為名,把丈夫關在家中,一步不許他走動。有時出門拜客,定要送到門前,直待他走過費家,方纔進去,其畏妒總管也如此。
  直到三年服闋之後,穆子大的年紀一發多了,慮後之心十分急切,只得轉托朋友替他先容,把費隱公約到別處,方纔拜了門生。一來求他傳授心事,為此時療妒之方;二來借他遙作聲援,為將來御妒之計。費隱公也把從前的秘訣傳授他一番,叫他回去培養氣魄。
  穆子大道;「門生所處的時勢,與別人不同,娶妾生子之事,一日也遲不得了。若要氣充魄定之後,才來商議才術,極少也得三、五年。到那須鬢皓然,精髓告竭的時節,就娶了姬妾來,也用他不著了。還求老師別作商量,想個早間種樹、晚上乘涼的法子,才於門生有濟。」費隱公想了一會,又對他道:「『氣魄』二字究竟是少不得的,沒有浩然之志,如何行得道義出來?如今沒奈何,只得用個權宜之法,你自家沒有氣魄,把學生的氣魄借你去用一用。你今日回去,就要把娶妾的話劈空講起,他若窮究來歷,就說是學生的意思,因念同譜之情,不忍令先尊絕後,故有此舉。且看他如何答應,再來見我,我自有應變之法。」穆子大道:「若還這等說法,他畢竟要震怒起來,斷絕門生的來路,就要求見老師為善後之計,也不能夠了。?費隱公道:「他不放你出來,我自有破柱取人的手段。
  不必自己親征,只消幾個門下之士,以公討妒婦為名,趕到府上去,羞辱他一頓,連你也要發作幾句,還要逼你離絕他。到那時節,我自有法子引他入彀,決不至於有縱無收。只是這樁事情,利於急而不利於緩,一面托人尋親,一面與他講話。等他略有肯意,就娶進門,方纔沒有轉變。若還盡了幾日,你是個沒有氣魄的人,就像舞仙童的一般,全看神仙附著他,方纔舞弄得起;一刻離了神仙,就要露出本相來,沒人畏懼他了。
  所以這樁事情,再緩不得。」穆子大聽了這些話,不覺膽壯起來了,把他吩咐的言語,改頭換尾做了一篇新奇文字,去說那閫內將軍。
  走到家中,見了淳于氏,預先耀武揚威,把妒總管的聲勢著實誇張一遍,漸漸說到他身上來,說:「他征服了醋大王,威名遠播,常山縣中沒有一個妒婦不出來投降,不有兒子的都勸丈夫娶妾。凡是懼內之人,感頌他的恩德,都約齊了去拜門生,竟不通知一聲,把我的名字也開在數內。這也罷了,又有許多好事的朋友,要替他廣施德化,大家勸我娶校我再三回絕他,他就成群結黨做起武斷之事來了,刻了一篇征剿妒婦、公討忤逆的檄文,各處傳諭,說我年近五旬,未有子息,現為妒婦所制,不肯買姬置妾,以危宗祧,使妒總管之德化不能遍及於桑梓。仍限我十日之內,置買側室。如過期不娶,即係不夫不婦、傷倫敗化之人,要一齊打上門來,聲其罪而致討。你說這樁事情好笑不好笑?」淳于氏聽了這些話,就翻轉面皮來,先罵一頓,方纔問他道:「你這些巧話要騙那一個?你這些硬話要嚇那一個?我家絕嗣與別人何干,他來逼你娶小?就是男子不敢娶,婦人不容娶,也是仕宦人家的常事,又不是謀反叛逆,為甚麼就征剿起來?明明是你自己生心要做不軌之事,又懼怕我的法度,不敢胡行,故此假借別人威勢來嚇制我。我是個不受欺騙、不怕嚇制的人,征剿不征剿,且等他上門,我自會抵敵。你從來不敢放肆,今日忽然大膽起來,這個初犯斷饒不得,好好跪過來領打!」說了這幾句,就揪住穆子大的耳朵,要用起家法來。
  穆子大的刑罰往常是受慣的,如今有了靠山,正要處治他,那裡還肯受他處治?就像殺豬一般高嘶大喊起來,要等費隱公聽見,好發救兵的意思。
  誰想遠水救不得近火,倒在火上加起油來。淳于氏道:「你這等叫喊,難道是號召別人來擺佈我不成?」竟把丈夫擒倒在地,捏了家法打個不數。
  打完之後,又取一把交椅,朝東而坐,對了費家的宅子,呼了隱公的名字,高聲大罵起來道:「你自己要做烏龜,討了一伙粉頭在家裡接客,鄰舍人家不來笑你也勾了,你倒要勾引別人也做起烏龜來。你勸別人娶小,想是要把自己的粉頭出脫與他,多賣幾兩銀子,又好去販稍的意思。莫說我家的男子遵守法度,不敢胡行;就是要討,也要尋個正氣些的,用不著那些騷貨。這個主顧落得不要招攬。」罵了一頓,又指定醋大王的名字,把他腳色手本,細細的念將出來,說:「你的來歷那個不知?你的名頭那個不曉?前面的丈夫是你親手弄殺的,弄死丈夫是你親手弄殺的,弄死了丈夫還不替他守寡,孝服不曾滿,就發起騷來,要想出嫁。這樣忍心害理的事,虧你做得出!
  既出來嫁人,也要存些大體。醋大王的威風,關係天下婦人的體面,只因你一個喪氣,使天下的婦人都喪氣來,成個甚麼體統?嫁過來的時節若還三夜美麗夜不得成親,然後倒了威風,也還氣得你過;只熬得一夜不曾同宿,就去拜倒轅門,使男子得志,還要辦酒請罪他,這樣喪名敗節的事,也虧你做得出!」
  罵完之後,又去拷打丈夫;定要逼他畫了供招,千年萬載不敢娶妾,方纔住手。
  到了第二日,氣憤不過,依舊向著東邊,重新罵起。正罵到發興之處,不想上百個男子一齊擁上門來,一個一拳,就把兩扇大門捶得粉碎。一齊叫喊道:「妒婦在那裡?快走出來!」
  淳于氏見勢頭洶湧,知道眾怒難犯,口便應他:「我在這裡,你們要怎麼樣?」那個知竅的身子,與那雙在行的小腳,卻比口嘴不同,一步一步的縮將進去,要拴上房門,為閉關自守之計。又對丈夫道:「你這個失志烏龜,難道看了妻子被眾人毆辱不成?」他這句話明明是個求救之意。穆子大怕他識破,故意做些畏縮之形,也隨著他的身子要躲進房去,卻像自家見了眾人,也不免於難的光景,被淳于氏推將出來,竟把房門閉上。
  外面的人聽見淳于氏的聲氣,一步遠似一步,知道婦人家膽怯,不敢出頭。大家就乘虛而入,一步進似一步,竟打進內室裡來。
  穆子大看見眾人,做個躲藏不住的光景,方纔走去攔住道:「列位雖有盛情,也不該如此,還要分個內外才是。」眾人道:「胡說!你這樣沒用的人,少不得被妒婦磨死,絕了後代,這分人家指日之間就要冰消瓦解了,還有甚麼內外?」淳于氏躲在房中,回覆他道:「就是絕了後代,也是命該如此,與列位何干?要你們這等著急。」眾人道:「我們眾人不是你公公的年姪,就是你丈夫的朋友。朋友絕嗣,就與我們絕嗣一般,怎麼不干我事?況且費老師大宣德化,遠近的婦人沒有一個不改心革面,偏是你這狗婦在近邊作梗,其實容你不得,要打死你這狗婦,等丈夫另娶一房,好生兒子。」說了這幾句,就骨骨碌碌,打到房門上去,其聲如雷,比起先捶門的聲勢更加利害。只是手法不同,起先用拳頭,此時用巴撐,聲雖重而勢實輕,所以兩扇房門再打不碎。
  穆子大故意驚慌直來,跪在眾人面前替妻子討饒。眾人道:「既然如此,打便不打,這個妒婦斷然容他不得,你快快寫封休書,趁我們在這邊,休他回去。」淳于氏在裡面應道:「我又不犯七出之條,把甚麼題目休我?」眾人道:「七件裡面,你倒犯了三件,還沒有題目?」淳于氏道:「那三件?」眾人道:「妒是一件,不生子是一件,不孝是一件。這三件之中,那一件是不該出的?」那房門外面現有文房四寶,眾人一邊說,一邊寫,到說完的時節,連休書草稿都替他打就了,竟拿住穆子大,要他謄真。
  穆子大不寫,眾人就千」不孝」、萬」烏龜」罵將起來。
  罵之不已,又扭住他的胸脯,你捶一空拳,我踢一虛腳,做個打草驚蛇之意。丫鬟使婢看見,只說家主果然吃打,都驚慌啼哭起來。
  穆子大叫喊道:「列位不要打,我寫就是。」眾人放了手,穆子大提起筆來,一揮而就。眾人捏了休書,又逼他去僱轎子。
  內中有一個道:「費老師就在隔壁,他家轎夫轎子都是現成的,問他借用一用就是了。」眾人道:「也說得是。我們喊了半日,口也乾了,大家一齊過去,一來借轎,二來吃茶,略歇一歇力,再來打發妒婦起身。」就一齊走了出去。
  不多一會,有個老婦人走將進來,對著穆子大道:「你家為甚麼原故,門都被從打下來?大娘在那裡?為甚麼不見?」
  穆子大並不回言,只把指頭指著房內。
  那婦人道:「原來躲在裡面,這等快請出來,有我在此,不怕那個吃你下去。他若再來放肆,拚我老性命結識他。」淳于氏在門縫裡面張了一張,原來是換首飾的婦人,叫做錢二媽,一向在他家走動的。淳于氏就把門縫一開,招了他進去。錢二媽問他原故,他把始末根由,略略說了幾句。
  錢二媽道:「這等說起來,是通縣的公憤了。自古道:『從怒難犯。』又都是些舉人秀才,不是惹得的,少刻打進房來,連我也不分皂白,老人家吃虧不起,放我出去罷。」淳于氏一把扯住,低聲囑咐他道:「他們就要休我回去,正沒個解勸的人,你千萬救我一救。」錢二媽道:「怎麼樣一個救法?
  你趁此時對我講,省得眾人進來,商量不及。」淳于氏道:「不過開條門路,容他娶一房就是了。」才說得完,那些眾人就領著轎子,依舊擁了進來,說:「轎子到了,快些開門!若尺一刻,我們依舊打進來了。」錢二媽道:「列位相公,請息尊怒。我是換首飾的錢二媽,偶然走到的,你們請退一步,待我出來調停。」眾人道:「除了打死,只有休的一法,沒有甚麼調停。」口便這等說,眾人的身子卻退開了許多。
  錢二媽把門縫一開,走出來道:「列位相公的意思,不過要穆相公娶校如今是我代做主張,容他娶就是了,何須這等發怒?」眾人道:「你的話那裡作準,除非妒婦口裡明明白白說個』肯』字,我們才罷;不然,定要休他回去,出空了房子,好另娶新人。」說了這一句,又大家囉唣起來,要打的要打,要休的要休,還說臨行之際,每人只打一拳,當做送風的筵席。
  錢二媽對著門縫道:「大娘你便依我的話,容他娶一房罷。」
  淳于氏道:「眾人勒逼我做,我其實不許;像你方纔好好的勸,我自然肯依。」錢二媽道:「何好?大娘許過了,你們還有甚麼說得?」眾人道:「這是緩兵之計,不要聽他。」錢二媽道:「你們幾百位相公動了公憤,一個人一口涎唾,就淹得人死的,怕甚麼緩兵之計?難道他騙你回去,好出名告狀不成「若還不信,我做保人就是了。」眾人道:「既然如此,穆兄不許在家,跟了我們出去,直等尋了親事,揀了日子,與新人一同進門,省得你在家受氣。成親之日,若有一句話說,少不得從頭做起。連你這個保人,也辦口棺材伺候。」說完,扯了穆子大,一齊擁出去了。
  淳于氏待眾人去後,少不得要咒罵一場,痛哭一頓,這是婦人家的故態,不消細述。
  當晚丈夫不在,就把錢二媽留在家中,一來做伴,二來商議翻招。當不得這個婦人是妒總管的心腹,預先吩咐定了,把他埋伏在近處,到計窮力竭之際,著他進來收兵的,不但不勸他翻招,還說許多利害的話,使他懾服到底。
  卻說眾人擁了穆子大,不往別處,竟到費隱公家,把征服妒婦、面取供招的話回覆了一遍。費隱公把穆子大留在家中,又替他吩咐家人,遍訪女色。家人去了幾日,回來覆命道:「訪得有兩個婦人,都有絕色,媒婆支知會了。但不知是老爺代相,還是穆相公自己去相?」費隱公道:「穆相公生平懼內,不曾見過婦人,那裡知道好歹?有心娶妾,索性娶個好的,不然空費了這個名色,又枉費我一片心機,竟是我去代相罷了。」
  自己坐著轎子,出去相了半日,回來對穆子大道:「也是兄的造他,兩個婦人都是尤物,我相了半日,不能定其去取,不如都用了罷。」穆子大道:「豈有此理,就娶一個也是萬幸的了,非老師大力決不至此。一之已甚,其可再乎?」費隱公道:「一鋤頭也是動土,兩鋤頭也是動土,我有心做個惡人,索性教你享福到底。況且你娶妾一事,原為生子而設,怎見得娶來那一個就斷會生?萬一與尊閫一般不能生育,又要央我做起事來,那樣發棠之請,就不敢從命了。你若都娶回去,一個不生,還有一個做了備卷;若還兩個都生,一發是樁好事,難道中年得子,還怕他多了不成?」穆子大見他說得有理,就不怕折福,居然僭妄起來,竟把兩個佳人一齊聘了。
  費隱公揀個好日,把以前出力的門生一齊傳到,好送他過去成親。臨行之際又問他道:「前日吵鬧的時節,你知道我吩咐眾人扯你出來的意思麼?」穆子大道:「門生不知,正要請教。」費隱公道:「總是因你沒有氣魄,恐怕離了眾人,決要露出本相來,被他看破淺深,這娶妾之事就依舊不穩了,所以帶你出來,使他不知虛實。如今送你三個進門,只當把皇帝扶上龍牀,文官武將的事都做完了,這個皇帝要你自家去做,眾人的氣力著不到你身上來。就是起兵剿妒之事,也不是真正義舉,止可一試,不可再試的。從今以後,你須要自家爭氣,把別人的氣魄認做自己的氣魄,一句話也講錯不得,一樁事也做錯不得;若還並了一著,又等他爬到頭來,不但前功盡棄,連那兩位佳人還不知死所。這番陰騭都歸到我身上來,不是為好,反是造孽了。你須要謹記此言,不可忽略。」穆子大道:「門生受老師再造之恩,只當重做一世人了,怎敢不圖振作?從今以後,強將部下無弱兵,斷斷不失門牆之體,求老師放心。」
  費隱公吩咐之後,等兩乘轎子抬到門前,叫他隨了新人一齊進去。
  淳于氏起先只許一個,如今見了一雙,況且又美到極處,一個抵得幾個的,竟把眉毛氣得直豎,就當了眾人發作起來,說:「許了娶,不容他娶,就是我的不是;許他娶一個,如今娶起兩個來,這是誰的不是?眾人請講一講。」眾人道:「一個娶得,十個也娶得了,豈但兩個?難道你要借端生事,好趕他出去不成?」大家又鼓噪起來,把以前的聲勢從新做起。淳于氏也不肯甘心,竟要拚了性命,與眾人抵敵。虧得錢二媽夾在中間,做好做歹,替他排難解紛,這樁好事才不致於決裂。
  錢二媽等眾人去後,把淳于氏扯進房中,再三苦勸,又與他抵足而眠,使他不見所見,不聞所聞,竟像吃酒醉的一般,鶻鶻突突過了一夜。
  穆子大倚了眾人的虎威,不顧天顏咫尺,竟在輦轂之旁做起越禮犯分的事來,把兩副鋪蓋並做一牀,大家共枕同眠,疊成一個「磊」字。以生平不近一色之人,忽然驕奢淫欲,享起王侯天子之福來。你說他這場春夢從那裡做起?到了第二日,也虧他膽力兼雄,智勇俱備,惟恐淳于氏要絮聒他,故意尋些事端,打張罵李,把手下的丫鬟僕人個個都整飭一番,要使家主婆聽見,知道他帽兒向前,今年不比往年的意思,竟把眾人去了丟下來的餘氣剩魄,整整使了一日。淳于氏只道他有恃而然,恐怕一有響動,又要激起事來,只得隨他舞弄,陽為不知,在房中坐了一日。
  到第三日上,少不得兩位新人要請他出來,同拜三朝。及至走到堂前,與穆子大立在一處,各人抬頭一看,不覺四滴眼淚一齊流下肋來,背了新人暗暗的哭了一會。哭到後面,知道掩飾不來,索性摟做一團,號號啕啕哭個尺興。
  這是甚麼原故?只因他夫妻兩口做親二十餘年,不曾相罵一場,不曾分宿一夜,穆子大自從吵鬧之後,就隨了眾人出去,成親之日雖然進來,也不曾與他會面,直到此時方纔聚一處,兩片慈心一齊發動起來,倒是男子的眼皮預先紅起。
  穆子大成親之夜,還怕眾人去後,自己孤立少援,兩處的洞房料想不能安堵,即使緊閉重關,死守一處,少不得有一處受虧,所以把兩牀鋪蓋並做一牀,全是為此,要做個聯兵禦敵之計。誰想波恬浪息,枹鼓不鳴,不但沒有烽火之驚,還帶挈他在中軍帳裡享了一夜帝王之福。你說穆子大心上感激他不感激他?當晚雖然感激,還說他這片好意未必出於自然,都是錢二媽挽回之力,焉知不是他要起兵,為左右之人所制,要養精蓄銳,等扯勸的人去了,然後與他為難也不可知,所以第二日耀武揚威,虛張聲勢,全是為此,要做個先聲奪從之計。
  誰想他偃旗息鼓,絕不攖鋒,不但不做驕兵,連應兵也不肯做,使自己唱凱而旋,以致兩位新婦替他頌德稱功,奏了一夜武成之樂。你說穆子大心上憐憫他不憐憫他?此時見了,以二十餘年不曾反目的夫妻,忽然吳越了許久,又新被這些德化,所以不知不覺做了被感的豚魚,先對他流起淚來。婦人家的眼淚又比男子不同,時時刻刻放在眼裡伺修,要用就流下來,不用就收上去,隨你甚麼男子,再哭不過婦人。
  所以這一次的哭法,雖是穆子大佔先,究竟不能持久,淳于氏才哭動頭,他眼淚就有些告竭了。見妻子哭得可憐,自己陪他不過,就叫兩個新人跪下相勸。淳于氏的威風倒了幾日,才討得他這點贏頭,也不好十分自大,就把兩個一齊扶起,與他同拜三朝,禮貌之間,十分優待。穆子大看了,竟把自己當做神仙,卻像從今以後不但朋友用不著,連隔壁的妒總管都要禪位與他,這一世的門生,自然收不盡了。
  當晚就別了新人,與淳于氏復敦舊好,少不得把請罪的筵席,放在情興裡面乾折與他,不像費老師公請一家,使吃虧之人不能獨享。
  淳于氏的筵席,不但與醋大王不同,不肯花錢費鈔,連」情興」二字也不肯破慳。知道他是喜哭的人,只把眼淚去結識他,使他陪哭不過,定要想個止淚之方。新人不在面前,少不得要自己下跪,再討他些贏頭到手,那以前失去的威風就不怕不復了。
  等他完事之後,不知不覺就啼哭起來。此時的眼淚,不像日間流得洶湧,故意使他涓涓滴滴,做個細水長流。從一更哭起,哭到三更,隨你苦勸,再不肯住。穆了大拗他不過,畢竟墮入計中,爬起牀來,跪在踏板上面,把丈夫改做尺夫,淳于氏還肯住;直等他俯伏在地,把尺夫改做寸夫,然後收住哭聲。發放他起來同睡。
  睡了一會,就把以前吵鬧的來歷,細細盤問他道:「我與你兩個,惡殺了還是夫妻;那一班眾人,好殺了也是朋友。為甚麼央了他們,擺佈起我來?還虧我那一日知機,不肯與他對敵,若還走了出去,你一拳我一腳,豈不打死在他們手裡?這還是那個的主意?你好好對我說。若是別人強你做的,也還恕得你過,我不但不怪你,連眾人也不去怪他。他要逼我做個賢婦,也是一片好意,難道有甚麼仇氣不成?若還是你自家的主意,有心叫人處治我,就比強盜的心腸更甚一倍了,還與你做甚麼夫妻?不如一索吊死,到閻王面前去伸口怨氣。只怕妒總管的威風,行不到陰司裡去;就是那一班惡人,也不肯為了朋友,趕到閻王面前來遞公揭。你這個新郎只怕做不長久。我既要死,也不肯好好就死,定要把新來的人打上幾十頓,罵上幾百遭,等他那兩條性命將要結果的時節,我才到陰司去等他,決不肯為他而死,還容他在世上享福。你如今從直說來。」穆子大見他這些言語,又說得婉轉,又來得急切,只道他果是真心。自己躊躇道:「他若知道這番舉動不是自己的意思,一定肯原諒我,把往事付之東流,就只當不曾反目,這兩個新人落得好過日子了;若還不說真情,自己認了不是,他就愈加仇恨起來,那些打罵新人、自己上吊的事,都是做得出的,那有這許多精神去替他啕氣?」穆子大想到此處,就作那些圈套果然是自己做的,也要借重別人替他任過,那裡肯把別人的過失認到自己身上來?就把始末根由和盤托出。說:「這些罪過不但與自己無干,連眾位朋友,也不過是體天行道。總是費老師一片好心,看先人面上,不肯使我絕後,所以號召眾人,幫扶我做事的。就是趕進來打你,也是虛張聲熱,要逼你個』肯』字出來,那有當真毆辱之理?即使你不知機,出來與他對敵,我也要喝退眾人,難道肯把自己的妻子與別人沾手不成?這是斷斷沒有的事。」淳于氏見他肯說真情,就歡喜不過,又把許多的甜言蜜語去哄誘他,還要盡其底裡。
  穆子大要全直道,索性說個盡情,連妒總管傳授的心法,都被他透漏出來,說:「妒婦不是無用之人,化得轉來就是內助。你如今化轉來了,將來助內之功,正不可限量,豈止不妒而已哉。」淳于氏道:『他既然會變化妒婦,畢竟有個化妒之方,你一發也說一說。我是已化之人,雖然用他不著,也待我記在肚裡,等你生出兒子來,好教他一教。省得你是有事的人,將來要忘記了,可惜這樣的秘訣,不能夠傳授子孫。」穆子大道:「也說得是。」就在他肚子上面登壇說法起來,把先用氣魄、後用才術的話,有條有理說了一遍。淳于氏得了真傳,就像九尾狐狸學會了偷精吸髓之法,不但以前攝來的氣魄沒得還他,連將來未吐之氣、未生之魄都要預先攝過來了。當晚歡歡喜喜,睡到天明。
  第二日起來,把那兩個姬妾優待如初,不露一毫聲色。到了晚上,穆子大要與新人同睡,先來稟命於他,說:『做親的舊例,一月之內,新人不守空房。要等滿月之後,才好定一個規矩,或是每人一夜,或是你得一夜,他們兩個共得一夜,且到臨時酌擬。如今不曾滿月,只得要去相伴他。屈你獨宿幾晚,到滿月之後,我過來多睡幾時,補還你的欠帳就是。」淳于氏道:「既然如此,昨夜就不該過來了。」穆子大道:「那是一向虧負了你,心上不安,要過來暴白心事,故此不拘常格,過來宿了一晚。如今說明白了,還要去循循舊例。」淳于氏想了一會,就對他道」既然如此,你去就是了,何面說得?」穆子大聽見這一句,只當奉了溫旨,有甚麼不遵?竟到以前作樂之處,自己脫了衣服,先爬上牀,專等那兩位新人來寫「磊」字。
  等了一更天氣,再不見新人進房,只說他與大娘說話,不好抽身,只得披衣而起,要走去叫喚。不想爬下牀一看,那兩扇房門起先是開著的,如今忽然閉了,心上已有三分疑惑;及至走去開門,又是反扣著的,連聲叫喚,再沒有人答應,就愈加愁悶起來。
  原來是尊夫人的計較,起先稟命的時節,穆子大前腳走來,後腳就被他跟到,趁那兩個姬妾不曾進房,就如飛取一把鐵鎖把房門鎖上,自己陽為不知,竟去關門睡了,使那兩個姬妾既不得進房,又沒處借宿,彼時是隆冬天氣,不必不凍斷狗筋。
  穆子大立了一會,只見門又曳不開,人又叫不應,知道是醋病發作,卒急難醫,只得脫了衣服,又爬上牀,冷冰冰的睡了一夜。
  睡到第二日,等淳于氏開了房門,放他出去,只見那兩位新人,凍得頭青面紫,抖作一團。問他那裡睡了一夜,那兩個新人要說,被上面的牙齒與下面的牙齒相打不過,一句也說不出來。穆子大甚是不安,要想扯他上牀,自己脫了衣服,把熱身子焐他一焐,又怕淳于氏看見,不好意思。只得做眉做眼,把牙齒咬了幾下,做個仇恨妒婦之意,也不曾敢說出來,淒淒楚楚的過了一日。
  等到晚上,恐怕淳于氏又用前法,要擺佈他,就預先吩咐新人,叫他坐在房中,不要出去,「開了房門等我,我到點燈時節自會進來。」那兩個新人果然依了這句話,不曾到晚,就以補睡為名,都上牀安歇也,開著房門,專等他來訴苦。
  穆子大在書房坐了一會,知道淳于氏沒有好意,竟不去稟命他,到點燈時節,往新人房裡竟走。不想走到門邊,又有詫事,那兩扇房門起先叫他開著的,如今忽然閉上了。只說那兩個新人怪我累他受苦,故意閉門不納,要使我求告的意思,就一面叫,一面推,要新人放他進去。裡面應道:「房門並不曾拴,推進來就是了。」穆子大舉手一摸,原來又是鎖著的。昨晚不得出來,今晚不得進去,這才合著一句俗語,叫做「進退無門」。穆子大知道又是詭計,只得要上門哀告,求他解危。
  誰想那北門鎖鑰是決然不發的了,落得不要開口,只好將機就計,去借宿一夜,一業省得受凍,二來要去調停一番,預為明日之計,省得這重牢門夜夜上鎖。就走到他臥房之外,也像起先一般,一面叫,一面推,要淳于氏放他進去。裡面只是不開,隨他在外面叫喚。
  穆子大道:「我不是來請鑰匙,是來借宿的,不要認錯了主意,快些開門。」裡面伴宿的丫鬟聽見這一句,知道不是有損無益的事,竟要起來開門,被淳于氏喝住道」「不許!他有了兩個新的,何須到舊處來借宿,不要理他。」穆子大道:「既不容我借宿,求你把鑰匙發出來,可憐我凍不過。」淳于氏道:「你心上愛他的人,為你凍了一夜,你就凍一夜賠罪他,也不為過。若還熬凍不起,你家的門扇原不十分堅固的,再去約些朋友,幫你打開就是了,何須用鑰匙?」穆子大聽了這些刁聲,一發憂煎不過,心上思量道:「我要打進去睡,有何難哉!只是這個惡婦,決不等你安眠穩宿,又有別事做出來,半夜三更,與他啕甚麼氣?況且今日之事,都是費老師逆料過的,我臨行之際,何等說得威風,如今被他聽見,畢竟要恥笑我。
  發兵剿妒之事,他說過不肯再試的,料想不來救護,只是含忍的好。」左顧右盼,沒有個棲身之所,只得走至灶前,到亂草窠中去投宿,虧得一隻義犬,把熱烘烘的牀鋪搭了家主,與他抵足而眠;雖然凍了一宵,還不至於十分狼狽。
  穆子大未到天明,就預先思慮道:「這個妒婦詭計多端,令人不可測度。我這兩夜的磨難也受得勾了,焉知到了晚上又沒有別計生出來?不如還照前番與他硬做一齣。費老師是執意的人,發兵剿妒之事,他說過不肯再試,自然不肯再試了。落得不要求他;只好去哀告朋友,求他為人為徹,竟反映費老師的威風,瞞著費老師來使一使。若還嚇得妒婦回心,只當撞著個太歲,竟不必使他與聞,我已陰受其福了。且等太歲撞不著,然後央眾人寫封公書,求費老師於常法之外,生個變法出來,救我一救,料想他還是肯的。我如今且慢些出門,索性把眾人的威風也瞞了眾人,先在家中使一使,或者妒婦是傷弓之鳥,提起眾人來就預先害怕,不敢再用詭計也不可知。若得如此,也只當撞著個太歲,連眾人也不使與聞,我已陰受其福了。且等太歲撞不著,然後去央煩朋友,求他在假事之中做出真事來,應了我的說話,料想也是肯的。」算計定了,又恐怕吵鬧起來,被妒婦據了要害,不得出門,各路的救兵無由而至,就預先走到書房,寫一封告急的書,交與一個老僕,叫他留在身邊,備而不用,等到萬不得已之際,拿去請兵。這個老僕是他管家裡面第一個忠義之人,常慮家主絕後的。
  穆子大遞書之後,正要去尋事丫鬟,責備奴僕,預先試一試虎威,好做假途滅虢之事。不想淳于氏的兵法,比他略神速些,不等這邊發作,就預先整頓起來。把丫鬟奴釙一齊喚入中堂,大喝一聲,叫他跪下。
  先問家人道:「前日眾人打進門來,明明是個圈套,只瞞得我一個,你們都是知情的,為甚麼不說一聲,使我中了詭計。好好的招出來!同他計較的是那一個?替他請兵的是那一個?」
  那些家人都說是相公自己做的,不干下人之事。
  淳于氏又問丫鬟道:「前日眾人打進來,我是個正經人,要顧惜廉恥,不好出頭露面,去抵敵他。你們是我的丫鬟,就像爪羽翼一般,都該奮勇爭先,替我出氣,為甚麼縮頭縮頸,都躲在背後去,難道與家主串通一路,要置我於死地不成?」
  那些丫鬟都說:「自己是膽小之人,看見勢頭利害,不敢向先;況且大娘又沒有軍令,怎敢擅自出兵?故此不曾抵敵。」
  淳于氏道:「既然如此,都饒你一個初犯。從今以後,若還那個烏龜家主要央人與我廝鬧,管家裡面,知風不報者,重打五十板,同謀與事者,斃諸杖下。那些烏合之眾若還再上門來與我爭競,丫鬟裡面,有畏道畏尾,不行抵敵者,重打五十板,有能奮勇爭先,出奇制勝者,計功行賞。」那些丫鬟奴僕,起先喚到之時,大家都拚了肌膚來受鞭撲,如今感他不打之恩,那一個不要將功折罪?磕了謝恩的頭,都起去了。
  淳于氏又吩咐丫鬟,喚那兩個姬妾出來。等他走到中堂,也與丫鬟奴僕一般,大喝一聲,叫他跪下。自己拿張交椅,對他坐著道:「為你這兩個妖精,使我啕了多少臭氣!你們兩個畢竟是未嫁之前,與他勾搭上手。他丟你不下,要做先奸後娶的事,所以央了眾人來壓制我。如今從直招來,是幾時與他睡起的?」那兩個姬妾跪便跪了,還有個不受約束之意,把面孔朝了空處,不肯向他;又見他所說的話都是沒有來歷,要在雞蛋裡面尋出骨頭來的,那裡肯答應他?惟有相對淒然,痛哭流涕而已。淳于氏見他心高氣傲,不服審理,就取一根絕細的皮鞭,把那粉嫩的皮膚抽個不住。淳于氏發性之初,拷問婢僕的時節,穆子大氣憤不過,就要與他交鋒;只因他所說的話,句句合著心事,自己正要借兵,他就說借兵之事,竟像知道的一般,就是諸葛孔明,也沒有這等的神見,被他智勇所懾,不敢攖鋒。後來見他喚到新人,漸有剝膚之慘,料想遏止不得,就對老僕做個手勢,叫他一面求援,自己一面赴難。見兩個姬妾打到苦處,就捏首一根門栓趕上前去,對淳于氏高高擎起,要在當頭賞他一根。
  不想那根門栓又是雌木頭做的,不聽男子指揮,反替婦人效力。擎起了時節十分輕便,就像一根燈草;及至擎到半空,他就作堅起來,不肯向前,只想退後,就是幾百斤的鐵杵,也沒有這般重墜。狠命要打,再打不下去。被淳于氏一把接住,就拿來處治丈夫。
  一到婦人手裡,他就輕便起來,要起就起,要落就落,竟在穆子大身上翻了幾十個筋斗。可憐這一男二女,被這強悍之婦打得皮破血流。那些丫鬟奴僕,他軍令森嚴,那個肯惹火燒身,都一齊避了開去。要個揉疼摸痛的也沒有。
  穆子大要喊叫幾聲,又怕妒總管聽見,要怪他不聽善言,失了門牆之體,不但不發救兵,還要阻撓義舉,所以忍氣吞聲,不敢東向而哭。
  淳于氏打過之後,就有許多苟政嚴法號令出來,總是要磨滅婦人、制服男子的苦事,定要這一男二女點頭答應,當了遵依的呈子,方纔發落起去。
  卻說那個齎書的老僕,知道家主在急難之中,不能久待。
  就如飛似箭跑往各處求援,大奮包胥之哭,不上一個時辰,就把各路救兵盡皆征到。
  又怕淳于氏要疑虎他,自己吃虧不致緊,家主以後沒有效力,就等眾人將到之時,先替淳于氏做個探子,慌慌張張走去報信道:「聞得隔壁老爺聽見我家啕氣,又去號召眾人,不可不防備他。」才說得了,那些打鬧的人已進了大門,淳于氏只當不知,隨他打鬧。一面吩咐家人,叫他去守住大門,不到賊兵大敗之際,不許放一人逃走。家人去後,就把中門關了。一面吩咐丫鬟,叫他各尋器械,放在手頭,「看我與眾人爭鬧,眾人爭我不過,畢竟要打進門來,待我躲避上樓的時節,你們一齊動手。」又吩咐一應下人,叫把銅盆水桶與手巾服之類,都收拾上樓,不許留在耳目之前,使眾人看見。那些下人不解其故,都在肚裡猜疑,難道怕他打劫了去不成?淳于氏等他收拾完了,就立在門縫之中,緊緊對著外面道:「你們這些鼠輩,前日來打鬧一番,我看斯文面上,不好衝撞你。你們得些贏頭,也就該住了,為甚麼今日又來?難道你們有口會罵,有手會打,我是個啞子孩子不成?」眾人見他以前服善,如今忽然放肆起來,那裡含忍得住?就大家指定了他,千「妒婦」、萬「狗婦」罵個不了。
  淳于氏道:「你們這些鼠輩,以前都是好人,只因拜了個烏龜頭目做了門生,都學他做起烏龜來,那一個不討些粉頭,在家裡接客?只因我家男子不肯學樣,你怪他獨為君子,恐怕在背後譏誚你們,所以千方百計,也要逼他討幾個。如今粉頭也討了烏龜也做了,為甚麼還放他不過,要打上門來?難道要借我妒忌名,好弄這兩個淫婦出去,放在你們家裡,借別人的粉頭替自己接客不成?」說了這幾句,就千「烏龜」、萬「忘八」罵個不了。還有許多村言潑語,都是男子口中罵不出來的說話,都被婦人罵出來。
  眾人也要把村言潑語回覆他幾句,又礙了穆子大的體面,罵不出口來,到舌尖上又縮了轉去。除「妒婦」「狗婦」之外,沒有第三個名目加他,口上的便宜已先折了一大半。
  淳于氏道:「你們這班烏龜門生,也罵得勾了,如今饒了你罷。只有幾句未盡之言,煩你眾人的口,寄與那烏龜老師,說他傳授別人的心法,別人都試過了,不見十分應驗。他說壓制婦人要先用氣魄,像我家男子前日那樣威風,不但自家賣弄豪強,還把通國之兵都號召攏來,要壓制我,也可謂雄到極處、壯到極處了;我如今還會箝束丈夫、鞭撻姬妾,可見先用氣魄的話甚是荒唐,全然聽不得的。他說氣充魄定之後就用才術,像我家男子前日那樣聰明,不但做盡圈套,嚇我投降,連休書草稿都央人打就,要離絕我,也可謂決勝無遺,料敵多中的了;我如今還會跳出牢籠,不受駕馭,可見後用才術的話也甚是誕妄,一毫用不著的。這樣心法也平常得緊,為甚麼就享此大名,把一縣的愚夫愚婦都哄動起來,終日受他約束,豈不愧死!總是他前半生的命好,不曾遇著個能乾的婦人與他作對,所以妄自尊大,做了半世的夜郎王。如今小巫遇了大巫,被我說破之後,叫他老老實實縮了龜頭,躲在污泥洞中,過了下半世罷。」
  眾人見他以前的話雖然狠毒,還是罵的自己,況且這番舉動是瞞著費隱公的,恐怕弄出事來,要惹他埋怨,所以一味含容,不敢輕易動手。如今見他丟了自己,罵到費老師身上,就一齊膽壯起來,正要借此為名,好大鬧一場,等老師知道,方纔動氣。就把幾十個拳頭,一齊豎起來,對中了門,狠捶亂打。
  淳于氏不等攻開,就先把門栓一拔,做個抱頭鼠竄的光景,急急的跑上樓去。眾人見他畏懼,一直打進中門,直趕到樓梯腳下,看見兩扇踏門是緊緊閉著的。眾人因他今日的射法與前日一般,也就把今日的攻法與前日一樣,故意在踏門之上狠敲亂擊,要逼他投降。
  那裡曉得虛中有實,做妒婦的人不消讀得四經七書,自然是諳練兵法的,不曾捶得幾下,只見伏兵四起,有許多丫鬟使婢,執了器械趕上前來,對了眾人亂打。眾人都是赤手空拳,那裡抵敵得過?打到痛處,就喊起來道:「我們替你相公出力,你倒打起我來,難道你不是相公的人麼?」眾丫鬟道:「大娘叫打,我們不敢不打。大娘的法度是相公知道的,以己之心,度人之心,他決然不怪。」說了這幾句,就分外猖獗起來。
  淳于氏傳令道:「你們略打幾下,見見大意就罷了,不用十分囉唣。如今對眾人說,叫他立到天井裡來,我有幾句好話說,在樓窗裡面告訴他,叫他們仰起頭來看了我說。」眾人看見出兵不利,都有恐懼之心,見他說了這一句,只道也像前日一般,要放聲求饒,好等眾人出去的意思,巴不得要此收兵,就一齊擁入明堂,果然仰起頭來,看了說話。
  只見樓上的窗子還是閉著的,只說在裡面打點說話,好解散眾人,那裡知道他安排兵器。少刻窗子一響,竟有許多污穢之物從樓上傾將下來,傾得眾人滿頭滿面。
  你說是些甚麼污穢?原來是淨桶裡面的東西,叫做「米田共」,預先防備他來,擺在樓上伺候的。起先躲避上樓,就是為此,居高建瓴,正要使這恩施普遍。所以眾人裡面,沒有一個不被他雨露之恩,又喜得是仰面而受,沒有一滴酒在空處,這個越王勾踐,是人人要做的了。
  眾人在不意之中,接了滿面的污穢,竟像在糞缸裡面爬起來的一般,那裡腌臢得過?況且渾身衣服,又沒有一寸乾淨的,要尋件拭面揩嘴的東西,竟不可得。對了穆子大道:「我們為你一個,吃了這樣大虧,還不去吩咐家人,多舀幾盆臉水,多取幾條手巾,等我們洗抹一洗抹;再有隨便的衣服取幾件來,待我們權換一換,好出去見人。不然這一付嘴臉,怎麼走得出去?」穆子大道:「家人雖有幾個,都被妒婦嚇制過了,沒有一個敢來,待我自己去齲」那些眾人見齷齪不過,那裡等得他取來,就一齊跟到灶前,要就了銅盆洗面。那裡曉得銅盆水桶與拭面揩嘴的東西,都預先收拾過了,那裡摸得著一件?再去搜尋衣服,一發乾淨得好,莫說破裙破襖藏得精光,就是揩桌的抹布也不留一塊。
  眾人歎口氣道:「神哉妒婦,真擾世之才也!如今沒奈何,只得趕到隔壁去求救於費老師,討他幾盆熱水洗濯一洗濯,借他幾件衣服更換一更換,然後與他細作商量。」就一齊帶了污穢,擁入費隱公家。
  費隱公看見,驚慌不已,竟不知甚麼原故,只得掩鼻而問之。眾人把釀糞的根由與受糞的來歷,細細述了一遍;又把妒婦譏誚費隱公,托他轉致的話,一字不遺都直言告稟。
  費隱公聽了,氣得雙眸直豎,神氣索然。因他污穢不過,難以接談,就吩咐家人取衣服臉水,與他洗換過了,方纔呵叱他道:「我前日已曾說過,剿妒的事是再試不得的。為甚麼背了我的話,又欺瞞著我,走去生事來?如今被他掃盡威風,連我也為之喪氣,卻怎麼了?」眾人道:「門生們的不是,自然不消辯了。只這場勝負,大於風化有關,還求老師捨短慮長,想個奇計出來,正一正風化才好。不然南風自此不競,連以前收服的妒婦都要反叛起來,老師與門生輩都有不有測之憂矣。」
  費隱公道:「漢妒之方,只有氣魄與才術兩件,這等看起來,都被那個無用之物告訴了他,才有番蠢動。如今我輩的伎倆都被他看透了,氣魄不能制,才術不能馭,連王法官刑都治他不得了。那裡還處治得來?」眾人道:「若還處治不來,穆門生與那兩個姬妾都要死於此婦之手。況且老師與他勢不兩立,妒婦之道不息,夫子之道不著,老師處治他不來,不但自家喪氣,將來還要受制於他。焉知他得志以後,沒有妒婦去拜門生?他也登壇說法,與老師相抗起來,只怕倡妒容易,化妒煩難,吾道之衰,可立而待矣。還求老師作急圖之。」費隱公不言不語,躊躇了一會,方纔回覆他道:「就要相圖,也不是旦夕之事,且看他得志以後舉動何如,我自有道理。」眾人得了這句話,方纔肯去。
  卻說淳于氏戰敗眾人之後,先把丫鬟使婢敘功行賞,連報警的老僕亦在犒勞之中。
  賞功已畢,就把三個召寇之人,喚到面前行罰,穆子大領竹板,兩個姬妾吃皮鞭,一日之中,受了兩番嚴拷。從此以後,把這三個犯人監在兩處,日間不許見面,夜裡不使聞聲。兩處都撥了丫鬟不時巡邏,一有響動,就取出來治罪。
  監了幾日,這一男二女都生起病來,明明是憂鬱之症,淳于氏又說他害相思,分外防得嚴緊。穆子大再三哀告要出去就醫,淳于氏只是不許。穆子大道:「如今春闈已近,會試的同袍都要起身快了,別樣的事不許我走動,難道進京會試也不容我去不成?」淳于氏聽了這句話,就歡喜起來,思想會試還是小事,且等他出去之後,好結果這兩個婦人,省得他立在面前,到底有些礙手。就一面料理行裝,一面僱辦船隻,直到起身那一刻,才叫老僕挑了行,李跟他出門。
  示行以前,恐怕那班惡少要替他商量計策,思想復仇,一概不許他辭別朋友。
  那兩個姬妾知道他此番出去,不是生離,竟是死別了,到監行之際,就不受拘攣,從房裡跳將出來,一齊扭住穆子大,號啕痛哭,說:「我們兩個終久是一死,不如死在你未去之先。」
  各人取出一把剃刀,都要自刎,被淳于氏喝令丫鬟奪下剃刀,扯了開去,才打發得丈夫出門。
  穆子大傷心不過,那裡去得向前」心上思量道:「我病體十分沉重,就到了京師,料想愁病交煎,也做不得好文字出,拿定不中,去也枉然。不如住在近邊,看看家中的光景,好商相會。」就在船上住了一夜。到第二日黎明,竟到費隱公家,哭訴從前之苦,求他生個法子,救了這一條性命。費隱公恨他不過,那裡肯管?只說沒有計策。
  穆子大道:「老師不救門生,門生有死而已。」說了這一句,就跪下地去,只管撞頭。
  費隱公想了一會,才問他道:「照你說起來,這一次的公車斷然不上了。你可肯躲在我家,住上一年兩載,待我把這強悍之婦處個盡情,使他一生一世不敢反覆麼?」穆子大道:「若得如此,莫說一年兩載,就躲一世何妨。」費隱公道:「你如今被他磨滅不過,所以恨他,只怕一月兩月不在面前,沒有妒婦磨滅你,你的骨頭又有些作癢起來,要思想妒婦,去受他的磨滅了。那裡保得一年兩載不想回去?」穆子大道:「門生的體面為他壞了,門生的宗祀為他絕了,連自己一條性命尚不能保,此等仇恨,竟可以不共戴天,豈有隔絕了他,還去思念之理?」費隱公道:「既然如此,我就要便宜行事了。
  你從今以後住在我家,待我把小兒輩相從,屈你做個西席,省得你沒有事做,要想出門。那兩位佳人,包你不出十日,就雙雙弄他出來,與他並做一處就是了。」穆子大得了這句話,歡喜不了,也不問他取出佳人當用何法」處治妒婦當用何方?索性付之不問,好等他便宜行事。
  卻說淳于氏打發丈夫之後,把那兩個姬妾三日一敲,五日一比,定要送他上路。虧了一個能事的賣婆,常在他家走動,把淳于氏再三苦勸,說:「打死不如放生,何不尋兩分人家,遣他出去?一來斷絕禍根,二來也積一場陰德,三來還得幾兩銀子,又省了兩口棺材。」淳于氏見他說得有理,才肯放一條生路,要打發他出門。只是不肯嫁在近處,恐怕丈夫回來,要背地取贖,除非嫁與遠方之人,方纔沒有後患。
  媒婆道:「這也不難。」就去尋了兩個孤客,說是江南海北之人。淳于氏接了財禮,把兩個姬妾一齊打發出門。只說他與前面的丈夫,千年萬載不能夠見面了,那裡曉得跨出門檻,就會相逢。
  原來那個媒婆又是費隱公的心腹,設定圈套叫他來做事的。
  果然不出十日,就把兩個佳人與穆子大並做一處。這一男二女不但分而復合,又只當死而復生,那裡快活得了。住在費隱公家,看了樣子,與他一般作樂。
  住到一月之後費隱公走到書房,對穆子大道:「你們三個住在這邊,是極妥當的了,只是家中的事,也還要人料理。我看你這個老僕,大有忠義之心,須要想個法子,打發他回去。
  一來叫他料理家務,為目前署事之人;二來等他做個內應,為將來聚合之計。」穆子大道:「我也正要如此。只是他走了回去,妒婦就要疑心,說我既然進京,為甚麼不帶人服事,只有上個老僕,又打發轉來?」費隱公道:「自有妙法,不但使他不疑,還只怕要信之太過。只是一件,從今以後,要屈你權死一死,到一年兩年之後,再活轉來,這個妒婦方纔征得他服,與你們三個和氣到老,沒有一毫變更;你若不肯權死幾年,這個妒婦是萬萬征他不服的,只好暫且安樂幾時,依舊回去受苦罷了。」穆子大聽了這幾句,就驚駭起來道:「別樣的事可以做得,生死大事,豈是兒戲得的?況且死了一兩年,如何再活得轉來?」費隱公笑起來道:「不是當真教你死,只要認個『死』字,說你原是有病的人,出門之後沉重起來,死在路上就是了。」穆子大道:「此計極妙。我自做親以後,受了妒婦多少磨難,就屈他受些淒涼,暫守幾年活寡,且讓我住在這邊,作樂作樂,度個後代出來,也不為過。只是一件,到一年兩年之後,用個甚麼法子,又好說我活轉來?」費隱公道:「法子儘有,只是如今說不得;若還對你說了,少不得又像前日一般,把我傳授的心法都敗露出來,使他識破底裡,以致一敗而不可救。三日兩日尚且如此,何況一年兩年,閉得你的口住?」穆子大道:「既然如此,門生不必再問,依了老師,打發他回去就是了。」費隱公道:「他口裡說死,尊還未必見信,須要你自己的親筆,寫一封遺囑與他,說:『我死在途中,不及料理後事,門戶之計,會要仗你主持,不可貽笑於桑梓。所娶二妾,若還不曾懷娠,可速速教他改嫁。你自己年過四旬,平日又喜談節操,盡可做未亡人,切不可再生他想。』這等寫去,他就信到極處。你這一二年之間,也可以無內顧之憂了。」穆子大道:「說極得是。」就一面寫遺囑,一面吩咐老僕,叫他看守門戶,不可放閒雜人往來,家中事體,不時過來說說。
  那老僕是個忠義之人,巴不得家主自在幾年,好生個兒子,替故主接後。就把家中之事一力擔當,領了遺囑,欣然而去。
  卻說淳于氏遣了二妾,只當拔了眼中之釘,好不適意。遠近的婦人都說他大奮雄威,征服了妒總管,當今女子之中,要算他第一個豪傑。
  然不出眾從之料,竟有妒婦去拜門生,求他廣行教化,連丈夫與他為難的人,都要內不避親,外不避仇,要去皈依妙法起來。淳于氏正在得意之際,不想報訃忽然走到,說丈夫死在途中,再取出遺囑一看,自然是千信萬確的了。少不得大哭一場,要替他開喪受弔。
  被老僕止住道:「相公吩咐過了,說我的死信只可使親人得知。外面的朋友,且慢些使他知道。只因我出門未久,一旦命終,不知道的,只說我被妻子氣死,前日受虧的人,未必不來多事。如今師出有名,不像前番孟浪,萬一打鬧起來,就要受他的荼毒了。且到一年半載,眾人氣平之後,然後說出也未遲。就是開喪受弔的事,都要等我誘櫬到了,才可舉行,以前切不可做。」這些說話,都是費隱公的主意,恐怕死信聞於眾人,後來不好收煞,故此吩咐他說的。如今照樣說來,不改一字。淳于氏聽見,十分感念丈夫,就遵了遺命,不敢開喪,瞞著外面的人,設個靈座在家,私自拜奠。
  凶信未到的時節,收了許多妒婦門生,正要登壇說法,做那軒昂豪舉之事,及至聞了此信,就有些收斂起來。壇也不登,法也不說,只是閉門自守,要做個無榮無辱之人。
  初守的半年,也甚是貞節,一毫沒有二心,終日號啕痛哭,穆子大聽見,竟懊悔起來,有個起死回生之意。費隱公只是不許,說:『你的骨頭雖然作癢,要想回去受磨難,其如這兩位佳人大限未到,不該去見羅剎何!」及至守到半年之後,淳于氏的心腸就有些改變起來,竟在痛哭流涕之中,寓了嘻笑怒罵之意,不但不感激他,反咬牙切齒痛恨他起來。終日叫天叫地,說:「我前世造了甚麼孽障,今生罰我受苦。嫁了個有情有義的丈夫,替他守節,也還氣得過;他生前背我娶妾,還做出許多圈套來擺佈我,如今自己死了,累我不上不下,守這樣無情之寡,著甚麼來由?難道叫我沒兒沒女,靠了幾個奴僕過了一世不成!」終日哭來哭去,總是這些話。
  穆子大聽見,竟有些著慌起來,對了費隱公道:「聽他的口氣,分明要嫁了。萬一弄假成真,等他做起失節的事來,怎麼了得?」費隱公見到他聽到此處,料想身上的骨頭只會怕疼,決不作癢了,就把降的方法與他說知,也只怕漏泄,不敢彰揚了。就答應道:「此非惡聲也,將來會合之機,正在於此。我前日要兄假死,就為這一著,不然遊學四方、埋頭一處的話,那一句講不得,定要說起死來。我要先把守寡一事去引動他望子之心,然後把』失節』二字去塞住他吃醋之口。他起先不容你娶妾,總是不曾做過寡婦,不知絕後之苦,一味要專寵取樂,不顧將來。只說有飯可吃,有衣可穿,過得一世就罷,定要甚么兒子?如今做了寡婦少不得要自慮將來,得病之際那個延醫,臨死之時誰人送老?自己的首飾衣服、糧米錢財,付與何人?
  少不得是一搶而散。想到此處,自然要懊悔起來。可見世間的兒子,無論嫡生庶出,總是少不得的。以後嫁了丈夫,自然以得子為重,取樂為輕了。他起先挾制丈夫,難為姬妾,總是說他身子站得正,口嘴說得響,立於不敗之地,不怕那個休了他,所以敢作敢為,不肯受人箝束。若還略有差池,等丈夫捏住筋節,就有飛天的本事,也只好收拾起來了。他如今打熬不過,少不得要想出門。待我用個心腹之人,走去說合,假捏一個名字,說有人娶他續弦。別尋一所房子,你安頓在裡面,竟去娶他過來,做一齣奇幻戲文與他看看。到那時候,『失節』兩個字不消別人說他,他自己塞住了口,料想一生一世吃不得醋了。
  你說這個計較妥當不妥當?」穆子大聽了這些話,歡喜不過,不覺手舞足蹈起來,說了許多贊服的話。又對他道:「既然如此求老師及早央人過去說合,不要去遲了,等他又吩咐別人。」
  費隱公道:「學生娶過數十房姬妾,那一個媒婆不是相熟的?
  等他央了那一個,我然後呼喚他來,於中取事,方纔萬妥;若還叫人去說,就有三分不妙了。穆子大道:「也說得是。」只見過了幾時,那兩個姬妾一齊肚大起來,原來是成親那兩夜所受的胎,起先不覺如今看出來的,等到十月將滿,一先一後生將下來,不想兩個婦人竟生出三個兒子,有一個雙胞的在裡面。
  穆子大跳躍不過,思想不是老師的妙法弄出人來,豈但那兩個姬妾死於妒婦之手,連這三個兒子都不能夠出世了。那裡感激得過?竟刻了長生牌位,供養他起來。
  卻說淳于氏守到半年之後,漸漸立腳不住,要想出門。一來怕家人恥笑,不好去喚媒婆,替自己說親;二來要把丫鬟使婢逐漸賣去,把銀子鱉在身邊,才好出嫁。就以賣婢為名,喚了媒人,不時計議。
  計議定了,就把以前出力的丫鬟,今日一個,明日一個,不上幾月,都被他賣完。然後賣到自己身上。媒婆就替他尋下主子,把家中的物件逐漸運了出去。
  正要打點嫁人,不想有個得力的家人,聽了外面的話,進來報信道:「外面人言藉藉,都說大娘謀殺了丈夫;並不使一人知道,又把丫鬟使婢都出脫盡了,思想去嫁人。這樣傷風敗俗的事,斷斷容不得。要等大娘出嫁之日,從轎子裡曳出來,活活打死,一來替自己出氣,二來替相公伸冤。這些話說雖然未必真假,只怕也不可不防。」淳于氏聽了,就慌做一團,與媒婆商議道:「還是嫁的好,還是不嫁的好?」媒婆道:「這等看起來,有些嫁不得了;不如將計就計,倒做個貞節之人,守了這一世罷。」淳于氏道:「成不得!一來沒有兒子,倚靠何人?二來丫鬟使婢都已賣去,把甚麼人做伴?三來運出的東西,也不好再運進來;就運了進來,也要被人識破,說我這個節婦,是他們逼出來的。中止之事,萬萬做不得。只好想個法子,不要有家裡上轎,另尋一個去處,走到那裡起身。等眾人知道的時節,已趕我不著了,難道好尋到那邊來與我吵鬧不成?」媒婆道:「也說得是。」就替他揀了日子,尋個地方,竟像做賊的一般,等到黑夜之中,魆魆的逃走出去。
  只見走到一處,有個絕美的婦人出來迎接他,媒婆道:「這是我的親眷,你同他坐一會,我去領了轎子來。」媒婆去後,那個婦人就與他各敘寒暄,問他年紀多少,前面的丈夫作何營業,如今沒了幾年?成親以後,可曾生養幾個?淳于氏就說年過四旬,前夫是讀書人,也曾中過鄉榜,客死未及一年,從來不曾生育。那婦人道:「這等說起來,是好人家的宅眷了,為甚麼不坐轎子,竟走了出來?」淳于氏見是媒婆的親眷,料想不笑他,就把丈夫未死之先,眾人與他吵鬧,如今見他出嫁,要伺候轎子與他為難的話,細細說了一遍。
  那婦人道:「這等尊夫之死,由於何病,果然是大娘氣殺的麼?」淳于氏道:「不瞞大娘說,他出門的時節,原有些病症,是我吵鬧出來的。想是出門之後,又記掛兩個姬妾,恐怕被我磨死,所以越愁越重,把這性命送了。」那婦人道:「這等說起來,『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既然結髮一場,又害了他的性命,大娘心上也該過意不去,替他守守才是。為甚麼就嫁起來?」淳于氏道:「一來沒有兒子,二來沒有家業,叫我靠那一個?難道呷西風過日子不成?」那婦人道:「我聞得做媒的說,大娘賣丫鬟的銀了也有許多,生息起來,盡勾過日子了。就是要嫁,也還該略守幾年,等孝服滿了,再嫁也未遲,不該這這等性急。」淳于氏道:「不瞞大娘說,我做親二十多年了,不曾離過男子,倒不為別樣,總是怕冷靜不過,所以有心要嫁,不論遲早。」那婦人道:「這等說起來,是我的知己了。我當初也曾死過丈夫,也等不得服滿就要出嫁,竟有不相諒的婦人罵起我來。我是個腼腆的人,不曾回罵得幾句,至今恨他不過。如今遇了大娘,只當有個幫手了,幾時約你同去見他,等說起來的時節,大家罵他一頓,替我們醮之人爭些餓氣也好。」淳于氏道:「那個不難,我這張嘴是罵得人慣的,還你相見的時節決不折氣就是。」兩個說了一更天,再不見媒婆走到。淳于氏心焦不過,自己噥聒道:「這早晚不見轎子,幾時才得過去,難道揀了好時好日不抬過門,要到第二日成事不成?」那婦人道:「這也不論。我當初改嫁的時節,當晚有事,不得成親,也是到了第二日,才做好事的。」淳于氏道:「那是尊夫的不是,婚姻大事,豈是耽擱得的?大娘是有修養的人,容得他如此;若把我們,就是當晚不好說,到第二三日,也要奉陰他幾句。」兩個談談說說,又過了一更多天。那婦人道:「這時候不來,定是有事耽擱了,不如脫了衣服,同我睡罷。」淳于氏道:『大娘若坐不過,請預先安置。我這一晚料想睡不著。不如坐坐的好。」那婦人陪他不過,竟自睡了。
  淳于氏在他臥榻之前走來走去,再沒有一刻消停,聽見那裡響一下,就說是轎子到了,伸起頭,東張西望,及至曉得不是,定要噥噥聒聒,把媒婆罵上幾句。守到天明,不知看上幾十次,罵上幾百聲。
  直到第二日早飯之後,那個媒婆才領一乘轎子走進門來,說:「咋晚過去,原說就來的,不想巷頭巷腦都關了柵門,轎子抬不過,所以耽擱了一夜,今日才來。」淳于氏不及怪他,竟別了婦人上轎。那婦人到臨別之際,還說幾時約個日子,要請他同去罵人。
  淳于氏坐了轎了抬到那分人家。只見出轎的時候,並沒有一個迎接,竟是自己一個走入中堂。那中堂之上,並沒有一個伺候,連香花燈燭都是沒有的。淳于氏□□□不好,就要轉去。
  及至回頭一看,又不見了媒婆和幾個抬轎的人都轉去了,淳于氏十分疑惑,又只得自己一個捱進中門,走到內室裡去。
  只臥房裡面,擺設得齊齊整整,都是自己的物件,叫媒婆運過來的,只是不見一個人影。淳于氏不明不白,竟像做夢一般,心上思量道:「莫非遇了鬼怪,被他攝到這裡不成?就是鬼怪,也該有些鬼形怪影出現,為甚麼絕無影響?」只聽見臥房後面有幾個孩子一齊啼哭,但不知就在一處,還是隔壁人家。
  正要走去觀望,不想黑暗之處,閃出一個人影來,一步近似一步,走到十步之外,就立住了。卻像有件兇器捏在手裡的一般。
  淳于氏定睛一看,竟是前面的丈夫,就嚇得冷汗直流,高嘶大喊起來,一連說幾十個」有鬼」,要等後面二人來救。
  喊了一會,不見人來,就對著影子跪下來直磕頭,說:「你生前死後的事,都是我不該,怪不得你來報怨,我如今知罪了,求你轉去罷。」說了這幾句,就俯伏在地,死也不抬頭。
  不想伏了一會,那影子裡面就說起話來道:「我既然來在這邊,那裡就肯轉去,要同你算本總帳,砍下頭來,把身子剁作幾塊,方纔肯去。我出門以前的事,說不得許多,且丟過一邊罷了。為甚麼我出門幾日,就把我兩個愛妾一齊賣去,只做得兩夜夫妻,竟不使我再見一面,這是一可殺了。他兩個腹中都是有身孕的,把我現現成成的兒子送給別人家去,使我做了絕嗣之人,這是二可殺了。我生前受你多少磨難,連性命都死在你手裡,還不見你感念一句,懊悔一聲,哭到半年之後,還叫天叫地,罵起我來。難道我生前的咒罵還不曾聽得勾,死在陰司地府還聽你的咒罵不成?這是三可殺了。我在生之時,你何等口強,動不動要談節義,看見隔壁的婦人改嫁了丈夫,還指定他名字罵個不了。為甚麼輪著自己,就忍心害理起來,不怕別人笑恥,竟做了失節之婦?這是四可殺了。就是要嫁,也該守過三年兩載,把我的靈柩裝了回來,尋一塊土地安厝了我,然後嫁也未遲。為甚麼這等性急,連期年的服也不曾穿得滿,就嫁起人來?使我骸骨不能歸家,做了異鄉之鬼,這是五可殺了。你自己不肯守節,就是丫鬟使婢也留上一兩個,做個燒錢化紙的人;在宗族裡面立個暝蛉之子,替我接了後代,把家中的財物交付與他,然後出來改嫁,也還氣得你過。為甚麼把許多丫鬟不分好歹,都替我賣去,把銀子鱉在身邊,連我一分好人家都搬了過來,與別人享福,這是七可殺了。其餘的零星罪犯,若要細數起來,要幾百樁也有。我如今總置不論,只問你這七樁大罪。每一樁罪砍你一刀,只把你的屍骸分做七塊罷了。」
  他起先問罪的時節,淳于氏伏在地下,等他說一個」可殺」,自己應一個」該殺」,說兩個」可殺」,應兩個」該當」,及至說到第七個上,知道說完之後就要下手,那條見機而作的魂靈已先走散了,只留個沒乾的身子伏的那邊等殺,連這」該當「二字那裡還應得出?只好縮成一團,哼哼嗄嗄的掙命罷了,預先硬了頸項,等他下刀。不想命根未斷,那臥房後面有許多膽雄力大、不怕鬼的婦人趕進房來,把他丈夫的陰靈一把扯住,跪下來勸道:「殺死不如放生,看我們眾人面上,饒了他罷。」
  又有兩個婦人不但不怕鬼,還要與他打鬥,竟把兇器奪了下來,不怕他不走,兩個死拖硬曳,扯到臥房後面去了。
  那些不去的婦人都一面說,一面拿手來攙道:「相公去了,大娘起來罷。」淳于氏仰起頭來,把眾人一看,又吃了一驚。
  原來不是別人,就是他丈夫未死之前,零星討來的使婢;丈夫既死之後,逐個賣去的丫鬟。如今見舊主有難,不知是那個神道托夢與他,大家不約而同,特地趕來相救的。
  淳于氏吃驚之後,爬起來坐了一會,把起先失去的魂魄招了轉來,方纔問眾人道:「你們是從那裡來的?方纔扯勸的人是那兩個?為甚麼原故你們都不怕鬼,竟與他說起話來?」那些丫鬟道:「大娘出脫我們的時節,就是賣與這分人家。方纔那兩個也是大娘賣去的小,我們未賣之前,他先嫁過來的。大家都在一處,並不曾分開。只有大娘來得遲些,所以受了這場驚嚇。方纔捏著兇器與大娘算總帳的是個活人,不是甚麼死鬼,大娘不要認錯了。」淳于氏道:「這等說起來,難道是他們的丈夫不成?」那些丫鬟道:「不但是他們的丈夫,只怕連大娘自己還要做他的妻子也不可知。」淳于氏道:「這等說起來,想是他們恨我不過,故意做定圈套,叫丈夫娶我過來,等他們做大,捉我做小,好出氣的意思了。這等為甚麼原故,那個人的聲音面貌竟與死者一,說來的話又一句不錯,那有這等相像的理?你們快說一說。」丫鬟道:「不是他們恨你不過,要擺佈你;還是他們丟你不下,要收錄你。我老實對你說,方纔捏刀的人就是相公的原身,當初並不曾死,被你磨滅不過。做了這番圈套,要騙個兒子出來的。如今兩位小主母已生了三個大呱呱,他這分人家不但不曾消滅,還添了幾口人丁,愈加昌盛起來了。勸大娘從今以後,落得做個好人,不要去處治他罷。」
  淳于氏聽了這些話,不但不肯放心,反愈加害怕起來。這是甚麼原故?只因起先怕鬼,如今又要怕人,怕人的心腸比怕鬼更加一倍。
  思想一個結髮之妻,做了這許多歹事,把甚麼顏面見他?
  見面尚且不可,何況跟了他們,從新過起日子來?起先受他一刀,還是問的斬罪,如今同過日子,料想不得安生,少不得要早笑一句,晚笑一句,剝削我的臉皮,只當問了個凌遲碎剮。
  這樣的重罪如何受得起?就是他不罪我,我自家心上也饒不過自家,相他一眼,定要沒趣一遭;叫他一聲,定要羞慚一次。
  這個凌遲碎剮的重罪,少不得是要受的,不如不見的好。
  所以怕人的心腸,比怕鬼更加一倍。起先怕鬼的時節,只想求生;如今怕人的時節,反要求死了。就對眾丫鬟道:「我半日不出恭,如今要方便了,可有僻靜的所在送我去解一解。」
  丫鬟不知,只說果然要上馬桶,就把他送到方便之處,自己走出門來,好等上馬。誰想他馬倒不上,竟去騰起雲來。等丫鬟出去之後,就拴上房門,解下一條絲縧,繫在屋樑之上,不多一會,就高高掛起了。
  丫鬟在門縫之中看見主母上吊,就一面打開房門,一面喊人相救。那兩個生子之妾,隨著丫鬟一齊趕進房來,捧腳的捧腳,解頭的解頭,把個不斷氣的人又救活了。大家坐在一處,都把好言勸慰他;只有穆子大一個,得了老師的真傳,不肯進房,坐在門前,大念往生神咒。
  淳于氏見了兩個姬妾,羞慚不過,眼睛也不敢睜開。那兩個姬妾道:「大娘不要多心,我們是曉得世事的,大畢竟是大,小畢竟是小,決不為這番形跡就膽大起來。只要大娘略寬厚些,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依舊頂你在頭上,決沒有怠慢之理。就是男子的心腸,也是挽回得轉的。有我們在此,決不使他做狠心人,還你和氣就。」淳于氏聽了這些話,方纔放心,就爬起身來與他見禮,認了許多不是,又托他轉致丈夫,也認了許多不是。這兩個姬妾在費宅住了許久,也學了他些家風,兩邊鬥出公分替他解和,少不得把兩個仇人推在一處,依舊做了夫妻。
  這叫做「蠻妻拗子,無法可治」,只好如此而已。
  到了第二日,費隱公的夫子坐了轎,上門來賀喜,要借新人一看。淳于氏曉得是醋大王,當初罵過了他,怕他要取回席,不肯出去相見。
  那兩個姬妾道:「回席取過了,決不取第二次,出去見見也不妨。」及至走出中堂把他一看,原來就是前晚留宿的人。
  淳于氏滿面羞慚,措身無地。
  費夫人道:「今日一來賀喜,二來相邀。那個不相諒的婦人喜得不遠,就在舍間隔壁,借重大娘的尊口去狠罵他一場,替我出口小氣。」淳于氏滿面通紅,答應不出,虧那兩個體心的姬妾把別話阻撓問者,各顧左右而言他,還不至於羞死,只當積了一場陰德。
  後來夫妻之內,大小之間,竟和好不過。淳于氏把妾生之子領在身邊撫育,當做親生之子一般,好等那兩個姬妾重生再養。
  後來連生六子,眼見十孫,傳到後來,竟做了一縣之中第一個繁衍之族,皆費隱公變化之力也。
  費隱公的教化,不獨當世為然,他的流風餘韻,至今尚在。
  俗語有兩句云:
  江山婦人不穿褲,常山婦人不吃醋。
  此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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