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讓榮封虛懸冠帔 雙誥命共沐皇恩
話說朱綸被兩位夫人捉弄,直到跪房門,幸許雄夫婦進來說情,方能開出門來,把別後事情細細說明,大家歡笑。先命老僕掌燈送許雄夫婦到外邊房中去了,然後兩位夫人你推我讓,弄得朱綸沒了主意,騙說同送夫人進房,便三人同牀而睡。次日,一齊起來,彼此相對大笑。
未幾,三人梳洗已畢,朱綸取出鳳冠霞帔,請夫人穿戴謝恩。夫人道:「有幾付麼?」朱綸道:「一付,那有幾付!」
夫人道:「既只一付,與那個穿戴?」朱綸道:「自然夫人穿戴。」夫人道:「你又說負心話了。你不記得山東遇盜,若非妹子一門相救,性命尚然不保,官從何來,封誥命又從何來?
你今日的功名富貴,還是妹子成全的,怎說封誥倒我獨受起來?」巧珠道:「姊姊差矣。封誥是朝廷名器,姊姊要推也推不去,奴家要受也不敢受。」夫人道:「既如此,寧可虛懸在此,等待有了兩付同受罷。」朱綸與巧珠再三苦勸,夫人決意不肯。
朱綸吩咐備酒,一面到東宮去了。下午回來,請出許雄夫婦,坐了上席,自與兩位夫人旁坐。副未呈上戲目,許雄推遜了一會,便道:「今日我們一門團圓喜慶,就做《永團圓》罷。」副未私稟道:「有江納賴婿一段,恐不便做。」許雄道:「這個何妨,我不學他這般勢利。」夫人道:「爹爹倒不比江納,竟像高雲天哩。」大家大笑。隨即開場,做到一更天團圓,朱綸道:「太子聞我家有女戲子,明日要來看戲。今日早些安睡,不必再做了。」隨即席散歸房。夫人對巧珠道:「蔡文英兩位夫人是姊妹,也與我們一般。」巧珠道:「他是嫡親姊妹,我是蒙姊姊抬舉結義的姊妹,比著他卻虧了姊姊些。」夫人道?
「他妹子先做親,阿姊在後,比著他還虧了妹子些哩。」兩人說笑了一會,方才就寢。
次日絕早,朱綸叫廚子備上用酒二席,又上席四席。管侍太子隨從侍衛。又喚男戲子一班在外廳,煩岳父許雄陪,自己內廳陪太子。料理妥當,便自入東宮敦請。早飯後,太子就到,朱綸同二位夫人出廳朝見。太子見兩夫人俱無風冠霞帔,便問朱綸道:「兩位師母,那位是正?因何都不戴鳳冠?」朱綸就將兩人遜讓虛懸未受之故奏知。太子道:「人家妻妾,還要爭奪;兩位義讓,實是難得。其中必有緣故,可說與孤家知道。」
朱綸就將山東遇盜,許雄相救,招贅為婿一一說知。秦氏就接下將自己上京,亦在山東遇盜,巧珠相救並病倒祈神割股,感天病癒,結拜姊妹一一奏聞。太子道:「原來兩人如此恩深義重,更是難得。但許雄何等之人,有甚技勇,兩次殺退大盜?」
朱綸道:「他是隱逸山人,一十八般武藝皆精,妻何氏一般武藝。」太子道:「既有如此武藝,自下正當用人之際,先生何不薦之於朝?」朱綸道:「他是草野山人,怎敢薦之九重,誠恐有辱朝廷耳。」太子道:「武職那裡論得出身?如今許雄何在?」朱綸道:「現在臣寓中。」太子道:「既在此,可宣來見孤家。」朱綸立去宣許雄,到廳朝見太子。太子見他身材雄壯,語言響亮,心中大喜道:「真英雄漢仗。」又問他武藝,許雄一一對答如流。太子道:「真大將才也。孤家明日當一一奏知父王,定當重用。」許雄謝恩退出。作樂定席,太子上坐,朱綸側陪。呈上戲目,太子道:「不必點戲,不如做雜出,叫他們各盡所長便了。」隨即開場,做一出文戲,做一出武戲,極盡巧妙,而武藝更是出眾。太子看了,大贊道:「音律之妙,固耳所未聞,然還不足為奇。至於搬弄槍刀棍棒,跌打躍跳,盤刀截叉,俱極神奇,莫說男優之中沒有這般手段、就求之武將中,要如此手段者也少。虧他小小女子。怎能做到這般田地!」朱綸道:「此皆臣岳父母許雄夫婦傳授。」太子道:「如此看來,許雄武藝可知矣。」至晚戲完,太子謝別,起身回宮。
明早果將朱綸、許雄等事奏聞,皇上立刻就宣許雄見駕。
山呼已畢,皇上看他漢仗偉武,實像英雄氣概,又試以武藝,在朝武將無有出其右者,心中大喜,說:「東宮奏卿武藝高強,人才出眾,朕還未信。今看卿漢仗武藝,果如東宮所奏。目下山東一路賊寇橫行,今命卿為山東遊擊將軍,賜金牌二面,提調錢糧兵馬,便宜行事,光用招撫不服者,即加剿滅。有功之日,再行升賞。」許雄謝恩退出。又賜浩命,秦氏封賢德夫人,許氏封義勇夫人,何氏封恭人,各賜鳳寇霞帔。
兩夫人並何氏一同受封謝恩,重做慶喜筵席,又替許雄送行,並請秦仲、尤氏會親。未幾多到,秦氏同許氏接進。尤氏先與姑嫂見了禮,然後許氏走過道:「夫人請上,受奴拜見。」
尤氏道:「說那裡話!夫人與奴姑娘姊妹,與奴也是姑嫂了,論理也不好僭。」兩人見過,卻好何氏進來,也與尤氏見禮。
推尤氏上首,尤氏道:「大家都是至親,夫人是姑娘的母親,便是尊長,怎麼過謙?」彼此總不肯僭。秦氏道:「若論賓主,母親同居在此,嫂嫂該僭了;若論親戚,自然母親該僭。」何氏只得僭了。見完禮,秦氏留到房中吃茶。尤氏笑向道:「姑娘,方才這位令妹,還是同宗,還是中表?」秦氏道:「是我相公另娶的夫人,嫂嫂難道不知?」尤氏道:「我倒知道的,只是姑娘自己出的令,為何自己犯令?」秦氏明知嫂嫂笑他,又不肯自己認錯,強對道:「我何曾犯什麼令?請問嫂嫂,哥哥封妻,有幾付封誥?」尤氏道:「這話奇了,封誥只有一付,那有幾付?」秦氏道:「哥哥現有兩妾,難道沒有封誥麼?」
尤氏道:「只有封妻,那有封妾的禮?我問姑娘的話,難於對答,這是『王顧左右而言他』了。」秦氏道:「我方才的話,正是對答了,怎說難於對答?」尤氏道:「我記得姑娘說?小老婆是不好有的。所以說你自己犯令。你沒得說,倒問什麼封誥一付幾付,可不是『王顧左右而言他』麼!」秦氏也笑道?
「這等說,倒是姑娘不明白。我問你封誥有幾付,豈不知只有封妻沒有封妾的哩!我家這個妹子,現有封誥,封義勇夫人,何存有小老婆來!」尤氏笑道:「這是你沒得說,強詞奪理了。
我還有一句請問,只怕就不能強辯了。」秦氏笑道:「一發請教。若果沒得說,情願甘拜下風。」尤氏笑道:「姑娘又說?
家中這些丫頭,油頭粉臉,留在家中,要引誘壞人心術的。這句話,可曾有麼?」秦氏道:「有的。」尤氏又笑道:「這等,姑娘處這些油頭粉臉的,想都是男扮女妝的麼?如今卻沒得說了,可該甘拜下風麼!」秦氏笑道:「怎沒得辯?我這些丫頭,雖油頭粉臉,不是男扮女妝,卻一個個都有英雄本事,大將之才,怎好單以外貌論之?」尤氏笑道:「我倒不知,原來都是朝廷封的大將,不知叫他那處征戰,何地廝殺?」秦氏又笑道?
「雖無大將之職,卻有大將之才,少停做出便見。」尤氏道?」
原來戲場中的大將。這等我這些丫頭,也常做大將廝殺哩。」
秦氏笑道:「雖是戲場中,也要實有本事。這些假英雄大將,怎好算數?」尤氏笑道:「我也強辯你不過,且看做出什麼真本事來。」
二人正笑談,外邊來請上席。廳上兩席,是許雄、秦仲各一席,朱綸陪。簾內兩席,是何氏、尤氏各一席,秦氏、巧珠陪。點了一本《滿牀笏》,做到龔節度跪房門,秦仲笑對朱綸道:「妹丈,從來說教出來材氣,學出來秀氣,一些不差。其餘的戲,別人還做得出,獨這出,除了尊班,再不能做得這般入情了。」朱綸明知說笑他,強對道:「只怕尊班學得更入情哩。」秦仲笑道:「小婢從不曾到府,何從學起?」說得大家大笑。未幾正本已完,來點饒戲。許雄說一些不知,推與秦仲點。秦仲取戲目一看,說:「索性做學出來的罷。」就點了《獅吼》一回。又將戲目送入簾內,尤氏就點了《萬事足》擲棋盤、《療妒羹》上團圓。隨就做《獅吼》上梳妝跪地三怕,秦仲笑道:「土地公公尚然如此怕老婆,妹丈竟不為奇了。」朱綸道:「老舅不怕,定是城隍菩薩了。只怕城隍奶奶也不見得善哩。」大家又笑了一會。後一出是《療妒羹》上團圓,做到褚大娘見了小青就打,韓泰鬥見了大怒,攏出劍來就殺,嚇得褚大娘跪下哀求方祝秦氏道:「天下那有這樣蠻人?朋友的妻子,攏劍就殺,斷無此事!」尤氏道:「有,有,這種人現在山東。若不是這一殺,那妒根怎麼就去?」秦氏也笑了一會。
不覺戲完席散,尤氏扯著秦氏私語道:「方才這郭子儀,就算英雄大將了麼?」秦氏道:「這是戲文中的假英雄大將,怎好算得。奈今日不曾點著真本事的戲,何從獻出手段來?」尤氏道:「既如此明日你哥哥要請許爺、許夫人送行,並請姑夫與二位姑娘一敘,可好帶了尊班,來請教幾出真本事的戲何如?」
秦氏道:「這個倒無不可。只怕嫂嫂處未必有這些武藝行頭哩。」尤氏道:「又說遁詞了。我家就無這些行頭,原可著人來取了去的,有甚難處。」秦氏道:「如此甚好,竟遵命便了。」
當即謝別。
不覺又是明朝,秦氏道:「今日早些端正。」適秦家先著幾個人來,一面請人,一面要借武藝的行頭。秦氏叫取出付彼,卻是二三十斤一個之腳香爐,一把四十餘斤的鐵關刀,又一把鐵馬叉,又八把風快的尖刀,又六根熟銅棍。來人看見,都吃一驚道:「這是征戰用的軍器,做戲要他何用?況且都是重的,我們也拿不動,這些小小女子,怎能動他一動?」又不好問得,只得做幾次扛了回去。尤氏看見道:「這些東西,要他做甚麼,難道這些丫頭能拿得動麼?若是拿得動,這嘴就要被他說了。」
你道這些東西,小丫頭如何能拿?原來都吃了大力丸,又許雄夫婦教了他練氣法並提拿躲閃之法,便數十斤刀杖,拿在手中就不覺重了。
早飯後,許雄、朱綸夫婦一齊都到,茶罷就坐席。尤氏道?
「姑娘拿這些傢伙來,不是做戲,真是大將臨陣了。不知有幾出?』秦氏道:「只拿五出行頭來的。」尤氏道:「五出多極了。還是先做,還是後做?」秦氏道:「不如做兩出間一出好,這戲點了火,就不能做了。」尤氏就叫人出去說知,也不點戲,只揀所長的做兩出,便讓他做一出。那時就開場,做兩出後,就做《翻千金》上虞姬舉鼎。只見扮出許多執事行天妃會,扛出一個大香爐,放在場中。隨後扮出許多執事等,扮一個霸王,扮一個虞姬,又一個龍嘴,率領家丁都來看會。先是龍嘴將香爐搖了幾搖,掇了幾掇,掇到齊腰放下,人人喝采。
霸王道:「須舉到頂上,輕輕放下,面不改色,方算豪傑。」
龍嘴就要他舉。霸王便將兩手掇了香爐,漸漸舉到頂上,然後又慢慢放下,果然面不改色,個個稱奇。旁邊走過虞姬說:「也不為奇,須一手舉起,周圍一轉,便好稱奇。」眾人見得一個小小女子,都笑他不知分量,徒開大口。虞姬見人笑他,便不慌不忙捲起兩袖,先將爐也掇一掇,便一手叉了腰,一手拿了一隻爐腿,慢慢舉起,直舉到頭頂上,繞圍一轉,方才輕輕放在原處,面色也一些不改。眾人盡皆驚駭,霸王亦甚敬服,便與結為兄妹落常看戲的人也嚇得吐舌道:「莫說虞姬之勇,就是這個女子,也為奇了。」又兩出後是《朱太祖打棍》,六個人各執銅棍,如燈草一般左旋右舞,足足打了半個時辰方完。
又兩出後是《王道士斬妖》,請出關帝。先是周倉拿關刀舞了一會,關帝方出場,周倉將刀望上一擲,關帝一手從空接住,也舞了一會。便扮出狐精與關帝相殺,被關帝把刀望下一掃,那狐精就跳起立在刀口上,關帝把刀舞動,狐精就隨著刀從空飛舞。其實身不著刀,旁人看了,竟像立在刀上,關帝擎著飛舞,更覺稱奇不絕。又兩出後便做《周王廟戮叉》。小鬼把一柄大真叉盤旋亂戳,那婦人左避右躲,到後仰面一交,小鬼將叉望後一戳,剛剛對著婦人的喉嚨,將兩手接住,叉頭動也不動,真個做到神奇,把看的人都嚇了一驚。後又做一出翻刀,把八把真尖刀插在一張台上,將刀頭向上,扮出八個人來,都是大紅褲,大紅抹胸,束腰短軟甲。先耍一會拳,又舞一會雙刀,然後向尖刀頭上盤旋跳躍,八個人你往我來,如同兒戲,雖古之空空兒諒不過此,看的人皆目眩神迷。尤氏看了,也吃驚道:「姑娘,這不是戲,恐真正大將也沒有這般手段哩!如今愚嫂甘拜下風矣。只太險了些,倘一失誤,性命相關。」秦氏道:「若有失誤,不算英雄大將了。」彼此又笑了一會,起身回去。自後姑嫂投機,不時往來。
且說許雄領了憑,就辭別了女兒女婿起身。夫人又另討幾個丫鬢相贈,並勸許雄收一個為妾,後來生一子,中武狀元,此是後話。當時一到山東,就奉旨招撫。諸寇其中降者固多,不服者亦不少,許雄先撫後剿,無不從服。俊英尚在,聞領兵的是許雄,不但不服,還要代弟報仇。你想俊英原不是許雄的對手,況有夫婦二人領許多兵將,如何敵得過,不數合,被許雄斬於馬下。自後連建奇功,不時報捷,直升到浙江提督,見兒子中了武狀元,方才相繼去世。
且說朱綸侍讀東宮三年,就升了大理寺正卿,不一年就轉了尚書,又遇東宮即位,便拜為首相。夫人也生一子,巧珠又生一女。夫人的兒子與巧珠的女兒都與秦仲結了姑舅交門親。
巧珠長子東宮舉薦招了駙馬,後來次子與女婿都到了詞林。夫妻三人俱封一品,壽至八十餘歲,同諧到老。至今紹興朱、秦、許三姓極盛,皆誠心感格之功。正是?
困心衡慮悔前非,翻妒為賢動紫微。
妻妾相和膺福履,皇封均受古來希
這部書全勸婦人當明大義,不可任一己之性。蓋言「妒」之一字,古今來十個女子九個皆然,即此便是任性,不明大義處。試觀秦氏生為富貴之女,嫁於富貴之家,又遇丈夫才貌雙全,知情識趣,豈不是天下第一等快活人!就因犯了「妒」字,把許多好丫頭回的回,賣的賣,弄得一個也沒有服侍,與貧賤人家何異?
又把一個丈夫管得畏首畏尾,雖然事事承順,夫妻情意必少。更欲阻其鄉會兩試,與一個村俗的丈夫又何異?就是哥嫂請回門吃酒,正是至親歡會之事,他偏一心提防丈夫,弄得食不下咽,席不安坐,與貧窮婦人愁柴愁米所愁雖則不同,心境卻是一般。
後來做了一夢,也只平常,他就天明等不及,連夜叫船趕去。誰知到山東遇盜,先送去了兩個家人、一個小丫頭,自己性命幾乎不保。若非巧珠相救,死於彼處,這些富貴可不都與別人受用,要妒亦何從再妒?此非任性,不明大義的壞處麼!
至於後半世的快樂,也全虧巧珠一片誠心,感動了他的良心,忽明大義,深悔前非,方有後來許多富貴收成。即如巧珠,若有妒心,必然不救秦氏,思量就好做正夫人。秦氏死於盜穴,又非他謀害,難道好怪他麼?
即不然後來病到臨危,將鑰匙付他,將丈夫家事囑托他,他果能遵他的命,將他棺木送回,主持家政,便算情義兼到的了,誰人還肯去割股祈神,做出這大聖大賢的事來?必要感動天庭,更也病癒方住,旁人看了,必然笑他癡,還要道他沒福做夫人,殊不知此正是他明大義處。
倘聽其死於盜穴,隨即趕進京報知丈夫,朱綸雖信,還未必不疑心就死於他父母之手。疑心必生暗鬼,或偶然夢見妻子,或遇旁人私議,必然漸漸生心,甚而另娶續弦,把他當妾,焉能有秦氏之和好,後日之榮封乎!
就是秦氏病死,依他扶他的棺木回去,說明秦氏遺命,家人們外邊即使奉命,肚內必定多疑,豈能心悅誠服?連許雄夫婦沒有夫人這般尊敬,他何能見得太子,受得皇恩,又何來有妾生子?足見一世為人原自為,皇天豈負善心人。奉勸世間婦女看此書者,當以秦氏、許氏為鑒,切勿任性不明大義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