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索鴛鴦仍裝醋態 跪房門始解疑心
話說朱綸隨老僕婦出外,正要問他鴛鴦之故,走到老僕婦門首,只聽得他夫妻二人正在房內議論這樁事。朱綸聽見,倒立住一想道:「我若問他,或者夫人叫他瞞我,倒未必說實話。
今他夫妻私議,斷是真情,不如在此私聽,定知明白。」故立在門外。只聽得老僕道:「此鴛鴦是老爺帶出來的,如何在夫人處?」僕婦道:「我正要問你,這鴛鴦在老爺處,為何到夫人手裡,難道鴛鴦真個會飛的麼?你且先說老爺送與何人,細細說與我知道,我也將家中之事,與你說知。」老僕便將山東遇盜始未,一一說完,又道:「說便與你說了,夫人處卻不要多嘴。」僕婦已窺見主人在外竊聽,便對丈夫道:「你休要這樣假小心,我倒決不多嘴,只怕你倒不能無事哩。」老僕道?
「為何?」僕婦道:「你方才所說老爺在山東這些事,叫我不要多嘴,那知夫人倒久已曉得了。你想夫人若不知此事,這鴛鴦從何而來?據你說主人受他大恩,說起夫人所為,竟是恩將仇報了。」老僕道:「怎麼恩將仇報?」僕婦道:「四月盡,那許家夫婦帶了女兒,來到我家,說此女是老爺山東路上娶的,現有身孕,聞老爺中了,特特送回的。問他有何憑據,他就將此玉鴛鴦呈上,說是老爺的聘物。夫人聽了大怒,就要拿下重處,誰知他二人都有勇力,反大鬧起來,嚇得夫人急急躲避。
眾家人與他抵敵,都被他打得頭破血零,立刻報縣報營,說大盜白晝劫殺。縣官同了守備,立刻帶領營兵拿獲。誰知營兵都不是他的對手,也被傷了幾個,終於寡不敵眾,被營兵拿祝縣官帶到堂上,三拷六問,只得招成盜案,送人監裡。那時族中人知道,糾集了幾個長親,同來勸夫人說?老爹做親多年,夫人並不生育。古人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理應娶妾生子。
況已娶之妾,現有身孕,且係救命恩人,遠遠來投,怎好不收,反陷為盜?故特來相勸,要夫人出一稟單,用老爺一個名帖,眾人情願動呈保出。」老僕道:「如此甚好,夫人可依麼?」
僕婦道:「夫人不但不依,更起毒心,就私叫禁子來,付銀十兩,即刻將那女子討了氣絕。你道可憐不可憐!」老僕聽說,怒氣直衝道:「豈有此理!老爺受彼活命大恩,他又將女兒許與老爺為妾,又贈盤費,夫妻親送出山,何等恩義!怎麼反害他一門死於非命?莫說天理難容,只怕這些怨鬼,也不肯干休哩!」僕婦道:「你方才叫我不要多嘴,你倒高聲說些這話。
夫人正惱你與老爺串通一路,要處你,倘出來聽見,可不自速其禍了!」老僕道:「是我的性命,也是他救的,聽了這番不平的話,怎的不氣惱!」僕婦道:「這是已往之事,老爺也無奈何,何用你乾吃力?如今還有更可笑的奇事哩。」老僕道?
「還有甚奇事?」僕婦道:「夫人因這些親族說無子理應娶妾,恐將來再不生子,難免旁人說長話短,忽然發一道恩旨,吩咐媒婆,要替老爺娶妾。你道奇不奇?」老僕道:「這是正理,倒不為奇。只可惜一個有恩有義的許氏,倒活活致之死地,反花錢費鈔去另娶,也算奇事了。只可曾娶得成麼?」僕婦道?
「怎麼不成?媒婆日日領些女子來看,夫人選來選去,總不中意。直到後來選中一個十全的女子,用價討成,就與他結為姊妹,十分和好,帶進京來,說今日就送與老爺成親哩。」老僕道:「如此也罷了。那女子今在何處?」僕婦道:「這女子,夫人比親姊妹還好,豈肯寸步相離,方才攙著手同進去的就是哩。」老僕聽說,就叫起屈來道:「我正疑心,要問你這怪物何來。你說夫人選中一個十全女子,怎說就是他?」僕婦道?
「怎不是十全?他眼是白的,嘴是歪的,頸是縮的,背是曲的,手是盤的,肚是凹的,腿是折的,腳是大的,力是有的,降丈夫是會的,豈不是十全!」老僕道:「這樣鬼怪,一世沒有老婆,也不敢近他。況老爺是少年狀元,怎肯近他麼?」僕婦道?
「夫人與他又商議得好,說騙老爺進了他房,將房門關上。老爺若安心與他成親便罷,倘然不納,叫他拿出手段,打一個下馬威,不怕老爺不從。夫人之意,不過要他做個幫手,便好止住娶妾的話,又不怕奪了他的恩愛,真是計出萬全,豈不好笑!」
且不說老僕聞之歎惜不已,再說朱綸在外聽了,早已氣得發昏,趕到裡邊。夫人見了,又問道:「玉鴛鴦明明送與別人,如何還要瞞我?」朱綸聞僕婦之言,知夫人已曉得山東之事,只得將遇盜追趕,蒙許雄相救,要將女兒與他為妾,「再三力辭,因無盤費,路有強徒,要救性命,只得強從他。又必要信物留記,不得已將鴛鴦取去,並非貪戀此女,故到京以後,即置之度外的了,望夫人懸情相諒。」夫人道:「這也罷了。你不過為無子,要想娶妾。我如今已替你娶一個在此,並與他結為姊妹,今晚就好成親了。」朱綸道:「卑人並不請娶妾。況且夫人年紀甚輕,自然生養兒子,何須慮得。這個不必提起。」
夫人道:「妾已娶來,這怎說不要?你若不要,難道好回他去不成?」朱綸道:「竟回他去,卑人是斷斷不要的。」正說間,老僕稟說:「東宮宣召,請老爺即刻就行。」朱綸只得別了夫人,急急入宮去了。
夫人又命老僕隨了老爺去,候老爺出宮同回。老僕奉命隨去。然後吩咐速備轎馬數十乘,下船迎接許雄等到來,一一料理房戶安寓。又厚賞了船上丑女去了。便將先登岸索鴛鴦假裝醋意捉弄丈夫並他的急狀,一一告訴巧珠與許雄等,眾人聽了齊齊大笑。又大家串通,候丈夫回來時,盡行躲過,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再捉弄他取笑一常未幾天晚,知朱綸將回,眾人果遵命避過。朱綸因夫人要強他與怪物成親,在東宮侍膳,多吃了幾杯酒,到家又假做大醉的形狀,叫老僕攙扶而回。夫人一見,便道:「相公回來了,怎麼吃得這般大醉?新人房中,還要吃合歡酒,快送你進房去罷。」朱綸道:「卑人已對夫人說過,斷然不要。我與夫人去睡罷。」夫人道:「休得胡說!新人現在房中相等,你若不進去,叫他何以為情,難道果然回他去不成?」朱綸道:「自然該回他去。」夫人道:「你決意不要,還想山東的心上人麼?
這個也與他差不多。」朱綸道:「就是極好的,我也不要。」
夫人道:「倘然就是山東的許氏,你可要麼?」朱綸聞僕婦之言,情知巧珠已死,便道:「就是山東許氏,我也不要了。」
夫人道:「你說他家是你救命恩人,且已成親三日,怎麼也說不要?足見你的情分,一些沒有。今實對你說了罷,他尋到我家,說起你山東遇盜,虧他相救,與你結親,送你出山一段情義,且已有孕將產。我感他恩德,留住在家,與他結為姊妹。
八月中幸生一子,故特同他到來,一同完敘。今在內房的,就是他,還不快快進房相會!」朱綸曉得夫人向來妒忌,一二分姿色的丫頭尚不肯留,決不能變到這般賢慧;二來聽見僕婦說夫人設計要騙他進去,關在房中,叫怪丫頭強逼成婚,不然還要與他一個下馬威。此定實話,夫人之言,無非設局誆騙。不可上他的當,便拿定主意,也說斷然不要。夫人道:「不要把話說殺了,難道果然回他去?」朱綸道:「一定該回他去。」
夫人道:「你今天錯過,明日反悔就遲了。」朱綸道:「決不反悔,竟回無疑。」夫人道:「你既如此薄情,我也不好相強。
但我與他結義一番,今日一晚,不可使他冷落。相公可在外房安睡,奴家卻要去陪他。」朱綸道:「久別相逢,夫人自當歡聚,管他□□。」夫人道:「你便負義,我卻不肯忘情。況明日就打發他,今日一夜,□□□□□。」說完,就向內房去了。
撇下朱綸一人,悶坐在房,想起巧珠,又下淚一番,獨自一個悲悲慼戚。
正想上牀去睡,忽聽得耳中一派歌唱歡彈之音,甚是奇怪。
走出門外一聽,卻是內房吹唱,想內房是夫人與那怪物在內,何來歌唱之人,難道外邊喚進去的優人不成?又一想道:「決無此理,優人怎好喚到內房去?」細細一聽,甚是入耳,忍耐不住,只得悄悄進去一看。見房門閉著,房內燈燭輝煌,歌聲輕巧,像是人聲口。向房門邊一望,又望不見,只得轉到天井中,將窗上紙輕輕揭去一塊,將眼一望。不望尤可,望了大吃一驚,只見十五六個美人,侍立兩旁,也有吹蕭吹笛的,也有彈琴彈瑟的,也有雲鑼點鼓的,也有按板歌唱的,也有執壺斟酒的。中間一席酒,兩個美人對坐,上手一個是夫人,手中抱著一個孩子,一頭喜笑。對席的明明就是巧珠,僕婦說他已被夫人弄死獄中,如何尚在,又與夫人這般親熱,難道是相像的不成?就是相像的,夫人十分妒忌,向來粗蠢丫頭尚不肯留一個,怎肯倒娶這美人回來?況且還有這許多美女,又是何來?
僕婦又說娶一個怪物與我,先頭果有一個十不全的怪丫頭相隨,如今怎反不見,莫非那怪物是孫行者一般會變化的麼?這些美女,一定也是他毫毛變的了。又一想道:「豈有此理,斷無此事!莫不是我見了鬼麼?又莫不是在此做夢麼?」又一看道?
「並不是鬼,也不是夢,不免還去問僕婦。」連忙走出,四處一尋,總不見。
又復走轉一望,見吹唱已完,眾女子都在旁斟酒服侍。夫人與巧珠都曉得丈夫在外覷看,有意捉弄他,只聽得夫人道?
「妹子,我想那薄情郎受你家大恩,所以同你進京,與你結為姊妹,指望三人同諧到老。誰知他忘恩負義,不肯要你,定叫我回你家去,再三相勸不從。我心上倒是不忍,奈何?」只聽得巧珠道:「他既如此薄情,我亦豈肯從他?明日只得拜別姊姊回去,慢慢再圖後會。這薄情郎,斷不要他見面的了。」夫人道:「你生的兒子,是他親骨肉,想來也不肯認,還是妹子帶去,還是留在此好?」巧珠道:「他既薄情,自然薄情到底,留在此反被輕賤,不如帶了去罷。」夫人道:「我倒舍他不得。」巧珠道:「薄情郎雖無父子之情,姊姊卻有嫡母之義。孩兒長大,倘能爭義,有個好日,斷來拜見姊姊的。」朱綸在外聽了兩位夫人一問一答,心中懊侮道:「原來夫人倒是真情,我卻聽了僕婦一番鬼話,把話說得盡絕,倒做一個負心薄倖之人。
況且此人與我情深義重,夫人相待甚好,一同進京,難道眼睜睜忍心看他去了不成!夫人說不要把話說殺了,明日反悔。我想話便說殺,卻還未到明白,不如趕進房去,說一個明白留住,共成好事,豈不快活!」隨走到門口,又畏懼起來,忍了一會,又忍不住,只得把門輕輕一叩。
夫人聽見,見做不知,吩咐丫頭們再彈唱《金雀》上「喬醋」一出。朱綸聽了,曉得以前看惱,分明學潘夫人的喬醋,見我認真,故有心唱這出來說明,笑我不識人。我如今竟大著膽叩門進去,拼得再被他兩個搶白一常從來一刻不識羞,終身受快樂。竟重重的將門叩了幾下,只稱:「夫人,快開門,我要進來!」夫人道:「我方才再三強你進來,你斷斷不肯,怎麼忽然又要進來?」朱綸道:「方才夫人在外邊,所以不進來,如今夫人在此,所以要進來。」夫人道:「這房中許氏夫人在此,不便進來。快些出去,寧可我就出來。」朱綸道:「我正要見許夫人,有甚不便!」夫人道:「你方才說斷斷不要他,明日打發他回去,怎又好見他?」朱綸還未答應,巧珠道?
「你這忘恩負義的薄情人,還要見我則甚?你當初遇盜相救,原不想你的報答,只我爹娘沒志氣,要仰攀你,把奴相配。我原明知山雞配不得你鳳凰,誰知你進京聯登科甲,果將奴撇下,數月來並未見你片紙隻字到我。我不合與你成親,有了身孕,生下孩兒,因是你的骨血,不忍拋棄,只得送還夫人,我先修行念佛,祈求來世生於富貴之家,庶不受人遺棄。誰知蒙夫人一見如故,一分抬舉,結為姊妹,帶我同來。只說終身有靠,再不料你反要回我家去,自然兒子也不肯認。負心至此,還要見我則甚!」朱綸道:「你不要錯怪了人。自從別後,那一日不想念,只為家中夫人未知,原要等夫人來京說明,著人迎接的。今同夫人到來,我又未知,誤聽人言,多多開罪。望開了門,負荊請罪,望夫人見諒。」夫人道:「怎說未知?明明對你直說了,你還說不要,決斷要回他去。如今反說未知,難道我瞞你的麼?」朱綸道:「總是卑人不是,卑人只得跪在此請罪,悉聽二位發付罷。」二位夫人聞知暗笑,眾丫頭俱掩口而笑。
老僕婦躲在暗中,看見老爺這般情急,急急趕出,與老僕一一說明。老僕心中昏悶,已經睡了,聽了此言,不覺狂喜跳起,連忙趕到許雄處跪下,足足磕了十幾個頭,口叫「恩爺」不絕。許雄急急扶起。老僕道:「老爺被夫人捉弄得夠了,望太爺、太太去說明,做一個和事老人。」許雄道:「是是,我們就去。」老僕即刻點燈,照了許雄夫妻,同到內房。見朱綸端正端正跪在房門口,見有人來,方才立起。許雄大笑道:「賢婿,為何這般情極?夫人、女兒,你二人也捉弄得他夠了,看我老夫妻面上,開了他罷。」二位夫人見許雄到來,就開出房,笑道:「你說開了門負荊請罪,如今好負荊了。」許雄笑道:「不曾開門時已負荊過了,免了罷。」夫人道:「若不是爹爹、母親來,只怕跪到天明,還未必開哩。」朱綸道:「也夠了。」眾人大笑。夫人道:「爹爹、母親,請安置罷。」老僕掌燈送出去。
夫人道:「如今講明瞭,進房去罷。」巧珠道:「相公可同姊姊房中去睡。」夫人道:「自然在妹子處睡,不必再推了。」兩人你推我讓,朱綸扯著巧珠手道:「自然到夫人房中去,你也該送一送夫人。」夫人再三推住,朱綸道:「我就在這邊住,我們要送夫人到房再來。」於是三人同到夫人房中。朱綸急把房門關上,夫人還要推他,被朱綸兩邊勾住,一同上牀,三人同睡,一夜風光,話不細表。正是?和氣人家無大小,何妨三個一牀眠。要知次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