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機關泄漏梅香口 醜態翻成皂隸言

  話說酈尚書、鮑氏夫人,忽見飛雲小姐茶飯懶進,只是要睡,面貌瘦損,十分放心不下。因傳院子過來,吩咐道:「小姐身上不自在,快去請位醫生來看看。」院子稟道:「」老爺不在衙內,醫生不便喚進來。這街上倒有個女科醫婆,叫做孟媽媽,人人道他的藥靈,不若請他來看。」夫人道,「如此快去請來。」院子聞聽,不敢怠慢,走到孟家門首,問聲:「有人麼?」卻說這女醫是個駝背,走來問道:「是那個?」院子道:「我是酈老爺府中,請你去看病的。」孟媽道:「如此同去便了。」不多時,進了衙內,見了夫人,說:「老婦叩頭。」
  夫人道:「請起。女先生,老身只有一個女兒,這幾日有些小恙,煩你診看,調理好了,重重相謝。」孟媽道:「夫人,女科是我的本行,自然用心的。」夫人道:「梅香,你可領他進去。」夫人遂後跟來,問道:「女孩兒,你今日身子好些麼?」
  小姐道:「不見得。無別樣症候,只是再打不起精神來。」孟媽近前說:「小姐,恕不見禮罷!待我來看看脈息,好用藥。」
  診脈一會,說道:「小姐,你虛怯怯的,最怕當風,午後就要渾身發熱,是患怔仲病症。」小姐道:「都說得對玻」孟媽道:「我從十七八歲看病起,到如今,那有認錯了病症的。這病容易治,待我撮藥一服,就要好的。」梅香問道:「此劑藥是什麼引子?我好去煎。」孟媽道:「姜三片,棗二枚,煎至八分,還請老夫人親去熬方好。」夫人道:「如此你且略坐坐,待我看人煎好了,勞你親送小姐吃下方好!」孟媽道:「這個使得。」夫人抽身往前去了。孟媽扯著梅香,往背地說道:「梅香姐,我問你,我看小姐脈息,有思鬱在裡面,像是傷春玻你實對老娘說,是怎麼起得?」梅香道:「實不瞞媽媽說,小姐一向是極重端的,再沒有一思兒胡思亂想。只為前日裱軸觀音像,供奉供奉,不想裱背鋪裡錯發了一軸畫來。」孟媽道:「敢是錯了吃惱麼?」梅香道:「卻不惱,到是好笑。」孟媽道:「怎麼好笑?」梅香道:那曉得錯來的是軸春容畫,上面的一個女娘,與俺小姐相貌一個印板兒印的不差。那女娘身邊,又畫一個如花似玉的郎君,生得標緻。我小姐看了,像是心上就有幾分想著那人兒一般,偶然把這節事情,在箋上題一首詞,又古怪得緊。」孟媽道:「怎麼又古怪?」梅香道:「剛剛住了筆,卻被樑上燕子飛下,銜將去了。故此,從那日起,小姐心上,只是這等懨懨答答的。」孟媽道:「梅香姐,你這些都是鬼話,哄你老娘不得。從來那裡有個不見面害相思的?我不信。」梅香道:「真話與你說倒不信,你看小姐睡熟了,我悄悄取那畫與你看,便分明瞭。」孟媽道:「你可取來,取來!」
  梅香取到。孟媽展開一看,驚訝道:「原來果有此事!只是我也像認得這個女娘,一時想不起來。」又偷將小姐對看,說道:「實是像小姐不過。」梅香道:「媽媽,我不識字,小姐說還有作畫的人名姓在上。」孟媽道:我為寫藥方引子,粗粗認得幾個字,待我看來。」遂看遂念道:「茂陵霍都梁寫贈雲娘妝次。真個有名姓。這樁事也奇不過了,所以他便這等胡思亂想,害出這傷春病了,只是這不見面的相思,到底感得輕鬆,也不難治。你且收了畫去,怕老夫人出來看見不便。」正說話間,夫人隨人把了藥來,命小姐吃完了,吩咐梅香:「打發小姐睡睡方好。」忽報老爺回衙了。夫人迎著道:「相公回來了。」
  酈尚書道:「夫人,女孩好些麼?」夫人道:「適才接此位女醫來看,說不妨事的了,藥吃方才睡了。」孟媽上前叩頭。尚書道:「有勞你了,小姐的病不干礙麼?」孟媽道:「小姐的病,是略傷了風,心上也有些煩鬱,只消用一兩服藥,就平安了。」尚書道:「如此卻好。夫人,女兒病尚未好,下官又奉命知今科貢奉,即刻便要入常這女醫可賞他一兩銀子,以後要藥,差人去齲為帖迴避關防,你不便進來。小姐好時,待我出場後,重重相謝。」孟媽答應,拜謝而去。院子來稟,巡綽官俱在外廂伺候。酈尚書道:「下官就要入場,夫人請道內去罷。」然後走到外庭,叫巡綽官過來:「我有關防告示一道,可即行刻出印了,遍處張掛,不可遲慢。」巡綽應聲去了。眾役稟道:「請老爺起行。」院子道:「送老爺。」尚書吩咐院子:「你年紀老成,衙中一切,著實要嚴緊,進去罷。」院子說:「曉得。」眾役隨著一擁而去。
  卻說監試官早到貢院,吩咐巡綽官掌號開門,應試舉子務要搜撿明白,魚貫而入,點名各歸號房,不許挨越。巡綽官遵諭。只聽轅門吹打起來,進了院門,巡軍上來排列兩旁。那些儒生們也有老的,也有少的,挨名答應。巡官喊道:「仔細收。」眾軍齊道:「搜檢無弊。」或歸東號房,或進西號房,還剩一位無號。巡綽說:「坐滿了怎麼處?也罷,到這邊席號坐罷。
  稟老爺,點名搜檢已畢,請封條封門。」遂將門封完。監試官道:「可喜今科規矩嚴明,一毫無弊,天氣又且清爽,可為大典慶賀。今日起早了,不免進去歇息歇息,到明朝好來放關便了。」到了次日晚間,只見眾人各執高燈,來接進場相公的。
  說道:「伙計們,今年規矩森嚴,莫擠近柵欄邊去,大家遠遠站立,等候各人家相公出來,上前迎罷。」正說話間,又見一個執板皂隸走來,說道:「今年規矩嚴得很,你們趕閒人不許挨近柵欄,但有舉子們出來,清清楚楚放出。凡有擠者,著實打去。」聽得內打雲板三聲,吆喝開門,外巡官道:「內裡打點,放頭牌出來了。」皂隸道:「你們眾人站開些,待相公們好走。」眾人向裡張望,出來一位老相公,被人背去,又有一個平頭來接霍生的,望見霍生出場,說道:「相公,定是得意的了。」忙把筆硯接過,跟隨而去。又有個姚店主,說道:「鮮於相公進場去,怎麼日色老高,老漢在家中吃過早飯了,還未見出來?放心不下,不免向貢院前看看,是怎麼說呀。此是貢院門首,還封在那裡。」聽那皂隸嚷道:「悔氣,悔氣!這些相公,不知是果真有本事的,在裡面著實鏖戰;又不知是墨水乾了,一點兒搾不出。遭他家娘的瘟!要我們辛辛苦苦在此伺候。平日慣賭慣嫖,噇你娘的道!」姚店主道:「咳!你聽這些人埋怨話頭,就像曉得鮮於相公平日行徑的。」忽聽院裡一片聲叫搶卷,打雲板開門。皂隸道:「謝天謝地!好了,出來了!」店主見鮮於相公出來,迎著道:「小人在此接常」鮮於佶道:「好辛苦。」皂隸向前道:「我問你,你這樣辛苦,就在家裡自在自在,休來現世也罷了。為你一個,苦了我們守到如今。我看這付嘴臉,也不像是個發跡的。」鮮於佶反戲說道:「下次再不敢如此,再若如此,但憑,但憑」回身與店主回家。路上說道:「那裡說起,裡邊文字做得簇錦般,這是想得動了火,牙齒忽然疼起來。哎喲,恨不得要死,只得慢慢的謄寫,故弄到此時出來,難怪這些狗頭說話。」遂進店中,姚主人道:「相公,請用些飯,將息將息,小人也要去安歇。」
  鮮生道:「有勞了!請自便罷。」店主告辭去了。鮮生回身笑道:「鮮於佶,鮮於佶!我問你:這是怎麼說?活現世,受了許多辛辛苦苦、勞勞碌碌,三年出場一番,走到場裡面,一個字兒寫不出,倒反被那些狗頭如此作踐,不是觀場,倒是來受罪了。且坐下,把這些酒飯消繳在肚子裡,也是我老鮮走科場一遭。」吃完了,即又道:「想場中做文字時,心上慌得緊,不知寫了那套嫖經,那一宗酒帳,鬼畫符一般。若要中,除非是烏紗滿天,像那烏鵲飛,我把這頭往上一撞,撞著了,才使得,不然一生一世,也只是這樣糟骨頭,如今說不著,斷斷要去與老臧商量做那法兒了。」且先到霍秀夫他那裡去走一遭,問他什麼字號便了。正是:且從河漢旁邊路,偷取天孫織錦囊。
  畢竟怎樣偷換字號,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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