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消夏日丫鬟練武 喜秋風桂子臨盆

  話說眾家人曉得主母向來吃醋拈酸,算天下第一個妒婦。
  出嫁時哥嫂要撥丫頭贈嫁,他必意不要,只揀一個小丫頭,一房老家人夫婦。過門來見家中有一二分姿色的丫鬟,尚容留不得一個,等不到滿月就押丈夫一並賣去。後來聽得「娶妾」二字,足足鬧了三日三夜,連鄉試會場都不容他去。就是丈夫出門後,偶然做了一個夢,天明都等不及,連夜叫船趕去,恨不得與丈夫拼命。出去不過數月,忽同了一個美貌女子回來,述說是丈夫山東娶的夫人,不但不妒,還與結為姊妹,並拜他爹娘做父母,一同帶回,在外又討了十五、六個美女為婢。那一件不是與前相反到底,故一家疑疑惑惑,私議了半夜,終不明白,還要看他次日舉動。那知他被巧珠感化之功,竟變了一個極賢之婦,次日起來,就吩咐叫裁縫、銀匠,取出綢緞、金珠,與巧珠打造首飾,做衣裳,必要與自己一般。又吩咐叫廚子備酒四席,朝下兩席,東西各一席。請出許雄夫婦,送他上坐,許雄遜謝,夫人連叫爹娘不絕,親自送酒安席,強他坐下。又要送巧珠坐上首一席,巧珠止住道:「既蒙姊姊抬舉,說視同一體,怎反以客禮待起妹子來?」秦氏道:「既如此,只得僭妄了。」兩人便對席坐定,吩咐女優唱戲。妝末的就將戲目呈上,許雄夫婦推與夫人點,夫人又推,只得大家商議點了一本《金雀記》。開場做到潘夫人「喬醋」一出,夫人笑道:「這個吃醋才吃得有趣,想起真吃醋的,頭腦皆疼。」只未幾戲完,各各歸房安寢。家人等見夫人待他三人如此誠敬,且一團和氣,全不像一些假意,雖還未知如何故,卻只得遵令,小心服侍,冷眼再觀。
  不數日,京中報到,十分熱鬧,鼓樂放炮,絕非尋常報錄一般,比報會元還興頭些。眾家人上前一看,見大紅緞金字報條報朱綸中第一甲第一名狀元及第,急急進去報知夫人。夫人與巧珠都各大喜,吩咐備酒待報人,賞賜花紅銀兩,一一打發妥當。才過數日,又報說皇上選入東宮,教訓太子,加升侍讀。
  夫人更覺歡喜,說:「相公既入東宮侍讀,不愁寓中冷靜。將來天氣正熱,路上難行,不如過了夏進京罷。」許雄等俱說?
  「夫人之言有理。」
  許雄又道:「目今暑天無事,何不將這班丫頭待愚夫婦教他些拳棒武藝,並飛舞騰躲之法,一來夫人上京路上好做護衛,二來做戲的時節,跌打槍棒更加爛熟,不知夫人意下若何?」
  這夫人道:「極妙的了!只恐他們力氣少,又腳小,冷丁學習不上哩。」許雄道:「不妨,我有大力丸,吃之可有千斤之力;又有飛舞法,練熟可使空中飛舞,何愁力氣不足。」夫人道?
  「如此一發妙了。」隨即吩咐將後面花亭上收拾乾淨,鋪下戲單,命眾丫頭磕了許雄的頭,在花亭上傳習武藝,許雄隨將大力丸分散與眾女子,叫他每日清晨化服一丸。那些女子雖會做戲,卻都是嬌性身子,何能用武?許雄夫婦先教他些不用力的武藝,到半月後,一來身子練熟,二來吃了大力丸,力氣日增一日,然後教他棍棒槍刀,盤刀戮叉,空中跳躍。起初總用行頭中的軍器,漸漸練熟,便用真槍真刀、真叉銅棍,掇石舉鼎,無一不能。練至數月,十分爛熟,竟成了一班女將,夫人看了大喜。
  不覺夏盡秋來,因巧珠懷孕身重,難以出門,候至中秋後,產下一個孩子。夫人一看,見他眉清目秀,頂平額闊,儼然與丈夫相貌一色,更加大喜,立刻僱乳母來領了,還自己時常懷抱,愛逾己出。一月之內,叫巧珠總不要勞動,參苓湯藥,粥飯調事,必要親自監點,弄得巧珠倒甚是不安。光陰易過,倏忽滿月。秦氏吩咐設席做戲慶賀,諸親無一不到,足足鬧了一餘日。
  到十月初,方收拾叫船,水路上京,帶了眾丫頭戲箱,並請許雄夫婦一同起身。下船見船頭有一個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丑丫頭,看他行動竟是個十不全模樣,問船家婆,說是他女兒,年紀二十歲了,便也不放在心上。且說秦氏此番上京,比前大相懸絕。前番因做了夢,一片妒心,恨不得一時趕去吵鬧,路上相隨雖有兩個家人,一個小丫頭,肚中怒氣又難對他說,心上千百個不足。後來山東回來,心上已平,又有巧珠一家相同,情深義重,一路說說笑笑,遊山玩景,比出門時已不同了。但因在小船內,又無從人服侍,巧珠等雖極意承順,終不能舒暢,還是美中不足。如今丈夫已極顯貴,巧珠又生兒子,船是大座船,侍從數十餘人,船中原有知心著意的巧珠相同,到蘇州,無錫一路遊玩,說說笑笑,沒有一事不如意。
  倏忽將已到京,秦氏忽生一計,對巧珠道:「我想相公幾次書回,總未提起妹子的事,問來人,又說未曾有字寄到山東,我所以有信去也不曾說明,要等他先說。誰知至今不曾提起,難道竟忘了不成?如今到京見了,看他如何說法!我意欲先悄悄到京,如此這般,學潘夫人做一出喬醋的戲文,試他一試,妹子以為何如?」巧珠笑道:「這是極有趣的事,有何不可。」
  便喚老僕婦來,也對他說了,又教了他許多說話如此這般的說法。又對船家婆說,要他的女兒穿著好了一同上去,許重重賞他。船家婆大喜,候船將到,替女兒先梳洗穿戴侍候。你想那十不全的丑丫頭,庶幾蓬頭赤腳破衣衲襖,還不覺他惡狀,一打扮起來,更像妖怪一般,夫人、巧珠看了,暗暗大笑。未幾船到,秦氏吩咐備大轎一乘,小轎二乘,自與老僕婦並船上丑丫頭先下船,留巧珠等在船收拾行李,停一會同爹娘與眾丫鬢叫轎上來。眾家人一個不帶,也吩咐少停隨許氏夫人下船。吩咐畢,上轎而去。
  且說朱綸虧許雄夫婦送上官塘,一路平安進京,心中甚是憶著巧珠,只是懼怕妻子,千思萬算,恐難兩全,食不下咽,夜不安寢。遵妻子之命,尋寓關帝廟中。不數日,皇上示期復試。他同眾舉子進試,未幾發案,取作第一。至會場進試,又高高中了會元,殿試又點了狀元。皇上見他才貌都好,就選入東宮,侍讀太子,相待甚厚。早晨進宮,晚上出來,甚是快活。
  只心上憶著兩位夫人,終朝愁悶。要打發老僕回去迎接,又因夫人吩咐老僕不許暫離,打發回去,恐夫人疑忌,只得差一長班去迎接夫人。得一回字來說,要秋涼進京,也不曾說巧珠之事。長班終是外人,一到就回,家中之事,夫人吩咐不要說起,他也無從知道。後來雖又有幾次書信往來,彼此不說,也無從曉得。
  倒是老僕常常稟說:「回去的人,必從山東經過,老爺也該寄一封書去許老爹,報與二夫人知道。」朱綸道:「你豈不知家中夫人的性子,可是能容的?叫我寫書去何用!」老僕道?
  「呵呀!難道老爺竟不想接二夫人了麼?」朱綸道:「不是我不想去接,想接來也不得安靜的,倒不如棄之,還省得害了他。」老僕大駭道:「老爺說那裡話!莫說老爺受他活命之恩,招你做個女婿,做親三日,恩情無數,起身又送鋪陳,贈盤費,還慮路上難行,夫妻相送一番情意,豈可相忘?就是在彼時,老奴在山窩之內,若非許公相救,此時已骨化形銷,焉能隨老爺?受此快樂,終夜思之,尚恐報答不盡,老爺竟說『棄之』兩字,老奴也不忍入之於耳,虧老爺怎忍出之於口!」朱綸道?
  「我豈不知!忍心相棄,只出於無奈。唯有多送些金銀去,學韓信千金之報便了。」老僕道:「老爺不曉得,那韓信不過受漂母一飯之恩,千金之報,還算過分;老爺受許老爹活命大恩,又二夫人已成親三日,或者已經受孕,亦未可知,難道好叫他去另嫁不成?且看他一門輕財重義,老爺若有情,就沒有銀錢送他,他也不怪;老爺若無情,莫說千金,只怕萬金,他也不喜。」朱綸道:「這卻沒奈何了。」老僕道:「老爺寄書夫人,也該微露其意,看夫人之意若何。」朱綸道:「你這話差了。
  夫人性如烈火,可是好與他說的?他若知道,必然即刻趕來吵鬧。這還猶可,若竟到山東許家去鬧,他父母豈肯相容?從來說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可不是自速其禍了!」老僕道:「老爺今已做官,將來正要治民,也不該還照秀才時這般軟弱的。」
  朱綸道:「你那裡知道,做官的人,更不比秀才。秀才住在家中,既使相爭相嚷,家庭之事,誰來管你閒事?一做了官,便有官守。況居輦轂之下,言官虎視眈眈,聲名為重,官體要存,家中若一吵鬧,官體固失,還要被言官參劾。況且百姓可以治得,難道浩命夫人也好治得麼?」老僕道:「如此說,還有一計可行。」朱綸道:「有什麼計?」老僕道?」何不與舅老爺商議,從中周旋,或可兩全。」朱綸道:「你這話一發差了。
  夫人因舅老爺娶了妾,還去勸阻舅夫人,因此姑嫂總不投機。
  若舅老爺來周旋,是火上添油了。」老僕道:「如此說,只得用調虎離山計了。」朱綸道:「怎麼樣一個調虎離山計?」老僕道:「如今趁夫人未到,老奴連夜趕到山東,先接了二夫人同許老爹來,另尋一寓,與他三人居祝夫人到來,老爺只說東宮不時留宿內庭侍讀,就好兩邊居住了。此計何如?」朱綸道:「此計倒還好,只恐夫人知道,卻了不得。」老僕道:「瞞著夫人,也未必知道。大義所在,也怕不得許多。」朱綸道?
  「既如此,我就寫起書來,你速速前去便好。」老僕道:「老爺快寫書,老奴即刻就去便了。」
  朱綸隨即寫了書,打發盤纏起身。不數日來到山東,尋至莊前,莊前莊後一看,吃了一驚。只見一塊白地,不但人不見,連屋也不見了,好像被火燒去的一般。要尋人訪問,荒山之中,人跡不見,無從訪問,只得有興而來,敗興而返。回到京中,稟知家主,交還原書。朱綸聽了,想念巧珠,悲淚一番,又想無處尋覓,倒可免得「薄倖」兩字,雖則心中憶念,從此也就撇開。
  不覺秋去冬來,到得十一月初一日,清晨起來梳洗了,吃了些點心。上朝回來,剛進早膳,正拿在手中要吃,忽見長班進來,稟道:「夫人到了。」朱綸吃了一驚,手中的碗落下,跌得粉碎。老僕急忙收拾。朱綸道:「是誰人來報的?」長班道:「不曾有人來報,方才一乘大轎,二乘小轎抬到門前,據轎夫說,是夫人到了,並無人跟隨。」朱綸一發疑慮,只得同了老僕出廳,急急開了中門,迎接進來。下轎果是夫人與老僕婦,同著一個十不全的怪女子,又不是家中的小丫頭,夫人攙了他手,十分親熱,竟不像是丫頭看待,。此時也無暇問及,就與夫人行禮道:「夫人到來,怎不著人通報?使卑人失於迎接。」夫人道:「你在京中,自然瞞我做些不法的事。若先通報,可不被你藏過了,好與我抵賴。」朱綸道:「卑人在此,並未做甚麼事,夫人不要多疑。」夫人道:「即使京中不曾做虧心事,上京時路上,難道也沒有?」朱綸道:「夫人一發多疑了。路上不過幾十天;還急於進京復試,恐趕不及,何暇還做別事?夫人問老僕便知。」夫人道:「老僕是你串通的,問他那有真話說?有沒有我慢慢打聽,自然知道。今日初到,也不與你性急。我且問你,起身時付你一個玉鴛鴦,原說與夫妻一般。如今兩人敘會了,可將鴛鴦也來聚在一處。」朱綸聽說「鴛鴦」二字嚇得一字也說不出,還滿身發起顫來,說:「那,那,那鴛鴦我珍,珍、珍藏好了,明,明,明日取來,送,送,送還夫人、夫人罷。」夫人道:「此鴛鴦是奴佩帶在身,寸步不離的至寶。付你時曾對你說?佩帶在身,見此如見我一般。
  怎麼將來藏在別處?足見你一出門,就把奴撇在腦後了。」朱綸道:「卑人怎,怎,怎敢?實,實,實是珍,珍,珍,珍藏好,好,好的。」夫人道:「就是珍藏,也不過在此寓中,取來就是,何必如此驚慌?一定拿我的送與心上人了,斷不與你開交,快快取來便罷!」朱綸情知瞞不到底,只得道:「那鴛鴦是夫人所付,怎敢送人?其實到山東路上遇了強盜,飛馬逃命,一時遺失。想是避盜情急,遺失路途。夫人問起,為此驚慌,並無他故。」夫人道:「這話哄誰?你既遇盜,人且無恙,身上係牢的物件,怎得遺失?想是遇盜,有人救了,你將鴛鴦贈他了麼?」這句話,明明要丈夫直說,便好說明,去迎接巧珠上岸。誰知朱綸見夫人盛怒之下,愈不敢說,還道:「實是遺失途中,飛馬脫逃,保全性命。」夫人見他一些不認,便在袖中取出鴛鴦道:「你說遺失,這是什麼東西?拿去看!」朱綸接來一看,是夫人存在家中一隻,復道:「這是夫人存留的一隻。可惜卑人丟去了那一隻,待我喚名玉工,做一隻配上,賠還夫人罷。」夫人道:「我曾對你說,這是外國得來珍寶,中國所無,玉工怎麼做得出?必是原物,方配得上。」朱綸道?
  「一時失去,何處還有原物?」夫人又向袖中取出一隻道:「還說遺失,這是甚麼東西?」朱綸接來一看,卻是巧珠解去的一隻,嚇得驚慌無措,只得勉強答應道:「想是神物,終當自合。卑人失去,或者原飛到夫人處,來配成一對的。」夫人假怒道:「好胡說!鴛鴦又非活的,如何會飛到我手裡?快快實說贈與何人,或者原情還可輕耍」朱綸道:「夫人所付,豈敢將來贈與他人?實是遺失,並無欺誑。」夫人道:「還說不欺誑麼?足見你的說話,句句虛詞,夫妻情分何在?難道你中了狀元,我便怕你不成?且不與你心焦,慢慢與你算帳!」假做大怒,拽了那怪丫頭進房去了。
  朱綸滿肚疑惑,想這鴛鴦,明明巧珠取去,怎又到夫人處,又不敢窮究其故。只見老僕婦同了夫人進去,隨即走出到外邊去了,想他必然知道,便隨了出去問他。正是?上年做了虧心事,今日相逢不敢言。要知僕婦如何說,且將下面看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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