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夫人錯認親生女 秀士新邀入幕賓

  話說酈小姐到了房中,問道:「孟媽媽,奴家那日自服了你的藥,身子就好些了,誰想遭了亂離,又在此相會。」駝婆道:「再休提起了,說起來話長哩!小姐,你那病兒,梅香妹細細說與我緣故了。」小姐道:「甚麼緣故?」孟婆道:「是畫兒上緣故。」小姐微笑了一笑。孟婆道:「老身實對你說,果然茂陵有個霍相公,叫做霍都梁的,來請我看玻」小姐道:「霍都梁是怎麼樣個人兒?」孟婆笑道:「這是你心坎上第一句話,不知不覺就在喉嚨裡溜出來了。你問怎麼樣兒麼?他的樣子,就與這畫上差不多的呢。還有一件,你的箋詞,被燕子銜去,到曲江堤上,恰好不東不西、不高不下,也落在他的面前,是他拾去了。」小姐道:「這一發奇得緊。」孟媽道:「看病時,他曾取出來教我送還與你,換那錯的春容。我拿在身邊時,哪曉得倒是個禍根,被那些兵番狗肏的把我拿住,說與他勾通牽馬,打甚麼關節,後面費了許多事,才得放手。」小姐道:「如此,多累媽媽了。霍秀才如今在那裡?」孟婆道:「那霍秀才聽得拿了我,拋他不知嚇得走在那裡去了。」小姐聞聽下淚,背說道:「他既飄泊,難講緣分了。」孟婆笑道:「只是還有一椿事,不好對你說。」小姐問道:「又有甚事不好說?」孟婆道:「那霍秀才好不風流,與一位青樓小娘,叫做華行雲,打得熱不過。這春容是替他畫的。那華行雲與你一般相貌,你卻錯認了頭,便做替你畫的了。」小姐道:「怪道我當初看時,見那般喬模喬樣,也就猜道是個煙花中人了。」
  孟婆道:「小姐,你不會面的相思,害得不曾好,莫又去吃不相干醋,吃壞了身子。」兩人相笑一聲,這且不題。
  卻說華行雲肩背包袱與畫,也隨眾人逃難。說道:「呀!
  此處已到興慶池邊。天那!自出了長安城門,走不上幾里路,怎麼就走不動了?且在這草叢中坐坐。霍郎,霍郎,你如今在何處?這亂離中,拋閃得奴家獨自在此,好不苦楚。」正自思量,忽遠遠望見一位老婦人行來,這婦人是誰?正是酈府夫人。
  滿口叫道:「飛雲兒,你那裡去了?連梅香也失散不見蹤影。」
  忽抬頭一望,說:「呀!你看前面草坡上坐的,分明是我女孩兒。謝天謝地。」及至走到跟前,行雲起身下拜。夫人道:「莫拜,莫拜,我的兒,你做小姐的,從來沒受恁般苦楚,虧了你了。梅香不知在那裡?」行雲道:「媽媽,你口裡話,奴家都不省得。」夫人驚訝道:「怎麼說,不是小姐?」又細看了看:「你分明是我飛雲兒那!」行雲道:「奴家不是甚麼飛雲,賤姓華,小字行雲,就在曲江邊祝小人家兒女,自幼亡過父母了。媽媽莫非錯認了人麼?」夫人道:「聽他聲音,果是有些不同。」遂哭將起來,說:「怎臉面這般一樣?只多了腮上桃紅這一點兒。小娘子,不瞞你說,我就是禮部酈老爺夫人,與小姐飛雲一同避難出來,不料被賊兵衝散,女兒不知那裡去了,見你模樣與他一般,故硬把你做女兒叫。老人家眼睛差池,多得罪了!」行雲道:「原來是位老夫人,失敬!失敬!」行禮後,背身說道:「他女兒叫做酈飛云。哦,想起來了,那題畫的人是飛雲,孟媽媽曾說,與奴家模樣一般,故此老夫人認差了。」夫人道:「小娘子,我見你,就如見我女兒一般,可一路與我作個伴,到家裡時,便做親女廝認,不知你意下如何?」行雲道:「多謝老夫人,只怕奴家無此福分!」遂倒身下拜。
  夫人扶起道:「天漸晚了,我們只得挨著行去。」才待攜手同行,忽聽打鑼之聲,夫人、行雲失驚道:「你看人馬喧騰,又受亂軍摧折了。」那裡知道,是酈尚書旋歸。這老爺一聲吩咐:「從人,那草坡中有兩個婦人,與我喚過來。」夫人向前,尚書認得,說道:「呀!夫人同女兒為何在此?」夫人垂淚道:「軍馬亂雜,把女兒失迷了。」尚書道:「女兒現立在你身邊,怎麼說把嬌兒失迷?」夫人道:「這個不是女兒。」尚書道:「不是女兒是誰?」夫人道:「老相公,這是途中遇著的。他姓華,叫做行雲,面貌與孩兒相像。」說完,又哭起來道:「女兒在慶池路口,被亂兵衝散,不知那裡去了。」尚書聞聽,放聲大哭,說:「如此,豈不痛殺我了!」行雲方才向前下拜,尚書一見,又哭道:「怎生這樣像女孩兒?既然如此,就把這女子收養下,認作親生,再去跟尋飛雲罷。」夫人道:「老身也是這個主意,他已願從了。相公,你才去靈武不多幾日,怎麼就回來了?」尚書道:「見了皇上,遣我回來祭祀郊廟、山川,那知道家亡、兒失,豈不是前生罪孽?」行雲從新跪叩拜起來,說:「奴家飄泊無根,願為婢妾,蒙大人深恩,反認為女,何等抬舉。爹爹,如今不必憂慮,尋姐姐不見時,作速寫下招子,沿途黏貼,總只在長安城內外,料想不遠。」尚書道:「是呀!夫人領女兒先歸,老夫隨後回府便了。」這且按下。
  卻說陽知縣秦若水,因祿山之變,率眾把守城池,甚是緊嚴,時時勸諭,刻刻操勞。一日,又在城上吩咐一番說:「你們在此小心,我權下去歇歇。」眾人道:「曉得。」忽見一個書生遠遠行來。你道是誰?卻原來是霍秀夫逃難至此。他說道:「小生自出了長安,幸脫羅網,那知命途多舛,隨處逢凶,途間賊騎充斥,官軍掠擾,幸而身上單貧,保得性命,一步步已挨到陽城下了。」原來此處城守甚嚴,未可造次,不免問那垛邊人一聲:「城上大哥,你們縣裡秦爺,可在城上麼?」城上聞聽,喝聲道:「你是那裡來的?問秦爺怎麼?」霍生道:「勞動你報聲說,有茂陵門生姓霍的,特來謁見。」眾人道:「看此人相貌,生得儒儒雅雅,是個斯文中人,與他報一聲,料應無妨。」遂下城來,稟聲:「老爺,城下有一個門生,姓霍的,茂陵人,要見老爺。」秦知縣聽得明白,說道:「快與我把上來。」眾人遂墜下繩索,把霍生弔在城上,二人相見。
  秦老爺道:「賢契,你在長安取應,怎麼忽然來到此間?」霍生道:「一言難荊」遂將那代畫春容,誤入朱門,偶拾燕箋,泄漏成禍的事,略略說了一遍。秦知縣道:「時才這些話,老夫不知其詳,且同往衙齋細說個明白。且喜你是個文武賢才,偶然飄蕩,老夫凡事,可以請教。」二人回衙去了。城上又見一飛騎將到,守城人架著弓箭,問道:「是甚麼人?」飛騎道:「休要放箭,俺是元帥賈老爺差來的頭站,有令箭火牌在此。
  吩咐各州縣速備糧草,後面親統鐵騎五千,追剿賊兵,連夜到此,不可遲誤!」眾軍接過,秦老爺驗過發出,說道:「果是賈節度頭站,說與他:一應糧草俱備下了。左右,再問他一聲,賈節度可是邢州人麼?」軍人間明,回覆道:「正是邢州人。」
  秦老爺對霍生道:「可喜,可喜!賈節度是我同鄉至厚,他來過此,孤城萬萬無慮矣。我們飲酒話舊便了。」正是:暫向西窗剪銀燭,笳聲吹出月明中。
  不知賈節度到境,又有何舉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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